第七章 要有光(2 / 3)

妞妞與所謂“佛家功”的緣分就此告終。

不知是否巧合,在這次“組場”之後,妞妞的病立刻惡化了。從次日起,她哭鬧不安,精神委靡,不思飲食,時常昏睡。接著,三天三夜沒有睜眼,左眼瞼紅腫,流淚不止。

在雙目緊閉三天三夜之後,這天夜裏,妞妞躺在小床上,突然睜開了眼睛。她睜開一隻右眼,睜得大大的,明亮有神。但左眼皮紅腫得厲害,睜不開,呈一條縫。三天來一直悲苦的麵容,這時也顯安寧了。

白天,她仍委靡,軟綿綿地依在大人懷裏,偶爾睜一下右眼,小手鬆弛著,不似往常緊攀大人的衣襟。

又是深夜,我抱著她,在屋裏走動。她閉著雙眼,左眼皮腫得像核桃。忽然,右眼又睜開了,定定地望著我。睜了好幾回,都這麼凝望著我。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模樣似曾相識,使我想起她出生那天醫院走廊裏的一幕。厄運有時竟有如此可愛的預兆。

那隻睜不開的眼睛裏正在完成一個可怕的轉變。醫生診斷,一是腫瘤在迅速增殖的同時大量壞死,造成無菌性炎症,二是眼壓升高,出現青光眼症狀。她一定很痛,常常皺著眉頭,緊閉雙目,扭動小身子,像一頭受傷的小動物那樣發出慘烈的嚎叫。

此時此刻,她的確是一頭小動物,正在被一隻無形的手一刀刀宰割。她的痛苦沒有語言可以傳達,完全被封鎖在那弱小的軀體內。

醫學所做的惟一事情是朝她眼裏滴幾滴降眼壓藥,朝她嘴裏灌幾匙消炎藥。

炎症時起時伏。有一天,炎症暫時消退,妞妞忽然睜大兩隻眼睛,那隻左眼已經麵目全非,玻璃體渾濁,瞳孔消失,一隻灰蒙蒙的眼球泡在日夜不幹的淚水中。

我看到了地獄。

即使在這些烏雲密布的日子裏,妞妞的海灘依然有陽光燦爛的時辰。死神玩弄她於掌心之上,但隻要它稍稍鬆手,妞妞又發出了天使的笑。

白天,病魔把妞妞折磨得整日軟綿綿地閉目似睡非睡。可是,往往到了夜晚,她那委靡了一天的小身體便突然恢複了生機。雲破天開,露出一小塊晴朗的藍天,她睜眼笑了。她的笑眼彎彎的,恰似破雲而出的月牙。

雨兒給妞妞喂藥,在她脖子上墊一塊紗布,她立刻靈巧地抓起紗布朝地上一扔。再墊,再扔,屢試不爽。她知道墊紗布沒有好事。我們都笑了。她聽見我們笑,也咧嘴笑了。

雨兒用小毛巾碰妞妞的嘴角,邊碰邊喊:“不給吃!不給吃!”她知道是在逗她,笑得那樣瘋,小身子拚命抖動。

我抓住妞妞的小手朝我嘴裏送,喊道:“真好吃!真好吃!”她開懷大笑。當我再次抓起她的小手時,她就斜眼注視著我,一旦我喊出她期待的那句“真好吃”,就立刻報以大笑。

由於腫瘤和炎症的發作,她事實上不能久笑,一久就眼痛難受,瞬息之間笑臉會變成哭臉。可是,她依然愛笑。逗她,觸摸她,和她說話,她都會大笑。有時她自個兒躺著,也會不住地笑,並且故意用她的笑來逗我們和她一起笑。一旦把我們逗笑,她就笑得更歡了。她的笑純淨,明朗,甜美,沒有一絲陰影和苦澀。縱然臨近死亡,她的生命仍然像朝露一樣新鮮。身受她那樣的苦難,沒有一個成年人能夠像她那樣笑。成年人麵對死神也會笑,但那至多是英雄的笑,崇高而不美。

夜晚,妞妞躺在床上,她又使勁朝頭頂上方看,看得那樣專注,那樣陶醉。盡管她的渾濁的左眼已經全盲,右眼底也隱藏著腫瘤,她的雙眼依然轉動自如。她的澄澈的心從被漸漸封死的窗戶的空缺中看出去,使勁看啊看,被她看到的景象迷住了。於是,屋裏響起她的爽朗的笑,一浪高過一浪……

我們守在她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被她且看且笑的可愛模樣迷住了。

突然,我看到了什麼?她的右眼,那給了她如許快樂的僅剩微弱視力的右眼,瞳孔中黃光一閃!我驚呼一聲,我的心痛哭起來。

可是妞妞,她仍然在看,在笑……

妞妞快半歲了,我想給她買一樣玩具。

這時的妞妞,左眼早已失明,右眼僅餘光感,差不多是個小瞎子了,但她同健康孩子一樣喜歡玩具。舉著絨毛大狗熊在她眼前晃動,她從右眼上方看見晃動的影子,會伸手來抓抱,貼在臉蛋上,高興地笑。給她塑料搖鈴,她會握住把柄敏捷地搖動,賞聽響聲。可是,這些玩具都不理想,觸感好的搖不響,搖得響的觸感差。她的視覺漸趨消失,對世界的感知唯憑聽覺和觸覺,我想象應該有一種最佳結合這兩種感覺的玩具。

北京的大商場越來越具有現代氣派,裝潢講究,不可一世。我走了一家又一家,在玩具櫃台四周徘徊又徘徊。各色玩具琳琅滿目,鮮豔的色彩,可愛的造型,憨態可掬的動作,令我目不暇接。我走走停停,不斷被吸引住,看得入迷。然而,所有這些玩具全是為有眼睛的孩子準備的,我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種。

滯留愈久,我愈明白自己是個外人,我和我的小盲女都已經被排除在這個燦爛的玩具世界之外了。這個世界使我感到壓抑和自卑,我的心悄悄為妞妞哭泣,終於空著手走出最後一家商場。

當我傷感地回到家裏時,妞妞在笑。她才不講究什麼樣的玩具呢,正玩著一隻奶嘴,不停地塞進嘴裏,咬住,又使勁拔出,發出啪啪的響聲,自個兒玩得入迷。

妞妞太乖,乖得讓人心疼。都說順其自然,惟有妞妞才真正做到。她幾乎是帶著一種樂天知命的安詳承受著厄運。

多少次,她睡著了,或者我們以為她睡著了,便放心在廳裏吃飯或做事。當我推門進屋,卻發現她早已醒來,睜大一雙近乎全盲的眼睛靜靜地躺著。沒人理她,她能這樣不聲不響躺很久,寂寞時就玩自己的小手。一旦我們湊近她,她立刻眼睛一亮,閃出笑意,活潑起來。

事實上,癌症仍在悄悄發展,右眼內病灶正在迅速增大,導致眼壓升高。但她依然寧靜快樂,隻是看她時常舉起小手壓在右眼上,我才知道她一定感到不適。她就這麼自己對付那不適,一聲不吭。她帶著這不適仍然不斷歡笑,而在笑得最歡時又會突然中止,小手飛快地捂住右眼。有時候,她把右手掌擱在臉上,一邊吮拇指,一邊按壓右眼。我撥開她的手,替她輕輕按揉眼部,她感到舒服,便出聲地笑了起來。她要的實在不多嗬。在她很難受時,我們逗她,她也笑,但一笑即止,好像覺得不笑掃人興,笑久又沒有能力似的。

妞妞躺在床上,突然高聲叫喊起來,一聲又一聲,悠長,響亮,有力。不是歡喊,也不是哭喊,像是動物的嚎叫。她微皺著眉頭,兩隻小手時而一齊塞進嘴裏,時而按住眼睛。她似乎在表達一點什麼。喊叫持續了十多分鍾。

“妞妞是不平則鳴。”我說。

“你是想說她向命運抗爭。”雨兒嘲笑我。

“太準確了,我正找不到恰當的詞。”

“我還不了解你爸爸?”

“媽媽最了解爸爸,爸爸最了解妞妞。”

不一會兒,妞妞又大聲喊叫,這回是歡喊了。

“現在你爸爸該說這是生命的歡悅了。”

入秋以後,天氣轉涼爽,妞妞生平頭一回穿上了長衣,長褲,襪子,鞋子。雨兒替她穿畢,來回端詳她,一臉的新鮮,說:“像變了個人,長大點兒了,多好玩呀。”

她發育得很好,會坐也會站了。“來,咱們表演給爸爸看看。”雨兒興致勃勃,讓她仰臥在自己麵前,輕輕攙她雙手,一聲令下:“站起來。”她兩腳一使勁,就站了起來。又發口令:“坐下。”她便坐了下去,伸開雙臂,挺著腰板,高興地笑,似乎為自己掌握了一種新本領感到滿意。

由於目盲,她學步較晚,而且始終走不利落。橫向運動不便,她就來垂直的,常常略彎著腰,揮動雙手,專心致誌地長時間地快速地雙腳並跳,邊跳邊笑,跳得極歡極入迷。

“像踩了彈簧。”雨兒評論道。

“有那麼機械?”我反駁。

“對,再加上一臉的陶醉。”

七個月的妞妞,已臨近開口言說的邊緣了。

“妞妞,爸爸真喜——”我停住了。妞妞轉過臉來,麵對我,微笑著,用小手抓我的臉,催促我說出後麵那個“歡”字。

我抱她到窗戶邊,她抓住窗簾,朝嘴裏送。“妞妞,不能吃。”我奪下窗簾。她又送,我又邊說邊奪。她再抓住,想送,猶豫了,終於放下,揮揮手,身子一轉,示意我抱她離開。此後,隻要觸到窗簾,她就轉過身子,要求離開。

每當有客人來,雨兒就興致勃勃地讓妞妞表演節目。

“從前有個小妞妞,小妞妞有頭發,有小耳朵,有嘴巴,還有小腳丫……”

按照雨兒的講述,妞妞依次摸頭發、耳朵、嘴、腳丫。一開始她摸耳朵老對不準位置,常常摸到後腦勺上去了。

“小妞妞真聰明,會歡迎,你好,再見……”

她依次拍手、招手、揮手。

“媽媽真喜歡。故事講完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