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要有光(3 / 3)

她作揖。

重複幾回後,雨兒剛開口,她就摸頭發了。故事才講一半,她已經依次做完了全套動作。

“妞妞,你可真是可愛大全!”我笑說。

但是,在表演完之後,我看見她把臉蛋埋在床褥上,小手捂著眼睛,久久地一動不動。

她使勁揉右眼,把眼睛周圍的皮膚揉得一片紅。我俯身看,禁不住抽泣起來。她聽見我的聲音,把小手挪開,小嘴甜甜地咧開,爆發出了一聲燦爛的笑。

妞妞躺在床上,自個兒靜靜玩了兩個多小時。她睜大眼,啃手中的塑料玩具,不時換手和調整玩具的方向,啃得很專心。病眼不適時,她就用手捂一會兒,然後接著玩。

我走到她的頭頂方向,輕輕發聲。她立刻扔下玩具,翻身趴著,仰起頭笑了。她悄沒聲地笑,眼睛放光,不停轉動脖子,笑吟吟四顧,仿佛在向人們表達她的滿意和快樂。

她試圖朝我爬來,伸出雙手,但夠不著,小手急切地探尋著,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情。我趕緊湊近她,她歡笑著伸出兩隻小手,久久捧著我的臉。

我和她說話,她回答了——用小手頻頻拍我的臉頰,撫摸我的耳朵、鼻子和嘴唇,又把小手伸進我的嘴裏。

妞妞最親的人是爸爸媽媽,但是,即使在視力最好的時期,她也不曾真正看見過他們。她一輩子沒有看見過和她朝夕相處的爸爸媽媽。在她心目中,爸爸媽媽是什麼樣子的呢?也許是一種聲調,一種氣息,貼在懷裏時的一種感覺,至多再加上眼角晃動的一小片影子。

當我抱著她時,她會臉朝我睜大眼睛,極認真地端詳我。她聞到我的氣息,聽到我的聲音,知道爸爸就在眼前。可是,她對不上視線。由於聲音是從耳朵傳入的,她不由自主地要把目光投向兩側。有時候,她似乎捕捉到了我的位置,於是就對著我的臉久久地“凝視”,茫然的臉上露出一線欣慰的神情。

然而,妞妞有小手,小手是嬰兒的交際家。

妞妞伸出小手,在爸爸媽媽的臉上小心觸摸著,一點一點地觸摸,臉上的表情極為專注。她是用身體而不僅僅是用眼睛感知爸爸媽媽的。小手替她架起了一座走向親人的橋梁,使她實在地感覺到了親人的存在。

有一位哲學家說,觸覺是比視覺、聽覺等等更為本質的感覺。我相信這個論斷,因而也相信妞妞對爸爸媽媽有著最實在的感知。另一方麵呢,我發現父母對孩子的愛其實也是非常肉感的,包含著觸覺和嗅覺的快感。所以,譬如說,我才會抱妞妞上了癮,覺得她那胖乎乎、肉團團的小身體散發出的濃鬱的乳香味竟這麼芬芳,抱在懷裏骨肉相依的感覺竟這麼舒服。嬰兒的小手,這無比甜美的花朵,被它觸摸的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對幼小生命的撫愛在這觸摸中獲得了回報,這觸摸未嚐不是另一種撫愛,是幼小生命對於逐漸衰老的生命的溫柔安慰。子不嫌母醜,小手不嫌棄爸爸媽媽臉上的皺紋。

早晨,妞妞醒來了。屋子裏很靜,似乎沒有人。已是秋天,氣溫宜人,光線充足,她感到很舒服,自個兒笑了。她一直在笑,是那種不出聲的笑。她側著小身子,臉朝窗口的方向。每天這個時候,陽光照在窗戶上,她能比較清晰地看到一片光亮。她不感到吃力,輕鬆愉快地欣賞著這片光亮。

身邊有了動靜,她知道是爸爸。每當她長久入睡,我就感到寂寞,不停地去看她,等她醒來。她一醒,我們都像久別重逢一樣高興,我笑,她也笑。我抱起她,她又笑了。她在我懷裏依然朝窗戶的方向看。我抱她到窗戶邊,讓她看個夠。她發現那片光亮突然變得又大又亮,高興極了,咧開小嘴笑了又笑。忽然,她自個兒伸出小手,向亮光招起手來。

“妞妞,這是亮亮。亮亮你好!”我激動地說。

亮光是她的視覺世界裏的惟一客人,這客人給她帶來了如許快樂,招手一舉無疑是她對這位可愛客人的自發問候和感恩。

聽了我的話,她招手招得更歡了。從此以後,隻要抱她到窗戶邊,或者隻要對她說“亮亮”,她就會揮動起小手。

在我的印象中,妞妞目光裏那種驚訝的神情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可以追溯到醫院走廊上那最初的邂逅。

後來,這種神情越來越強烈。當她躺在床上時,她總是側身朝窗戶的方向,右眼睜得大極了,眼珠似乎要彈出,長久地瞪視著。我輕聲喚她,她眉毛微微一挑,不理睬,依舊瞪視著窗口。看得出來,她這樣瞪大眼有些吃力,時常舉手揉一揉右眼,然後繼續瞪視。

如此執著,究竟是什麼使她吃驚?亮光和陰影。亮光越來越弱,陰影越來越濃。最後的亮光,永恒的陰影。她一定覺察到了世界正在發生可驚的變化。

黃昏,樹木寂靜無聲,做著綠色的夢。妞妞在我的懷裏,有時看天,有時看我。

天空和父親,這是一個多麼完整的世界。

夜色漸漸濃鬱,隻剩下天邊一小條光帶,像一隻白帆船,在我的低語聲中輕輕搖晃。

終於,白帆船也沉沒了,一片漆黑。

妞妞依然瞪著一雙美麗的眼睛,吃驚地朝四周環顧。

孩子,你在尋找什麼?

爸爸在這裏,他還替你藏著一片永遠鮮亮的天空。

妞妞天天到窗戶邊看亮亮,她瞪大眼睛凝望窗外,伸出左手頻頻揮動,小手掌一開一合,像在招手問候,又像在揮手告別。

這天,她揮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急切,小手拚命地揮動,那麼用力,頻率極高。她的臉上有一種焦慮的表情,還不時發出一長串非常複雜的聲音,好像急於想說些什麼。

妞妞在召喚亮亮。亮亮越來越暗淡,幾乎辨認不出了。在她接近全盲的眼睛中,光和影的界限趨於消失,即將融為灰蒙蒙的一片。她喜歡亮亮,想讓亮亮知道她的喜歡,相信隻要使勁招手,亮亮就會回來。

可是,亮亮愈走愈遠,一去不返了。

“妞妞,亮亮你好!”她聽見爸爸對她說。

不對,她知道亮亮沒有了。爸爸為什麼還這樣說呢?她垂頭靠在爸爸肩上,不再朝窗戶看,隻把小手敷衍地揮了一揮,表示她聽懂了爸爸的話。

這是快滿一周歲的妞妞,她完全失明了,她的眼睛在強光直射下也不再有反應。有時她仍抬眼使勁朝上看,但再也找不到一線亮光了。

我從此不再對她說起亮亮。世上已經沒有亮亮,亮亮死了。

長餐桌上一隻大蛋糕,蛋糕中央一支大蠟燭,蠟燭四周許多大大小小的客人。今天是妞妞一周歲生日。

醫生曾經斷定,妞妞隻能活半年至一年,現在她活滿了一周歲,雖然目盲,仍然健康活潑,這是一個勝利。這麼多客人光臨,就是來慶祝這一個勝利的。當然,另一個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她一輩子很可能隻有這一個生日了。

“妞妞,吹!”客人紛紛熱心地鼓勵妞妞吹滅那支蠟燭。

妞妞看不見蠟燭。她有一支小喇叭,每當有人吩咐她“吹”,她就把小喇叭吹響。現在小喇叭不在她手裏,所以她不明白要她做什麼,焦急地伸出手去,抓了一手奶油。一個三歲的小客人早已眼巴巴盯住大蛋糕,這時自告奮勇替妞妞完成了吹滅蠟燭的壯舉。

“你們看,妞妞像不像波斯貓?”雨兒笑著問大家。

妞妞在我懷裏,瞪著兩隻眼睛,左眼黃白色,右眼黑色,的確像。客人們笑了,但又仿佛覺得不該在這件事上開玩笑,馬上用話岔開。

作為小主人,妞妞有義務表演節目。她不習慣聽嘈雜的人聲,有點兒疲倦。雨兒向客人宣布:“妞妞開始講故事。”她一聽便知是讓她表演兩個月來的老花樣,提不起興致,但她不想掃大家的興,敷衍了事地做完了全套動作。然後,飛快地把左手拇指塞進嘴裏,把腦袋靠到我肩上,表示她已經完成任務,有權休息了。

客人們仍然在熱鬧著。我把妞妞抱進臥室,哄她睡覺,給她講波斯貓的故事。我告訴她,波斯貓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貓。

可是,誰說妞妞瞎了?她依然在看。她常常瞪著那一雙仍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向一側上方凝視。這是一種內視,她的靈魂通過盲眼出色地傾聽,傾聽這曇花一現的世界上的動人的細微差別。當她這樣傾聽著的時候,她會時而笑一聲,仿佛想起了什麼,也許是很久以前看見過的一片光亮。

她的小手也充滿看的渴望,觸摸就是她的看。她總是急切地觸摸著周圍的一切,比饑餓更急切。她幸福地彎下腰,那麼細致地撫摸床、桌椅、家具、門窗、地毯,無怨無尤地用小手探索世界,一寸一寸地丈量她的生命的疆界。

誰說妞妞再也看不見光了?當她隨著樂曲歡快地舞動小胳膊小腿時,她那靈巧的小身子就是一道光。她的靈魂也必定是一片光明,要不她為什麼總是發出那樣亮堂的笑聲?

在這個世界上,凡上帝創造的一切,決不會完全消亡。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妞妞是光的孩子,從光中來,又回到光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