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
“帶你聽聽音樂跳跳舞。”
“不聽!”
簡直一籌莫展。最後,阿珍說帶她去找小妹妹,她猶豫了一下,也許因為不明白小妹妹是什麼。乘她猶豫,終於把她抱出了澡盆。
她的耳朵對水的各種聲響有極精細的分辨能力。
抱她經過廚房門口,她忽然喊:“水開了!”一看,果然。聽見灌開水的聲音,又說:“水,是水開了。”
廁所裏傳來衝馬桶的水聲。她說:“水,衝尿,臊極了。”一會兒,雨兒在廁所洗手,又傳來水聲,問她什麼響,答:“水,媽媽洗小手。”能區分不同的水聲尚可思議,不可思議的是她怎麼知道媽媽正在洗手,比親眼看見還真切。
[窗—門—風]
我抱著妞妞去開陽台的窗,一邊說:“爸爸開窗。”她重複:“窗。”一會兒,我抱她到走廊裏,她大約感覺到了開著的窗戶,不停地說“窗”。
後來,她自己對“窗”和“窗口”作了區分。我忘了什麼時候對她說過“窗口”了。有一回,抱她站在窗口旁,她摸到窗框和敞開著的玻璃窗,說:“口,口,窗,窗—口。”但是,隻要摸到關閉著的窗戶,她仍然說“窗”,幾乎不會發生混淆。
夜晚,我抱妞妞到屋門旁,她說:“門。”我把著她的手打開門,她說:“開門。”我把門關上,說:“妞妞開。”她立即把門拉開。開走廊門,迎麵一股風,她說:“風。”
傳來狗叫聲。“小狗餓了,怎麼辦?”她想了想,答:“餓—飯。”
起風了,走廊的門嘭的一聲。“妞妞,是什麼?”“風。”
抱她到戶外,風真大。“風大不大?”“大。”“怕不怕??”“怕。”說罷就把臉埋在我肩上,表示她真怕。
家裏有許多房間,有許多門。她看不見任何一扇門,卻知道每一扇門的位置。抱她在各個房間轉,她能分別說出“客廳”、“廚房”、“廁所”、“妞妞的房間”、“爸爸的房間”、“爺爺的房間”等,方位感極好,從不出差錯。
[雷]
雷聲隆隆。我怕嚇著妞妞,忙告訴她:“妞妞,這是雷。”
“雷。”她跟著說,興致勃勃地重複了不下十遍。果然,憑借這個她掌握了的詞,雷聲已經屬於她,她不再害怕隆隆的雷聲,反倒要我帶她去找雷。
“雷,雷。”她一再要求。
“妞妞,現在沒有,等一等。”
後來,又響了一串雷,她立刻說:“雷。”
“妞妞,告訴媽媽,剛才打什麼了?”
“雷。”她很驕傲地回答。
[信—書—紙—本—報紙]
“信”也是妞妞最早學會的詞之一。有一天,我給她一個信封,告訴她:“這是信。”她不斷重複:“信。”以後,隻要給她信封或折疊的紙片,她就說:“信。”
在我居住的小區,信件是由值班的電梯工負責分發的。抱妞妞出入電梯多了,她便知道了,隻要一進電梯,就朝電梯工喊:“信,信。”可是,總有不來信的時候呀。好心的電梯工便準備了一些廢信封,免得讓她失望。
後來,她的頭腦裏有了與“信”相關的成組的概念,能夠準確地區分“信”(信封)、“紙”(單張的紙片)、“書”(有一定厚度的書本)和“本”(雜誌一類較大較薄的本子)了,很少發生混淆。
接著又知道了“報紙”。她以親自從電梯取回報紙為榮,她總是舉著報紙,自豪地告訴人們:“妞妞拿報紙回來了。”
[玩具之類]
這些詞無法歸類。對於妞妞來說,除了食物之外,一切手邊之物都是玩具。所以,我把它們統稱為玩具。
這裏所舉的例子表明,妞妞對於語詞是多麼認真。
很早的時候,妞妞玩一隻裝膠卷的圓柱形塑料小盒,我告訴她這是“盒”,她記住了。以後,不論摸到什麼形狀、什麼質料的盒或盒形的東西,她都名之為“盒”。
有一天,她摸到了門鎖,我教她:“鎖。”她跟著說了幾遍,然後,因為門鎖是盒形的,她自己加上一句:“盒。”此後,摸到門鎖她必喊:“鎖—盒!鎖—盒!”
她自己會給事物命名。在汽車裏,她站在坐墊上四處摸索。摸著車窗的玻璃,她說:“玻—門。”摸著座後窗台上的一個蓋狀物,她說:“蓋。”摸著一個泡沫紙質的盒狀物,她說:“盒。”
雨兒遞給她一隻塑料小瓶,說:“盒。”她糾正:“盒—瓶。”
我值夜,困得不行,妞妞卻極精神。我把她放在大床上,讓她自己玩。她坐著,腰板挺得直直的,麵前是一籃子玩具。“籃,”她說。從籃裏往外拿玩具,一邊自語:“車,嘀嘀嘟嘟——牙咬器,不咬,玩——電話,喂,找妞妞,是,吃了,真棒……”她一件件取著玩具,報著名兒。那麵帶小鑔的手鼓,她說“鑔”,我一時不明白,教她說“鼓”,她自個兒重複了好一會兒。玩第二輪時,她拿到手鼓便說:“鑔—鼓。”我忽然明白了,“鑔”一定是雨兒或阿珍教她的,她不願放棄,便把它和我教她的“鼓”結合起來了。在她心目中,曾有的命名都是事物本身的財富,是不容丟棄的。
籃裏有許多積木,她最不喜歡那兩塊三角形的,每次摸著就馬上扔掉。我教她:“三角。”她高興地重複:“角角。”知道了名稱,她興趣陡增,竟然愛不釋手了。我不止一次發現,一樣東西有了名稱,她便多半會對它產生濃厚的興趣。
每當籃子空後,她就等我放進玩具,然後再一件件取,一件件念叨。就這樣,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像大孩子似的,自個兒玩了很久。她略微低著頭,眼睛盯著籃子,從側麵看去,幾乎要忘記她是個小盲人了。最後,終於玩厭了,我又一次把玩具放進籃子後,她拎翻籃子,把玩具統統倒出來,說:“倒了。”以此宣告遊戲結束。
妞妞的玩具中,有一隻會走會叫的電動狗,還有一隻不會走不會叫的絨毛貓。這是她喜歡的兩樣玩具。她知道前者是狗,後者是貓。電動狗壞了,我們買了一隻機製和形狀相似的電動貓,放在她手裏。
“妞妞,這是什麼?”
“狗。”她答。
打開開關,電動貓動了,叫了。告訴她,這也是貓。她立即把手縮了回去,不敢再碰,因為它不符合她對貓的概念,她的概念拒絕它為貓。
她喜歡吃糖,可是,當我把一根棒糖塞進她手裏,告訴她這是糖時,她也縮回手拒絕吃了,因為它不符合她對糖的概念。
阿珍在廚房裏做飯,妞妞挺直腰板坐在地毯上,一動不動,等阿珍回來。我趴在她麵前,她覺察了,伸手摸我的臉,摘走了我的眼鏡。
“爸爸戴眼鏡。”她說。
“對了,爸爸戴眼鏡。妞妞戴不戴?”
“不戴!”
“把眼鏡給爸爸,好嗎?”
“不給!”
“爸爸給妞妞拿妞妞的眼鏡,好嗎?”
“不鏡!”
她愛玩我的眼鏡,就是不喜歡特意給她買的玩具小眼鏡。
前些天答應給她買手表,她老記著,常常突然提起:“走,買表去!”有位朋友便給她買了塊玩具電子表。我抱她外出,她又說:“買手表。”我說:“叔叔不是給你買了嗎?”她說:“瞎說八道!”她仍要我的表,就是不承認那塊玩具表是手表。
那串風鈴由許多玻璃片組成,妞妞拿在手裏,玻璃片叮叮當當,發出悅耳的聲音。
“鈴。”她說。
我暗暗驚奇,她以前從未接觸過類似的東西,隻玩過手搖塑料鈴,形狀和聲音完全不同,真不知她是怎樣由此及彼地推理出來的。
她坐在那裏,低著頭,表情專注,小手極其急切又靈巧地把摸風鈴上的一片片玻璃。
阿珍抱著她,發現她一隻腳光著。“妞妞,鞋呢?”“鞋……妞妞拿在手裏。”一看,果真是。
雨兒給我買了一雙新皮鞋。她坐在床上,撫摸其中一隻。雨兒問:“妞妞,什麼?”沒有回答。一再問,她始終沉默,隻是專心地撫摸。雨兒忍不住了,告訴她:“是鞋呀。”可是她依然沉默和撫摸。她無法把這麼一個龐然大物和自己穿的那麼小的鞋統一起來。我把另一隻鞋穿到腳上,伸給她,讓她摸。她摸到了我的腳髁和穿著的大鞋,終於承認了,說道:“鞋。”
屋裏響著音樂。雨兒問:“音樂好聽嗎?”答:“告訴媽媽,好聽極了。”《生日快樂》過門有叫喚聲,她說:“哦哦,蟲叫。蟲蟲多極了,討厭極了。”有一支歌唱到“小小禮物”,她便向雨兒要“小小禮物”。雨兒把玩具一件件遞給她,她都不要,不承認是“小小禮物”。最後,雨兒拿一隻她從未玩過的麻編茶杯墊給她,她接受了,同時也就接受了一個命名。我悲哀地想,她對命名如此認真,而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和機會來糾正這個錯誤的命名了。
[否定詞]
剛剛學話的妞妞。
“妞妞,渴不渴?”
回答永遠是“渴”,哪怕並不渴。她不會說否定詞,永遠肯定,肯定一切。
有一回,阿珍問妞妞:“行不行?”妞妞答:“行。”
初學話時,她喜歡摹仿大人問話的尾詞。仍是這樣嗎?好像不是。因為打這以後,她表示同意就說“行”,不同意則不吱聲,或者背過臉去。
半夜,妞妞醒來,我抱她。“娃娃,”她指示。雨兒小聲說:“不要給她拿,又該睡不著了。”她立即叫起來:“拿!拿!”
她顯然是知道自己的意願的。
妞妞一歲三個月。
去醫院途中,在汽車裏,她突然心煩,要我帶她下車走路,不停地喊:“走,走!”雨兒哄她:“車在走呀。”她喊:“沒,沒!”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使用否定詞。
十天後,她在澡盆裏。問她:“起不起?”答:“不起妞妞。”在我的印象中,這大約是她第一次使用“不”這個否定詞。
雨兒喂她吃酸奶和餅幹,她更愛吃餅幹,酸奶送到她嘴邊,她叫:“吃幹!”吃飽了,說:“抱抱妞妞——要狗(玩具)——去外外。”雨兒想先把她拉了屎再走,她喊:“不拉!”
遞給她一隻玩具喇叭,對她說:“妞妞,吹一個。”她答:“不吹妞妞。”幾次要她吹,回答都是“不吹”。她果真不吹,隻是拿在手裏玩。
準備喂藥,阿珍讓她躺在懷裏,她不幹,連說:“不喝妞妞。”我想起有一天喂藥,她是皺著眉頭乖乖地咽下了,我們以為萬事大吉,沒想到她等候了一會兒,便嚷起來:“糖!糖!”原來是帶著期待才乖乖地咽下那口藥的。於是安慰她:“吃了藥吃糖。”她答:“不吃糖妞妞。”阿珍仍要灌藥,她忙說:“抱抱妞妞,走!”阿珍終於又跳又按地把她放倒在懷裏了,她倒也乖乖地咽下了藥。然後,給她吃糖,她當真不想吃,說:“不吃糖。”
自從學會說“不”,她能夠越來越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願了。難怪哲學家們說,人的自由是從會說“不”的那一天開始的。
她的雙腳並跳真是一絕,跳得那麼輕鬆、靈巧、陶醉,往往一跳就是一二十分鍾,好幾百下,而且不喘一口氣。
“妞妞,停一會兒吧。”阿珍看她出汗,勸道。
“不行,停不好呢,不停。”她答,繼續跳下去。
伍
1.尋找表達
妞妞七個月。我把她舉起來,騎到我的脖子上,帶她到處轉悠,名曰“看世界”。這是她喜歡的一種遊戲。可是這回,當我像往常那樣舉起她,說:“妞妞,舉高高。”她卻亂蹬著兩條小腿,死不肯往我脖子上跨。我隻好放下她,一摸尿布,原來尿濕了,她是怕弄濕我的脖子。換了尿布再舉,她就高興地騎上了。
妞妞一歲兩個月。雨兒困極了,一邊拍她,一邊自己睡著了。她安安靜靜地躺著。一會兒,她連聲喊:“媽媽,媽媽。”雨兒聞聲醒來,看她,還在身邊安安靜靜地躺著。雨兒抱起妞妞,準備把尿,發現尿布裏兜著一包屎,這才恍然大悟妞妞為何喊她,喊完為何又躺著不動。
妞妞一歲四個月。她躺在小床上,阿珍在廚房裏聽見她喊:“抱抱妞妞!”便趕緊過來,對她說:“來,珍珍抱。”她說:“不抱,拉臭!”阿珍說:“好吧,珍珍把妞妞拉臭。”她說:“不抱,拉臭了!”一看,果然已經拉了一泡屎。
妞妞一歲四個月。我把她抱到沙發上,她俯躺著,腳朝地上伸,喊道:“下!”我說:“妞妞自己下。”答:“不下!”接著又喊:“下!”我仍叫她自己下,她仍答不下。躺了一會兒,她終於找到了表達:“爸爸抱抱下。”
妞妞一歲五個月。她坐在地毯上玩櫃子抽屜,雨兒坐在她身邊。“起!”她要求。雨兒把她扶起來。“媽媽起!”她明確她的要求。雨兒把她抱起來。我們誇她聰明。她聽見我的聲音,要我抱,然後下令:“走!”我問:“去哪裏?”答:“去找抽屜。”我抱她到抽屜邊,剛坐下,她立即說:“起!爸爸起!”原來是故意要重演剛才那一幕,以表演她的聰明。
2.詞趣
一個朋友和我討論哲學問題,我們爭論起來,我談自己的看法,剛說完,妞妞發表意見了,拖長音調說:“是——呀!”說畢自個兒大笑起來。
我抱妞妞站在樓前空地上。有人從三樓窗口探頭朝下麵喊道:“小梅,別拿了,我們自己去。”
妞妞哼起來了:“哼,拿,要拿!”
我忍不住笑了。她對一切都有反應,世上沒有不和她相關的事情。每一個她掌握了的詞都屬於她,不管從誰嘴裏說出來。
“好吧,拿,我們拿。”我隻好哄她。
她在地毯上歡快地雙腳並跳,嘴裏咿呀說個不停。我攙著她,一邊和客人們聊天。正說到妞妞和一個小洋人會麵時羞羞答答的模樣,她突然叫起來:“羞羞答答!羞羞答答!”邊叫邊格格大笑,叫了又叫,笑了又笑,同時雙腳仍跳躍著。她一定覺得這話逗人。她的笑極爽朗,極嘹亮,極痛快,完全放開,連續從她體內爆發出來,很像她媽媽。客人們都笑了。
若幹天後,我逗她:“媽媽是屁。”她笑了。我再說:“媽媽是——”她竊笑一小會兒,然後接上:“屁!”馬上加重語氣說:“媽媽是屁答答!”又一個生造的詞。她把“屁”和前幾天聽到的“羞羞答答”組合起來,想必是因為她覺得這兩個詞都具有可笑的性質。
“是寫文章好,還是和妞妞玩好?”雨兒問我。
妞妞立即搶著替我回答:“玩!”
阿珍逗她:“妞妞沒羞!”
她抗議:“哼——羞!羞!”
“妞妞,我是誰?”
答:“不是誰。”
她喊:“小弟弟!”我說:“給你生一個。”她說:“快點!”我說:“快不了,得九個月。”她說:“差不多——差多——多。”
夜晚,雨兒問我:“你還不去睡,在這兒閉著眼睛幹嗎?”
“我在想呢,妞妞知道。”我說。
“妞妞知道不知道?”阿珍問。
“知道。”妞妞答。
“想什麼?”
“想小許。”
小許是住在樓下的一個姑娘。我說,妞妞真會開玩笑。我們一齊大笑,妞妞也大笑,邊笑邊跳邊喊:“太不得了了!”
阿珍說:“珍珍抱。”她答:“不抱。”阿珍說:“不抱拉倒!”她反擊:“不抱不拉倒!”
“妞妞是小壞蛋。”
“不是小壞蛋。”
“妞妞是小笨蛋。”
“不是蛋。”
“妞妞是小臭屁。”
她竊笑不語。
我說:“妞妞叫——”她報我的名字。“爸爸叫——”她報她自己的名字。我糾正:“周靈子是妞妞。”她說:“知道!”
她舉起玩具小熊,一鬆手,掉在地上。我揀給她,她一邊笑著說:“謝謝合作——謝謝妞妞合作。”一邊又舉起扔掉。我說:“真調皮!”她聽了轉頭四顧,臉上有一種含蓄的得意表情,接著放聲哈哈一笑。
她邊說:“不吃手!”邊把兩隻手的食指一齊塞進嘴裏,對著我極為得意地笑了。
“開大點!”她命令。我把音量擰大了點兒。“太大了!”她又叫道,叫完便笑。
電梯工給她報紙,她大聲說:“謝謝!”電梯工正高興,她接著喊:“謝謝妞妞!”電梯工一怔,隨即大笑。
她站在地毯上尿了,尿濕了褲子,懊惱地說:“他媽的!”
她站在小屋的床上,阿珍抱起來,她不樂意,在阿珍懷裏掙紮。阿珍訓她:“你淘氣,珍珍不管你了!”把她放進停在屋門口的學步車裏。剛放下,隻聽見她氣憤地罵道:“他媽——的!”
她午睡醒來,用手摸摸光腳丫,說:“鞋掉了。”想一想,又糾正:“襪子掉了。”抓一抓躺在旁邊的阿珍,說:“拍拍妞妞睡覺覺。”又說:“珍珍愛妞妞。”阿珍逗她:“不愛!”她罵:“他媽的!”玩著那隻襪子,自言自語:“不愛,不給,瞎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