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她,故意罵一聲:“臭妞妞!”她扭了扭身子,又不滿地哼哼。我說:“好好,妞妞不臭,妞妞香。”她滿意了,小身子服帖了。
是不是聲調引起的呢?我試著用罵人的聲調說:“好妞妞!”她沒有反應。我又用平穩的聲調說:“臭妞妞。”她立即哼哼抗議了,然後自己說:“香。”好像是領會了詞義的。
看她低著頭專心玩的模樣,我忍不住說:“小寶貝,爸爸真喜歡。”她說:“小心肝。”我說:“小臭臭。”她說:“瞎說八道。”
她一邊拉屎,一邊自言自語:“真臭,臭極了,臭死了,臭得不得了……”她知道“臭”和拉屎之間的聯係。
不過,她大約也知道“臭”的打趣意味。她躺在床上,逐個點名要她的玩具,到手一件,就瀟灑地舉手輕輕一丟。“不要了,玩的不要了,小算盤不要了。”她說。給她一本書,她又是一丟,“啊”地叫一聲。我笑了,罵:“臭妞妞!”她接茬說:“臭妞妞臭死了!”
雨兒和妞妞在床上玩,妞妞話語不斷。刮風了,下起了陣雨,我進屋關窗。妞妞覺察到,便朝我爬來,喊爸爸。我一把抱起她。
“不要出去,外麵冷。”雨兒囑咐。
“出去!出去妞妞!”妞妞叫。
“妞妞,跟媽媽在床上跳跳。”雨兒又說。
“不跳妞妞!”
她玩我的手表,說:“給爸爸。”我從她手裏取,她卻又不肯,嚷道:“不給妞妞!”於是我明白了她說的是倒裝句,“給爸爸”即“爸爸給”,“不給妞妞”即“妞妞不給”。
我們爭著親她,邊親邊說:“再親一個。”她大笑著呼應:“再親!再親妞妞!寶貝妞妞!”
問她:“妞妞乖不乖?”答:“乖極了,乖乖。”
我抱她下樓,她一路歡語不斷。她下令:“去買西瓜,寶貝吃西瓜。”我問:“寶貝是誰?”答:“妞妞。”一會兒又想起來,告訴我:“寶貝是妞妞。爸爸疼,妞妞哭。”她知道爸爸疼她與她是寶貝之間的聯係。
我準備喂她吃西瓜,雨兒怕她不消化,說:“寶貝不吃。”她喊:“寶貝吃!”我問:“吃什麼?”答:“吃瓜。”說完哈哈大笑。
我第一回注意到妞妞明確使用第一人稱代詞,是在她一歲四個月時,比常規早了將近一年。
她坐在地上,喊:“積木!”我拿給她,她說:“給我,給妞玩,給妞妞玩!”
她知道了從她嘴裏說出來的“我”就是妞妞。
妞妞拿著那隻帶喇叭的搖鈴,說:“妞妞的,妞妞的,妞妞的喇叭!”得到一陣歡呼。於是,握著這隻搖鈴,她做起定語練習來了:“妞妞的喇叭,妞妞的鈴鐺,妞妞的房間。”其時她確實站在自己房間的床上。
她拿著我的眼鏡,自個兒說:“給爸爸——謝謝妞妞。”
她手握一把可以開響的玩具衝鋒槍,說:“大槍。”問:“要不要開響?”她喊:“不開,聽妞妞的!”接著說:“謝謝你合作。”
叁
妞妞的世界
[音樂]
“音樂”是妞妞學會的第一個非重疊雙音節詞,“聽音樂”是她學會的第一個三音節詞。
妞妞和音樂有一種緣分。早在開口言說之前很久,隻要聽到“音樂”這個詞,她便會立刻安靜下來,停下手中的一切,等候我們打開音響。
她通常是不肯讓生人抱的。有一回,一個女友來我們家,抱起她,她又是號叫又是掙紮。“妞妞,聽音樂。”雨兒說。她平靜了,但仍然使勁向後挺身子,盡量拉開距離,瞪著眼,像在審視抱她的這個人。音樂聲起,女友隨樂曲跳動,她的身體很快服帖了,越來越親昵地偎進了女友懷裏。
還有一回,她在我懷裏不安地躁動,身體不馴地朝後挺,腦袋和手一齊向地麵伸。我不明所以,就讓她伸,看她究竟要什麼。她呼啦又起身,撲在我懷裏,不滿地苦笑,哼叫,皺眉。如是者再三。我以為她跟我逗玩,但又不像,她的表情明明是嗔怪而不快的。我突然明白了,她是要我開錄音機!錄音機位置較低,每回抱著她開都要往下蹲,所以她用身體朝地麵使勁的動作來向我示意。
“噢,妞妞,爸爸開錄音機,聽音樂。”我說。
她果然馬上安靜了。抱著她在樂聲中跳舞,始終是她狀態最佳的時刻。她全身放鬆,臉朝外坐在我的手臂上,神情專注又陶醉,時而滿足地歎息,時而歡欣地大笑。她的小手隨音樂的節奏頻頻揮舞,小腿十分瀟灑地擺動。她的小身體那麼微妙地律動著,仿佛在指揮我跳舞。
常給妞妞放一盤兒童歌曲,其中有一首《找爸爸》。自從她會喊“爸”以來,每聽到“我要找我爸爸”這句歌詞,她就不斷喊“爸”。後來,隻要序曲一響,她就開始喊“爸”了,顯然聽懂了曲子。
她是否還保留著對亮光的記憶呢?一聽“燈燈”、“亮亮”、“太陽”這些詞,又使勁招手。有一回,聽著歌曲,她突然揮手,原來是從歌詞中聽出了“太陽”這個詞。
妞妞發病了,雙目緊閉,軟綿綿地依在我肩頭。
“妞妞,聽不聽音樂?”我試探地問。
她睜開了右眼,睜得大大的,說:“音樂。”
我打開錄音機。樂聲一起,她不再哼哼了,抬起小腦袋,睜著右眼,專心地聽,不住地喃喃自語:“音樂。”而這時她的左眼部又腫又亮,像一顆熟透的杏子,滲著水。有時候,她轉過臉來,使勁“瞧”我,突然喊一聲:“爸爸。”她的小手也有了生氣,輕輕地拍我、撓我,仿佛在和我交流聽音樂的快樂。她真的笑了幾聲,很用力,但臉上沒有笑容。她實在喜歡音樂,音樂成了她病中最大的安慰。
給妞妞做放療。開始幾天,她眼瞼發紅,眼淚鼻涕不斷,睫毛粘在一起,常常睜不開眼睛,又老用小手去揉眼睛和鼻子,把涕淚糊了一臉。可是,隻要響起音樂,她便會歡快起來,硬是睜開被腫瘤和放療毀壞的眼睛,咧嘴笑出聲來。我真不忍看她的左眼,那已經不是眼睛,裏麵充塞著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嗬,可是它就是在笑,而且笑得那麼純那麼甜!
她常常突然想起了音樂,喊叫著:“音樂!”迫不及待地撲向我,仿佛一分鍾也不能耽擱。於是,我抱起她,打開錄音機,合著樂曲起舞,進入一個令她最為愜意的天地。她頻頻揮手,喃喃自語,時而迸發出一聲脆亮的笑,時而滿足地輕聲歎息:“音樂。”
深夜,她睡意,似將入睡。我悄悄關掉音量本來開得很小的錄音,她還是覺察了,立即怒喊:“音樂!”我隻好再打開。她受睡意折磨,頗不安,身子朝床沿拱,腦袋快伸出床外了。我關掉錄音,以示懲罰。她又抗議:“音樂!”阿珍說:“妞妞回來,給開音樂。”她馬上拱了回去。
我怕吵了鄰居,盡量把音量開得小。她聽不見,便喊:“音樂!”我問:“來了沒有?”她有時聽見,就答“來了”,有時聽不見,就答“沒來”。音量畢竟太小,聽不見的時候多。她突然又找到了表達:“大點兒!”示意我把音量開大。
她自個兒玩著,突然說:“奶!喝奶!快點!”果然餓了,喝得很急切。等奶時,她說:“好聽極了。”我問:“什麼好聽?”答:“音樂。”接著命令:“下!音樂!”意思是把她放下,帶她開錄音機。聽著音樂,她輕輕歎息:“好聽。聽聽音樂,喜歡音樂,好聽極了。”
喝完奶,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突然喊道:“沒了,沒了!”這時她正從籃子裏往外拿玩具,籃子裏還有玩具。阿珍說:“妞妞騙人,還有!”她仍喊:“沒了!”我們還沒有明白過來,音樂聲停止了。我這才悟到,她是指錄音帶快放完了,示意我們準備翻麵。果然,她接著說:“音樂沒了,找音樂。”我問:“怎麼辦?”她答:“辦!爸爸辦!”
電視在播放廣告,樂曲和語白交替。她也交替著一會兒興高采烈地歡呼:“有音樂!”一會兒惋惜地歎道:“音樂沒了。”
廣告播放完畢,接下來是新聞節目。她懊惱地說:“聽聽音樂——音樂沒了——就是沒了——就是沒了嘛。”
妞妞在我懷裏,錄音機播放著兒童歌曲。她點節目:“小朋友找爸爸,妞妞找爸爸!”我不太有把握地換一盤磁帶,剛放序曲,她高興地喊道:“是《找爸爸》!”當然是的,她對音樂幾乎過耳不忘,新買回的磁帶,聽一、兩遍就能記住。每曲未完,她便預報下一曲的歌名,提示歌詞,還常常加以發揮:“調皮的小寶寶,淘氣的小寶寶——淘氣的小弟弟。”“小朋友吃西瓜——妞妞也吃西瓜!”對於她喜愛的歌,她會要求:“倒回來!”讓我倒帶重播,有的甚至連聽十幾遍才肯罷休。
一會兒,她說:“換音樂。”我給換了一盤西洋進行曲。問她:“是不是這個?”她說:“要拍小手。”我又換《小手拍拍》,問:“是不是這個?”答:“是這個。”邊聽邊說:“真好聽,好聽極了。拍拍小手,妞妞也——”我感覺到她的小身子在使勁兒,她渴望說出她腦子裏的這句話。“妞妞也——也拍拍小手。”成功了。她自個兒又連貫地重複一遍:“妞妞也拍拍小手。”
接著她讓媽媽給她彈琴,說:“彈一個《生日快樂》。”聽媽媽彈了一會兒,她又想回自己屋裏聽音樂,便向媽媽告別:“晚安!”
然而,這個受她祝福的夜晚卻是多麼不安嗬。就在當天夜裏,她徹夜不眠,被突發的病痛折磨得不停地哭喊掙紮。從她整夜張開的嘴裏,我發現了可怕的異常腫塊,次日便被確診為癌症擴散。
[外外]
晚飯後,妞妞向我發出指令:去——門(出門)——走走——下(下樓梯)——外外。她要我帶她去戶外。
出樓門,我問:“妞妞,去哪裏?”她答:“河。”那是離我家不遠的一條運河,我帶她去過一次。我問:“我們去花園,行嗎?”她說:“行。”我抱她向宅際花園走去,一路上她不斷地說“園”。
“園裏有什麼?”
答:花——草——樹——狗狗。她在花園裏曾經撫摸過一隻小巴兒狗。
我給她摘一片樹葉,她立刻扔掉,似乎害怕這陌生的觸感。我說:“這是樹葉。”她重複:“葉。”不怕了,緊緊攥在手裏,一直帶回了家。
她躺在床上玩兒,我坐在床沿,她一點點蹭到我身邊,伸手摘去我的眼鏡,命令道:“走!”
“妞妞呀,爸爸沒有眼鏡走不了,你知道不知道?”
“道——知——道。”
她把眼鏡還給我,勾住我的脖子,繼續發令:“走!”
我抱起她,在屋裏轉悠。她不滿地哼哼,仍然說著“走”。
“去哪裏?”我問。
“去!”
“去什麼地方?”
“方!”
終於,她說出了她想要去的地方:“河!”
每聽到汽車馬達聲,她就說:“車。”可是,夜晚,當我抱著她在戶外散步,附近有一輛車啟動時,我問她:
“妞妞,什麼響?”
她答:“花。”
我明白她把“響”聽作“香”了。她沒有看見過花,也未必聞過花香,一定是從大人的話中知道花是香的。
“妞妞說得對,花是香的。”我誇獎她。
每回帶她去戶外,一出樓門,她就不住地自語:“外外,外外。”
“外外有什麼?”我問。
“人。”
“還有什麼?”
“人。”
幾乎總這樣重複。我們沒有教過這個詞,僅僅給她講過故事:“從前有一家人……”可她對“人”卻有這麼深的印象。在她的小腦瓜裏,“人”究竟是什麼東西呢?我猜想,那一定是陌生人的說話聲,是除爸爸媽媽和家裏人之外的一切人。
“想一想,還有什麼?”我堅持問。
她想了一會兒,說:“河。”
“對了,有河。還有什麼?”
她想不出來了。我提示:“樹。”她低聲重複,立即欣喜地大聲補充:“草!”
妞妞說話越來越連貫了。她要求:“去外外。”一會兒又說:“聽音樂。”我問:“聽音樂還是去外外?”她想了想,說:“不聽音樂了,快點去。”
我笑著罵她:“小搗亂!”她問:“為什麼?”
阿珍在一旁說:“天黑了,下雨了。”她說:“想辦法。”
戶外有風。“涼快嗎?”我問。她答:“涼快——舒服,舒服極了。”
院子裏在演節目,許多人圍觀。我說:“他們幹嗎呀。”她應道:“幹嗎呀,討厭!”
“妞妞,外外好不好?”我問。“外外好。家——家家好。”她答,自己把“外外”和“家家”對應起來,並表達了回家的要求。
我抱她出來時,她被路旁一根伸出的樹枝碰了一下。轉悠了半天,返回時,經過這個位置,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根樹枝。
到了家門口,她說:“家家到了,到家了,到家家了。”進屋,把她放在床上,她說:“這是家,在家了。”我暗暗驚奇她把副詞用得這麼準確。
清晨,我抱妞妞在院子裏散步。蟈蟈在叫,我問她:“什麼叫?”她遲疑了一下,答:“狗。”顯然她不熟悉這種聲音,或者說,不知道相關詞,於是作了一個自己明知沒有把握的判斷。她是熟悉狗的叫聲的,想必也知道這不是狗叫,她的回答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因為她總得給我一個回答呀。
“不是狗,是蟲。”我說。
“蟲。”她說,像往常一樣重複著這個新詞。
白天,在公園裏,樹林裏響起一片蟬聲。我又問她什麼叫,她不假思索地答:“蟲。”
來到另一處樹林,樹上掛著鳥籠,鳥語婉轉。我再問她,她不答。她知道不是蟲叫。“妞妞,這是鳥。”我告訴她。此後,她一聽鳥叫就連連說“鳥”,一聽蟬鳴就連連說“蟲”,自豪地向我表明她會辨別。
“妞妞,摸摸,這是什麼?”
她伸手摸了一下,答:“樹。”
幾步外,芍藥盛開。我抱她走去,邊說:“妞妞,你再摸摸,那是什麼?”
她轉身趴在我肩頭,說:“花。”以此表示她知道,但她不願摸。她對花瓣的那種濕潤柔軟的質地始終抱有戒心。
一個普通的秋夜。
深夜兩點,宅院裏樹影憧憧,涼氣襲人。四周靜極了,隻聽見一片蟲鳴聲。妞妞在我的懷裏,微皺著眉,目光閃爍,久久不作聲,似乎在沉思什麼。我也不作聲,低頭凝視著她。這真是我的女兒嗬,完完全全是我的女兒,從她的神態,我感到一種無言的溝通。
她終於開口了,用極輕的聲音說:“你聽,聽……”
遠處依稀傳來急救車悠長尖銳的笛聲,然後又歸於寂靜。
妞妞在我懷裏依然目光閃爍,若有所思。過了很久,她仿佛回來了,輕聲告訴我:“蟲,蟲。”
“蟲叫好聽嗎?”我問。
“好聽,好聽妞妞。”
她確實回來了,開始不停地自言自語,說著:“蟲,蟲。”四周不同調子的蟲鳴聲此起彼伏。
在一個夏末秋初之夜,我和妞妞,我們沉浸在清涼的夜色中。我們醒著,而周圍的高樓都在沉睡,隻有上帝和我們同在。
肆
詞與物
[水—雨]
古希臘第一個哲學家泰勒斯說:萬物都從水中來。
“水”是妞妞會說的第一個普通名詞。那時她剛滿一周歲,她的詞典上還隻有“爸爸”、“媽媽”、“妞妞”這三個詞。
我到廚房開水龍頭。“妞妞,這是水。”她學:“水。”一會兒,我又抱她去,開水龍頭。她聽見水聲,立即說:“水。”她學會了一個新詞,那樣入迷,自個兒不斷地重複:“水,水……”
有了相應的詞,她對水更感興趣了,洗臉時總用小手去探水,仿佛在體會水是怎麼回事。可是,她怕水管裏流下的水,抱她去夠,她必定怯生生縮回小手。
我帶她下樓,外麵下著雨,我在樓門口停住了。
“妞妞,在下雨,不能去外外了。你伸手摸摸。”
她把小手伸出去,淋著了幾滴雨,趕緊縮回。她怕垂直下落的水。
“雨,”她說,想了一想,補充說:“水。”她知道雨和水是同一種東西。
水從天上來,那水是妞妞控製不了的。她看不見,也摸不著,不知它何時來,來自何方,所以對它滿懷疑慮。但她喜歡親近摸得著的水,置身於其中。洗澡時,她不停地用小毛巾朝盆外甩水,快活極了,連連笑喊:“好玩!好玩!”
要她從澡盆裏出來可是一件難事。有一回,阿珍一再催促:
“妞妞,起!”
“不起!”她一再拒絕。
“珍珍不要你了!”
“不要你!”她回擊,然後,出人意料又恰如其分地罵道:“討厭!他媽——的!”口氣是怒衝衝的,完全領會了這兩個詞的感情色彩。
“爸爸帶你去外外。”我勸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