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畢,他問我們:“你們看見了什麼?”
雨兒說,她看見妞妞在笑,一邊徐徐從眼睛裏朝外扯著什麼東西。
雨兒的母親說,她先後看見四個圖像:黃瞳孔;許多黑點;白色的矩形;最後是水天一色。
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我知道你什麼也沒有看見。”李說,“她倆頭上都有光。你頭上沒有光,天目未開。”
他說起了他的天目所看見的東西:“妞妞的病非同尋常,關係到一段因緣。她的左眼裏黑煙彌漫,其中盤著一條金色的小蛇。剛才我想把小蛇調出來燒死,馬上覺得我的左眼一陣劇痛。我知道不好,這小蛇非同小可,萬萬燒死不得。所以,我就把它請到東海,放了它一條生路。伯母看得是對的,看到了妞妞病的發展過程。白色的矩形是觀音,有觀音保佑,妞妞一定能好。我最後看見的也是水天一色的大海。”
接著,他攤開左手,把掌心對準妞妞的頭頂,給她發功。發功時,妞妞很不安。功畢,她安靜了,雨兒發現她的小臉蛋無比光潔,為前所未見,驚喜地歎道:“多像小童女!”
可是,我的確是俗界中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夜晚,屋裏熄了燈,隻有窗外透進的微光,若明若暗。錄音機放著南無阿彌陀佛咒。我抱著已經入睡的妞妞,站在觀音瓷像前,突然淒涼地感到,麵對主宰命運的神秘力量,我和我懷裏的小女兒是多麼弱小無助。
那個四川人是氣功協會特邀來京的,據說功力極高,三天前向六百名企業家作示範表演,當場把一個病人的結石擊得粉碎。在一群崇拜者的簇擁下,他走到妞妞身邊掃了一眼,立即說:“左眼,圓形的瘤。”說罷,彎曲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
我悄聲向他解釋,圓形是瞳孔的形狀,不是視網膜上腫瘤的形狀。他撇一撇嘴,臉露不快。
然後,他左手端一碗水,右手蘸水在空中又劃又甩。片刻工夫,他再看妞妞,得意地說:“你們看,小了,小多了!還是有緣呀!”
雨兒怯生生地問:“你看有希望嗎?”
他嚷起來:“明明好多了,還說有希望嗎!”
北京南城的一個獨門獨院裏住著一位老中醫,治癌很有名氣。一進門,但見滿牆錦旗字匾,都是他治愈的癌症病人敬獻的。桌上擺著病人登記冊,翻開看,多為慕名而來的海外華僑,足見名聲遠揚。
老中醫是個和藹的老者,見了妞妞,不住地誇她長得可愛,然後說:“母細胞瘤,是吧?我開個方子,吃我幾服藥,瘤就慢慢縮小了,沒了。”
接著他用拉家常的口氣說出了一個可驚的事實:兩年前他治好過一例這種病的患者!
“得這種病的孩子都很聰明,”老中醫繼續拉家常,“那個孩子才兩歲,就能認幾百個字了。治好後,還常來我家玩,把我的葡萄幹都吃啦。”
“我們這孩子是不是很嚴重?”雨兒擔心地問。
“有什麼嚴重的?那個孩子更嚴重,兩隻眼睛都是貓眼,腫瘤覆蓋了一半。”
“現在那孩子在哪裏?”我問。
“他家是外地的,回去了。”
閑談中知道,老中醫早年在一所名牌大學學西醫,畢業後又師從某名醫學中醫。
“中醫理論是胡說八道,中草藥是好東西。”他如此總結自己的經驗。
此公好像胸中頗有見識,談吐不俗。對於妞妞的病,他至少說了些在行的話。多少天來,雨兒臉上第一回有了笑容。
妞妞病情穩定,雨兒打電話向李氣功師報喜。李說他已經知道,他在自己家裏行法術時看見妞妞通體透明,左眼裏的黑煙已經消失,縮成了一個小黑點,說明病在好轉。他還說,他已在妞妞身上鋪滿了蓮花。
北京某大學教師,新聞媒介譽為神醫,在京郊辦了一個氣功診所。他給妞妞望診,第一個判斷:“右眼有病。”第二個判斷:“智力也有問題。”第三個判斷:“神經係統、心血係統都有問題。”然後宣布,此病非他治不可,別人肯定治不好。
可是,妞妞明明左眼也有病,而且顯然比右眼嚴重。
我對妞妞的智力充滿信心。
妞妞病情突然惡化,左眼完全失明。
李氣功師說:“別擔心,這是發功把病氣發了出來,證明病在好轉。我用天目看了一年後的情形,看見她紮了兩個小刷把,正向觀音磕頭。她會活得好好的。”
老中醫沉吟半晌:“天氣太熱,暫時不要吃中藥了,等天涼再說。”
各種氣功和中醫治愈絕症的神奇故事依然不斷傳來,可望而不可即,奇跡永遠在別處。
雨兒終於也失去了信心,罵道:“操,還是毛主席說得對,唯心主義最省力氣。”
肆
妞妞睡在小床上,一直未醒。小床緊挨大床,其間用壘起的被子和枕頭阻隔著。屋子裏有一小會兒沒有人。當我再進屋時,發現她已醒來,自己越過了障礙,爬到大床上,正趴在被垛上哭。我趕緊把她抱起來。
她軟軟地偎在我身上,雙手摟著我的脖子,病眼流著淚。我對她說:“爸爸心疼。”
她仰起頭,應了一聲:“疼。”然後把臉湊近我的臉,分明在“看”我。由於湊得很近,她的小臉蛋仿佛拓寬了,五官清晰極了,眉宇間有一種既專注又茫然的神情。她“看”了一會兒,喊道:“爸爸。”
“妞妞,你看見爸爸了嗎?”
一個幾乎覺察不到的微笑掠過她的臉上,但她馬上又垂下頭,靠到了我的肩上。
她又發病了。第二天,她整天閉著眼睛,不進飲食,趴在大人肩頭嗚咽不止。有時哭得渾身抽動,來回變換姿勢,卻擺脫不了那疼痛。哭喊中,偶爾蹦出幾個她學會的詞:“發”,“水”,“信”,“飯”……更多的是喊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連成串。
“妞妞疼,是嗎?媽媽還從來沒有這麼疼過呀……”我聽見雨兒對她說。
“六一”兒童節,街上很熱鬧,父母們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帶他們出遊。我騎車穿過鬧市,到醫院去為我的女兒取藥。當別的孩子享受著節日的歡樂時,我的女兒正躺在病床上,經受著癌症的折磨。而我取的又是些什麼藥啊,無非是止痛藥消炎藥之類,甚至不能真正減輕她眼前的痛苦。
我當然明白,世上任何一人的苦難都絲毫無損人世間歡樂的總量。哪怕皇上駕崩,領袖逝世,黎民百姓該樂還是樂。一個小生命的病痛和毀滅,對於這個世界真是什麼也不算。可是,當我揣著這幾片治頭痛腦熱的藥片往回騎時,心中還是充滿委屈,仿佛受到了愚弄。滿街是大人孩子的笑臉,妞妞正在一點點死去,我揣著幾片無用的藥片奔波其間,這世界是怎麼回事。
我們決定給妞妞補過兒童節。這天風和日麗,我們帶著妞妞,沿小河朝公園走去。妞妞在我懷裏,把臉蛋枕在我的肩上。
“妞妞,這是什麼地方?”
她頭不抬地回答:“河。”一會兒,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說:“草,草。”我在路邊折了一片草葉遞給她,她緊緊握在手裏。
公園裏,夕陽無限美,西邊的湖麵和天空一片鮮紅。麵對這景色,我心中充滿哀愁。我該怎樣向我的女兒講述大自然色彩絢爛的故事呢?
兒童樂園,形形色色的娛樂設施,孩子們在縱情嬉戲。雨兒抱著妞妞,坐在一條石凳上歇息,興奮地放眼環顧,眼中閃爍著喜悅的光芒,顯然被這歡樂氣氛吸引住了。可是,不一會兒,她的眼光暗淡了下來。
我們來到一個娛樂設施前,那是兩個同心圓,內圈是一口盛滿彩色小球的大盆,外圈是一張富有彈性的繃網。孩子們玩得多歡,一會兒在繃網上蹦跳,跳得老高,一會兒躍入大盆,深深埋進小球堆裏。
雨兒癡癡地看著,我的耳旁響起她的聲音,宛如在說一個美麗的夢:“趕明兒我們給妞妞也做一個這樣的網,讓她在上麵跳。”
“那她該高興死了。”我附和,回想起妞妞雙腳並跳時那陶醉的神情。
妞妞手裏始終攥著那片草葉,已經被她攥得皺巴巴了。
出門前,雨兒給妞妞戴上粉紅色小絨帽,穿上粉紅色披風。妞妞靜睜杏眼,頗有風度地領受我們的誇獎。汽車裏,我輕輕扶著她,她穩穩地站在我的腿上,轉動腦袋,向前後左右車窗外張望,顯然對光亮和街上的聲響感到新奇。
如果我們是帶妞妞去遊玩,該多快樂。可惜不是,一次次出門,都是朝醫院跑。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帶她到胡大夫那裏作一次B超檢查,不是查看病情有無好轉(絕無可能好轉),而是查看病情有多大發展。當然在發展,每次檢查,腫瘤都比上次增大。其實不查也知道,何苦來的,幹嗎要清醒地測量死亡的距離?
妞妞在玩一張硬紙卡,紙角戳到了眼瞼,她馬上用小手捂住眼睛,沒有哼一聲。
“妞妞真堅強。”我說。
“小孩痛就是痛,不痛就是不痛,談不上什麼堅強。”雨兒反駁。
“人有天性,天性就是有不同……”我和她爭了起來。
妞妞嫌煩,拚命揮動兩隻小手,哇哇叫著,表示抗議。
“讓你一說,反正妞妞什麼都好。”阿珍把妞妞抱走後,雨兒對我說,“不過,現在她聽得懂我們的話了,我們說話得注意。你記得嗎,有一回我們當她麵討論動不動手術,我說不動,動了也活不長,這以後她整整一天不理我。”
“我也注意到了,最近隻要說起她的病,她就嚷嚷,不讓我們說。”
“我們立個規矩:當她麵不要再說她的病。”
“一言為定。”
“這幾天她老從睡夢裏哭醒,醒來還哭,喊自己的名字。”
“她好像有預感。”
“嬰兒沒有這麼複雜吧?”
“那可沒準,潛意識裏有多少我們不知道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