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紫色標記(3 / 3)

“妞妞是個小人精。”

“也許嬰兒都是小人精,糊塗的是我們大人。我們滿以為能糊弄孩子,其實隻是糊弄了我們自己。”

“真是好玩死了。”她說,給我表演妞妞吃東西的樣子,一邊津津有味地鼓動腮幫,一邊悠然自得地搖頭晃腦。

“她愛享受,上午吃蛋羹,吃著吃著笑出聲來,噴了我一身。這可像你。”

“她平時的神態倒像你,太像了,做什麼事都那麼專注。真是奇了,神態也會遺傳。她看不見你,沒法模仿。”

“瞎子都是這種神態。”

“你也是瞎子?”

“我這人做什麼事都專心,目不旁視,跟瞎子差不多。”

“那倒是,愛起人來也這樣,好像全世界就這一個人。”

“如果我是瞎子,我會愛得更專一。眼睛是一個壞向導。你看妞妞,摸那張折疊凳,彎著腰,順著次序,把凳子的正麵、棱角、邊沿、反麵和反麵的每個構件摸了一遍又一遍,摸得那麼仔細,一邊摸,一邊口中還念念有詞,像在給摸到的每一樣東西命名。我們能這樣細心地對待一個人,一件東西?”

“今天給她穿上花衣服,紮上小辮子,看去真是女孩模樣了。”

“也是女孩性情。那天阿珍喂她吃飯,阿珍坐著,她站著。每喂一口,她就把臉蛋伏在阿珍腿上一會兒,嗚嗚假哭,等阿珍撫摸她的小胳膊,然後抬起臉來再吃一口。還有一回,她和阿珍都坐在大床上,她為什麼事生阿珍的氣,背朝著阿珍,目光下垂,一動不動。阿珍求她,她就是不理。”

“我拍她睡覺,她也總是伸出小手拍我,好像也在哄我睡覺。”

“她這麼可愛,我們還是得想想辦法。這回發病,我以為是腫瘤穿破了角膜,幸虧不是。真穿出就太可怕了。你沒看見書上那張照片,腫瘤從眼裏穿出十幾公分,像一根香腸掛著。我們不能讓這樣惡心的事情在妞妞身上發生。”

“有什麼辦法嗎?”

“我想試一試,把‘天仙’膠囊的量增加一倍,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行,我怕影響她的胃口。”

“你這是二重標準,一麵認定她必死,一麵又想要她健康。”

“你以為你的藥能救她不死?你可真是浪漫啊。”

“那就試一試放療吧,我問過胡大夫,她說放療可以促使腫瘤縮小,阻止它向眼外生長。”

“給妞妞做放療,她能好嗎?”

“好就別指望了,最多延長幾年生命吧。”

“那我們還做不做?”

“我就怕並發症。”

“你跟大夫商量一下,要做就早做。”

北京醫院放療科,來這裏求治的都是掙紮在死亡線上的癌症病人。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身上都帶著紫色油墨的印記,標示出需要接受放療的區域。那些暴露在頭顱、臉頰、頸項等部位的標記格外引人注目。一個穿粉紅色長裙的少女,剃了光頭,光頭上畫著一個大大的紫色方框。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那個紫色方框畫在鼻梁正中,宛如小醜的化裝。

在旁人眼裏,這個紫色標記不啻是死亡標記。可是,所有這些病人似乎都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命運,或者因相同的命運而緩解了個人的悲傷。所以,他們在走廊上或候診室裏三五成堆,互相交談著各自的病情,平靜得如同交談天氣和物價。

在這些就診者裏,年齡最小的是一歲兩個月的妞妞。在她雙眼兩側的太陽穴上,畫著兩個醒目的紫色方框。這麼一個剛剛來到人世的鮮嫩的小生命竟也加入了這支死亡之旅,不由得引來了她的同誌們的同情的目光。如果我自己帶著這個標記在這裏出現,就會顯得自然多了。

一個多月裏,每周五次,我們抱著妞妞到這裏來接受放療。當醫生第一次把這個紫色標記印在她臉上時,我感到深深的屈辱。回到家裏,我用心給她洗臉,想把這個標記洗去。然而徒勞,隻要它稍稍變淡,第二天醫生就會給她重新印上。這個標記始終鮮明奪目,無情地暴露了一切,如同革出教門一樣把妞妞革出了健康人的世界,無論我們抱她走到哪裏,人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一個死症患者。

那位和善的放療科主任一邊用油墨在妞妞的臉上畫記號,一邊告訴我們,她曾在大街上見到一個病孩,腫瘤垂掛幾乎及地,一個乞丐用他作乞討的工具。她免費收留了他,經過烤電,腫瘤縮回了眼內。不過,由於治療過晚,病孩還是死了。

我注意到她言談中從不說“放療”,隻說“烤電”,還說“烤烤電就舒服了”,說時帶著很親切的意味,給人一種溫暖無害的感覺,仿佛聞到了剛出爐的烤麵包的香味。

給妞妞灌了一勺速效安眠藥水,她已入睡。但是,為了把她擺成所需要的姿勢,還是費了一些勁兒。一開始,主任讓人搬來一隻木盒,形似小棺材,是從前某個病孩的家長特意製作,用後棄留的。我們在木盒裏鋪上妞妞的被褥,一邊鋪,我一邊想到那個病孩一定已經死去,這隻為放療製作的木盒的真正含義就是小棺材,妞妞也必將死去,而我們如同那個病孩的家長一樣也必須經曆眼前這個步驟,就像執行一種死亡的預備儀式。然而,當我們試圖把已經入睡的妞妞安置在這個木盒裏時,她突然掙紮反抗,繼而大哭起來。我們隻好放棄這隻她所拒絕的木盒,直接把她放在放療台上。妞妞太敏感,在睡夢中仍然不安動彈了一陣,但終於躺成所需要的正臥位了。

主任安排好以後,低喊了聲:“快跑!”大家便跟隨她跑步從現場撤離。

一次又一次,隻有妞妞獨自留在那間空曠的放療室裏。從熒光屏上可以看到她那暴露在X射線直接照射下的小身子是那樣孤立無助,充滿淒涼之意。我凝神屏息,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始終懸著一顆心。她稍一動彈,這顆心仿佛就要從喉嚨滾出。我怕輻射會照偏,怕她那沒有遮攔的小身子會從放療台上翻落。照射隻持續了幾分鍾,可是我覺得那麼漫長。照射一結束,我便飛奔回她身邊,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如同經曆了一回生離死別。

北京醫院對麵有一個公園,放療期間,我們經常帶妞妞在那裏逗留,有時是放療前等她入睡,有時是放療後等車來接。

這天放療完畢,我們又帶妞妞在公園裏玩。她大約感覺到了樹香、鳥鳴和新鮮的空氣,漸漸從治療的委靡中活潑起來。為了逗她高興,我抱著她沿小山坡的石階奔跑下來。她喜歡由此產生的快速的墜落感,那樣快活,格格大笑,還不停地喊叫:“跑,跑!”

我們正這樣高興地嬉玩著,我聽見一個母親對她的孩子解釋道:“那是個瞎子,你沒看見她一隻眼睛全是白的?”

我的心被突然刺了一下。我懷裏的妞妞,臉上畫著紫色標記,由於輻射的傷害,睫毛已漸漸脫落,兩隻眼睛明顯縮小,模樣兒整個變了。我想起這些天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的模樣,坐得端端正正的,眼窩塌陷,眼睛朝上翻,小手朝下一件件摸索玩具,的確完全是盲人的神態了。

黃昏,我們從下榻的臥佛寺飯店出來,沿山間小道散步,在一片水泊旁停住了。這是櫻桃溝上遊的一個小水庫,堤壩一側有一個小平台。一年前,我們帶妞妞來玩,我和雨兒下水遊泳,阿珍帶著妞妞就坐在這個小平台上。

那是做完放療後不久,妞妞瘦了,臉色發黃,但病情穩定,精神很好。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出遠門,在外麵過夜。本來擔心她不適應陌生的環境,結果吃睡都順當,平安無事。她顯然喜歡野外,很興奮,在雨兒懷裏話語不斷,大用最高級,山穀林間回蕩著她的甜亮的嗓音:“舒服極了!”“好吃極了!”“好聽極了!”“好極了!”……

雨兒指一指小平台,說:“真像夢一樣。”

有兩個人在平台邊垂釣。我轉過身,把目光投向堤壩的另一側,那裏溝壑幽暗,綠陰濃密。

做完放療的日子,正值炎夏,天氣異常悶熱。夜裏,妞妞睡在鋪著涼席的大床上,枕著低溫藥枕,仍出汗不止。雨兒整夜坐在她身旁,替她擦汗搖扇。我不停地用冰箱製作冰塊,一塊接一塊,盛在盆裏,放在她的頭側給她降溫。我的眼前出現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一個少年沿著狹長的弄堂跑來,他隻穿褲衩,光著的胳膊上汗水淋漓,腳下的木屐踢踏踢踏響了一路。到了弄堂口的小店鋪,他急匆匆抓起公用電話的聽筒,那邊傳來他的一位消息靈通的同學的聲音,向他報告了他被北京大學哲學係錄取的消息。我看見這個少年朝我跑來,他的年輕的日子如同一片片枯葉飄落在他的身後,此刻他就在我的麵前汗流浹背地忙碌著。頃刻間,我忽然疑惑床上睡著的患了絕症的幼女同這個向我跑來的少年有什麼關係,她如何會是他的女兒。我也不明白我是誰,我身在何處。這時我的耳邊響起了雨兒憂心忡忡的話音:

“妞妞第一次發病就是在夏天,今年夏天這麼熱,不知道她能不能熬過。”

這些日子裏,妞妞半夜總是從夢中大哭而醒,傷心地喊:“抱抱小妞妞!抱抱小妞妞!”嬌嫩的聲音在黑夜裏令人倍覺淒涼。

她獨自在房裏,我在客廳,聽見她突然懊傷地叫道:“好了,掉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了。什麼,什麼掉了?

她一次次帶著焦急的表情喊道:“A-NA-XI-DI!”這句神秘的隱語究竟是什麼含義?

為什麼她一聽到“小世界”這句歌詞就傷心大哭,哭得淚眼汪汪?我趕緊換磁帶,但她依然自言自語說著“小世界”,說著說著,又垂下眼簾,噘起小嘴,哀泣起來。在她的小腦瓜裏,“小世界”究竟是一個怎樣悲傷的世界?

她常聽的磁帶中有一支兒童歌曲,前奏中有敲擊聲。每聽到這裏,她就不滿地抗議:“不敲門!”可是,敲門聲依然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