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嚐有你時,我曾經問自己:有孩子和沒有孩子,孰利孰弊?每一回我都答道:各有利弊。這問題和這答案都是抽象的,因為那個尚不存在的孩子是抽象的。
自從有了你,事情變得具體而明確:有你是多麼好,沒有你簡直不可思議。你的活生生的存在已經和我的生命融為一體,成為我不可或缺的呼吸和脈搏。
現在,我又沒有了你。人們勸我:再生一個吧。我無動於衷,仿佛又重新麵臨從前那個抽象的選擇。對於我來說,有沒有孩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有你,不能沒有你,而你卻永遠不會死而複生了。
可是我聽見媽媽哭著說:“我一定要再生一個妞妞,我知道代替不了,但我就當她是妞妞,是妞妞投的胎。我要讓妞妞在今生今世複活,雙眼明亮,看一看世界……”
·11·
我對自己說,你是上帝向我許下的一個美麗的謊言,命運給我設下的一個致命的陷阱。你的曇花一現的生命隻是一個夢幻,我不能為了一個夢幻毀掉自己。
可是,父親的本能在我的胸中呼叫:不,你的活生生的存在是絕對的真實,如果我們之間的骨肉之情是虛幻的,人生中就再沒有真實。
我對自己說,天下父母都偏愛自己的孩子,這種偏愛原是一種狹隘的生物性。我應該有更廣闊的愛心,去愛普天下的孩子。
可是,我心裏明白,我對你的愛遠遠多於父親本能,別人的孩子誠然不同於自己的孩子,自己再生一個又豈能填補你留下的空缺?我的愛心如同夜空包容無數孩子的星辰,每一顆星辰都像你卻又不是你,從眾星背後看不見的深處傳來你的永久的歎息。
我對自己說,就讓我帶著這永久的創痛活下去吧,或遲或早,我將步你後塵,和你同歸一個地方。
可是,真正使我絕望的是,即使在那之後,我也見不到你,無論天上地下,我們都絕無重聚的可能,因為你不是到一個地方去了,你是根本不存在了。
我對自己說,在這世界上,苦難和死亡是尋常事,人人必須接受屬於自己的那一份。讓我接受苦難,接受死亡,接受人生慘痛的真相。
可是,宿命的解釋豈能塗抹掉你在我心中刻下的栩栩如生的記憶。正是你的不可泯滅的可愛,使得你的永不存在成為一種不可接受的荒謬。
·12·
你和春花一起綻開,和秋葉一起凋落。在大自然的永恒循環中,你的生命隻是一個美麗的悲慘的偶然。
於是他們對我說:“詩人嗬,她的確屬於你,就像你的詩句,因為你的詩句是美麗而悲慘的。”
我喊道:不,你不是我的詩句,你是我的命運!
於是他們又對我說:“詩人嗬,她的確屬於你,就像你的命運,因為你的命運是美麗而悲慘的。”
我喊道:不,我不是詩人,我不想要美麗而悲慘的命運,我隻想做一個平凡而幸福的父親!
·13·
周忌的日子,我們把一束鮮花放在你的相片前:六枝玫瑰,三枝康乃馨。
相片是在紫竹院公園照的,萬綠叢中,你的粉紅色小臉就像一朵鮮花。媽媽說,那朵含苞欲放的粉紅色玫瑰就是你。
你知道世界上有花朵,並且用小手撫摸過花朵柔軟的葉瓣。可是,失明使你從來沒有看見過花朵絢麗的色彩。
有人說,孩子是直接升天堂的。在地上失去的,在天上一定能加倍獲得。我相信天堂是一片花的海洋,當你在這花海裏嬉戲時,你的明亮的眼睛一定滿含驚喜。而此刻,你瞥見了一朵粉紅色的玫瑰,若有所憶,停住腳步,心頭掠過一陣莫名的惆悵,一顆晶瑩的淚珠滴落在花瓣上。
在同一個時刻,爸爸媽媽在你的相片和花束前慟哭。
·14·
我知道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創傷仍然是創傷。我知道隻要死亡尚未來臨,生活終歸是生活。
所以,我不拒絕朋友的熟悉麵孔。在朋友麵前,我的沉默是自然而然的,我裝作忘卻的樣子和他們談笑也是自然而然的。
然後我又表現出一副在廢墟上重建家園的氣概,狠狠地掃除積塵,布置居室。
一切準備就緒。嬰兒床已經撤除,我回到比嬰兒床大許多倍的寫字台旁,拿起了筆。
我知道文字與一個孩子的生命和死亡毫無相似之處,它僅僅表明一個成年人的歲月的貧乏和多餘。可是,除了文字,我能支配什麼呢?除了寫作,我能做什麼呢?
於是我向你許下謊言和諾言:我要為你寫一本書。我迫使自己相信,你將收到這本書,那時你會像從前隨手抓起一本什麼書那樣自豪地喊道:“妞妞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