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我是一個非常戀生的人,一切哲學或宗教的理念都不能使我完全超脫。那麼,命運給我安排如此殘酷的悲劇,莫非是為了徹底清算我對人世間的眷戀,割斷我的太纏綿的塵緣?想想生命是如此虛妄的東西,我竟活到了今天,真是有些不可思議呢。
·6·
我當然知道,我曾經有過一次誕生,所以現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對於那次誕生,我是什麼也憶不起來了。
我當然知道,我遲早會有一次死亡,所以現在我活在世上。可是,對於這次死亡,我是什麼也想不明白了。
世上的神秘,莫過於生和死。每個活著的人,都有過一次誕生,終有一次死亡。然而,沒有一個人能親眼目睹自己的誕生和自己的死亡。上蒼把兩個神秘都向我們隱瞞著,隻把中間的一小截平凡展示給我們。我是活在兩個神秘之間的一個糊塗,除了知道自己此刻活著,我還知道什麼呢?
你來了,目睹親骨肉的誕生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誕生,我好像再生了一回。
你去了,目睹親骨肉的死亡差不多就是目睹自己的死亡,我好像已死了一回。
在短短的時間裏,你使我重溫了誕生,又預習了死亡。為了前者,我感謝上蒼。為了後者,我詛咒上蒼。
上蒼對我的感謝和詛咒均沉默無言。
於是我慚愧地自問:對於把我的孩子送來又帶走的神秘,對於我和我的孩子由之而來又向之歸去的神秘,我究竟知道些什麼呢?
·7·
做父母的都知道,世上沒有比孩子更讓人牽掛的了。現在我又成了一個沒有孩子的人,又好像回到了無牽無掛的歲月。
對於死者,我們不複牽掛,隻是懷念。
然而,我怎麼能把你想象成一個死者,我對你的懷念多麼像一種割不斷的牽掛。
那天夜晚,是我親手抱著你的小屍體,給它裹上殮屍布,放進了醫院太平間的冰櫃裏。在踏上歸途的瞬間,我突然驚恐地想到,你被孤單單地遺棄在永恒的黑暗中了。你那麼弱小無助,從未離開過爸爸媽媽,我們竟讓你一個人出遠門,你那雙還沒有學會走陽間的路的小腳丫,竟要獨自去走那條陰森的冥路了。
這些天,媽媽連日不眠,流著淚對我說:“妞妞不知怎樣了,我們去看看她,好嗎?”
我明白了,世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割斷父母對孩子的牽掛,連死亡也不能。這牽掛的線團係在你的遠逝的小軀體上,穿透生死的壁壘,達於另一個世界。我們明知你不複存在,仍然惦記你猶如惦記一個失蹤的遊子。
·8·
小床空了,屋子空了,我逃向外麵的世界。可是,無論我逃到哪裏,籠罩我的總是無邊的空。
世界也空了。
這個世界曾經是我所熟悉的,其中充滿著我追求和我唾棄的事物。自從你出生後,我淡忘了這一切。我沉浸在你的世界裏,不追求而已經滿足,不唾棄而已經潔淨。你走了,我被拋回到從前的世界,卻發現自己在其中成了一個陌生人。
曾經因為你的存在而相形見絀的一切,由於你的不存在而更加微不足道了。
人生的路是不可逆的。我不可能再回到未曾生你的那種生活中去,想回也回不去了。你不是一個插曲,你永遠改變了我的生命的旋律。
那麼,就像從前守住你帶來的歡樂,讓我守住你留下的悲哀吧。我不再逃避,我的心因此而平靜了。
·9·
媽媽和珍珍在低語,悄悄商量給你穿什麼衣服,仿佛是要帶你去做客。
過了幾天,她們又埋頭整理你的玩具和衣物,收拾得整整齊齊,藏進你專用的櫃子。於是我覺得,你隻是出了一趟遠門,等你歸來,我們就會打開這個櫃子,裏麵的玩具和衣物將重新派上用場。
我在屋裏低頭讀書,突然聽見媽媽在客廳裏喊珍珍。刹那間我想,一定是你醒了,媽媽讓珍珍給你穿衣,你餓了,媽媽讓珍珍給你喂飯,你尿了,媽媽讓珍珍給你換尿布。
遠處傳來孩子的話音,可是我覺得,這話音就在近旁,是你在隔壁屋裏說話。
媽媽路過平時給你買食品和用具的商店,不由自主地往裏走,想著又該給你添點什麼了,卻猛然停住,怔怔地站在商店門口。
電話鈴響了,我衝過去,怕尖銳的鈴聲把你吵醒。準備接電話的手又縮了回來,讓它響吧,如今你不會再被吵醒,而我也沒有非接不可的電話了。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