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你降低聲調,補充一句:“不過我知道我不會有什麼了,年齡一天天大了。”
我看你眼中有了淚光,不禁惻然,忙說:“我都不覺得自己老,哪輪得上你?你永遠是個孩子。”
“那麼好吧,”你的確是個孩子,臉上立刻又有了笑容,爽快地說,“我好好煉身體,咱們明年懷孕,後年再生一個妞妞。”
妞妞死後,我們都有好長時間感到眼睛脹痛,視力急遽下降。每當眼痛時,你就會想起妞妞眼病發作的情景,苦歎不止。
後來,你牙痛,醫生用激光治療,造成牙齦經久不愈的潰瘍,痛得更厲害了。一天夜裏,你痛得不能入睡,哭了起來,愈哭愈傷心,抽泣道:
“妞妞,小妞妞,那時候她多痛嗬……”
我知道你想起了妞妞癌症擴散到口腔時的情景。你想妞妞,往往和你自己的身體感覺相聯係,想到的也不是妞妞的死,而是妞妞活著時所遭受的肉體痛苦。
有一回你坐浴,被熱水燙了一下,哇地叫了起來,馬上說:“可真得小心,那回妞妞也被燙了一下,這麼嫩的小屁屁,多疼呀。”
你在向女伴說妞妞的往事,說著說著,扯起女伴的衣服問:“你這衣服真好看,什麼料子的?”
我一再發現,你說起妞妞來就好像妞妞還活著一樣。這使我相信,男人和女人——至少我和你——對死亡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女人憑感官感受一切,可是死亡即不存在,而對於不存在是無法有任何感覺的。相反,妞妞的病痛曾經是一個鮮明地作用於我們感官的存在。所以,你的悲傷總是越過妞妞的死而執著於妞妞的病痛,呈現為栩栩如生的回憶,甚至是肉體的回憶。我對不存在同樣無所感覺,可是,正是這感覺的空缺如同一個巨大的深淵始終暴露在我的意識中,足以吞沒任何生動的回憶。反過來說,當妞妞活著時種種生動的小細節從我的記憶中突然閃亮時,它們的光芒把妞妞不複存在的深淵照得更加觸目驚心了。譬如說,現在我一聽到遠處傳來孩子的哭聲,就會頓生淒涼之感,這固然是因為勾起了對妞妞病痛時哭聲的記憶,但更是因為清晰地意識到了妞妞的哭聲已經永遠沉寂,她的小生命已經如此淒慘無助地不複存在。總是這樣,無論憶起什麼,立刻就響起同一句畫外音:妞妞不在了,永遠不在了!天外飄來她的脆亮的聲音,如同孤鴻一樣在我的頭頂上空盤旋,無處著陸,刹那間又飄走了,飄得不知去向。
漆黑的夜,狂風怒號,我從夢中突然驚跳起來:妞妞怎麼辦?馬上又明白:沒有妞妞了。妞妞已經藏身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世上任何天災人禍也危及不到她了。可是,這個地方在哪裏?天上地下,何處是死亡的空間,何處是不存在的存在?不存在是如此荒謬,人怎麼能不為自己發明天堂和地獄呢。
叁
寬闊的馬路,妞妞在我前麵走,甩著小胳膊,走得很快,姿勢很像我們一個鄰居的孩子。那個小男孩比妞妞小一個月,很早就會走路了,我心中一直為妞妞而羨慕他。我真糊塗,怎麼就沒有發現妞妞學步也學得這麼好,還以為她沒有學會走路就死了呢。
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抬了抬手,妞妞忽然不見了,立刻又在別處出現。我明白自己有了特異功能,能用意念移物。這麼說,妞妞沒有死,我隨時可以把她移回來。
我又抬手,可是,這回妞妞不但沒有移位,反而緩緩地轉過身來,站住不動,盯著我看。我意識到妞妞的確是死了。我想看看她死後是什麼樣,仔細端詳她,發現她還是活著時的模樣,但我同時能感覺到她是已死的人。
妞妞仿佛覺察到我已看穿她是死人,突然撲倒在地。我衝過去,把她抱起來,發現她臉上蓋了厚厚一層土,麵容模糊。我失聲痛哭,哭醒了……
我買了一塊地,準備給妞妞蓋一座房。一位朋友帶我去看地,一路上興致勃勃地跟我談論房屋的設計。我聽著聽著,突然想起妞妞已經死去,便痛哭起來:“妞妞死了,蓋這房有什麼用嗬!”朋友說,他今天還在托兒所裏看見妞妞,樣子非常可愛。我若有所悟,仿佛明白了所有死去的孩子都被送到一個特別的托兒所去了,那是死亡托兒所。這麼久了,她一直遠離爸爸媽媽,眼睛又瞎,不知受了多少苦。我愈哭愈傷心,朋友便帶我去訪問一個奇人,問他有沒有辦法把妞妞從死亡托兒所救出來。那人不說話,隻是搖頭。我哭喊道:“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事的呀,怎麼會有這種事的呀!”哭醒了,滿麵是淚,醒後還哭了很久,不住地喊:“妞妞嗬妞妞,爸爸想死你了!”妞妞的音容笑貌全在眼前,甚至好像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
妞妞死後,我常常夢見她。夢見一個死去的人的感覺是異樣的:夢見她活著,同時也隱約知道她已經死去。當後一種意識變得清晰時,就是夢醒的時候了。我夢見許多年前死去的一位好友或不久前死去的父親時,也總是在夢中就明晰他們已死。複活是短暫的,事先已蒙上不祥的陰影。
你不同,妞妞在你夢中始終是活著的,但必定會可怕地發病。有一回,你夢見自己在睡覺,床緊挨著一麵牆,牆上有兩隻貼牆扁花盆,每隻花盆裏蹲著一隻可愛的小貓。它們忽然跳到床上,鑽進你的被窩,和你逗玩。你抓住它們的爪子,發現是嬰兒的小手。再一看,兩隻小貓變成了兩個妞妞。原來是雙胞胎呀,好玩死了,你做夢也想要一對雙胞胎女兒,沒想到夢想成真。兩個妞妞親昵地偎著你,用小手撫弄你。正在這極其幸福的時刻,你突然發現兩個妞妞的眼睛都變成了貓眼,很快化膿腐爛,成為不愈的傷口。你伸手到傷口裏往外拉,拉出長長的蟲子,四個傷口輪流拉,拉出一條又一條蟲子,怎麼也拉不盡。你邊哭邊拉,又惡心又傷心,哭醒過來了。
早晨,我已醒來,躺在床上。你還在睡夢中。突然,你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