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讓妞妞再生(3 / 3)

“妞,不要傷心。”我不住地喚你,拍你。

“妞妞,妞妞,夢見妞妞了。”你說。

我已經猜到了。

你繼續哭訴:“她又長大了一點兒,像個三歲的孩子。可是,她的眼睛又流水了,我想怎麼又犯了,知道壞了,這病還在,這回躲不過了。”

說著說著,你又慟哭。我也陪你大哭一場,因為心疼你,也因為想妞妞。

平靜下來後,你說:“還會遇見的,隔一段日子遇見一次,每次都長大一點。她還在長。”

“是的,她還在,一定還有一個世界。”我表示讚同。

可是,我心裏明白,再也沒有妞妞了。為此我欲哭無淚。

從普陀山下來,天色已晚,我和雨兒吃過晚飯,散步到海邊的一座亭子裏,坐在那裏看海。海天一片灰亮,綴著黝黑的雲影、島影和點點帆影。

“以後我有了孩子,一定經常帶她出來玩,讓她在大自然中成長。”雨兒說。

我凝望著朝港口方向緩緩移動的帆影,沒有說話。

“妞妞活著該三歲多了。不過,不讓她活下來是對的。”她又說。

我仍然沒有說話。我想起了在法雨寺看見的那個殘疾人,突然意識到我們兩人的態度中都有一種奇怪的不合邏輯。她那麼同情那個怪物,卻不能忍受妞妞作為一個盲人活下來。我鄙視那個怪物的生命欲求,但不論妞妞怎樣殘廢,我都不願她死。

“你說我還能不能生孩子?”她問我。

“當然能,你還年輕。”

“我這胃病老不好怎麼辦?我吃的那些藥都是孕婦禁服的。”

醫生囑咐,剖腹產後三年內不宜懷孕。好容易等到這期限快滿了,她突然胃出血,得了胃潰瘍。

“不要急,會好的,我們還有時間。”

沉默了一會兒,她低聲說:“我有一個心病,我一直沒有對你說。”

“現在告訴我,好嗎?”

“我覺得自從妞妞死後,我們之間有了隔膜。”

“我不同意。”

她不理我,繼續說:“你看我好像快快活活,其實我天天想妞妞,隻是不說罷了。自己支配不了的,它來找你。不過,我這人簡單,不願在痛苦裏陶醉。我自己結束痛苦,離開這個世界比別人容易,眼睛一閉,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把她摟在懷裏,輕聲說:“我怎麼不知道你的心呢?我也隻是不說罷了。”

她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接著說:“人家都說共同受難的經曆會加深感情,才不是呢。痛苦是不能分擔的,說到底,每人都隻能承擔自己的那一份。你對妞妞的思念和哀傷,我不能幫你緩解,反過來也一樣。”

“你說得對。有人統計,喪子夫婦的離婚率高於百分之五十。苦難未必是紐帶,有時反而是毒藥和障礙。所謂共同受難其實是表麵的,各人所感受的內在的痛苦都是獨特的,不但不能分擔,而且難以傳達。期望對方分擔,落空了,期望就會轉變為怨恨。所以,需要的不是分擔,而是對自己的痛苦保持自尊,對對方的痛苦保持尊重,別把它們攪在一塊。我們都明白這個道理,這就好了,不會發生太大的危機了。”

“那會兒你躲起來寫作,我真的覺得很孤單,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我寫妞妞不也是為了你?”

“不,我嫉妒你,因為我不會寫。我覺得我一無所有。”

“你這樣想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一直以為,我能寫出我們倆的共同體驗和懷念,作為我們對妞妞的共同紀念。可是,寫著寫著,我就發現,我至多隻能表達出一個天性悲觀者的憂思,卻無法測量出一個像你這樣的天性快樂者的傷痛,這傷痛往往是隱藏得更深的。歸根到底,我們都隻能站在不同的祭壇前,各人獨自麵對已經死去的妞妞。”

“你畢竟還有一個文字的祭壇,我什麼也沒有。”

“其實我心裏明白,文字也隻是自欺,象征的複活和一切複活一樣是虛假的。可是,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安慰自己呢?”

“你真的不覺得我們倆疏遠了?”

“當然不,鬆動一下是必要的,否則我們都會喘不過氣。”

“我一直偷偷想,沒準你覺得我多無情呢,因為我反對給妞妞動手術。”

“我仔細想過,全部分歧在於我們對死的態度不同。我是好死不如賴活,你是賴活不如好死。還是我想不開。”

“你這人連生死都想不通,還是哲人呢。”

“我是又通又不通。哪天全通了,我就出家了,還會和你廝守?”

“我看你來不及實現這英雄壯舉,就可能入土了。”

“那我就提前實現。”

“還生什麼孩子,沒有爹的!”

“我離全通還早著呢,急什麼?”我有意改變話題:“你在法雨寺許的第三願,那個愛你的人是誰,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我猜你要琢磨。其實很簡單,也包括你,我不是單指哪個人。年輕漂亮時被人愛是很容易的,可我很快就會老了,我希望到那時愛我的人仍然愛我。”

“我以為你心中真有個什麼人呢。”

“嗨,有也罷,沒有也罷,好也罷,壞也罷,到頭來還不都是一個空,什麼也留不住。”

我驚詫她今天盡放悲聲,忙提議回旅館休息。夜幕已降,海麵一片漆黑,隻有港口方向散射著模糊的燈光。起風了,好像要下雨。

“我知道說這些沒用。其實誰都懂,有什麼辦法呢?還不是洗腳,睡覺,第二天早早起床,刷牙,擠車,急急忙忙上班去。”說完這話,她站起身,順從地跟我向山腳旁的旅館走去。一路上,我挽著她,默然無語。零星的雨點飄打在臉上,真的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