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雍正皇帝·恨水東逝 3
第七回 心意不投引娣抗顏 背水一搏密室劃策
雍正當然知道這幾個心腹臣子的心思。
他是今天上午用過早膳見的喬引娣。當時隻是天陰得很重,白毛風刮得正緊,雍正洗漱了,坐在案前批了幾份奏章,覺得心裏煩躁不安:不知是因竇爾登一夥搶劫了幾船漕糧,漕運總督和山東巡撫兩個人各自具折推諉責任;還是允自張家口又請允代遞了折子,說身體不爽,想請旨回京調養……另外,禦史孫嘉淦從雲貴發回折子,去秋雲南洱海幾十處崩潰,請旨調撥庫銀修葺;嶽鍾麒從四川也有奏報,彈劾兵部尚書阿爾鬆阿玩忽職守,以十萬石黴變糧食支應軍需,天水綠營因夥食太差軍士嘩變,殺了管帶逃亡山林,請旨查抄阿爾鬆阿,以其家財折變軍費以慰軍心……這些消息沒有一條讓雍正清目舒心的。他扯過孫嘉淦的奏折批道:爾是禦史固然,爾亦是欽差大臣在彼處,寧不為朝廷著想乎?自爾赴兩廣福建,動輒奏本即伸手要錢——即將此折本轉給楊名時看:洱海糜爛,總督巡撫平素所為何事?汝二人可商一籌策,就地措款整修洱海,至於種糧,朕即著戶部發往貴陽,不誤春耕即是了。還想往下寫,覺得頭有些暈疼,脖頸間有些發熱,伸手摩挲,隱隱的淋巴有些隆起,雍正無可奈何地放下了朱筆,叫過高無庸問道:“賀孟還沒有來麼?”
賀孟是太醫院的醫正,雍正自從患了這無名熱的症候,一直都是他來看脈,昨天下午派他去通州給廢太子胤看病,今早去傳他進來給自己看,卻還沒回來。高無庸見雍正臉色不好,小心翼翼說道:“奴婢已經叫人快馬去傳他來。主子別著急,稍等一會子就來的……”雍正沒言聲,踱下禦座便往外走。高無庸見他要出去,忙道:“我給主子取鬥篷去,叫五哥過來侍候吧?”
“不用。”雍正一邊說,已出了澹寧居。一股寒風立刻襲得他激靈一顫,見高無庸跟出來,因問道:“喬引娣現在哪裏住?”高無庸指了指西北方向,說道:“在露華樓後方偏殿裏。主子身子欠安,天又忒冷了的,不如奴才過去傳她來見……”話未說完,雍正已是邁步,他隻好在後跟著。
從澹寧居向西一箭之地再北踅就是露華樓,雍正一邊走一邊詢問:“聽說她不肯更衣?”
“是,她說那是十四爺賞她的,不願替換。”
“吃飯呢?”
“吃。不過不多。”
“朕賜的點心呢?”
“回主子,也吃的,”高無庸道,“她說她想見見主子,有話說。”
雍正站住了腳,悵悵望著遠處,似乎在想什麼,又似乎有點漫不經心,幾個外省大臣剛剛從韻鬆軒弘時那裏辭出來,見皇帝站在外頭,以為他要見三阿哥弘時,忙都側身跪了給他讓道兒。雍正卻沒有理會,仿佛要驅盡心中鬱氣似地籲了一口氣,踅身徑往露華樓而來。
喬引娣住在露華樓後院專供太監住的“聽傳房”。她的身份不明,高無庸沒法安置,想來想去,便尋了這麼一個既是下人住的,又能隨時傳呼上去侍候的地方。加之這裏寬敞,後邊宮人出出入入也便於監視。說是“後院”,其實和露華樓最下一層通連著,因此雍正沒走旁門,徑由高無庸帶著穿樓而過——從樓下須彌座西北,繞過幾隻燒得通紅的大獸炭銅爐,轉過一道砂西番蓮帶座兒屏風,便見一間空曠的大房子,仿佛客廳的樣子。沿東一帶是大玻璃窗,掩在露華樓的西北翹簷之下。這窗下放著幾張竹藤春凳,執事太監平素就坐在這裏聽候傳呼。東北角一個小門出去和外頭太監住的排房超手遊廊相通。後院的人進樓這是必經之地。喬引娣的床就擺在房子西南角,也是平常宮女用的板床。床頭一個梳妝小櫃,當屋一張八仙桌,桌下兩隻條凳,桌上放著茶壺碗具小匙等物,看去甚是零亂。雍正還是頭一次進到下人們住的房子,乍從外邊進來,也覺光線甚暗,隻見一個女子穿著蜜合色棉裙,上身套著外發燒天馬皮披肩,背朝外伏在八仙桌上用筆寫著什麼。幾個宮女坐在春凳上,見是皇帝突然駕臨,猝不及防唬得一齊起身,又忙伏地跪下。雍正見引娣專心致誌地寫著,似乎沒發覺自己進來,擺手示意眾人不要言聲,自默默站在喬引娣身後。
“太像她了……”雍正怔怔地站著細細打量,那一頭濃密得烏鴉一樣的黑發放著黝暗的光澤,側身那纖弱的腰肢,微斜在桌上的肩頭,帶著嬌憨的紅暈的腮,甚至陣陣傳過來的幽香都像是為自己上火刑架的那個小福。他眼前閃爍著小福被綁在柴山上的影子,那殷紅的火苗舔著她的全身,舔著她清秀的麵龐和飄散的黑發。小福痛苦地來回扭動著身軀,至死都沒說一句話……雍正已經完全沉湎在回憶裏,臉上似喜似悲,喃喃說道:“佛設所謂輪回之道,為什麼不是她轉世?對,是她轉世的……”
引娣身子倏地一顫。她轉過身來見是雍正,像是突然在路上見一到一條蛇,身子一仄幾乎摔倒了。她驚怔地後退一步,一手握筆站定了盯視著雍正,問道:“你,你要作什麼?”高無庸在旁喝道:“賤蹄子,你這是跟皇上說話?”
“她剛來,不懂規矩。”雍正擺手製止了高無庸,他的臉色有些憂鬱,上前拈起那張紙箋看時,隻見上麵寫著一首詩:
長夜無燈磷自照,斷魂誰伴月作儔?淒淒一樹白楊下,埋盡金穀萬斛愁……
一色的鍾王小楷,筆意筆神卻都似允的字。雍正不禁歎息一聲,問道:“這是你的詩?”
引娣是第二次見到雍正。上次見麵時允剛剛黜掉王爵,帶她進宮去看望彌留的十七皇姑,在皇姑的病榻前與雍正邂逅。當時雍正乍見她,嚇得連退兩步麵白如紙,下來後她還好笑“皇帝老子怎麼這德性?”她自幼學戲看戲,戲裏的皇帝不是迷糊昏庸便是貪酒好色,但眼前這個活生生的皇帝站在麵前,一臉的倦容滿是憂鬱之色,怎麼也和戲裏的形象對不上。她胡思亂想著聽雍正問話,隻戒備地點了點頭。
“寫得不壞,”雍正攢著眉頭,神情裏帶著嗟訝,“隻是太過陰慘。李賀詩風,不是福壽之語。你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多的愁緒?”喬引娣道:“皇上的意思,要作詩也強顏歡笑麼?我由著命播弄,生離死別來到這裏,有什麼‘歡樂之詞’強捏得來?”
雍正不禁一笑,說道:“你是打定主意抬杠來了。誰說要你強顏歡笑來著?朕是問你,勸慰你嘛!聽你的意思,舍不得離開十四爺?”
“是。”
“但他犯了國法。”
“我是他的人。”
“不!”雍正的語氣沉重得像是自己也負荷加深了,喑啞的嗓音帶著嘶嘎:“你是朝廷的人,不過分到他名下侍候而已。他是皇親貴胄,娶妻納妾都有製度的。”
“我是他的人。”引娣堅持道,“他在我心裏,我也在他心裏。皇上你留我,我抗不過你,可我的心不是你的。要不是怕拖累十四爺,我早就死了。比如我不吃不喝,皇上你擋得了我死?”
在場所有宮女太監都恐怖地瞪大了眼睛。引娣的話不慍不火,字字言語安詳,但口氣間斬釘截鐵毫不讓步,他們幾曾見過有人這樣跟皇帝說話?但雍正卻不生氣,隻是臉色看去更加憂鬱蒼白,許久才道:“你有這樣的心麼?啊……朕賞識這樣的人……但你必須活著,你死了,朕就下旨處死老十四!”他覺得頭很暈,惶惑地又看了一眼引娣,無言轉身出去了……
雍正坐在允祥的鹿皮椅子裏,良久,才意馬心猿地說道:“老十三說什麼?哦……難道朕不想兄弟同心麼?就因為他們都不是‘等閑之輩’,朕才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啊!大家當年奪嫡逐鹿紅了眼,聖祖爺選我這個沒心當皇帝的當了皇帝,他們心裏這口氣消不下來呀。連隆科多也不明不白地上了他們的賊船,年羹堯都躍躍欲試想造亂——如今又弄什麼‘整頓旗務’,這麼鍥而不舍,朕一味給他們念佛經,成麼?”他的手指有些發抖,從懷裏取出一包藥,燈下打開了,卻是香灰一樣的散劑。李衛忙從銀瓶裏傾出一杯水親自端了站在旁邊侍候,雍正苦笑著搖搖頭,攢眉說道:“別的太醫都不中用,賀孟的藥稍好些,又苦不堪言……”說著將藥抖抖地倒進口,接過李衛遞過的水連衝幾口才咽盡了,撮著嘴唇又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衡臣和李衛不要當啞子,言者無罪嘛。”
“皇上說的那些,老奴才都是親眼目擊。”張廷玉幹咳一聲,捋了捋蒼白稀疏的胡子說道,“閑下來替皇上想,皇上也真難為。李世民曾說過‘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眾。或以勇力,或以辯口,或以諂諛,或以奸詐,或以嗜欲,輻輳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寵祿。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隨之,此其所以難也。①《資治通鑒》唐紀·太宗。’從皇上當皇子辦差時到現在,不是一直在受攻麼?奴才以為,人主權柄不旁落,人臣所謂‘勇力’也就難以動其心;人主聰察警惕,‘辯口’、‘諂諛’、‘奸詐’也難施其伎。唯有‘嗜欲’是天性中自帶的,不在‘克己’上用力,就難免墮入小人迎合之術中去。”
雍正一邊聽,含笑點頭道:“衡臣說的是,但朕有什麼‘嗜欲’,不妨明言。”允祥和李衛滿以為張廷玉要說引娣的事勸雍正遠色,不料張廷玉不慌不忙呷了一口奶子,說道:“主上的嗜欲在於‘急於事功’。下頭吃準了這一條,就來投主子所好。藩庫虧空是幾十年積下來的,主上限令三年完庫,先是一個湖廣,虛報虧空補完,李紱一本奏上,幾名方麵大員罷職;山西諾敏假冒邀功,田文鏡揭露兩名封疆大吏死於非命。他們固然是咎由自取,朝廷給的功令期限太嚴也是原因。主上已經幾次說‘不言祥瑞’,尚崇曠奏遵化鳳凰翔集,鄂爾泰奏貴州都勻石芝叢生都沒有發到邸報上。但據奴才看,私心以為主子還是盼著‘祥瑞’。鄂爾泰奏說古州一月之內七現‘卿雲’,十三爺跟前這個劉統勳當時就在大理。調來北京,奴才問他‘卿雲’是怎麼個樣子,劉統勳說興許他眼裏迷了沙子,他沒看見過‘卿雲’。浙江總督性桂奏說,湖州人王文隆家萬蠶同織一幅瑞繭,長五尺八,寬二尺三,明擺是假的嘛,還是宣布了。田文鏡奏報河南嘉禾瑞穀,一莖十五穗,皇上還表彰了。可河南該荒欠還是荒欠。奴才的意思不是說報祥瑞的都不好,奴才說的是主子心裏的‘嗜欲’往往就啟動下頭的投合。日子久了,就分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了。”他頓了一下,審慎地選擇著句子,又道,“至於別的嗜欲……奴才是眼看著主子從小到大的,實在是不好酒也不貪色。外頭傳言什麼喬引娣的事,奴才不敢信,也不願信,但奴才也有一言,天子無私事,天子的‘私事’也和國事相連,說白了就是個國與家難分。是是非非,既然言者無罪,奴才也就放膽了。”
張廷玉說完,無聲舒緩了一口氣,李衛在旁不禁暗自佩服:這個張廷玉不動聲色緩緩入題,把引娣這件最令雍正吃心的“小事”化入一大堆國事中奏諫,確比那種好色誤國的直諫容易接受得多,難怪三十年榮寵不衰,真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李衛一邊思量,一邊說道:“張廷玉前頭說的那些,奴才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奴才自幼就在主子跟前侍候,又在下頭作了這麼多年的官,情弊也還知道些。官場這個‘揣摩’二字,真是無藥可醫。你獻四個穗的穀子,我就找得出二十四個穗的。那是光有個樣兒——稗穀!——哄得主子高興,不定就能升官,至不濟也不會為這事兒罷了官,所以虛報虧空追索的事奴才也有過的。隻不過哄弄朝廷的事奴才有過,密折子裏頭跟主子還得說實話。所以我心裏覺得皇上的家事和國事還不全是一回事兒。聽了衡臣老先生議論,奴才覺得原先是想左了。密折奏事連有的親王都沒這福分,可見是皇上為國家之事廣大耳目所特設的,與明折是一反一正的一回事。比如八爺,那年我把他門前的照壁都偷賣了,也沒為這個和主子犯生分。但國家大政,八爺從在下頭使絆子點邪火踢倒油瓶兒不扶,遇事總盼著朝廷處置壞了——譬如一家子出這個子弟,也真得提防著點。可他們又是皇上的骨肉,葫蘆提辦了,又容易招惹小人嚼舌頭。唉,說起來也真是個難。奴才識字兒少,就看那戲上,都說是女人禍國,其實哪一朝哪一代都是男人當家,朝廷不聽她的,她扳著手替皇帝寫聖旨麼?就算喬引娣的事是真的吧,一者是十四爺,我看犯不著為個丫頭和皇上別扭。皇上也未必真的就愛她!審諾敏一案我的主審,天天見喬引娣,塌肩膀兒水蛇腰,四寸長個大腳片子,有什麼看頭?”他心裏清明,口裏卻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明知自己“不識字”皇帝有擔待,故意說得語無倫次,一句也不直說,卻句句含著勸雍正顧及大局放掉喬引娣。說得允祥和張廷玉都是一笑,又忙斂住。
“你們繞彎彎兒,說的什麼朕一清二楚。”雍正想到見引娣的情形,心裏一陣疼楚,不易覺察地蹙了一下額頭,說道,“允咆哮先帝靈堂,不遵太後教令,不守法不敬上,他是有罪之人,可他又是朕的兄弟。依著官說,為他更換身邊侍候人是規矩;依著私說,朕也不願他過分傷情。即這麼說,朕體貼你們這片心。允祥可寫信告訴他,在那裏守陵也使得,回京作事也可,三年之內自省改過,還是朕的好兄弟,萬事都可商量。他要是一味往什麼‘黨’裏鑽,也就不可救藥了。”說罷便站起身,李衛等人也忙起身,因外頭雪大,李衛檢著燒紅了的炭給雍正裝了手爐,幾個人簇擁著雍正冒雪直送到清梵寺山門外,看著他登輿而去才返回來,恰聽寺中曉鍾撞響——已是子夜時分了。
就在雍正與允祥等人在清梵寺議論國事的同時,坐落在朝陽門外的廉親王府,允和允兄弟二人也在西花廳圍爐夜談,在座的還有刑部尚書阿爾鬆阿、禮部尚書葛達渾、貝子蘇奴,還有侍衛鄂倫岱和勒什亨。
西花廳坐落在廉親王府花園西海子洲東岸,一半在岸上,一半壓在水上,靠水三麵,臥地到頂都是雙層大玻璃鑲嵌,坐在花廳裏海子對麵的壓水台榭舉目可見。夏天不用出門,隔窗可以垂釣,冬天坐在室內可以觀雪景。為了賞雪方便,連花廳的柱子都是空心焊的銅板,地下周匝火龍通著熏籠,熏籠又通著“柱子”。點起火來,連花廳房頂的雪都要融掉,允又要暖和又愛賞雪,就在花廳頂加苫了半尺厚的黃筆草,草上又加瓦。因此,看似平常的一座花廳,足用了四萬兩銀子,不但王府,就是加上宮室禦苑,這也是頭一份。此刻,幾個人已是酒飯之餘,坐在這風雪中的“玻璃房”中,遙看著對麵水榭子上戲子們走步子練台功,燈映之下凍得鏡麵一樣的海子上霰雪如霧隨風回旋流溜,真是別有一番情致。
“別的話都是多餘的了。”允靠在東邊大理石座屏旁的鹿皮安樂椅上,目光炯炯望著外頭紛紛飛揚的大雪,打破了岑寂,“如今真到了圖窮匕首現的時候兒了!‘魚肉’眼見要上刀俎,就為逃命,也須得跳、跳了。”他今年四十六歲,但看上去十分年輕,圓臉上一對彎月眉,蝌蚪一樣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吊,冠玉一樣白的麵龐上沒有一絲皺紋,舉手投足間都顯得溫文爾雅,說話聲音洪亮卻不帶半點咄咄逼人之氣,顯得溫存又不失帝室貴胄的尊貴威嚴。“八賢王”這個名聲舉朝皆知,他的這副相貌也為他增色不少。他緩緩說著這樣激切的語言,卻仍顯得十分平和穩重。
允就坐在他的左側,手裏拿著一塊漢玉扇墜,不厭其煩地把玩著。他比允小兩歲,看上去要老得多,黑瘦峭峻,陰沉沉的,語氣也有點森人:“八哥說的一點不假,老四(雍正)是個眥睚必報的刻薄人,確是要新賬老賬一處算了。內廷唐桂兒傳過來信兒,聽允祥說開春就送我去嶽鍾麒大營,所以時間也緊。八旗旗主進京一定要趕在正月十五前。這個時候剛過元旦,人都懈了,葛達渾管著禮部,又是文華殿大學士,把王爺們都請到那裏議事,然後請皇上接見,題目一擺,文章就作出來了。”他的情緒忽然變得有點亢奮,站起身子踱了幾步,一手摳著大玻璃框幫子,盯著團團搖搖飄落的雪,說道:“我們錯過了多少機會?聖祖殯天,我們兄弟要有一個人在暢春園外頭主持大事,允祥能輕易到豐台大營殺人奪兵權?允祥去哭靈,我們趁機大鬧一場,隆科多他敢宣讀那份假遺詔?允如果不奉詔進京,就在西寧按兵不動帶兵辦事,憑八哥一呼萬應的人望,雍正能控製得北京的政局?隆科多已經拉到手的人,假如那次帶兵闖暢春園再早一天,雍正就隻好當流亡皇帝。我不是指責什麼人,這些事我也有責任。我如果公然殺掉劉墨林那個浪蕩欽差,年羹堯是已經萌了反心的,他就敢在青海自立為王!——我的意思是說,上天給我們多少機會都錯過了,按理說已該厭棄了我們了。可它還在給!但我們還敢再次失之交臂麼?”允聽他曆數往日失敗,又是悔恨又是激動,渾身血脈賁張,臉漲得潮紅,目中熠然閃著光,說道:“以前的,以後的,責任都是你八哥。總想平平穩穩地不弄亂了朝局;再者我們也缺一個敢真攪真鬧的孫大聖。一個敢為天下先的猛士。我仔細思量過,隻要攪亂了,雍正他收拾不了局勢!”
“我管著禮部,文華殿的太監也聽我的。”葛達渾眼圈熬得通紅,他似乎心事很重,右手撫摸著剃得光溜溜的腦門子,喟然歎道:“皇上無道,擅改先帝成法,欺母逼弟,暴虐群臣,這都是真的。我擔心的隻有三條,我們沒有實際的兵權這是一;我們畢竟君臣名分已定。這‘造逆’二字罪名難當。萬一有不服的,稱兵勤王,我們用什麼抵擋?這是二;三嘛,八旗旗主現在隻找到四名,這些人從來沒有從過政,隻是背地裏發發牢騷,真到陣仗上實地和皇帝較量,會不會臨陣下軟蛋?這些事想不透,預備得不好,毀了身家性命事小,可是九爺說的,我們隻能贏,已經輸不起了。”允聽了一笑,說道:“老葛,你得弄清楚,我們隻是借這些旗主用一用。棋,分著幾步走呢!整頓旗務是雍正下的旨意,我按旨意辦事召諸王來京,他說不出我什麼來。雍正整頓旗務的宗旨有兩條,一條是旗人自謀生路,分田種田,然後減削旗人的月例錢糧;一條是八旗的下五旗統屬不明,旗營披甲人不務正業悠遊荒唐。我們先從第二件事作,在京各旗營牛錄管帶的案卷都已準備好,通知他們各自晉見自己的主子,旗主能對屬下行賞行罰,下五旗的兵權就拿到一半。就如畢力塔的豐台大營,畢力塔是個漢人,下頭三個佐領都是滿人,一見旗主,畢力塔他就指揮不動了;旗人分田自種是壞了太祖太宗和聖祖成法的,早已怨聲載道,所以這一條不但行不通,而且王爺們必定還要和雍正理論爭議——要知道,平日他們在盛京毫無權柄,一旦旗下門人奴才肯聽命服從,一定要千方百計恢複‘八王議政製度’。如今雍正弄什麼官紳一體納糧當差,又是火耗歸公,抄家抄得雞飛狗跳牆,真個是天怒人怨,暴虐無道,朝野布滿幹柴,一旦火起誰能撲救?八哥出來收拾局麵,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允不安地晃動了一下身子,擺手道:“老九最後一句話說錯了,應該是八王旗主共管朝政。我們不是亂臣賊子,也沒有篡位的心。但雍正管不好這個朝局,理不了這個天下之政。社稷,公器也,應該‘公管’。下五旗王爺來了四名,勒布托是正藍旗的,都羅是鑲白旗,誠諾是正白旗的,永信是鑲紅旗的。這是四旗了,我是正紅旗旗主,下五旗都在了。上三旗歸雍正統屬。鑲黃旗是弘曆、正黃旗是弘時、鑲紅旗是弘晝。弘曆是鐵心跟雍正的,他就要同李衛一道兒下江南。弘晝無可無不可,是個懶散人。弘時,你們記住,在京坐纛兒辦事的這位親三爺,他才是我們共舉之主。真的八王議政,弘時也是我們的首領——他要奪位,我們隻要實權,號召容易,也沒有後顧之憂。諸位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八爺剖析明白。”阿爾鬆阿說道,“我明兒去見見弘晝五爺。我是鑲紅旗第二佐領,歸著五爺管。您別看五爺任事不管,他要發起火來,連三爺也怕。五爺整日在家燒丹煉汞,前年隆科多帶兵搜官,當時也是三爺坐鎮北京,沒有通知五爺。五爺惱了,把一府的人都轟出去。守護東華門,說東華門是他丹爐罡鬥衝位,不許兵丁帶刀進紫禁城。隆科多請三爺寫條子請見五爺,都被擋在門外。紫禁城都搜遍了,就是進不去東華門。那爐丹到底也沒煉成。五爺上門‘請教’三爺為什麼擾他靜修,三爺當麵賠罪才算了事。”允笑道:“可以和五爺聊,不扯正題,我們不要誤了他成仙之道。我那裏還有一部元版《金丹正義》,你帶了去恭送你家五爺。”
本來議論得十分緊張的話題,經這一調侃,氣氛變得輕鬆了,說笑了一陣,允因阿爾鬆阿提起隆科多,想到他即將就道前往阿爾泰與羅刹會談邊界,心裏一陣惋惜:此人雖然罷了相抄了家,在京師步軍統領衙門舊部很多,是可資利用的一大勢力。思量著,剛說了句“隆科多——”,屏風左側門簾一動,進來一個家人。附在允耳旁輕輕說了句什麼,退後躬身聽命。
“隆科多來了。”允莞爾笑道,“說曹操曹操到。”他取出懷表看看,時針已指到將近子時時分,因站起身來說道:“九弟,你們幾個在這邊,把細節再議議,蘇奴是我的侄兒,一處見見不妨——請舅舅書房那邊坐!”
第八回 隆科多貶官憂罪譴 廉親王晤對侃治術
允趕到書房門口,正聽裏邊金自鳴鍾沙沙一陣響動,接著鍾擺晃動著連撞十二聲,隔玻璃向裏看,一個五十多歲花白胡須的老人一手端杯子,正側著身子眯眼看著琅插架的書架。允讓蘇奴開了門,一步跨進去,微笑道:“舅舅安好?”蘇奴就地打個千兒,旋即起身道:“給舅爺請安了!”
“我是夜貓進宅無事不來。如今隻有隆科多,哪來什麼‘舅舅’、‘舅爺’!”隆科多把抽了一半的書送回書架,轉過臉來。此時離得近,允才看出他臉上有些浮腫,連額頭的皺紋都有點發亮,手腳動作間也顯得遲緩。允笑著吩咐侍候在門口的家人:“給隆大人送一碗參湯。”將手一讓請隆科多坐了,說道:“蘇奴也坐——舅舅,你心裏有氣,這我知道。萬歲前次一旨查看你家產,你送來十萬銀票讓我收存,我悄悄給你退了回去,是為這個不是?舅舅為虧空的事,當今萬歲登極這幾年,在野的在朝的官員抄了上千家,他生就的一個‘抄家皇帝’嘛。十四爺都抄了,我這裏更是他早就瞄準的地方,有什麼安全可言?我替舅舅想的要周全得多——”
允說著,探身向書架上取下一部《左傳》,翻了翻,抽出一張箋兒遞給隆科多,誠摯地說道:“這是我在順義置下的一處莊子,十三萬本銀。抄家隻抄浮財產業,不抄祖業祠堂田地,我把日期向前提了十年,你留著備個萬一。舅舅,我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無情無義的人。這一條你盡管放心。”
“八爺,這事情不大,可見你的心田。”隆科多接過紙略看了一眼便收了懷裏。他的神情有些憔悴,“我心裏懸著的是那份玉牒。我去皇史借,是打過收條的。現在隻是抄檢了我的家,家私都還在宅子裏封著沒有沒收。我現在情形八爺有什麼不清楚的?說關就關起來,說殺也隻一道旨意——連出門拜客都在這種時分!玉牒是弘時借去了的,我剛剛去三貝勒府見過他,說是八爺借看。三爺也說不安全,請八爺賞還了老奴才,不然,內務府追究起來連累麵就大了。”
允看著這位曾經煊赫一時炙手可熱的“天字一號”樞臣,不到半年光景隆科多仿佛老了十歲,原來棱角分明的黑紅方臉變得皮肉鬆弛毫無生氣,聲音淒楚慘怛,絲絲散亂的白發在燈下顫抖。允的心不禁一沉,瞟了一眼蘇奴沉吟不語。蘇奴其實並不是允的近支侄兒,他的祖先其實是從太宗皇帝就分枝出去了的,到他父親一代爵位遞降,隻封了個三等子爵,每年隻是在光祿寺領一份六百兩銀子的年例,餘外的收項一概沒有,是個地道的閑散宗室子弟。但蘇奴從小聰明伶俐,話不多卻極善結交鑽營,八歲上頭進宗學讀書,別人隻是圖個體麵,甚至希圖幾兩紙筆銀子,蘇奴卻瞧準了這是結交權貴的機會。康熙皇帝的幾個小兒子背不上書,他留替身罰跪,替寫文章,幫著磨墨鋪紙。有時還悄悄弄些稗官小說夾帶進去給允允祜允祁這些“叔叔”們解悶兒,買些隻值兩個子兒的蟈蟈籠、泥繡球、插筆竹筒、糖人兒送給弘時弘旺這幹金尊玉貴的近支皇孫。……既沒誤了讀書也巴結得人人說他“曉事”。因此從宗學裏肄業出來,允就要他到十貝子府幫辦府務,又薦到禮部刑部幫允辦差。允是最早封親王的總理王大臣,一個票擬分發出來就又當了蕪湖鹽道,幾個密保,康熙才知道愛新覺羅皇家宗室子弟裏竟還出了一位能吏,超遷提拔為湖廣巡撫。允出兵拉薩,從戶部發去的糧食都黴變了,唯獨湖廣送去的當年新米,允戰勝,獨本以軍功紮紮實實又保一本,又敘他祖上功勞,康熙皇帝又發到允處命禮部議功議敘,一個“貝子”穩穩當當封了下來,又賜為侍衛。因此這個不哼不哈的遠支宗室門楣重光,同學的窮宗室背地裏都叫他“悶猴”。隆科多說的“玉牒”,上麵隻有幾句話,記載的是現今寶親王弘曆的生辰八字。這種東西當時是絕密文案,為防著有人行妖法或魘昧之術加害皇帝皇阿哥,曆來在皇史嚴封鎖錮。三阿哥弘時不知要派什麼用場,逼著隆科多弄權偷取出來,允從蘇奴那裏知道了這件事,又要“借閱”,不然就兜出來打欽命官司,弘時也隻好俯就這位惹不起的八叔。
“八叔,”蘇奴見允看自己,在杌子上一欠身說道,“這玉牒背也背得爛熟的了。老隆眼下這麼個處境,留著確是沒益處。不過——”他略一沉吟,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容,“咱們是從弘時貝勒爺那兒‘借’來的,幾頭不對麵這會子舅爺取了去,三爺向我們討,又該怎麼辦?”隆科多忙道:“我的確剛從三爺那來,三爺不便親自來,讓我們八爺這悄悄取回去。這個玉牒八爺留著除了招惹是非,真的一點用處也沒有……”允這才笑道:“舅舅急什麼,我當然還你。”蘇奴這才起身,在書架上尋出一本書,從套頁子裏抽出一份硬皮折子,黃綾封麵周匝鑲著一道金邊,打開了,裏邊端楷寫道:皇四阿哥弘曆,於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寅時誕於雍親王府(雍和宮)。王妃鈕祜祿氏、年氏、丫頭翠兒珠兒迎兒寶兒在場,穩婆劉衛氏。
這就是那份價值連城,幹係幾家王公大臣身家性命的“玉牒”了。蘇奴卻沒有直接還給隆科多,吊胃口似的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雙手呈給了允。
允看也沒看一眼,順手將玉牒撂在書案上,轉臉對隆科多笑問道:“舅舅去阿爾泰與羅刹合議,幾時啟程?”隆科多一刻也不想在這是非之地多呆,恨不得立地拿了玉牒就走,但他知道這位滿身謙謙之風的“外甥”的手段,因一欠身說道:“皇上憐惜我。我原說就上道兒的,昨兒進去陛辭,皇上說接到阿爾泰將軍布善的奏折,羅刹國使臣剛剛離開墨斯克,你是天朝使臣,不宜先到,冰天雪地的路也不好走,開春草發芽兒了再去不遲。所以我一時還不走呢!”允一笑,說道:“舅舅你是怎麼回話的?”
“我說我是有罪之人,何得怕冷呢?”隆科多回憶著雍正接見時的情形,緩緩說道,“羅刹人陰險狡詐,想分割我喀爾喀蒙古,百年來鍥而不舍。如今策零阿拉布坦蠢動,反相已露,羅刹國如果先到,二者勾結後患無窮。不如奴才先去,軍事上有所布置,一則震懾策零,一則可以與羅刹國順利簽約——我的意見還是早點去。皇上說,‘方才這些話都是老成謀國之言。阿爾泰將軍也是欽差議邊大使,你寫一份條陳,朕發給布善,要他就地未雨綢繆。你雖有罪,朕還沒拿你當尋常奴才看。過去你還是有功的嘛!這次差使辦得好,朕就免你的罪——①《雍正朝起居注冊》四年正月二十一日條。,八爺,總求你成全我,過了這道坎兒,奴才給您效力的日子有著呢!”隆科多說著,不知哪句話觸了自己情腸,心中一陣酸熱,眼淚已在眶中滾動,隻他是個剛性人,強忍著不讓淚水溜出來。“舅爺如今成了‘認罪大臣’了。”蘇奴在旁說道:“你有什麼罪?你是跟從先帝西征準葛爾的有功之臣,如今又說你勾結了年羹堯,其實沒有你坐鎮北京,年羹堯才真的要反呢!”他一腦門子撩撥心思,信口雌黃著替隆科多抱不平,“你辭去九門提督,原本為了棄權避禍,皇上就腿兒搓繩又免了你的上書房大臣,說‘勾結’又沒有實證,說擅搜禦園,那是你職權裏頭的差份,又拿不到桌麵上,隻好又找個台階自己下來,他實實在在是個越王勾踐①春秋時代越國被吳國打敗,越王勾踐臥薪嚐膽決心報仇,經長期準備終於打敗吳國,並成霸主。小說人物大概是說,雍正是有仇必報的霸主。!如今八爺在位,八爺再出事,他就又要治你‘勾結’八爺的罪了!”隆科多聽了默不言聲,許久才道:“我望花甲的人了,出將入相,這輩子也算不虛過的了,現在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能再作,隻想平平安安的度此殘年。說句實在話,平常在家靜思,我還不如一了百了,也不至於遺禍子孫!八爺如若體念我這點心境,請放我一馬,如不體念,我的鶴頂紅已經預備好了,仰藥而盡罷了……”他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淌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