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雍正皇帝·恨水東逝 3(2 / 3)

允見他如此傷情,也不禁動容,伸手將玉牒輕輕推過隆科多手邊,說道:“舅舅不要這樣……也許你恨我,恨我拉你下水,誤了你的錦繡前程,不過有兩層請你思量,我也是不得已兒,處在這個位置上,為求自保自全跟自己親哥鬥心思。你看對麵牆上,那是我手書的條幅——”隆科多抬頭看時,果然見醬色綾裱裝的一張條幅,顏書寫著:子獨不見河邊之柳乎:波浪激其根,仆禦折其枝,此木非與天下有仇讎,蓋所居者然。夫華霍之樹檀,嵩岱之鬆柏,上葉幹青雪,下根通三泉,上有鸞鳥鳳凰,下有老豹麒麟,千秋萬歲不逢斧斤之伐,此木非與天下人有親戚,亦所居者然。

“這是《鬼穀子致蘇秦張儀書》①鬼穀子,戰國人,隱於鬼穀因此自號。長於縱橫捭闔之術,著名縱橫家蘇秦張儀均以他為師。相傳《鬼穀子》三卷實係後人偽托。裏的。”允的目光在燈下遊移,“都是木樹,況遇不一樣,這是造化安排的,沒有辦法,天地良心在這裏,我從來沒有起過害人的心,隻是這個當哥子的皇帝不能容我!也就是個死吧,或者高牆圈禁,我都認了——本來成者王侯敗者賊麼!”他伸出兩個指頭,“二,我從不勉強人,更不賣友。舅舅,你和我這一‘黨’的事不說它,你和弘時的事我也無一不曉。你敗落下來,全是因為雍正皇上多疑猜刻,不能容人!他連自己一母同胞親弟弟都容不得,何況我,更何況你?自你抄家失勢,大理寺、刑部動用了多少人清查你與年羹堯的事,與我的事?除了你轉移家財,別的查出什麼來了?沒有!可見我不賣友的。”他用手指點點那封玉牒:“舅舅把這個拿去,好生把漏子彌縫了。我萬不會再尋你的麻煩。你盡管放心……”

“謝八爺!”隆科多捧過玉牒,抖著手小心翼翼揣進貼身汗衫裏,冰涼的金頁子立刻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昏的眼睛閃了一下允,隨即低下頭來,說道:“老朽無用之物,實在對不起八爺。不過八爺也請放心,隆科多半世英雄,也是從不賣友的。”說罷向蘇奴略一點頭,對允一揖到地,龍鍾退了出去。蘇奴望著長廊盡頭隆科多消失的影子說道:“就這麼放過他去了!便宜了這個老雜毛!”

允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說道:“他已是燈幹油盡了。強逼著他出來給我們效力,急了,不定一下子把弘時和我們一古腦兒賣掉。他是當過宰相的,如今又罷了職,一行一動多少眼盯著,我們不吃他的背累就算不錯。他不入我們夥,雍正的心思就放在他身上,一旦替我們串連人,反而招引得留心到我們,牛不喝水強按頭,我也不作這樣的事。就是何柱兒的話:年三十逮個兔子,沒有它就不過年了?”他轉過臉來,眼睛在燭下幽幽泛著綠光,悶聲說道:“蘇奴明兒走一趟三貝勒府,把我們議的結果告訴弘時,四個王爺已經到了承德,現在這個天兒也許要了允祥的命。可弘曆一時也未必同李衛上道去南京,弘曆不離開北京,幾個王爺就暫住承德。告訴三爺,他八叔這次破釜沉舟為他爭這個太子位兒了!”

但是允並沒有完全估計對。時隔三天邸報出來,弘曆以親王、欽差大臣身份巡視江南,已由張廷玉代雍正皇帝到潞河驛郊送出京。弘晝奉旨到馬陵峪視察軍務,以皇子身份拜祭景陵。弘時傳遞過來的信兒,不但允祥已經臥病不能理事,雍正皇帝也患熱症,暫停接見外臣。允覺得這些消息好得令人不敢相信,命太監何柱兒在宮裏打聽確實了,這才命轎去暢春園進謁雍正,親自來探虛實。

“老八來了?”雍正在澹寧居召見允,看著他行了禮,含笑說道,“你身子骨兒一直不好,早有旨意不必專門進來請安的。難為你惦記著了。”他看上去果然精神十分怠倦,眼圈暗得發黑,臉色蒼白中帶著灰青色,顴骨又有點潮紅。隻散穿一件醬色江綢麵貂皮袍,腰間束著黃縐綢褡包,半斜著身子懶散地偎在大迎枕上,聲音顯得慵懶溫和,“那邊杌子上坐吧。自己兄弟不講那麼多的禮數,朕見外臣從來也不肯這樣的。你如今身子怎麼樣,看上去氣色還好,上次的天麻用了麼?”允忙欠身答道:“托皇上洪福,這幾天好些兒了,主上賞的天麻正在吃,隻是這個暈病不是三朝兩夕就能好的。臣弟原也沒敢來驚動皇上的,見邸報說皇上暫不接見外臣,擔心皇上身子,因此趕著過來請安。”

雍正撐著臂坐直了身子,一時沒言語。這一對親兄弟自康熙四十六年犯生分,為奪這個皇帝位逐鹿紫禁城,變成生死冤家已經近二十年。但曆來刀槍相見唇槍舌劍,雍正這邊是允祥,允那邊是允允,相互直接交鋒。雍正與允平時極少單獨見麵,朝會也隻是揖讓謙恭禮數不缺而已。此刻,兩個多年的政敵相對已是一君一臣,心中都有萬千感慨,卻又不知從何說。不知過了多久,允才覺得這麼幹坐很不相宜,一躬身子道:“上次見皇上還覺得您氣色好,這次看上去有點憔悴,聽說皇上一天要見三個時辰大臣,批折子到半夜,這麼著打熬,沒有病的也受不了。先帝在位勤政,千古帝王無人能及,皇上竟比先帝還要勞乏!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皇上學貫古今,好歹當心些兒,也是天下臣民之福。”

“朕有自知之明。凡百事務處置,聰明天朕不及先帝,隻好以勤補拙罷了。”雍正心知允巴不得自己立刻就死,聽這假惺惺慰告,不由一陣膩味,嘴角嚼了苦橄欖似的皺著眉頭,語氣卻十分安詳,“人呐,最怕沒有自知之明——朕這陣子不爽,原來早想叫你進來問問的,旗務整頓的事,如今到底辦得怎麼樣了?”允略一沉吟,笑道:“說句實在的,臣弟與皇上政見多有不合的,唯獨整頓旗務,我打心裏讚同。可就是皇上說的,人得有自知之明。開國才八十年,我們滿洲八旗子弟就都成了一群窩囊廢!康熙五十六年傳爾丹兵敗青海,六萬人全軍覆沒,逃回來的人說,聽見敲鼓聲就嚇得拉稀。允進軍西藏,年羹堯在青海打仗,都用的漢軍綠營。就京師這些旗下,每個月領了錢糧,什麼事也不做,提溜個鳥籠子,就曉得坐茶館吹牛,再不然喂肥狗,栽石榴樹,十個裏頭連一個會說國語①國語:清時定滿語為國語。——原注的都沒有了!所以這事臣弟十分經心著辦,從沒懈怠的。”雍正凝神聽著,見高無庸送來奶子,說道:“給你八爺——你接著說。”

允兩手捧過奶子,謝了,呷一口奶子,從容說道:“但萬歲知道的,八旗旗下這些狗才個個都不是省油燈,驕縱慣了。他們又各有自己旗主,事權難從一統。前次奉旨,在密雲、順義、遵化這些地方劃撥地土分給他們。老實一點的去了,滑頭的把地租出去,坐收現成的糧。有一等不會也懶得生業的,幹脆把地賣了。我追查這些事,抓了幾個到我府裏問,他們又都說請示過本主,氣得我肺炸,又拿他們沒辦法。所以和三阿哥商議了一下,把各旗旗主叫到北京,列出整頓條例,由各旗旗主自己部勒自己旗下的滿人,朝廷隻是定期檢視。辦得好的褒揚獎勵,辦得不好的按例懲處。這些旗主在奉天也是無所事事,拿了俸祿也該叫他們辦點正經事的。這是弘時和臣弟們思量的一個法子。合適不合適還要看皇上聖裁。”說罷垂頭吃奶子。

“這些事你和弘時多商量吧。”雍正漫不經心地說道,“朕這頭政務太多,下半年已經接見過各省知府以上官員。過了元旦,從直隸省開始,朕要接見所有的州縣官。州縣是最親民的職份,朝廷一切製度都要他們去辦,百姓的疾苦甘甜他們又最知道,刷新吏治先要從他們頭上作起。有人說朕瑣細,殊不知天下如今最缺的就是瑣細不怕麻煩。朕知道你政見與朕不合,你不要為這個不安,楊名時李紱他們也都與朕不合,辦好差使,不弄邪魔外道,朕還有這點容人之量。就整頓旗務而言,朕隻有一句話,所有旗人都要體念朝廷愛養的深恩厚德,努力生業,共建大清極盛之世。有這個宗旨,法子由你們去想。”正說著,見張廷玉從韻鬆軒那邊匆匆過來,雍正便問:“有什麼急事麼?”

張廷玉向雍正打了個千兒起身,向允微一頷首示意,說道:“方才接到布善的軍報,策零阿拉布坦帶了三千蒙古騎兵偷襲阿爾泰大營,已經被打退。這是大事,所以奴才趕著過來奏主子知道。”雍正眉頭一擰,立刻變得神采奕奕,問道:“他的折子呢?雙方死傷情形如何?”“折子我叫他們正謄節略,這裏先回一下主子,節略謄好也送怡親王一份。我軍死傷很少,隻有七十三個死的,策零丟下二百多具屍體逃了。因是夜戰,傷敵的情形不明,不過,敵軍劫了我軍一座糧庫,運走糧食三千石,燒了大約七千石。阿爾泰大營冬糧不足,來春雪化泥濘,怕不好運輸,請旨戶部從速調撥一萬石糧運去以資軍需。”他頓了一下,略帶遲疑地又道:“隨折還有一份有功弁將名單,請朝廷議敘。”

“這是什麼‘勝仗’?”雍正的臉忽然漲得通紅,冷笑一聲說道,“布善是身統三萬人馬的建牙上將,被人家端了營,燒了倉庫還帶走了糧食,還外帶死了七十多個人!他居然有臉向朝廷要糧請功?”他呼呼喘了兩口粗氣,按著胸口揉搓了一陣才平靜下來,“你擬旨告訴布善,朕沒有那多的恩典施給他!叫他革職留任戴罪立功,限他半個月也端敵軍一個糧庫,也允他戰死二百人!不然,朕要鎖拿他進京交部議處,想望首領可保也在可與未可之間。還生出這樣的妄想,要朕給他‘敘功’!”他焦躁地來回踱著步子,不時站在玻璃窗前望一眼外邊白雪皚皚的房頂樹冠和化得滿院都是的雪水,又心無所主似的轉過臉來,茫然盯著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

張廷玉思索良久,說道:“打了敗仗是明擺的事,但奴才以為這隻是小挫。如今下旨撤掉布善,或者他半月之內不能如命立功,朝廷選哪員將去阿爾泰代替呢?請主子睿鑒聖裁!”雍正不勝忿然地啐了一口,說道:“朕並不為他‘小挫’生氣,敗了就是敗了,明明白白回奏,為什麼要欺君?你說沒人代替,朕不信!死了張屠戶,就吃帶毛豬?!”

“皇上,”坐在旁邊一直沒言聲的允忽然徐徐說道,“諱敗冒功,邊將積習曆來都是如此,您大可不必為這事動肝火。”

“唔。”

“布善是從聖祖西征的老軍務,並非無能之輩。”允微笑著侃侃而言,“青藏西北阿爾泰這些地方都是寸草不生的沙漠瀚海苦寒之地,能在那裏長期留守,布善也就算忠誠之士,不應以小過重罰,寒了守塞將士的心。換一個生手,威不足服眾,指揮不能如意,反而要出大亂子。朝廷遠在萬裏之外,臣弟以為更不宜作瑣碎軍務布置,策零阿拉布坦蒙古騎兵本來就飄移不定剽悍難製,他也未必有什麼糧庫。布善求功補過貿然出兵,又正值嚴冬之季,勝負之數更難預料,若再有敗績,隆科多來春和羅刹國的邊界會議也不定因此吃更大的虧。這事本不是臣弟的份內差事,我坐在一旁細想,隻能糊塗了。承認布善的小‘勝’,命他乘‘勝’相機進剿。皇上在密折朱批裏倒可以明白直告他這樣作的原由,布善自然知恩感戴的。兵凶戰危,這和政事不同,錯了可以更正。臣弟芻蕘之見,請皇上三思。”

雍正聽不到一半就已明白允的主見是對的。他瞟一眼滿臉溫良恭謙的允,打心底裏歎息,老八要能實心臣服,辦事能耐比允祥也不遜色……臉上卻不肯帶出來,對張廷玉道:“老八的主張看來有些道理,暫時不要申飭布善了。糧食怎麼辦!這一萬石糧從哪裏調撥?”“糧食有的是。”張廷玉道,“河南陝西四川都有存糧,隻是運起來不容易,駱駝、馬匹、驢嚼,還有人夫吃,加上工錢,百裏百斤一吊一①運費計算辦法,一百裏路程運一百斤東西,支付一吊一錢。——原注,像這樣的天兒恐怕還征不上來人,總算下來路上花銷也要一萬石糧才夠呢!”允見雍正目視自己,知道他心疼這筆腳資,遂一笑道:“隻怕百裏百斤一吊三也未必征得足民夫數。嶽鍾麒的兵就駐在川北,發旨叫嶽鍾麒就營中軍糧用軍馬運,腳銀也就省去不少。”

“青海省原來年羹堯統轄的軍隊還駐有六萬,靠的是各省支應軍糧。青海省剛剛平定,也沒有大糧庫,嶽鍾麒能按住這頭已經很不容易了,不宜再抽調嶽鍾麒的軍糧!”張廷玉皺眉沉思著說道,“甘肅榆林軍庫現在還存著十萬石糧,布善的缺糧可以從這裏頭調撥,榆林庫裏的糧也到了更新的時候,正好騰出庫房來。甘東去年大旱,一開春就得賑濟,也隻能動用這批糧食。饑民熬冬無食,就由他們來運糧,腳資一律用現糧支付,他們有什麼不樂意的?這樣,糧庫也騰出來了,也省了腳銀,百姓也有糧過冬了,豈不四角俱全。這樣變換一下,放賑變成工賑,春賑變成冬賑,來春就是不夠用,也就差不多了。”

雍正的心緒一下子好起來,笑道:“集思廣益,今兒議得爽!朕是性情中人,大喜大怒從不掩飾,幸得你們成全匡正。李世民對房玄齡說‘恒欲公等盡情極諫’①《資治通鑒》唐紀·太宗。,你們今兒是直諫,還算不得‘極’諫,朕已受益不淺。糧食的事就這樣辦。用六百裏加緊廷寄發到甘肅,由駱文壽親自經理,兩個月內務必把軍糧送到布善大營。發文田文鏡,調撥他今秋的糧食十萬石到榆林,叫他心裏先有個數!昨日禮部有個折子,直隸今年鄉試主考還沒點。張廷玉發個廷寄,叫李紱趕緊赴任,湖廣那邊幾個積案不要他管,交給李衛去辦。寶親王和李衛在一處,有什麼辦不下來的?”他頓了一下,舒適地打個欠身,道:“老八,好好做!就像今天這樣作,成全了朕也就成全了你。往後遇有朕思慮不周的政務,廷玉你們不要心存顧忌,隻管痛諫,朕再不會以這個惱人罪人的。”他目中閃爍著喜悅的光彩,帶著期望盯著允。允卻仍是一副恂恂儒雅之風,起身向雍正一揖,說道:“臣弟自當努力巴結。”

“好、好!”雍正臉上帶著笑,目光卻已轉暗,“你這樣很好。昨晚接允的請安折子,他奉詔要回京作事了。都是自己親兄弟,朕不在乎他請安這個禮數,隻要讓朕一個‘是’字就夠了。老十四是個暴性兒,你們又相處得來,平素一處多勸勸他些。就這樣,道乏罷。你身子骨兒也不甚結實,需用什麼告訴朕一聲。”雍正一邊說,允連連辭謝,一躬身便退了出去。望著他的背影,雍正長歎一聲,說道:“這未嚐不是好樣的人才呢?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張廷玉默然一躬身,說道:“但願八爺實心為政,社稷之福,也是天家之福。”

“他不弄什麼‘八王議政’,朕自然不難為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瞧著他吧。”雍正臉上已經冷峻得像掛了一層霜,“十三弟病得很重,朕也身體難支。衡臣,你偌大歲數,裏外忙你一個,朕好疼你!”張廷玉心裏一陣酸熱,正要說些謝恩的話,雍正又道:“李衛和允祥都推薦那個異人賈士芳。這事你寫信給李衛,叫他著意訪求,也不發展局限賈某一個,不要怕推薦錯了,朕自有試用之道。”張廷玉儒學大宗,對這些綽神弄鬼的事滿不以為然,怔怔聽了,卻道:“請皇上恕臣,臣不讚同,也不敢奉詔。”

雍正不禁一笑,半晌才道:“不奉詔就算了。”

第九回 李巨來沽清判遺案 寶親王奉詔下江南

李紱接到升任直隸總督的明發詔諭已經半年,但湖廣巡撫的印信他還不肯交卸。他心裏也急著進京赴任,但手頭壓著一件大案:漢陽業戶程森為奪佃戶劉二旦之妻劉王氏,奪佃燒房逼死劉家一門三口。這個案子已經拖了三年,本來漢陽縣、府都已審明結案了的,程家不知做了什麼手腳,案子詳到省裏,臬司衙門駁了下去,說“奪佃非罪,房產為程家之產;燒房不仁,律無抵罪之擬。劉老栓祖孫三人懷砒霜到程家當眾飲藥,意圖訛詐,亦不為無非。”判程森枷號三個月了事。劉王氏不服,在巡撫衙門擊鼓告狀。李紱接了狀子便叫過按察使黃倫詢問,黃倫倒也爽快,說程森固然為富不仁,劉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程森說是因地租看漲,奪佃是為了加租。劉王氏說她去找程森理論,程森大天白日意圖強奸。地租漲價有據可查,“強奸”卻沒憑據。聽黃倫這麼講,又是一番道理。李紱因此時朝廷已有明發詔旨調任直隸總督,他是軍機大臣張廷玉的門生,在湖廣任巡撫三年清介自守,在雍正皇帝跟前眷寵不亞於田文鏡,也不想為這麼個案子讓禦史說三道四,因此將案由密奏了雍正,請求將這遺案處置完,幹淨利落去北京上任。不久就奉到雍正朱批:

為地租漲價奪佃,尚在情理之中,燒房,則不可解;劉氏一門三命為奪佃當眾自盡,更不可解。該撫疑得是。李紱可緩來京,查實辦妥之後赴任可也。此係人命之案,不可掉以輕心。奉了這道詔諭,李紱索性將衙務交代了藩司衙門署理,親自下漢陽私訪了半個月,已是得了實情。回到衙門,恰過了冬至節,見到雍正催他北行的旨意,李紱一邊出火票到漢陽縣提拿證人和程森,又發文按察使衙門,請黃倫臘月初三過來會審結案。

三天之後,坐落在武昌城西的巡撫衙門掛出放告牌,立時便招引了不計其數的人來看熱鬧。此時孟冬季節滴水成冰,人們貓冬在家無事,哪個不來瞧。自卯正時牌,挨挨壓壓熙熙攘攘的人統袖縮脖嘈雜而來,擠在衙門照壁前、石獅子座旁、儀門外平常停官轎的地方,曬著暖兒,腳跺得山響,嘰嘰喳喳議論著。

“李撫台不是已經升了直隸製台了麼?邸報都出來了,怎麼還管咱們這裏的事?”

“劉王氏的案子聽說已經結了,李製台親自去北京奏明案中有疑,皇上下旨叫李製台複審的,李製台如今是欽差呐!”

“清官啊……”一個老頭子閉目喃喃自語,“最好李大人就留下,老天爺保佑來了個清官管我們湖北,火耗錢隻收六錢……”

“嘻!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誰也不是自己祖父事業!你想他留下,他就留下了?”

忽然,嗡嗡嚶嚶議論的人一陣起哄,原來是湖廣按察使黃倫的大轎到了。人們急忙讓出能過一個人的胡同來,隻見一乘八人抬象格子暖轎,幾十名手持水火棍的臬司衙門捕快前後簇擁著迤邐近來,後頭緊跟著還有兩乘四人官轎,是漢陽府漢陽縣令坐著——都沒有篩鑼開道,直到巡撫衙門東側儀門前停下。人們張望間,從簽押房那邊早飛也似跑過一個戈什哈,喘籲籲道:“撫院請諸位大人簽押房少坐。”三個人也不言聲,一嗬腰算是答應,由儀門魚貫而入。眾人正看得沒頭緒,突然聽得正堂堂鼓“咚”地一聲暴響,人們立刻像衝閘的洪水似的湧向方堂口,要看原告劉王氏是個什麼模樣的人。誰知到了跟前看,才知道不是劉王氏,是武昌三元廟文昌宮前天天要飯的米瘋子,不知聽了誰的攛掇,悄沒聲揣了半截破磚,結結實實把堂鼓給砸了一磚,竟砸破了拳頭大一個洞!撫院的人不知道他是瘋子,早過來兩個親兵按住了他。守門的戈什哈脖子筋脹得老高,正在氣急敗壞地發問:

“你為什麼砸堂鼓?”

“我有冤!”

“有冤,縣裏去告。”

“縣裏管不了!”

“那就府裏道裏臬司衙門!”

“這裏也掛放告牌,我就要在這裏告!”

“這個放告牌,專為劉王氏掛的!”

“啊哈哈!”米瘋子雙腳一跳,瘋笑道,“李撫台也是劉王氏一個人的撫台……哈哈哈哈……”戈什哈劈臉摑了他一掌,罵道:“操你祖宗!不看看這什麼地方?有你媽的什麼冤,非要這個衙門告?”米瘋子深似不覺,念著楚劇道白道:“好個不孝的兒啊……老父親苦一世供你作官,如今看看老父身受惡霸淩辱如同陌路之人!你你……這忤逆不孝之子啊……”

那戈什哈氣得三屍暴作,還要上前打時,旁邊有知道的悄悄說道:“李頭兒別和他生氣,三元廟文昌宮那邊天天轉悠,出了名的米瘋子——過繼兒子當了官,又不認他這個宗,卷了地產的那位,您老不可憐他麼?”李頭兒笑罵道:“弄半天是個瘋子?滾!”說話間,便見衙門口眾人閃出一條路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前頭由刑名房一個師爺導著進來。此時外頭太陽已上三竿,千頭攢動著的人們爭看這個告狀女人,李頭兒便知這是劉王氏。隻見她穿一身靛青粗布大衫,一頭濃密的頭發挽著一個髻兒,外頭纏著孝布,平直得細線一樣兩條眉心微微蹙起,緊繃著的嘴唇邊陷下兩個淺淺的酒渦,在眾目睽睽下怯生生進了衙門口,頭也不敢抬。李頭兒照李紱事先吩咐,將一柄四尺多長的鼓槌遞給她,說道:“膽放開,使勁敲,不要停,直到放炮升堂,你再上去!”

“咚、咚、咚、咚……”

幾聲幹澀沉悶的鼓聲傳入後堂側畔的簽押房。李紱平素是個冷人,不甚與人交往,今日坐衙專門等案,更是一聲不吭。漢陽府縣官卑位小,黃倫滿心嫌李紱多事,也不來兜搭說話。四個人正枯坐得不自在,聽見前頭堂鼓聲,李紱便站起身,看也不看三人一眼,隻吩咐一聲“升堂”,遂出了簽押房。黃倫幾個忙不迭隨後跟出來,便聽前堂口石破天驚般三聲炮響,三班衙役,巡撫衙門幾個師爺忙忙拿著紙筆從後堂照壁按序一擁而出,幾十個手執水火大棍的衙役一聲遞一聲威嚴的堂威:

“噢……”

所有嘈雜的人聲立刻停止,靜得一根針落地也聽得見。劉王氏早已跪在堂口,聽得“李大人升堂”一聲高唱,手執狀紙深深俯地叩頭,口中喃喃說道:“李青天為民婦作主!”

李紱衣裳升了公座,見幾個師爺已在肅靜回避牌旁設了小案子援筆待錄,公座側旁西邊一公案是為黃倫空著,漢陽府縣是二人合坐一凳。他站在那裏,用目光冷冷睃了一眼堂口,吩咐道:“傳請黃大人,漢陽知府柳青、漢陽縣令壽吾一同會審——把劉王氏的狀子呈上來!”

“紮!”

那個叫“李頭兒”的戈什哈答應一聲,徑至劉王氏跟前取過狀紙雙手呈給李紱。李紱一邊低頭細看狀子,一邊對三個剛請過來的官員道:“三位老兄請坐!”一直到細細看完了那狀紙,李紱方輕咳一聲,叫道:“劉王氏。”

“民婦在……”

“你抬起頭來!”

劉王氏不安地瑟縮了一下,躲避著眾人的目光,抬頭看了居中而坐的李紱一眼,忙又低下了頭。大約她禁受不了巡撫衙門這樣森羅殿一般的威嚴儀仗,雙手一軟,幾乎跌伏在地下。

“你不要怕,”李紱輕聲說道,“你的案子早已在臬司衙門立卷承審,本巡撫也有明查暗訪,今日過堂為這案子審斷,本巡撫雖已奉調北京,已經奏明當今,此案不結,我斷不離湖北一步,你隻管放心——讓被告程森上堂!”

衙門外一陣輕微的騷動,兩個衙役從西側刑房帶著程森出來。他大約五十歲不到年紀,戴一頂六合一統氈帽,灰府綢小羊皮袍,膀間束一條玄色檳榔荷包腰帶,外頭套一件黑湖綢褂子,胖胖的臉上倒也五官端正,隻上唇凹陷些,留著一綹小黑胡子掩飾敗相。程森卻不怯場,腳步橐橐進了大堂,雙手抱一揖,就地打了個千兒,看一眼跪在旁邊的劉王氏,又是一揖站起身來。李紱一看便知是個作過官的,“啪”地將手中響木一敲,問道:“你叫程森?”

“晚眷生程森!”

“你做過官?什麼職務,原在哪裏任職,又因何在籍?”

“卑職原在江西鹽道,康熙六十年因虧空庫銀撤差追比。雍正三年虧空補完,起複為泰安同知,因母死丁憂在籍守製。”

“好一個‘孝子’!”李紱警覺地看了一眼黃倫,他記得黃倫也在江西藩司衙門作過官,為程森一案翻案,莫非還有更深的背景?當下一邊思索,冷笑道:“三年熱孝未滿,就敢奸宿有夫之婦,就不論孔孟之道,國法皇憲都不顧了麼?”“卑職並沒有奸汙劉王氏。”程森不屑地看了一眼劉王氏,“因卑職起複需用銀錢,隨行就市為佃戶加收一成租。所有佃戶沒有不服氣的。劉王氏一家抗租不繳,下頭人氣急了燒掉她三間茅草屋的事是有的,我已為這事把燒屋家人開革處罰過了。劉王氏為賴租,來我府中,見我的時候百般賣弄風騷,敞胸露乳,說了許多瘋話,我趕了她去——我一妻二妾,這把子年紀了,能上她這個當?——想不到她公爹也是無賴,八月十六帶著她兩個兒子闖到我家,當筵飲藥自盡。卑職當即搶救無效,就成了這件人命官司。這個案子經臬台黃大人多次審訊,證詞一應俱全,卑職是讀書人,不敢欺心蒙理,求中丞大人明鑒識偽,這個罪名兒卑職實實不敢承受的……”說著就扯出汗巾子拭淚。李紱聽了,轉過臉不假思索地問道:“漢陽縣,你是第一審官,這個程某人當時是不是這樣供的?”

縣令壽吾坐在最下首,當時接這個案子時巡撫是他的座師楊名時,黃倫並沒有調來,他沒想到案子會這樣扯皮。他今天陪審,原是坐定了當個泥菩薩,劉王氏勝了,他當時就審得不錯,程森勝了,樂得給黃倫順水人情,沒想到李紱頭一個就點到自己,頓時臉上一紅一白,局促不安地說道:“當時程森沒有到庭,是派他的管家程貴富代理的,還有幾個在場求減租的佃戶,口供和程森說的不一樣。劉王氏父親和兒子飲藥是在八月十五,不是八月十六。八月十五程家設筵待佃戶,續定來年佃租出了爭執。劉家乘機揭出程森欺孤滅寡,被程家莊丁抓打吃藥自盡的。這件事看見的人很多,卑職以為證據確鑿,當即就斷了程家無理。”坐在壽吾身邊的知府柳青立刻說:“壽令當時申報的案情就是這樣,卑職所以就照準了。”黃倫在對麵一口就頂了回來:“程貴富不是正身。劉王氏告的是程森,怎麼能據管家的話判斷家主有罪?那程貴富對他家主懷有私仇,有意那樣供,陷害程森的。”程森立刻接口響應,說道:“幸虧了黃臬台明察秋毫,不然我真叫程貴富坑到死處!”他擺著頭還要說,李紱將響木“啪”地猛一擊案,斷喝一聲道:“你給我住口!問到你再說!”幾個人便一齊都住口。

“劉王氏,你說,到底是八月十五,還是八月十六?”

“八月十五!”

“八月十六!”程森立刻頂了回來,“莊戶們都能作證。”李紱哼了一聲,問道:“誰能出來證明?”程森向外看了看,圍在堂口的幾個衣裳藍縷的人跌跌撞撞地爬跪進來,一窩蜂兒跪下,口中亂嘈,說:“我們程老爺冤枉!八月十五我們都在場吃酒,劉老栓也在,沒見他吃什麼砒霜的呀?”

李紱轉過臉,口氣變得異常嚴厲,問劉王氏:“這是怎麼說?”

“青天大老爺!”劉王氏臉色青灰,連著爬跪兩步,指著幾個證人連哭帶說:“他們都是指著程家佃田吃飯的人,程森說八月十六,他們敢說八月十五麼?八月十五夜裏好月亮,我帶著兩個本家兄弟去程家抬回我的爹還有我的兩個兒,當晚哭喪哭得滿村都過不成節,老爺您隨便叫幾個村民問問,這種日子還有記錯的麼?”說著她放聲號啕:“我屈死的老爹……我的兒,我的嬌兒……嗬嗬……啊……”淒慘的哭聲盈庭回旋,人人心上都被激得緊縮起來。外頭幾個毛頭小夥子也擠了進來,七嘴八舌地說道:“我叫汪二柱,和劉王氏一個村的。我證老劉頭是八月十五死的……”

“哭得滿村人淒惶掉淚,這事誰不知道?”

“我娘還帶著月餅去老栓家看來著!”

“我是住劉村抬死人的,八月十五,沒錯!”

李紱嘿嘿冷笑,倏地翻轉臉來,問道:“程森,你講,為什麼私改日期,嗯?!”

“……興許,我記錯了……”“你是太聰明了。”李紱譏諷地吊著嘴角冷冷說道,“日子定到八月十六,證人就隻限到你程家的人,就好作手腳了,可惜八月十五這個日子太好記了,更可惜的是你程森不能一手遮天,你隻能脅逼你的佃戶,別的人你掩不了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