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986年（一）
故鄉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過去的已經過去
未來的還未到來
珍愛自己現在的時光
過好當下的每一天
明天會更好
1986年1月1日滿山紅日記
下午，收到思憶寄來一台嶄新的“長江牌”收音機。
我高興得一夜難以入睡，他對我的關愛，像一團火焰，燃燒著我的心，融化了我胸中的落寞。
思憶在信中說：“親愛的，當你感到孤獨寂寞時，你當收音機如同我一樣，是你最好的知心朋友。打開它，它就可以用語言和你親切地交流，用音樂和你親近地說話，你可以走進別人的心裏，別人也可以走進你的心裏，你從此不會感到抑鬱、悲傷、絕望，不會在孤單時總是往痛苦的地方胡思亂想……”
思憶的話，點亮了我的心燈，融化了我胸中的鬱悶，我鼓勵自己，從今天起，我要更加快樂起來，因為有收音機快樂相伴。
1986年1月3日滿山紅日記
為了讓思憶能夠安心備考研究生，我獨自來到思憶的家，照顧他的舅母，幫著舅母做一些農活，度過艱難年關，不讓思憶有任何後顧之憂。
思憶將這次考試當成改變他人生的唯一機會，他拚命學習……
我是一個未婚的女孩，在艱辛的工作與生存環境中，偶爾也有一些怨言，可為了思憶和我的未來，我把本該在婚後所承擔的責任，現在都承擔了下來。
1986年1月4日餘思憶日記
今天農曆冬月二十四。
中午，家鄉來人，找到我後，毫不客氣地質問我，你舅父冬月初九去世，你為什麼不回家奔喪？
我說，我有點不相信，冬月初九那天上午，我離家之前，舅父與我那麼清楚地交談了半個小時，難道是舅父經曆著傳說中的“回光返照”嗎？
我再次問來人，舅父去世是真的嗎？
來人說，死人的事兒我還敢撒謊開玩笑嗎？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啊！
來人說：“你冬月初七回家，第二天幫助你弟弟結婚，初九上午你與舅父分別三個小時之後，你舅父就去世了，你娘從你弟弟那裏辦完喜事，得到你舅父去世的消息，當即就趕去辦理你舅父的喪事。你娘要我們立即趕往鄉街長途汽車站找你，可是你乘坐的那趟車子已經開走了兩個多小時。我們迅速趕到郵電局給你發了電報，通知你趕回去處理喪事。那天下午你媳婦山紅也趕來了，和你娘一起辦理你舅父的喪事……”
我怎麼會沒有收到音訊？
我立即跑到單位查詢，才得知舅父去世的當天下午，親戚就給我發了一封電報，誰知電報一直壓在單位信報箱底，被收發室的人忘記了。
我痛罵著單位收發室的人不負責任……
我揣著電報，回到房間，癱坐在地上，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今天得知舅父去世的消息，已經是在舅父去世半個月之後啊。
我非常後悔，假如當天不怕單位扣發我的工資，我一直在家伺候著舅父，舅父會不會還活著呢？
我的心在滴血，眼睛卻無淚水，我當即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趕回家。
我放下手中的工作，冒著被辭退工作的危險，向單位領導請假。
我來不及交接工作上的事情，當即走出辦公室，奔向大街，擠上公共汽車，因為痛苦至極，沒有來得及買票，被乘務員罰款5元。
下車後，我趕乘輪渡，過江。
江麵刮著大風，寒冷，淒清。
江水滔滔，發出的聲音，像是在為我哭嚎。
傍晚時分，我匆匆趕到長途汽車站，沒有趕上當天回家的長途汽車。
為了便於第二天趕車回家，夜晚，我在附近商店，買了一些東西，準備帶回家，在長途車站待了一個晚上。
上次與舅父見麵的情景曆曆在目。
我清楚地記得，1985年12月17日，農曆冬月初七，我趕回家中看望舅父。
我走進家門，放下行李，將舅父喜歡吃的東西送給臥病在床的舅父。
舅父見我回家了，非常高興，連聲說好好好好……
我在家裏幹完農活，將廚房的水缸洗幹淨，然後挑滿水，將堂屋和院落都打掃得。
舅父說，你要是長期在家就好了，早日與山紅結婚成家，我死也能放心啊……
我安撫舅父說，我在外麵一邊打工一邊讀書，等拿到大學文憑，找到一份工作，慢慢會好起來的……
吃完晚飯，我必須趕往弟弟那裏，幫助他籌辦結婚的事宜。
第二天，也就是農曆冬月初八，一整天，我在弟弟這裏，為他的婚事忙前忙後。
冬月初九，弟弟的婚事忙完了，我在弟弟那裏吃完早飯，匆匆趕到舅父身邊。
舅父見我回來了，高興地坐起身子，頭腦非常清晰，與我交流。
舅母說，他已經半個多月頭腦不清醒，說話吐詞不清，今天怎麼這麼奇怪？
舅父囑咐我說：“我死了之後，買不起棺材，就火化算了，免得花錢。不管過去舅母對你怎麼樣，我死了，你還是要看在我的份上，孝順她，贍養她，她從7歲就來到我家做童養媳，一輩子跟著我沒有享到什麼福，我倆吵鬧了一生，窮困了一生，我對她有愧疚。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劉鄧大軍南下的那年，你娘才12歲，我們沒有了父母，我必須照顧你娘成人，當時劉鄧大軍的一位團長看我有文化，能寫會算，還寫得一手好字，二次請我跟他去當秘書，我沒有答應去，要是去了，我就是另外一種命運了。我還有一種遺憾是沒有生一個孩子，斷了我家的香火，我今生愧對祖宗，至那邊去沒辦法向祖宗交待。你在我這裏生活了幾年，沒讓你過上別人那樣的溫飽日子，沒給你定下一門親事，還逼得你離家出走了。你今後不要埋怨我，不要記恨舅母。你在外麵打工求學非常不容易，實在待不下去了，就回來，家裏有五畝水田、8分旱地，憑你的雙手，隻要勤快，不至於挨餓受凍。你要趁早與山紅結婚，不要像灣裏的王麻子打一生的光棍。我年輕時候當了那麼多年村幹部，老了之後一年不如一年，活得太窩囊……你要趁年輕，在外麵好好做人，活出個人樣來讓村裏人看看，為我爭光，為我家爭光。我死了，你要經常回來看看我，讓我曉得你在外過得怎麼樣，讓我放心……”
昏暗的房間裏，看到舅父閃爍著期盼的光芒的深凹的雙眼，蠟黃清瘦的麵容，很長時間沒有剃的零亂的頭發，一雙粗糙幹枯的手，我淚流滿麵。這是我多年前崇拜的舅父麼？這是我心目中一直牽掛著、回憶著、愧對著的舅父麼？
我握著舅父的手，將身上僅有的120元錢給了舅父，讓他治好病，我會掙更多的錢來為他治療，等到我有了出息，讓他也分享我的成功和幸福……
舅父聽了我的寬慰，精神多了，可以下床了，扶著櫃子和桌椅，要送我出門，清楚地說道：“你放心地去上班，我會好起來的！”
我想舅父肯定會好起來的，等到我再發幾個月工資，就送舅父到鄉衛生院或者縣醫院去治療。
我讓舅父多保重，依依不舍地告別舅父，特意拜托舅母好好照顧舅父，我不久就會回來的。
我告別了舅父舅母，告別了家，告別了村莊，匆匆趕往鄉車站，乘車趕往武漢上班。
沒想到，我離開舅父僅僅三個小時，舅父就離開了人世。
今晚，我在車站坐了一整夜，回憶著與舅父生活幾年的所有情景，眼淚一直沒有幹過。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上午9點鍾，坐上第一趟回鄉的長途汽車。
在鄉街下車，匆匆地奔往家中。
家鄉的路，仍然是一條很瘦的黃泥巴路，柔軟地趴在我記憶深處，我在想家的時候，它便生動起來，惹得一些纏綿悱惻的眷念音符，踩著它的旋律跳舞，它一頭親熱地牽著家園，一頭緊握著遙遠，牢牢地聯係著我的一生。
想到兩年前，也是踩著這條黃泥巴路，我離開村莊，走向另一種人生。
那天下著大雨，我第一次遠離家鄉外出謀生，也是走在這條路上，流著眼淚安慰自己，鼓勵自己，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榮歸故裏，讓村裏人不再低看我和我的家人，並大聲地唱著一首歌曲給自己壯膽：
路呀路茫茫，
相思長又長，
為了謀生活，
不怕風也不怕霜……
村裏人看到我回來了，鄙視我，不理解我，以為我有意在舅父去世時不回家，指責我不孝。
我匆匆回到家中，叫了一聲舅母，就跪在堂屋大哭起來……
等到我平息之後，凝望家中，沒有了舅父的身影，更加淒涼悲慘。
舅母大聲地責罵著我大逆不道、不忠不孝……
我有口難辯，無可奈何地任由舅母發泄心頭的痛苦與怨恨……
我擦幹淚水，拿著冥錢和紙幣，來到舅父沒有花圈的墳頭，一邊跪著叩頭，一邊燒冥錢，一邊大聲地呼叫著舅父，請舅父原諒我的不孝……
在舅父墳頭跪了一個小時，直到天色已晚，夜幕來臨，才起身回家。
鄰居告訴我，舅父去世，為了安葬舅父，我娘與舅母的關係鬧僵，爭吵了一場。
舅母撒手不管舅父的喪事。
我娘和山紅代替我為舅父辦理喪事。
入殮時，發現我娘原來存放在家中的衣物，都早已被舅母送給她原來的兒子了，我娘更加生氣。
我娘與舅父感情很深，讓山紅替我捏出喪棒，為舅父燒紙錢，為舅父入殮封棺，招待所有來送葬的鄉親，為舅父哭望鄉台……
此時此刻，我不僅僅對不起原本可憐淒悲的舅父，也更對不起我那可憐的娘，還對不起山紅啊！我不能像舅父這樣活一輩子。
處理完家務事，我明天就要趕回單位上班。我要為舅父爭光，為自己母親爭氣。
一定要走出一番新的人生之路，活出自己的精彩，我要努力為我自己的美好未來奮鬥！
1986年1月5日滿山紅日記
我想象著思憶每天為考研究生的事情煩惱，我也特別著急，卻又幫不上什麼大忙。我隻有在信中鼓勵思憶說，我給予他最深和最重的愛，必須與日倶增，一起成長。祝願他的心情和日子一起，隨著春曖花開而越來越舒暢！
1986年1月6日滿山紅寫給餘思憶的信
親愛的！
一直以來，我朝思，夜盼，夜思，朝盼，盼來的卻是你的一封近似訣別的書。
思憶啊思憶，你可曾想到我看完這些信之後該是怎樣的心情嗎？你想過沒有啊？！讀完你的信，我的頭麻木了，我的眼睛黑了，我的身子散架了，我的心破碎了，我無力地倒在了講台上，顧不了講台下的學生驚呆地凝望著我。
我呆呆地、愣愣地坐著，無力地耷拉著頭，沒有力氣站起身來，任憑淚水橫流……
思憶呀，你知道嗎？你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折磨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哦？
你不僅僅是為當前的處境和工作失意而想疏遠我，也許另有原因不願意對我說，對於我，你還有什麼可以隱瞞的呢？是福是禍，我倆應該一起承擔，我已經把你的生命與我的生命緊緊地連在一起了，你怎麼這樣不負責任，你何苦想突然離開我而自尋煩惱呢？
假如你真的研究生考試失利了，我也照樣愛你，你不必自暴自棄！
1986年1月7日餘思憶日記
清晨，窗外有沙沙的響聲。
抬頭望去，雨雪霏霏，下得正酣。
地麵，屋頂，街道，都早已被打濕了，隻是看不到一點積雪。
雪花落在地麵立即在雨中融化了。
雪一直在下著，雨絲越來越稀，雪花則越來越密。
漸漸地，開始有了積雪。
中午時分，我走出租住的房間，天空中已經呈現出雪花漫卷、遍地潔白的壯麗景象。
雪，純潔而真實，淳樸而瀟灑，那飄飄蕩蕩、輕輕盈盈的雪花，像婀娜多姿的仙女下凡，那形狀各異、布局均勻的六角雪花，就像精美絕倫的玉質梅花，晶瑩剔透。就連我單調的咯吱咯吱的踏雪聲，也好像一曲悅耳的音樂，別有一番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