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對快感作了充分肯定之後,我不得不還要指出它的限度。人畢竟不隻有一個身體,更有一個靈魂。因此,人不但要追求肉體的快樂,更要追求精神的快樂。許多哲學家都談到,人的需要是有層次之分的,越是精神性的需要居於越高的層次。所謂高低不是從道德上講的,我們不能以道德的名義否定肉體的快樂。但是,正如英國哲學家約翰·穆勒所說,凡是體驗過兩種快樂的人就會知道,精神的快樂更加強烈也更加豐富。所以,肉體的快樂隻是起點,如果停留在這個起點上,沉湎於此,局限於此,實際上是蒙受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巨大損失,把自己的人生限製在了一個可憐的範圍內。與快感相比,幸福是一個更高的概念,而要達到幸福的境界就必須有靈魂的參與。其實,即使就快感而言,純粹肉體性質的快感也是十分有限的,差不多也是比較雷同的,情感的投入才使得快感變得獨特而豐富。一個人味覺再發達也不成其為美食家,真正的美食家都是烹調藝術和飲食文化的鑒賞家,鑒賞的快樂大大強化了滿足口腹之欲時的快感。同樣,最難忘的性愛經驗一定是發生在兩人都充滿激情的場合。
在今天,快感已成為最熱門的消費品之一,以製造身體各個部位的快感為營業內容的各色服務行業欣欣向榮。我無意評判這一現象,隻想提醒那些熱心顧客向自己問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如果你隻能到市場上去購買快感,再沒有別的途徑,你的身體的快感機製是否出了毛病?第二個問題:單憑這些買來的快感,你真的覺得自己幸福嗎?
活出真性情
我的人生觀若要用一句話概括,就是真性情。我從來不把成功看作人生的主要目標,覺得隻有活出真性情才是沒有虛度了人生。所謂真性情,一麵是對個性和內在精神價值的看重,另一麵是對外在功利的看輕。
一個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時,看重的是它們在自己生活中的意義,而不是它們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實際利益,這樣一種生活態度就是真性情。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報酬都在眼前。愛情的報酬就是相愛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締結良緣。創作的報酬就是創作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揚四海。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給人以陶醉和滿足,就不足以稱為美好。
為別人對你的好感、承認、報償做的事,如果別人不承認,便等於零。為自己的良心、才能、生命做的事,即使沒有一個人承認,也絲毫無損。
我之所以寧願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其原因之一是為了省心省力,不必去經營我所不擅長的人際關係了。
當我做著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時候,別人的褒貶是不重要的。對於我來說,不存在正業副業之分,凡是出自內心需要而做的事情都是我的正業。
“定力”不是修煉出來的,它直接來自所做的事情對你的吸引力。我的確感到,讀書、寫作以及享受愛情、親情和友情是天下最快樂的事情。人生有兩大幸運,一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另一是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所以,也可以說,我的“定力”來自我的幸運。
世上有味之事,包括詩,酒,哲學,愛情,往往無用。吟無用之詩,醉無用之酒,讀無用之書,鍾無用之情,終於成一無用之人,卻因此活得有滋有味。
真實是最難的,為了它,一個人也許不得不舍棄許多好東西:名譽,地位,財產,家庭。但真實又是最容易的,在世界上,唯有它,一個人隻要願意,總能得到和保持。
成熟了,卻不世故,依然一顆童心。成功了,卻不虛榮,依然一顆平常心。兼此二心者,我稱之為有真性情。
我不願用情人臉上的一個微笑換取身後一個世代的名聲。
人生貴在行胸臆
讀袁中郎全集,感到清風徐徐撲麵,精神陣陣爽快。
明末的這位大才子一度做吳縣縣令,上任伊始,致書朋友們道:“吳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長,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說法石有長老。”開卷讀到這等瀟灑不俗之言,我再舍不得放下了,相信這個人必定還會說出許多妙語。
我的期望沒有落空。
請看這一段:“天下有大敗興事三,而破國亡家不與焉。山水朋友不相湊,一敗興也。朋友忙,相聚不久,二敗興也。遊非及時,或花落山枯,三敗興也。”
真是非常的飄逸。中郎一生最愛山水,最愛朋友,難怪他寫得最好的是遊記和書信,
不過,倘若你以為他隻是個耽玩的倜儻書生,未免小看了他。《明史》記載,他在吳縣任上“聽斷敏決,公庭鮮事”,遂整日“與士大夫談說詩文,以風雅自命”。可見極其能幹,遊刃有餘。但他是真個風雅,天性耐不得官場俗務,終於辭職。後來幾度起官,也都以謝病歸告終。
我們或許可以把袁中郎稱作享樂主義者,不過他所提倡的樂,乃是合乎生命之自然的樂趣,體現生命之質量和濃度的快樂。在他看來,為了這樣的享樂,付出什麼代價也是值得的,甚至這代價也成了一種快樂。
有兩段話,極能顯出他的個性的光彩。
在一處他說:“世人所難得者唯趣”,尤其是得之自然的趣。他舉出童子的無往而非趣,山林之人的自在度日,愚不肖的率心而行,作為這種趣的例子。然後寫道:“自以為絕望於世,故舉世非笑之不顧也,此又一趣也。”憑真性情生活是趣,因此遭到全世界的反對又是趣,從這趣中更見出了怎樣真的性情!
另一處談到人生真樂有五,原文太精彩,不忍割愛,照抄如下:
“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後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帳,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餘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人,遊閑數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產蕩盡矣。然後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
前四種快活,氣象已屬不凡,誰知他筆鋒一轉,說享盡人生快樂以後,一敗塗地,淪為乞丐,又是一種快活!中郎文中多這類飛來之筆,出其不意,又順理成章。世人常把善終視作幸福的標誌,其實經不起推敲。若從人生終結看,善不善終都是死,都無幸福可言。若從人生過程看,一個人隻要痛快淋漓地生活過,不管善不善終,都稱得上幸福了。對於一個洋溢著生命熱情的人來說,幸福就在於最大限度地窮盡人生的各種可能性,其中也包括困境和逆境。極而言之,樂極生悲不足悲,最可悲的是從來不曾樂過,一輩子穩穩當當,也平平淡淡,那才是白活了一場。所以,與其貪圖活得長久,不如爭取活得痛快。中郎引惠開的話說:“人生不得行胸臆,縱年百歲猶為天。”就是這個意思。
中郎自己是個充滿生命熱情的人,他做什麼事都興致勃勃,好像不要命似的。愛山水,便說落雁峰“可值百死”。愛朋友,便歎“以友為性命”。他知道“世上希有事,未有不以死得者”,值得要死要活一番。讀書讀到會心處,便“燈影下讀複叫,叫複讀,僮仆睡者皆驚起”,真是忘乎所以。他愛少女,坦陳有“青娥之癖”。他甚至發起懶來也上癮,名之“懶癖”。
關於癖,他說過一句極中肯的話:“餘觀世上語言無味麵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有癖之人,哪怕有的是怪癖惡癖,終歸還保留著一種自己的真興趣真熱情,比起那班名利俗物來更是一個活人。當然,所謂癖是真正著迷,全心全意,死活不顧。譬如巴爾紮克小說裏的於洛男爵,愛女色愛到財產名譽地位性命都可以不要,到頭來窮困潦倒,卻依然心滿意足,這才配稱好色,那些隻揩油不肯作半點犧牲的偷香竊玉之輩是不夠格的。
在義與利之外
“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中國人的人生哲學總是圍繞著義利二字打轉。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曾經有過一個人皆君子、言必稱義的時代,當時或許有過大義滅利的真君子,但更常見的是假義之名逐利的偽君子和輕信義的旗號的迂君子。那個時代過去了。曾幾何時,世風劇變,義的信譽一落千丈,真君子銷聲匿跡,偽君子真相畢露,迂君子豁然開竅,都一窩蜂奔利而去。據說觀念更新,義利之辨有了新解,原來利並非小人的專利,倒是做人的天經地義。
“時間就是金錢!”這是當今的一句時髦口號。企業家以之鞭策生產,本無可非議。但世人把它奉為指導人生的座右銘,用商業精神取代人生智慧,結果就便自己的人生成了一種企業,使人際關係成了一個市場。
我曾經嘲笑廉價的人情味,如今,連人情味也變得昂貴而罕見了。試問,不花錢你可能買到一個微笑,一句問候,一丁點兒側隱之心?
不過,無須懷舊。想靠形形色色的義的說教來匡正時弊,拯救世風人心,事實上無濟於事。在義利之外,還有別樣的人生態度。在君子小人之外,還有別樣的人格。套孔子的句式,不妨說:“至人喻以情。”
義和利,貌似相反,實則相通。“義”要求人獻身抽象的社會實體,“利”驅使人投身世俗的物質利益,兩者都無視人的心靈生活,遮蔽了人的真正的“自我”。“義”教人奉獻,“利”誘人占有,前者把人生變成一次義務的履行,後者把人生變成一場權利的爭奪,殊不知人生的真價值是超乎義務和權利之外的。義和利都脫不開計較,所以,無論義師討伐叛臣,還是利欲支配眾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緊張。
如果說“義”代表一種倫理的人生態度,“利”代表一種功利的人生態度,那麼,我所說的“情”便代表一種審美的人生態度。它主張率性而行,適情而止,每個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你不是你所信奉的教義,也不是你所占有的物品,你之為你僅在於你的真實“自我”。生命的意義不在奉獻或占有,而在創造,創造就是人的真性情的積極展開,是人在實現其本質力量時所獲得的情感上的滿足。創造不同於奉獻,奉獻隻是完成外在的責任,創造卻是實現真實的“自我”。至於創造和占有,其差別更是一目了然,譬如寫作,占有注重的是作品所帶來的名利地位,創造注重的隻是創作本身的快樂。有真性情的人,與人相處唯求情感的溝通,與物相觸獨鍾情趣的品味。更為可貴的是,在世人匆忙逐利又為利所逐的時代,他接人待物有一種閑適之情。我不是指中國士大夫式的閑情逸致,也不是指小農式的知足保守,而是指一種不為利驅、不為物役的淡泊的生活情懷。仍以寫作為例,我想不通,一個人何必要著作等身呢?倘想流芳千古,一首不朽的小詩足矣。倘無此奢求,則隻要活得自在即可,寫作也不過是這活得自在的一種方式罷了。
王爾德說:“人生隻有兩種悲劇,一是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另一是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我曾經深以為然,並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輕鬆俏皮。但仔細玩味,發現這話的立足點仍是占有,所以才會有占有欲未得滿足的痛苦和已得滿足的無聊這雙重悲劇。如果把立足點移到創造上,以審美的眼光看人生,我們豈不可以反其意而說:人生中有兩種快樂,一是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尋求和創造;另一是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品味和體驗?當然,人生總有其不可消除的痛苦,而重情輕利的人所體味到的辛酸悲哀,更為逐利之輩所夢想不到。但是,擺脫了占有欲,至少可以使人免除許多瑣屑的煩惱和渺小的痛苦,活得有器度些。我無意以審美之情為救世良策,而隻是表達了一個信念:在義與利之外,還有一種更值得一過的人生。這個信念將支撐我度過未來吉凶難卜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