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財奴的快樂並非來自財產的使用價值,而是來自所有權。所有權帶來的心理滿足遠遠超過所有物本身提供的生理滿足。一件一心盼望獲得的東西,未必要真到手,哪怕它被放到月球上,隻要宣布它屬於我了,就會產生一種愚蠢的歡樂。
耶穌說:“富人要進入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困難。”對耶穌所說的富人,不妨作廣義的解釋,凡是把自己所占有的世俗的價值,包括權力、財產、名聲等等,看得比精神的價值更寶貴,不肯舍棄的人,都可以包括在內。如果心地不明,我們在塵世所獲得的一切就都會成為負擔,把我們變成負重的駱駝,而把通往天國的路堵塞成針眼。
東西方宗教都有布施一說。照我的理解,布施的本義是教人去除貪鄙之心,由不執著於財物,進而不執著於一切身外之物,乃至於這塵世的生命。如此才可明白,佛教何以把布施列為“六度”之首,即從迷惑的此岸渡向覺悟的彼岸的第一座橋梁。佛教主張“無我”,既然“我”不存在,也就不存在“我的”這回事了。無物屬於自己,連自己也不屬於自己,何況財物。明乎此理,人還會有什麼得失之患呢?
王爾德說:“人生隻有兩種悲劇,一是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另一是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我曾經深以為然,並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輕鬆俏皮。但仔細玩味,發現這話的立足點仍是占有,所以才會有占有欲未得滿足的痛苦和已得滿足的無聊這雙重悲劇。如果把立足點移到創造上,以審美的眼光看人生,我們豈不可以反其意而說:人生有兩種快樂,一是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尋求和創造;另一是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品味和體驗?
大損失在人生中的教化作用:使人對小損失不再計較。
有一個人因為愛泉水的歌聲,就把泉水灌進瓦罐,藏在櫃子裏。我們常常和這個人一樣傻。我們把女人關在屋子裏,便以為占有了她的美。我們把事物據為己有,便以為占有了它的意義。可是,意義是不可占有的,一旦你試圖占有,它就不在了。無論我們和一個女人多麼親近,她的美始終在我們之外。不是在占有中,而是在男人的欣賞和傾倒中,女人的美便有了意義。我想起了海涅,他終生沒有娶到一個美女,但他把許多女人的美變成了他的詩,因而也變成了他和人類的財富。
習慣於失去
出門時發現,擱在樓道裏的那輛新自行車不翼而飛了。兩年之中,這已是第三輛。我一麵為世風搖頭,一麵又感到內心比前兩次失竊時要平靜得多。
莫非是習慣了?
也許是。近年來,我的生活中接連遭到慘重的失去,相比之下,丟輛把自行車真是不足掛齒。生活的劫難似乎使我悟出了一個道理:人生在世,必須習慣於失去。
一般來說,人的天性是習慣於得到,而不習慣於失去的。呱呱墜地,我們首先得到了生命。自此以後,我們不斷地得到:從父母得到衣食、玩具、愛和撫育,從社會得到職業的訓練和文化的培養。長大成人以後,我們靠著自然的傾向和自己的努力繼續得到:得到愛情、配偶和孩子,得到金錢、財產、名譽、地位,得到事業的成功和社會的承認,如此等等。
當然,有得必有失,我們在得到的過程中也確實不同程度地經曆了失去。但是,我們比較容易把得到看作是應該的,正常的,把失去看作是不應該的,不正常的。所以,每有失去,仍不免感到委屈。所失愈多愈大,就愈委屈。我們暗暗下決心要重新獲得,以補償所失。在我們心中的藍圖上,人生之路仿佛是由一係列的獲得勾畫出來的,而失去則是必須塗抹掉的筆誤。總之,不管失去是一種多麼頻繁的現象,我們對它反正不習慣。
道理本來很簡單:失去當然也是人生的正常現象。整個人生是一個不斷地得而複失的過程,就其最終結果看,失去反比得到更為本質。我們遲早要失去人生最寶貴的贈禮——生命,隨之也就失去了在人生過程中得到的一切。有些失去看似偶然,例如天災人禍造成的意外損失,但也是無所不包的人生的題中應有之義。“人有旦夕禍福”,既然生而為人,就得有承受旦夕禍福的精神準備和勇氣。至於在社會上的挫折和失利,更是人生在世的尋常遭際了。由此可見,不習慣於失去,至少表明對人生尚欠覺悟。一個隻求得到不肯失去的人,表麵上似乎富於進取心,實際上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在遭到重大失去之後一蹶不振。
為了習慣於失去,有時不妨主動地失去。東西方宗教都有布施一說。照我的理解,布施的本義是教人去除貪鄙之心,由不執著於財物,進而不執著於一切身外之物,乃至於這塵世的生命。如此才可明白,佛教何以把布施列為“六度”之首,即從迷惑的此岸渡向覺悟的彼岸的第一座橋梁。俗眾借布施積善圖報,寺廟靠布施斂財致富,實在是小和尚念歪了老祖宗的經。我始終把佛教看作古今中外最透徹的人生哲學,對它後來不倫不類的演變深不以為然。佛教主張“無我”,既然“我”不存在,也就不存在“我的”這回事了。無物屬於自己,連自己也不屬於自己,何況財物。明乎此理,人還會有什麼得失之患呢?
當然,佛教畢竟是一種太悲觀的哲學,不宜提倡。隻是對於入世太深的人,它倒是一帖必要的清醒劑。我們在社會上盡可以積極進取,但是,內心深處一定要為自己保留一份超脫。有了這一份超脫,我們就能更加從容地品嚐人生的各種滋味,其中也包括失去的滋味。
由丟車引發這麼多議論,可見還不是太不在乎。如果有人嘲笑我阿Q精神,我樂意承認。試想,對於人生中種種不可避免的失去,小至破財,大至死亡,沒有一點阿Q精神行嗎?由社會的眼光看,盜竊是一種不義,我們理應與之作力所能及的鬥爭,而不該擺出一副哲人的姿態容忍姑息。可是,倘若社會上有更多的人了悟人生根本道理,世風是否會好一些呢?那麼,這也許正是我對不義所作的一種力所能及的鬥爭罷。
白兔和月亮
在眾多的兔姐妹中,有一隻白兔獨具審美的慧心。她愛大自然的美,尤愛皎潔的月色。每天夜晚,她來到林中草地,一邊無憂無慮地嬉戲,一邊心曠神情地賞月。她不愧是賞月的行家,在她的眼裏,月的陰晴圓缺無不各具風韻。
於是,諸神之王召見這隻白兔,向她宣布了一個慷慨的決定:
“萬物均有所歸屬。從今以後,月亮歸屬於你,因為你的賞月之才舉世無雙。”
白兔仍然夜夜到林中草地賞月。可是,說也奇怪,從前的閑適心情一掃而光了,腦中隻繃著一個念頭:“這是我的月亮!”她牢牢盯著月亮,就像財主盯著自己的金窖。烏雲蔽月,她便緊張不安,唯恐寶藏丟失。滿月缺損,她便心痛如割,仿佛遭了搶劫。在她的眼裏,月的陰晴圓缺不再各具風韻,反倒險象迭生,勾起了無窮的得失之患。
和人類不同的是,我們的主人公畢竟慧心未滅,她終於去拜見諸神之王,請求他撤消了那個慷慨的決定。
簡單生活
在五光十色的現代世界中,讓我們記住一個古老的真理:活得簡單才能活得自由。
自古以來,一切賢哲都主張過一種簡樸的生活,以便不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
事實上,一個人為維持生存和健康所需要的物品並不多,超乎此的屬於奢侈品。它們固然提供享受,但更強求服務,反而成了一種奴役。
現代人是活得愈來愈複雜了,結果得到許多享受,卻並不幸福,擁有許多方便,卻並不自由。
一個專注於精神生活的人,物質上的需求必定是十分簡單的。因為他有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沒有工夫關心物質方麵的區區小事;他沉醉於精神王國的偉大享受,物質享受不再成為誘惑。
在一個人的生活中,精神需求相對於物質需求所占比例越大,他就離神越近。
智者的特點是,一方麵,很少的物質就能使他滿足,另一方麵,再多的物質也不能使他滿足。原因隻在於,他的心思不在這裏,真正能使他滿足的是精神事物。
在生存需要能夠基本滿足之後,是物質欲望仍占上風,繼續膨脹,還是精神欲望開始上升,漸成主導,一個人的素質由此可以判定。
人活世上,有時難免要有求於人和違心做事。但是,我相信,一個人隻要肯約束自己的貪欲,滿足於過比較簡單的生活,就可以把這些減少到最低限度。遠離這些麻煩的交際和成功,實在算不得什麼損失,反而受益無窮。我們因此獲得了好心情和好光陰,可以把它們奉獻給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真正感興趣的事,而首先是奉獻給自己。對於一個滿足於過簡單生活的人,生命的疆域是更加寬闊的。
人生應該力求兩個簡單:物質生活的簡單;人際關係的簡單。有了這兩個簡單,心靈就擁有了廣闊的空間和美好的寧靜。
現代人卻在兩個方麵都複雜,物質生活上是財富的無窮追逐,人際關係上是利益的不盡糾葛,兩者占滿了生活的幾乎全部空間,而人世間的大部分煩惱也是源自這兩種複雜。
精神棲身於茅屋
如果你愛讀人物傳記,你就會發現,許多優秀人物生前都非常貧困。就說說那位最著名的印象派畫家凡高吧,現在他的一幅畫已經賣到了幾千美元,可是,他活著時,他的一張畫連一餐飯錢也換不回,經常挨餓,一生窮困潦倒,終致精神失常,在37歲時開槍自殺了。要論家境,他的家族是當時歐洲最大的畫商,幾乎控製著全歐洲的美術市場。作為一名畫家,他有得天獨厚的便利條件,完全可以像那些平庸畫家那樣迎合時尚以謀利,成為一個富翁,但他不屑於這麼做。他說,他可不能把他唯一的生命耗費在給非常愚蠢的人畫非常蹩腳的畫上麵,做藝術家並不意味著賣好價錢,而是要去發現一個未被發現的新世界。確實,凡高用他的作品為我們發現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萬物在陽光中按照同一節奏舞蹈的世界。另一個荷蘭人斯賓諾莎是名垂史冊的大哲學家,他為了保持思想的自由,寧可靠磨鏡片的收入維持最簡單的生活,謝絕了海德堡大學以不觸犯宗教為前提要他去當教授的聘請。
我並不是提倡苦行僧哲學。問題在於,如果一個人太看重物質享受,就必然要付出精神上的代價。人的肉體需要是很有限的,無非是溫飽,超於此的便是奢侈,而人要奢侈起來卻是沒有盡頭的。溫飽是自然的需要,奢侈的欲望則是不斷膨脹的市場刺激起來的。你本來習慣於騎自行車,不覺得有什麼欠缺,可是,當你看到周圍不少人開上了汽車,你就會覺得你缺汽車,有必要也買一輛。富了總可以更富,事實上也必定有人比你富,於是你永遠不會滿足,不得不去掙越來越多的錢。這樣,賺錢便成了你的唯一目的。即使你是畫家,你哪裏還顧得上真正的藝術追求;即使你是學者,你哪裏還會在乎科學的良心?
所以,自古以來,一切賢哲都主張一種簡樸的生活方式,目的就是為了不當物質欲望的奴隸,保持精神上的自由。古羅馬哲學家塞涅卡說得好∶“自由人以茅屋為居室,奴隸才在大理石和黃金下棲身。”柏拉圖也說:胸中有黃金的人是不需要住在黃金屋頂下麵的。或者用孔子的話說∶“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非常喜歡關於蘇格拉底的一個傳說,這位被尊稱為“師中之師”的哲人在雅典市場上閑逛,看了那些琳琅滿目的貨攤後驚歎:“這裏有多少我用不著的東西嗬!”的確,一個熱愛精神事物的人必定是淡然於物質的奢華的,而一個人如果安於簡樸的生活,他即使不是哲學家,也相去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