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生命感悟
生活態度
為別人對你的好感、承認、報償做的事,如果別人不承認,便等於零。為自己的良心、才能、生命做的事,即使沒有一個人承認,也絲毫無損。}/bl}
每個人都隻有一個人生,她是一個對我們從一而終的女子。我們不妨盡自己的力量引導她,充實她,但是,不管她終於成個什麼樣子,我們好歹得愛她。}/bl}
真性情
我的人生觀若要用一句話概括,就是真性情。我從來不把成功看作人生的主要目標,覺得隻有活出真性情才是沒有虛度了人生。所謂真性情,一麵是對個性和內在精神價值的看重,另一麵是對外在功利的看輕。
一個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時,看重的是它們在自己生活中的意義,而不是它們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實際利益,這樣一種生活態度就是真性情。
一個人活在世上,必須有自己真正愛好的事情,才會活得有意思。這愛好完全是出於他的真性情的,而不是為了某種外在的利益,例如金錢、名聲之類。他喜歡做這件事情,隻是因為他覺得事情本身非常美好,他被事情的美好所吸引。這就好像一個園丁,他僅僅因為喜歡而開辟了一塊自己的園地,他在其中培育了許多美麗的花木,為它們傾注了自己的心血。當他在自己的園地上耕作時,他心裏非常踏實。無論他走到哪裏,他也都會牽掛著那些花木,如同母親牽掛著自己的孩子。這樣一個人,他一定會活得很充實的。相反,一個人如果沒有自己的園地,不管他當多大的官,做多大的買賣,他本質上始終是空虛的。這樣的人一旦丟了官,破了產,他的空虛就暴露無遺了,會惶惶然不可終日,發現自己在世界上無事可做,也沒有人需要他,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在我看來,所謂成功是指把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做好,其前提是首先要有自己真正的愛好,即自己的真性情,舍此便隻是名利場上的生意經。而幸福則主要是一種內心體驗,是心靈對於生命意義的強烈感受,因而也是以心靈的感受力為前提的。所以,比成功和幸福都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必須有一個真實的自我,一顆飽滿的靈魂,它決定了一個人爭取成功和體驗幸福的能力。
人做事情,或是出於利益,或是出於性情。出於利益做的事情,當然就不必太在乎是否愉快。我常常看見名利場上的健將一麵叫苦不迭,一麵依然奮鬥不止,對此我完全能夠理解。我並不認為他們的叫苦是假,因為我知道利益是一種強製力量,而就他們所做的事情的性質來說,利益的確比愉快更加重要。相反,凡是出於性情做的事情,亦即僅僅為了滿足心靈而做的事情,愉快就都是基本的標準。屬於此列的不僅有讀書,還包括寫作、藝術創作、藝術欣賞、交友、戀愛、行善等等,簡言之,一切精神活動。如果在做這些事情時不感到愉快,我們就必須懷疑是否有利益的強製在其中起著作用,使它們由性情生活蛻變成了功利行為。
“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中國人的人生哲學總是圍繞著義利二字打轉。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我相信,在義和利之外,還有別樣的人生態度。在君子和小人之外,還有別樣的人格。套孔於的句式,不妨說:“至人喻以情。”
義和利,貌似相反,實則相通。“義”要求人獻身抽象的社會實體,“利”驅使人投身世俗的物質利益,兩者都無視人的心靈生活,遮蔽了人的真正的“自我”。“義”教人奉獻,“利”誘人占有,前者把人生變成一次義務的履行,後者把人生變成一場權利的爭奪,殊不知人生的真價值是超乎義務和權利之外的。義和利都脫不開計較,所以,無論義師討伐叛臣,還是利欲支配眾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緊張。
如果說“義”代表一種倫理的人生態度,“利”代表一種功利的人生態度,那麼,我所說的“情”便代表一種審美的人生態度。它主張率性而行,適情而止,每個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你不是你所信奉的教義,也不是你所占有的物品,你之為你僅在於你的真實“自我”。生命的意義不在奉獻或占有,而在創造,創造就是人的真性情的積極展開,是人在實現其本質力量時所獲得的情感上的滿足。
你說,得活出個樣兒來。我說,得活出個味兒來。名聲地位是衣裳,不妨弄件穿穿。可是,對人對己都不要衣帽取人。衣裳換來換去,我還是我。脫盡衣裳,男人和女人更本色。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報酬都在眼前。愛情的報酬就是相愛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締結良緣。創作的報酬就是創作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揚四海。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給人以陶醉和滿足,就不足以稱為美好。
此生此世,當不當思想家或散文家,寫不寫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我唯願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夠安靜聆聽別的生命也使別的生命願意安靜聆聽的純真,此中的快樂遠非浮華功名可比。
人不僅僅屬於時代。無論時代怎樣,沒有人必須為了利益而放棄自己的趣味。人生之大趣,第一源自生命,第二源自靈魂。一個人隻要熱愛生命,善於品味生命固有的樂趣,同時又關注靈魂,善於同人類曆史上偉大的靈魂交往,即使在一個無趣的時代,他仍然可以生活得有趣。
愛生命
生命是最基本的價值。一個簡單的事實是,每個人隻有一條命,在無限的時空中,再也不會有同樣的機會,所有因素都恰好組合在一起,來產生這一個特定的個體了。同時,生命又是人生其他一切價值的前提,沒有了生命,其他一切都無從談起。
由此得出的一個當然的結論是,對於每一個人來說,生命是最珍貴的。因此,對於自己的生命,我們當知珍惜,對於他人的生命,我們當知關愛。
熱愛生命是幸福之本,同情生命是道德之本,敬畏生命是信仰之本。
人生的意義,在世俗層次上即幸福,在社會層次上即道德,在超越層次上即信仰,皆取決於對生命的態度。
一種西方的哲學教導我們趨樂避苦。一種東方的宗教教導我們擺脫苦與樂的輪回。可是,真正熱愛人生的人把痛苦和快樂一齊接受下來。
生命是宇宙間的奇跡,它的來源神秘莫測。是進化的產物,還是上帝的創造?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用你的心去感受這奇跡。於是,你便會懂得欣賞大自然中的生命現象,用它們的千姿百態豐富你的心胸。於是,你便會善待一切生命,從每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到一頭羚羊,一隻昆蟲,一棵樹,從心底裏產生萬物同源的親近感。於是,你便會懷有一種敬畏之心,敬畏生命,也敬畏創造生命的造物主,不管人們把它稱作神還是大自然。
生命是我們最珍愛的東西,它是我們所擁有的一切的前提,失去了它,我們就失去了一切。生命又是我們最忽略的東西,我們對於自己擁有它實在太習以為常了,而一切習慣了的東西都容易被我們忘記。因此,人們在道理上都知道生命的寶貴,實際上卻常常做一些損害生命的事情,抽煙,酗酒,縱欲,不講衛生,超負荷工作,等等。因此,人們為虛名浮利而忙碌,卻舍不得花時間來讓生命本身感到愉快,來做一些實現生命本身的價值的事情。往往是當我們的生命真正受到威脅的時候,我們才幡然醒悟,生命的不可替代的價值才突現在我們的眼前。但是,有時候醒悟已經為時太晚,損失已經不可挽回。
每一個人對於自己的生命,第一有愛護它的責任,第二有享受它的權利,而這兩方麵是統一的。世上有兩種人對自己的生命最不知愛護也最不善享受,其一是工作狂,其二是縱欲者,他們其實是在以不同的方式透支和榨取生命。
自然賦予人的一切生命欲望皆無罪,禁欲主義最沒有道理。我們既然擁有了生命,當然有權享受它。但是,生命享受和物欲是兩回事。一方麵,生命本身對於物質資料的需要是有限的,物欲決非生命本身帶來的,而是社會刺激起來的。另一方麵,生命享受的疆域無比寬廣,相比之下,物欲的滿足就太狹窄了。那些隻把生命用來追求物質的人,實際上既怠慢了自己生命的真正需要,也剝奪了自己生命享受的廣闊疆域。
生命所需要的,無非空氣、陽光、健康、營養、繁衍,千古如斯,古老而平凡。但是,驕傲的人啊,拋開你的虛榮心和野心吧,你就會知道,這些最簡單的享受才是最醇美的。
最自然的事情是最神秘的,例如做愛和孕育。各民族的神話豈非都可以追溯到這個源頭?
生命是人的存在的基礎和核心。個人建功創業,致富獵名,倘若結果不能讓自己安身立命,究竟有何價值?人類齊家治國,爭霸稱雄,倘若結果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究竟有何價值?
生命原是人的最珍貴的價值。可是,在當今的時代,其他種種次要的價值取代生命成了人生的主要目標乃至唯一目標,人們耗盡畢生精力追逐金錢、權力、名聲、地位等等,從來不問一下這些東西是否使生命獲得了真正的滿足。
生命原是一個內容豐富的組合體,包含著多種多樣的需要、能力、衝動,其中每一種都有獨立的存在和價值,都應該得到實現和滿足。可是,現實的情形是,多少人的內在潛能沒有得到開發,他們的生命早早地就納入了一條狹窄而固定的軌道,並且以同樣的方式把自己的子女也培養成片麵的人。
事實上,絕大多數人的潛能有太多未被發現和運用。由於環境的逼迫、利益的驅使或自身的懶惰,人們往往過早地定型了,把偶然形成的一條窄縫當成了自己的生命之路,隻讓潛能中極小一部分從那裏釋放,絕大部分遭到了棄置。人們是怎樣輕慢地虧待自己隻有一次的生命啊。
不論電腦怎樣升級,我隻是用它來寫作,它的許多功能均未被開發。我們的生命何嚐不是如此?
在事物上有太多理性的堆積物:語詞、概念、意見、評價等等。在生命上也有太多社會的堆積物:財富、權力、地位、名聲等等。天長日久,堆積物取代本體,組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虛假的世界。
在市聲塵囂之中,生命的聲音已經久被遮蔽,無人理會。
讓我們都安靜下來,每個人都向自己身體和心靈的內部傾聽,聽一聽自己的生命在說什麼,想一想自己的生命究竟需要什麼。
從生命的觀點看,現代人的生活有兩個弊病。一方麵,文明為我們創造了越來越優裕的物質條件,遠超出維持生命之所需,那超出的部分固然提供了享受,但同時也使我們的生活方式變得複雜,離生命在自然界的本來狀態越來越遠。另一方麵,優裕的物質條件也使我們容易沉湎於安逸,喪失麵對巨大危險的勇氣和堅強,在精神上變得平庸。我們的生命遠離兩個方向上的極限狀態,向下沒有承受匱乏的忍耐力,向上沒有挑戰危險的爆發力,躲在舒適安全的中間地帶,其感覺日趨麻木。
每個人都隻有一個人生,她是一個對我們從一而終的女子。我們不妨盡自己的力量引導她,充實她,但是,不管她終於成個什麼樣子,我們好歹得愛她。
生命不同季節的體驗都是值得珍惜的,它們是完整的人生體驗的組成部分。一個人在任何年齡段都可以有人生的收獲,歲月的流逝誠然令人悲傷,但更可悲的是自欺式的年齡錯位。
生命害怕單調甚於害怕死亡,僅此就足以保證它不可戰勝了。它為了逃避單調必須豐富自己,不在乎結局是否徒勞。
生命平靜地流逝,沒有聲響,沒有浪花,甚至連波紋也看不見,無聲無息。我多麼厭惡這平坦的河床,它吸收了任何感覺。突然,遇到了阻礙,礁岩崛起,狂風大作,拋起萬丈浪。我活著嗎?是的,這時候我才覺得我活著。
有無愛的欲望,能否感受生的樂趣,歸根到底是一個內在的生命力的問題。
情欲是走向空靈的必由之路。本無情欲,隻能空而不靈。
生命與生命之間的互相吸引。我設想,在一個絕對荒蕪、沒有生命的星球上,一個活人即使看見一隻蒼蠅,或一隻老虎,也會發生親切之感的。
親自然
每年開春,仿佛無意中突然發現土中冒出了稚嫩的青草,樹木抽出了小小的綠芽,那時候會有一種多麼純淨的喜悅心情。記得小時候,在屋外的泥地裏埋幾粒黃豆或牽牛花籽,當看到小小的綠芽破土而出時,感覺到的也是這種心情。也許天下生命原是一家,也許我曾經是這麼一棵樹,一棵草,生命萌芽的歡欣越過漫長的進化係列,又在我的心裏複蘇了?
唉,人的心,進化的最高產物,世上最複雜的東西,在這小小的綠芽麵前,才恢複了片刻的純淨。
人,棲居在大地上,來自泥土,也歸於泥土,大地是人的永恒家園。如果有一種裝置把人與大地隔絕開來,切斷了人的來路和歸宿,這樣的裝置無論多麼奢華,算是什麼家園呢?
人,棲居在天空下,仰望蒼穹,因驚奇而探究宇宙之奧秘,因敬畏而感悟造物之偉大,於是有科學和信仰,此人所以為萬物之靈。如果高樓蔽天,俗務纏身,人不再仰望蒼穹,這樣的人無論多麼有錢,算是什麼萬物之靈呢?
現在,我們與土地的接觸愈來愈少了。磚、水泥、鋼鐵、塑料和各種新型建築材料把我們包圍了起來。我們把自己關在宿舍或辦公室的四壁之內。走在街上,我們同樣被房屋、商店、建築物和水泥路麵包圍著。我們總是活得那樣匆忙,顧不上看看天空和土地。我們總是生活在眼前,忘掉了永恒和無限。我們已經不再懂得土地的痛苦和渴望,不再能欣賞土地的悲壯和美麗。
這熟悉的家、街道、城市,這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時候我會突然感到多麼陌生,多麼不真實。我思念被這一切覆蓋著的永恒的土地,思念一切生命的原始的家鄉。
精神的健康成長離不開土地和天空,土地貢獻了來源和質料,天空則指示了目標和形式。比較起來,土地應該是第一位的。人來自泥土而歸於泥土,其實也是土地上的作物。土地是家,天空隻是遼遠的風景。我甚至相信,古往今來哲人們對天空的沉思,那所謂形而上的關切,也隻有在向土地的回歸之中,在一種萬物一體的親密感之中,方能獲得不言的解決。
我們都會說人是大自然之子的道理,可惜的是,能夠記起大自然母親的麵貌的人越來越少了。從生到死,我們都遠離土地而生活,就像一群遠離母親的孤兒。到各地走走,你會發現到處都在興建雷同的城鎮,千篇一律的商廈和水泥馬路取代了祖先們修築的土牆和小街,田野和村莊正在迅速消失。最可悲的是我們的孩子,他們在這樣一種與大自然完全隔絕的生活模式中成長,壓根兒沒有過同大自然親近的經驗和對土地的記憶,因而也很難在他們身上喚起對大自然的真正興趣了。
我們切不可低估這一事實的嚴重後果。一棵植物必須在土裏紮下根,才能健康地生長。人也是這樣,隻是在外表上不像植物那麼明顯,所以很容易被我們忽視。遠離土地必定會付出可怕的代價,倘若這種對大自然的麻木不仁延續下去,人類就不可避免地要發生精神上的退化。在電視機前長大的新一代人,當然讀不進荷馬和莎士比亞。始終在人造產品的包圍下生活,人們便不再懂得欣賞神和半神的創造,這有什麼奇怪呢?
孩子天然地親近自然,親近自然中的一切生命。孩子自己就是自然,就是自然中的一個生命。
然而,今天的孩子真是可憐。一方麵,他們從小遠離自然,在他們的生活環境裏,自然最多隻剩下了一點兒殘片。另一方麵,他們所處的文化環境也是非自然的,從小被電子遊戲、太空動漫、教輔之類的產品包圍,天性中的自然也遭到了封殺。
我們正在從內外兩個方麵割斷孩子與自然的聯係,剝奪他們的童年。他們遲早會報複我們的!
不管現代人怎樣炫耀自己的技術和信息,倘若對自己生命的來源和基礎渾渾噩噩,便是最大的蒙昧和無知。人類的聰明在於馴服自然,在廣袤的自然世界中為自己開辟出一個令自己愜意的人造世界。可是,如果因此而沉溺在這個人造世界裏,與廣袤的自然世界斷了聯係,就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自然的疆域無限,終身自拘於狹小人工範圍的生活畢竟是可憐的。
長年累月關閉在窄屋裏的人,大地和天空都不屬於他,不可能具有開闊的視野和豐富的想象力。對於每天夜晚守在電視機前的現代人來說,頭上的星空根本不存在,星空曾經給予先哲的偉大啟示已經成為失落的遺產。
創造城市,在大地上演繹五彩繽紛的人間故事,證明了人的聰明。可是,倘若人用自己的作品把自己與上帝的作品隔離開來,那就是愚昧。倘若人用自己的作品排擠和毀壞掉上帝的作品,那就是褻瀆。
人與人的碰撞隻能觸發生活的精明,人與自然的交流才能開啟生命的智慧。
人類曾經以地球的主人自居,對地球為所欲為,結果破壞了地球上的生態環境,並且自食其惡果。於是,人類開始反省自己的行為。
反省的第一個認識是,人不能用奴隸主對待奴隸的方式對待地球,人若肆意奴役和蹂躪地球,實際上是把自己變成了地球的敵人,必將遭到地球的報複,就像奴隸主遭到奴隸的報複一樣。地球是人的家,人應該為了自己的長遠利益管好這個家,做地球的好主人,不要做敗家子。
在這一認識中,主人的地位未變,隻是統治的方式開明了一些。然而,反省的深入正在形成更高的認識:人作為地球主人的地位真的不容置疑嗎?與地球上別的生物相比,人真的擁有特權嗎?一位現代生態學家說:人類是作為綠色植物的客人生活在地球上的。若把這個說法加以擴展,我們便可以說,人是地球的客人。作為客人,我們在享受主人的款待時倒也不必羞愧,但同時我們應當懂得尊重和感謝主人。做一個有教養的客人,這可能是人對待自然的最恰當的態度吧。
天生萬物,各有其用,這個用不是隻對人而言的。用哲學的語言說,萬物都有其自身的存在和權利,用科學的語言說,萬物構成了地球上自循環的生態係統。然而,在技術方式的統治下,自然萬物都失去了自身的豐富性和本源性,縮減成了某種可以滿足人的需要的功能,對人而言的一種使用價值,簡言之,僅僅被看成了資源和能源。
與技術方式相反,詩意方式就是要擺脫狂妄的人類中心主義和狹窄的功利主義的眼光,用一種既謙虛又開闊的眼光看自然萬物。一方麵,作為自然大家庭中的普通一員,人以平等的態度尊重萬物的存在和權利。另一方麵,作為地球上唯一的精神性存在,人又通過與萬物和諧相處而領悟存在的奧秘。
在擺脫了認知和被認知、利用和被利用的關係之後,人不再是主體,物不再是客體,而都成了宇宙大家庭中的平等成員。那時候,一切存在者都回到了存在的本來狀態,都在用自己的語言說話。
在觀賞者眼中,再美的花也隻是花而已。唯有當觀賞停止、交流和傾聽開始之時,花兒才會對你顯靈和傾談。
看海,必須是獨自一人。和別人在一起時,看不見海的真相。那海灘上嬉水的人群,那身邊親密的同伴,都會成為避難所,你的眼光和你的心躲在裏麵,逃避海的威脅。你必須無處可逃,聽憑那莫名的力量把你吞滅,時間消失,空間消失,人類消失,城市和文明消失,你自己也消失,或者和海變成了一體,融入了千古荒涼之中。
瞥見了海的真相的人不再企圖談論海,因為他明白了康德說的道理:用人類理性發明的語詞隻能談論現象,不能談論世界的本質。
赫拉克利特說:“自然喜歡躲藏起來。”這句話至少有兩層含義:第一,自然是頑皮的,喜歡和尋找它的人捉迷藏;第二,自然是羞怯的,不喜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一個好的哲人在接近自然的奧秘時應當懷有兩種心情:他既像孩子一樣懷著遊戲的激情,又像戀人一樣懷著神聖的愛情。他知道真理是不易被捉到,更不可被說透的。真理躲藏在人類語言之外的地方,於是他隻好說隱喻。
存在的一切奧秘都是用比喻說出來的。對於聽得懂的耳朵,大海、星辰、季節、野花、嬰兒都在說話,而聽不懂的耳朵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我們應向一切虔信的民族學習一個基本信念,就是敬畏自然。我們要記住,人是自然之子,在總體上隻能順應自然,不能征服和支配自然,無論人類創造出怎樣偉大的文明,自然永遠比人類偉大。我們還要記住,人誠然可以親近自然,認識自然,但這是有限度的,自然有其不可接近和揭穿的秘密,各個虔信的民族都把這秘密稱作神,我們應當尊重這秘密。
一個人的童年,最好是在鄉村度過。一切的生命,包括植物、動物、人,歸根到底來自土地,生於土地,最後又歸於土地。在鄉村,那剛來自土地的生命仍能貼近土地,從土地汲取營養。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長的時期,而鄉村為它提供了充滿同樣蓬勃生長的生命的環境。農村孩子的生命不孤單,它有許多同伴,它與樹、草、野兔、家畜、昆蟲進行著無聲的談話,它本能地感到自己屬於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相比之下,城裏孩子的生命就十分孤單,遠離了土地和土地上豐富的生命,與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斷了聯係。在一定意義上,城裏孩子是沒有童年的。
土地是潔淨的,它接納一切自然的汙物,包括動物的糞便和屍體,使之重歸潔淨。真正肮髒的是它不肯接納的東西——人類的工業廢物。
在燈紅酒綠的都市裏,覓得一粒柳芽,一朵野花,一刻清靜,人會由衷地快樂。在杳無人煙的荒野上,發現一星燈火,一縷炊煙,一點人跡,人也會由衷地快樂。自然和文明,人皆需要,二者不可缺一。
每到重陽,古人就登高樓,望天涯,秋愁滿懷。今人一年四季關在更高的高樓裏,對季節毫無感覺,不知重陽為何物。
秋天到了。可是,哪裏是紅葉天、黃花地?在我們的世界裏,甚至已經沒有了天和地。我們已經自我放逐於自然和季節。
在鄉村中,時間保持著上帝創造時的形態,它是季節和光陰;在城市裏,時間卻被抽象成了日曆和數字。城市沒有季節,它的春天沒有融雪和歸來的候鳥,秋天沒有落葉和收割的莊稼。城裏人整年被各種建築物包圍著,對季節變化和歲月交替會有什麼敏銳的感覺呢?
現代人隻能從一杯新茶中品味春天的田野。
從前,一個“旅”字,一個“遊”字,總是單獨使用,凝聚著離家的悲愁。“山曉旅人去,天高秋氣悲”。“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孑然一身,隱入蒼茫自然,真有說不出的淒涼。
另一方麵,莊子“遊於壕梁之上”,李白“一生好入名山遊”,“遊”字又給人一種逍遙自在的感覺。
也許,這兩種體驗的交織,正是人生羈旅的真實境遇。我們遠離了家、親人、公務和日常所習慣的一切,置身於陌生的事物之中,感到若有所失。這“所失”使我們悵然,但同時使我們獲得一種解脫之感,因為我們發現,原來那失去的一切非我們所必需,過去我們固守著它們,反倒失去了更可貴的東西。在與大自然的交融中,那狹隘的鄉戀被淨化了。寄旅和漫遊深化了我們對人生的體悟:我們無家可歸,但我們有永恒的歸宿。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旅”“遊”二字合到了一起。於是,現代人不再悲愁,也不再逍遙,而隻是安心又倉促地完成著他們繁忙事務中的一項——“旅遊”。
那麼,請允許我說:我是旅人,是遊子,但我不是“旅遊者”。
旅遊業發展到哪裏,就敗壞了哪裏的自然風景。
我尋找—個僻靜的角落,卻發現到處都是廣告喇叭、商業性娛樂設施和湊熱鬧的人群。
久住城市,偶爾來到僻靜的山穀湖畔,麵對連綿起伏的山和浩淼無際的水,會感到一種解脫和自由。然而我想,倘若在此定居,與世隔絕,心境也許就會變化。盡管看到的還是同樣的山水景物,所感到的卻不是自由,而是限製了。
人及其產品把我和自然隔離開來了,這是一種寂寞。千古如斯的自然把我和曆史隔離開來了,這是又一種寂寞。前者是生命本身的寂寞,後者是野心的寂寞。那種兩相權衡終於承受不了前一種寂寞的人,最後會選擇歸隱。現代人對兩種寂寞都體味甚淺又都急於逃避,旅遊業因之興旺。
遊覽名勝,我往往記不住地名和典故。我為我的壞記性找到了一條好理由——
我是一個直接麵對自然和生命的人。相對於自然,地理不過是細節。相對於生命,曆史不過是細節。
簡單
在五光十色的現代世界中,讓我們記住一個古老的真理:活得簡單才能活得自由。
自古以來,一切賢哲都主張過一種簡樸的生活,以便不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
事實上,一個人為維持生存和健康所需要的物品並不多,超乎此的屬於奢侈品。它們固然提供享受,但更強求服務,反而成了一種奴役。
現代人是活得愈來愈複雜了,結果得到許多享受,卻並不幸福,擁有許多方便,卻並不自由。
仔細想一想,我們便會發現,人的肉體需要是有被它的生理構造所決定的極限的,因而由這種需要的滿足而獲得的純粹肉體性質的快感差不多是千古不變的,無非是食色溫飽健康之類。殷紂王“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但他自己隻有一隻普通的胃。秦始皇築阿房宮,“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但他自己隻有五尺之軀。多麼熱烈的美食家,他的朵頤之快也必須有間歇,否則會消化不良。多麼勤奮的登徒子,他的床笫之樂也必須有節製,否則會腎虛。每一種生理欲望都是會饜足的,並且嚴格地遵循著過猶不足的法則。山珍海味,揮金如土,更多的是擺闊氣。藏嬌納妾,美女如雲,更多的是圖虛榮。萬貫家財帶來的最大快樂並非直接的物質享受,而是守財奴清點財產時的那份欣喜,敗家子揮霍財產時的那份痛快。凡此種種,都已經超出生理滿足的範圍了,但稱它們為精神享受未免肉麻,它們至多隻是一種心理滿足罷了。
如果一個人太看重物質享受,就必然要付出精神上的代價。人的肉體需要是很有限的,無非是溫飽,超於此的便是奢侈,而人要奢侈起來卻是沒有盡頭的。溫飽是自然的需要,奢侈的欲望則是不斷膨脹的市場刺激起來的。富了總可以更富,事實上也必定有人比你富,於是你永遠不會滿足,不得不去掙越來越多的錢。這樣,賺錢便成了你的唯一目的。即使你是畫家,你哪裏還顧得上真正的藝術追求;即使你是學者,你哪裏還會在乎科學的良心?
奢華不但不能提高生活質量,往往還會降低生活質量,使人耽於物質享受,遠離精神生活。隻有在那些精神素質極好的人身上,才不會發生這種情況,而這又隻因為他們其實並不在乎物質享受,始終把精神生活看得更珍貴。一個人在巨富之後仍樂於過簡樸生活,正證明了靈魂的高貴,能夠從精神生活中獲得更大的快樂。
一切奢侈品都給精神活動帶來不便。
一個專注於精神生活的人,物質上的需求必定是十分簡單的。因為他有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沒有工夫關心物質方麵的區區小事;他沉醉於精神王國的偉大享受,物質享受不再成為誘惑。
在一個人的生活中,精神需求相對於物質需求所占比例越大,他就離神越近。
正是與精神的快樂相比較,物質所能帶來的快樂顯出了它的有限,而惟有精神的快樂才可能是無限的。因此,智者的共同特點是:一方麵,因為看清了物質快樂的有限,最少的物質就能使他們滿足;另一方麵,因為渴望無限的精神快樂,再多的物質也不能使他們滿足。
智者的特點是,一方麵,很少的物質就能使他滿足,另一方麵,再多的物質也不能使他滿足。原因隻在於,他的心思不在這裏,真正能使他滿足的是精神事物。
在生存需要能夠基本滿足之後,是物質欲望仍占上風,繼續膨脹,還是精神欲望開始上升,漸成主導,一個人的素質由此可以判定。
我一向認為,人最寶貴的東西,一是生命,二是心靈,而若能享受本真的生命,擁有豐富的心靈,便是幸福。這當然必須免去物質之憂,但並非物質越多越好,相反,毋寧說這二者的實現是以物質生活的簡單為條件的。一個人把許多精力給了物質,就沒有什麼閑心來照看自己的生命和心靈了。詩意的生活一定是物質上簡單的生活,這在古今中外所有偉大的詩人、哲人、聖人身上都可以得到印證。
人活世上,有時難免要有求於人和違心做事。但是,我相信,一個人隻要肯約束自己的貪欲,滿足於過比較簡單的生活,就可以把這些減少到最低限度。遠離這些麻煩的交際和成功,實在算不得什麼損失,反而受益無窮。我們因此獲得了好心情和好光陰,可以把它們奉獻給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真正感興趣的事,而首先是奉獻給自己。對於一個滿足於過簡單生活的人,生命的疆域是更加寬闊的。
許多東西,我們之所以覺得必需,隻是因為我們已經擁有它們。當我們清理自己的居室時,我們會覺得每一樣東西都有用處,都舍不得扔掉。可是,倘若我們必須搬到一個小屋去住,隻允許保留很少的東西,我們就會判斷出什麼東西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了。那麼,我們即使有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隻有一間小屋的標準來限定必需的物品,從而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自由空間?
許多事情,我們之所以認為必須做,隻是因為我們已經把它們列入了日程。如果讓我們憑空從其中刪除某一些,我們會難做取舍。可是,倘若我們知道自己已經來日不多,隻能做成一件事情,我們就會判斷出什麼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了。那麼,我們即使還能活很久,又何妨用來日不多的標準來限定必做的事情,從而為享受生活留出更多的自由時間?
不占有
所謂對人生持占有的態度,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種占有物,必欲向之獲取最大效益而後快。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寧說,它是僥幸落到我們手上的一件暫時的禮物,我們遲早要把它交還。我們寧願懷著從容閑適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讓過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們,使我們不再有玩味的心情。
一般來說,人的天性是習慣於得到,而不習慣於失去的。呱呱墜地,我們首先得到了生命。自此以後,我們不斷地得到:從父母得到衣食、玩具、愛和撫育,從社會得到職業的訓練和文化的培養。長大成人以後,我們靠著自然的傾向和自己的努力繼續得到:得到愛情、配偶和孩子,得到金錢、財產、名譽、地位,得到事業的成功和社會的承認,如此等等。
當然,有得必有失,我們在得到的過程中也確實不同程度地經曆了失去。但是,我們比較容易把得到看作是應該的、正常的,把失去看作是不應該的、不正常的。所以,每有失去,仍不免感到委屈。所失愈多愈大,就愈委屈。我們暗下決心要重新獲得,以補償所失。在我們心中的藍圖上,人生之路仿佛是由一係列的獲得勾畫出來的,而失去則是必須塗抹掉的筆誤。總之,不管失去是一種多麼頻繁的現象,我們對它反正不習慣。
道理本來很簡單:失去當然也是人生的正常現象。整個人生是一個不斷地得而複失的過程,就其最終結果看,失去反比得到更為本質。我們遲早要失去人生最寶貴的贈禮——生命,隨之也就失去了在人生過程中得到的一切。有些失去看似偶然,例如天災人禍造成的意外損失,但也是無所不包的人生的題中應有之義。“人有旦夕禍福”,既然生而為人,就得有承受旦夕禍福的精神準備和勇氣。至於在社會上的挫折和失利,更是人生在世的尋常遭際了。由此可見,不習慣於失去,至少表明對人生尚欠覺悟。一個隻求得到不肯失去的人,表麵上似乎富於進取心,實際上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在遭到重大失去之後一蹶不振。
東西方宗教都有布施一說。照我的理解,布施的本義是教人去除貪鄙之心,由不執著於財物,進而不執著於一切身外之物,乃至於這塵世的生命。如此才可明白,佛教何以把布施列為“六度”之首,即從迷惑的此岸渡向覺悟的彼岸的第一座橋梁。佛教主張“無我”,既然“我”不存在,也就不存在“我的”這回事了。無物屬於自己,連自己也不屬於自己,何況財物。明乎此理,人還會有什麼得失之患呢?
我們總是以為,已經到手的東西便是屬於自己的,一旦失去,就覺得蒙受了損失。其實,一切皆變,沒有一樣東西能真正占有。得到了—切的人,死時又交出一切。不如在一生中不斷地得而複失,習以為常,也許能更為從容地麵對死亡。
另一方麵,對於一顆有接受力的心靈來說,沒有一樣東西會真正失去。
我失去了的東西,不能再得到了。我還能得到一些東西,但遲早還會失去。我最後注定要無可挽救地失去我自己。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還要看重得與失呢?到手的一切,連同我的生命,我都可以拿它們來做試驗,至多不過是早一點失去罷了。
一切外在的欠缺或損失,包括名譽、地位、財產等等,隻要不影響基本生存,實質上都不應該帶來痛苦。如果痛苦,隻是因為你在乎,愈在乎就愈痛苦。隻要不在乎,就一根毫毛也傷不了。
有的人是金錢的主人,無論錢多錢少都擁有人的尊嚴。有的人是金錢的奴隸,一輩子為錢所役,甚至被錢所毀。
做金錢的主人,關鍵是戒除對金錢的占有欲,抱一種不占有的態度。也就是真正把錢看作身外之物,不管是已到手的還是將到手的,都與之拉開距離,隨時可以放棄。隻有這樣,才能在金錢麵前保持自由的心態,做一個自由人。凡是對錢抱占有態度的人,他同時也就被錢占有,成了錢的奴隸,如同古希臘哲學家彼翁在談到一個富有的守財奴時所說:“他並沒有得到財富,而是財富得到了他。”
耶穌說:“富人要進入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困難。”對耶穌所說的富人,不妨作廣義的解釋,凡是把自己所占有的世俗的價值,包括權力、財產、名聲等等,看得比精神的價值更寶貴,不肯舍棄的人,都可以包括在內。如果心地不明,我們在塵世所獲得的一切就都會成為負擔,把我們變成負重的駱駝,而把通往天國的路堵塞成針眼。
王爾德說:“人生隻有兩種悲劇,一是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另一是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我曾經深以為然,並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輕鬆俏皮。但仔細玩味,發現這話的立足點仍是占有,所以才會有占有欲未得滿足的痛苦和已得滿足的無聊這雙重悲劇。如果把立足點移到創造上,以審美的眼光看人生,我們豈不可以反其意而說:人生有兩種快樂,一是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尋求和創造;另一是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品味和體驗?
有一個人因為愛泉水的歌聲,就把泉水灌進瓦罐,藏在櫃子裏。我們常常和這個人一樣傻。我們把女人關在屋子裏,便以為占有了她的美。我們把事物據為己有,便以為占有了它的意義。可是,意義是不可占有的,一旦你試圖占有,它就不在了。無論我們和一個女人多麼親近,她的美始終在我們之外。不是在占有中,而是在男人的欣賞和傾倒中,女人的美便有了意義。我想起了海涅,他終生沒有娶到一個美女,但他把許多女人的美變成了他的詩,因而也變成了他和人類的財富。
平常心
世上有一些東西,是你自己支配不了的,比如運氣和機會,輿論和毀譽,那就不去管它們,順其自然吧。
世上有一些東西,是你自己可以支配的,比如興趣和誌向,處世和做人,那就在這些方麵好好地努力,至於努力的結果是什麼,也順其自然吧。
我們不妨去追求最好——最好的生活,最好的職業,最好的婚姻,最好的友誼,等等。但是,能否得到最好,取決於許多因素,不是光靠努力就能成功的。因此,如果我們盡了力,結果得到的不是最好,而是次好,次次好,我們也應該坦然地接受。人生原本就是有缺憾的,在人生中需要妥協。不肯妥協,和自己過不去,其實是一種癡愚,是對人生的無知。
要有平常心。人到中年以後,也許在社會上取得了一點兒虛名浮利,這時候就應該牢記一無所有的從前。事實上,誰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不是一條普通的生命?有平常心的人,看己看人都能除去名利的偽飾。
在青年時期,人有虛榮心和野心是很正常的。成熟的標誌是自我認識,認清了自己的天賦方向,於是外在的虛榮心和野心被內在的目標取代。
人在年輕時會給自己規定許多目標,安排許多任務,入世是基本的傾向。中年以後,就應該多少有一點出世的心態了。所謂出世,並非純然消極,而是與世間的事務和功利拉開一個距離,活得灑脫一些。
一個人的實力未必表現為在名利山上攀登,真有實力的人還能支配自己的人生走向,適時地退出競賽,省下時間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享受生命的樂趣。
人過中年,就應該基本戒除功利心、貪心、野心,給善心、閑心、平常心讓出地盤了,它們都源自一種看破紅塵名利、回歸生命本質的覺悟。如果沒有這個覺悟會怎樣呢?據說老年人容易變得冷漠、貪婪、自負,這也許就是答案吧。
曆史不是一切,在曆史之外,陽光下還綿亙著存在的廣闊領域,有著人生簡樸的幸福。
一個人未必要充當某種曆史角色才活得有意義,最好的生活方式是古希臘人那樣的貼近自然和生命本身的生活。
我們不妨站到上帝的位置上看自己的塵世遭遇,但是,我們永遠是凡人而不是上帝。所以,每一個人的塵世遭遇對於他自己仍然具有特殊的重要性。當我們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時,那把我們絆倒的物體同時也把我們支撐,我們不得不抓牢它們,為了不讓自己在完全的空無中行走。
我已經厭倦那種永遠深刻的靈魂,它是狹窄的無底洞,裏麵沒有光亮,沒有新鮮的空氣,也沒有玩笑和遊戲。
博大的深刻不避膚淺。走出深刻,這也是一種智慧。
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重感情就難免會軟弱,求完美就難免有遺憾。也許,寬容自己這一點軟弱,我們就能堅持;接受人生這一點遺憾,我們就能平靜。
人生有千百種滋味,品嚐到最後,都隻留下了一種滋味,就是無奈。生命中的一切花朵都會凋謝,一切凋謝都不可挽回,對此我們隻好接受。我們不得不把人生的一切缺憾隨同人生一起接受下來,認識到了這一點,我們心中就會產生一種坦然。無奈本身包含不甘心的成分,可是,當我們甘心於不甘心,坦然於無奈,對無能為力的事情學會了無所謂,無奈就成了一種境界。
最低的境界是平凡,其次是超凡脫俗,最高是反璞歸真的平凡。
野心倘若肯下降為平常心,同時也就上升成了慧心。
不避平庸豈非也是一種偉大,不拒小情調豈非也是一種大器度?
自愛自尊
盧梭說:“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後把模子打碎了。”這話聽起來自負,其實適用於每一個人。可惜的是,多數人忍受不了這個失去了模子的自己,於是又用公共的模子把自己重新塑造一遍,結果彼此變得如此相似。
自愛者才能愛人,富裕者才能饋贈。給人以生命歡樂的人,必是自己充滿著生命歡樂的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既不會是一個可愛的人,也不可能真正愛別人。他帶著對自己的怨恨到別人那裏去,就算他是去行善的吧,他的怨恨仍會在他的每一件善行裏顯露出來,加人以損傷。受惠於一個自怨自艾的人,還有比這更不舒服的事嗎?
隻愛自己的人不會有真正的愛,隻有驕橫的占有。不愛自己的人也不會有真正的愛,隻有謙卑的奉獻。
如果說愛是一門藝術,那麼,恰如其分的自愛便是一種素質,唯有具備這種素質的人才能成為愛的藝術家。
人與人之間有同情,有仁義,有愛。所以,世上有克己助人的慈悲和舍己救人的豪俠。但是,每一個人終究是一個生物學上和心理學上的個體,最切己的痛癢唯有自己能最真切地感知。在這個意義上,對於每一個人來說,他最關心的還是他自己,世上最關心他的也還是他自己。要別人比他自己更關心他,要別人比關心各人自己更關心他,都是違背作為個體的生物學和心理學特性的。結論是:每個人都應該自立。
真正成為自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世上有許多人,你可以說他是隨便什麼東西,例如是一種職業,一種身份,一個角色,唯獨不是他自己。如果一個人總是按照別人的意見生活,沒有自己的獨立思考,總是為外在的事務忙碌,沒有自己的內心生活,那麼,說他不是他自己就一點兒也沒有冤枉他。因為確確實實,從他的頭腦到他的心靈,你在其中已經找不到絲毫真正屬於他自己的東西了,他隻是別人的一個影子和事務的一架機器罷了。
人生在世,不能沒有朋友。在所有朋友中,不能缺了最重要的一個,那就是自己。缺了這個朋友,一個人即使朋友遍天下,也隻是表麵的熱鬧而已,實際上他是很空虛的。
一個人是否自己的朋友,有一個可靠的測試標準,就是看他能否獨處,獨處是否感到充實。如果他害怕獨處,一心逃避自己,他當然不是自己的朋友。
能否和自己做朋友,關鍵在於有沒有一個更高的自我,這個自我以理性的態度關愛著那個在世上奮鬥的自我。理性的關愛,這正是友誼的特征。有的人不愛自己,一味自怨,仿佛自己的仇人。有的人愛自己而沒有理性,一味自戀,儼然自己的情人。在這兩種場合,更高的自我都是缺席的。
為別人對你的好感、承認、報償做的事,如果別人不承認,便等於零。為自己的良心、才能、生命做的事,即使沒有一個人承認,也絲毫無損。
我之所以寧願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其原因之一是為了省心省力,不必去經營我所不擅長的人際關係了。
我曾和一個五歲男孩談話,告訴他,我會變魔術,能把一個人變成一隻蒼蠅。他聽了十分驚奇,問我能不能把他變成蒼蠅,我說能。他陷入了沉思,然後問我,變成蒼蠅後還能不能變回來,我說不能,他決定不讓我變了。我也一樣,想變成任何一種人,體驗任何一種生活,包括國王、財閥、聖徒、僧侶、強盜、妓女等,甚至也願意變成一隻蒼蠅,但前提是能夠變回我自己。所以,歸根到底,我更願意是我自己。
如同肉體的痛苦一樣,精神的痛苦也是無法分擔的。別人的關愛至多隻能轉移你對痛苦的注意力,卻不能改變痛苦的實質。甚至在一場共同承受的苦難中,每人也必須獨自承擔自己的那一份痛苦,這痛苦並不因為有一個難友而有所減輕。
對於別人的痛苦,我們的同情一開始可能相當活躍,但一旦痛苦持續下去,同情就會消退。我們在這方麵的耐心遠遠不如對於別人的罪惡的耐心。一個我們不得不忍受的別人的罪惡仿佛是命運,一個我們不得不忍受的別人的痛苦卻幾乎是罪惡了。
我並非存心刻薄,而是想從中引出一個很實在的結論:當你遭受巨大痛苦時,你要自愛,懂得自己忍受,盡量不用你的痛苦去攪擾別人。
失敗者往往會成為成功者的負擔。
失敗者的自尊在於不接受施舍,成功者的自尊在於不以施主自居。
獲得理解是人生的巨大歡樂。然而,一個孜孜以求理解、沒有旁人的理解便痛不欲生的人卻是個可憐蟲,把自己的價值完全寄托在他人的理解上麵的人往往並無價值。
做自己的一個冷眼旁觀者和批評者,這是一種修養,它可以使我們保持某種清醒,避免落入自命不凡或者顧影自憐的可笑複可悲的境地。
盡管世上有過無數片葉子,還會有無數片葉子,盡管一切葉子都終將凋落,我仍然要抽出自己的綠芽。
此刻我心中湧現出一些多麼生動的感覺,使我確信我活著,——正是我,不是別人,這個我不會和別人混同。於是我想,在我的生命中還是有太多的空白,那時候感覺沉睡著,我渾渾噩噩,與芸芸眾生沒有什麼兩樣。
人人都在寫自己的曆史,但這曆史缺乏細心的讀者。我們沒有工夫讀自己的曆史,即使讀,也是讀得何其草率。
超脫
世上種種紛爭,或是為了財富,或是為了教義,不外乎利益之爭和觀念之爭。我們身在其中時,不免很看重。但是,不妨用魯濱遜的眼光來看一看它們,就會發現,我們真正需要的物質產品和真正值得我們堅持的精神原則都是十分有限的,在單純的生活中包含著人生的真諦。
人世間的爭奪,往往集中在物質財富的追求上。物質的東西,多一些自然好,少一些也沒什麼,能保證基本生存就行。對精神財富的追求,人與人之間不存在衝突,一個人的富有決不會導致另一個人的貧困。
由此可見,人世間的東西,有一半是不值得爭的,另一半是不需要爭的。所以,爭什麼!
在終極的意義上,人世間的成功和失敗,幸福和災難,都隻是過眼煙雲,彼此並無實質的區別。當我們這樣想時,我們和我們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個距離,反而和我們的真實人生貼得更緊了,這真實人生就是—種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豐富的人生閱曆和體驗。
一樣東西,如果你太想要,就會把它看得很大,甚至大到成了整個世界,占據了你的全部心思。一個人一心爭利益,或者一心創事業的時候,都會出現這種情況。我的勸告是,最後無論你是否如願以償,都要及時從中跳出來,如實地看清它在整個世界中的真實位置,亦即它在無限時空中的微不足道。這樣,你得到了不會忘乎所以,沒有得到也不會痛不欲生。
我們平時斤斤計較於事情的對錯,道理的多寡,感情的厚薄,在一位天神的眼裏,這種認真必定是很可笑的。
我們都在表象中生活,有什麼事情是值得計較的!
用終極的眼光看,人世間的一切紛爭都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當然,在現實中,紛爭的解決不會這麼簡單。但是,倘若沒有這樣一種終極眼光,人類就會迷失方向,任何解決方式隻能是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
那人對你做了一件不義的事,你為此痛苦了,這完全可以理解,但請適可而止。你想一想,世上有不義的人,這是你無法改變的,為你不能支配的別人的品德而痛苦是不理智的。你還想一想,不義的人一定會做不義的事,隻是這一件不義的事碰巧落在你頭上罷了。你這樣想,就會超越個人恩怨的低水平,把你的遭遇當作借以認識人性和社會的材料,在與不義作鬥爭時你的心境也會光明磊落得多。
蘇格拉底的雕塑手藝能考幾級,康德是不是教授,歌德在魏瑪公國做多大的官……如今有誰會關心這些!關心這些的人是多麼可笑!對於曆史上的偉人,你是不會在乎他們的職務和職稱的。那麼,對於你自己,你就非在乎不可嗎?你不是偉人,但你因此就寧願有一顆渺小的心嗎?
對於自己的經曆應該采取這樣的態度:一是盡可能地誠實,正視自己的任何經曆,尤其是不愉快的經曆,把經曆當作人生的寶貴財富;二是盡可能地超脫,從自己的經曆中跳出來,站在一個比較高的位置上看它們,把經曆當作認識人性的標本。
日常生活是有惰性的。身邊的什物,手上的事務,很容易獲得一種支配我們的力量,奪走我們的自由。我們應該經常跳出來想一想,審視它們是否真正必要。
在大海邊,在高山上,在大自然之中,遠離人寰,方知一切世俗功利的渺小,包括“文章千秋事”和千秋的名聲。
事情對人的影響是與距離成反比的,離得越近,就越能支配我們的心情。因此,減輕和擺脫其影響的辦法就是尋找一個立足點,那個立足點可以使我們拉開與事情之間的距離。如果那個立足點仍在人世間,與事情拉開了一個有限的距離,我們便會獲得一種明智的態度。如果那個立足點被安置在人世之外,與事情隔開了一個無限的距離,我們便會獲得一種超脫的態度。
人生中有些事情很小,但可能給我們造成很大的煩惱,因為離得太近。人生中有些經曆很重大,但我們當時並不覺得,也因為離得太近。距離太近時,小事也會顯得很大,使得大事反而顯不出大了。隔開一定距離,事物的大小就顯出來了。
我們走在人生的路上,遇到的事情是無數的,其中多數非自己所能選擇,它們組成了我們每一階段的生活,左右著我們每一時刻的心情。我們很容易把正在遭遇的每一件事情都看得十分重要。然而,事過境遷,當我們回頭看走過的路時便會發現,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不多的,它們奠定了我們的人生之路的基本走向,而其餘的事情不過是路邊的一些令人愉快或不愉快的小景物罷了。
中國文人的懷抱,總是在出處之間彷徨。通常的情況是,以功名為正道,仕途失意,才把歸隱當作了不得已的退路。
人生的態度,宜在進取和超脫之間尋求一種平衡。然而,功名太平庸,不是真進取,歸隱太無奈,不是真超脫。真正的進取和超脫,不會隻在出處的低水平上折騰。
因為世態險惡,人心叵測,於是遠離名利場,這個境界仍比較低。惦著他賢我愚,口說不爭,到底還是意難平。真正的超脫,來自徹悟人生的大智慧,或淨化靈魂的大信仰。
進取也罷,退隱也罷,都逃不脫時光的變遷。
不過,立足於自然看曆史,的確可以使人看淡世間的功名是非。
“距離說”對藝術家和哲學家是同樣適用的。理解與欣賞一樣,必須同對象保持相當的距離,然後才能觀其大體。不在某種程度上超脫,就決不能對人生有深刻見解。
物質的、社會的、世俗的苦惱太多,人就無暇有存在的、哲學的、宗教的苦惱。日常生活中的瑣屑限製太多,人就不易感覺到人生的大限製。我不知道這值得慶幸,還是值得哀憐。
人一看重機會,就難免被機會支配。
紛紛擾擾,全是身外事。我能夠站在一定的距離外來看待我的遭遇了。我是我,遭遇是遭遇。驚浪拍岸,卷起幹堆雪。可是,岸仍然是岸,它淡然觀望著變幻不定的海洋。
浮生若夢,何妨就當它是夢,盡興地夢它一場?世事如雲,何妨就當它是雲,從容地觀它千變?
我們不妨眷戀生命,執著人生,但同時也要像蒙田說的那樣,收拾好行裝,隨時準備和人生告別。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這樣一種執著有悲觀墊底,就不會走向貪婪。有悲觀墊底的執著,實際上是一種超脫。
在無窮歲月中,王朝更替隻是過眼煙雲,千秋功業隻是斷碑殘銘。此種認識,既可開闊胸懷,造就豪傑,也可消沉意誌,培育弱者。看破紅塵的後果是因人而異的。
人生境界
老天給了每個人一條命,一顆心,把命照看好,把心安頓好,人生即是圓滿。}/bl}
人世間的一切不平凡,最後都要回歸平凡,都要用平凡生活來衡量其價值。偉大、精彩、成功都不算什麼,隻有把平凡生活真正過好,人生才是圓滿。}/bl}
自足
人必須有人格上的獨立自主。你誠然不能脫離社會和他人生活,但你不能一味攀援在社會建築物和他人身上。你要自己在生命的土壤中紮根。你要在人生的大海上拋下自己的錨。一個人如果把自己僅僅依附於身外的事物,即使是極其美好的事物,順利時也許看不出他的內在空虛,缺乏根基,一旦起了風浪,例如社會動亂,事業挫折,親人亡故,失戀,等等,就會一蹶不振乃至精神崩潰。
世事的無常使得古來許多賢哲主張退隱自守,清靜無為,無動於衷。我厭惡這種哲學。我喜歡看見人們生氣勃勃地創辦事業,如癡如醉地墮入情網,痛快淋漓地享受生命。但是,不要忘記了最主要的事情:你仍然屬於你自己。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自足的精神世界。這是一個安全的場所,其中珍藏著你最珍貴的寶物,任何災禍都不能侵犯它。心靈是一本奇特的賬簿,隻有收入,沒有支出,人生的一切痛苦和歡樂,都化作寶貴的體驗記入它的收入欄中。是的,連痛苦也是一種收入。人仿佛有了兩個自我,一個自我到世界上去奮鬥,去追求,也許凱旋,也許敗歸,另一個自我便含著寧靜的微笑,把這遍體汗水和血跡的哭著笑著的自我迎回家來,把豐厚的戰利品指給他看,連敗歸者也有一份。
我身上有兩個自我。一個好動,什麼都要嚐試,什麼都想經曆。另一個喜靜,對一切加以審視和消化。這另一個自我,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間活動,同時又始終關切地把我置於它的視野之內,隨時準備把我召回它的身邊。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慘的災難和失敗,隻要識得返回它的途徑,我就不會全軍覆沒。它是我的守護神,為我守護著一個永遠的家園,使我不致無家可歸。
人在世上都離不開朋友,但是,最忠實的朋友還是自己,就看你是否善於做自己的朋友了。要能夠做自己的朋友,你就必須比那個外在的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從而能夠從人生的全景出發給他以提醒、鼓勵和指導。
自我是一個中心點,一個人有了堅實的自我,他在這個世界上便有了精神的坐標,無論走多遠都能夠找到回家的路。換一個比方,我們不妨說,一個有著堅實的自我的人便仿佛有了一個精神的密友,他無論走到哪裏都帶著這個密友,這個密友將忠實地分享他的一切遭遇,傾聽他的一切心語。
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的習慣是隨便走走,好奇心驅使我去探尋這裏的熱鬧的街巷和冷僻的角落。在這途中,難免暫時地迷路,但心中一定要有把握,自信能記起回住處的路線,否則便會感覺不踏實。我想,人生也是如此。你不妨在世界上闖蕩,去建功創業,去探險獵奇,去覓情求愛,可是,你一定不要忘記了回家的路。這個家,就是你的自我,你自己的心靈世界。
“記住回家的路”這句話有兩層意思。其一,人活在世上,總要到社會上去做事的。如果說這是一種走出家門,那麼,回家便是回到每個人的自我,回到個人的內心生活。一個人倘若隻有外在生活,沒有內心生活,他最多隻是活得熱鬧或者忙碌罷了,決不可能活得充實。其二,如果把人生看作一次旅行,那麼,隻要活著,我們就總是在旅途上。人在旅途,怎能沒有鄉愁?鄉愁使我們追思世界的本原,人生的終極,靈魂的永恒故鄉。總括起來,“記住回家的路”就是:記住從社會回到自我的路,記住從世界回到上帝的路。人當然不能不活在社會上和世界中,但是,時時記起回家的路,便可以保持清醒,不在社會的紛爭和世界的喧囂中沉淪。
世界無限廣闊,誘惑永無止境,然而,屬於每一個人的現實可能性終究是有限的。你不妨對一切可能性保持著開放的心態,因為那是人生魅力的源泉,但同時你也要早一些在世界之海上拋下自己的錨,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領域。一個人不論偉大還是平凡,隻要他順應自己的天性,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並且一心把自己喜歡做的事做得盡善盡美,他在這世界上就有了牢不可破的家園。於是,他不但會有足夠的勇氣去承受外界的壓力,而且會有足夠的清醒來麵對形形色色的機會的誘惑。
在茫茫宇宙間,每個人都隻有一次生存的機會,都是一個獨一無二、不可重複的存在。名聲、財產、知識等等是身外之物,人人都可求而得之,但沒有人能夠代替你感受人生。你死之後,沒有人能夠代替你再活一次。如果你真正意識到了這一點,你就會明白,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活出你自己的特色和滋味來。你的人生是否有意義,衡量的標準不是外在的成功,而是你對人生意義的獨特領悟和堅守,從而使你的自我閃放出個性的光華。
一個人怎樣才算擁有“自我”呢?我認為有兩個可靠的標誌。
一是看他有沒有自己的真興趣,亦即自己安身立命的事業,他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並感到內在的愉快和充實。如果有,便表明他正在實現“自我”,這個“自我”是指他的個性,每個人獨特的生命價值。
二是看他有沒有自己的真信念,亦即自己處世做人的原則,那是他的精神上的坐標軸,使他在俗世中不隨波逐流。如果有,便表明他擁有“自我”,這個“自我”是指他的靈魂,一個堅定的精神核心。
這兩種意義上的“自我”都不是每個人一出生就擁有的,而是在人生過程中不斷選擇和創造的結果。正因為此,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成為怎樣的人負責。
在一定意義上,可以把“認識你自己”理解為認識你的內在自我,那個使你之所以成為你的核心和根源。認識了這個東西,你就心中有數了,知道怎樣的生活才是合乎你的本性的,你究竟應該要什麼和可以要什麼了。
然而,內在的自我必定也是隱蔽的,怎樣才能認識它呢?我覺得我找到了一個方便的路徑。事實上,我們平時做事和與人相處,這個內在自我始終是在表態的,隻是往往不被我們留意罷了。那麼,讓我們留意,做什麼事,與什麼人相處,我們發自內心感到喜悅,或者相反,感到厭惡,那便是內在自我在表態。就此而論,認清你自己最真實的好惡就是認識了你自己,而你在這個世界上倘若有自己真正鍾愛的事和人,就可以算是在實現自我了。
一個靈魂在天外遊蕩,有一天通過某一對男女的交合而投進一個凡胎。他從懵懂無知開始,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本來麵目。但是,隨著年歲和經曆的增加,那天賦的性質漸漸顯露,使他不自覺地對生活有一種基本的態度。在一定意義上,“認識你自己”就是要認識附著在凡胎上的這個靈魂,一旦認識了,過去的一切都有了解釋,未來的一切都有了方向。
一個人應該認清自己的天性,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從而過最適合於他的天性的生活,而對他而言這就是最好的生活。明乎此,他就不會在喧鬧的人世間迷失方向了。
我相信,每一個人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一定有一個對於他最合宜的位置,這個位置仿佛是在他降生時就給他準備了的,隻等他有一天來認領。我還相信,這個位置既然僅僅對於他是最合宜的,別人就無法與他競爭,如果他不認領,這個位置就隻是浪費掉了,而並不是被別人占據了。我之所以有這樣的信念,則是因為我相信,上帝造人不會把兩個人造得完全一樣,每一個人的稟賦都是獨特的,由此決定了能使其稟賦和價值得到最佳實現的那個位置也必然是獨特的。
然而,一個人要找到這個對於他最合宜的位置,卻又殊不容易。環境的限製,命運的捉弄,都可能阻礙他走向這個位置。即使客觀上不存在重大困難,由於心智的糊塗和欲望的蒙蔽,他仍可能在遠離這個位置的地方徘徊乃至折騰。尤其在今天這個充滿誘惑的時代,不少人奮力爭奪名利場上的位置,甚至壓根兒沒想到世界上其實有一個僅僅屬於他的位置,而那個位置始終空著。
人的稟賦各不相同,共同的是,一個位置對於自己是否最合宜,標準不是看社會上有多少人爭奪它,眼紅它,而應該去問自己的生命和靈魂,看它們是否真正感到快樂。
我相信,從理論上說,每一個人的稟賦和能力的基本性質是早已確定的,因此,在這個世界上必定有一種最適合他的事業,一個最適合他的領域。當然,在實踐中,他能否找到這個領域,從事這種事業,不免會受客觀情勢的製約。但是,自己應該有一種自覺,盡量縮短尋找的過程。在人生的一定階段上,一個人必須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到底想要什麼了。
我們活在世上,必須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一個人認清了他在這世界上要做的事情,並且在認真地做著這些事情,他就會獲得一種內在的平靜和充實。
在商場裏,有的人總是朝人多的地方擠,去搶購大家都在買的東西,結果買了許多自己不需要的東西,還為沒有買到另外許多自己不需要的東西而痛苦。那些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的人,就生活在同樣可悲的境況中。
耶穌說:“—個人賺得了整個世界,卻喪失了自我,又有何益?”他在向其門徒透露自己的基督身分後說這話,可謂意味深長。真正的救世主就在我們每個人自己身上,便是那個清明寧靜的自我。這個自我即是我們身上的神性,隻要我們能守住它,就差不多可以說上帝和我們同在了。守不住它,一味沉淪於世界,我們便會渾渾噩噩,隨波飄蕩,世界也將沸沸揚揚,永無得救的希望。
我走在自己的路上了。成功與失敗、幸福與苦難都已經降為非常次要的東西。最重要的東西是這條路本身。
他們一窩蜂擠在那條路上,互相競爭、推攘、阻擋、踐踏。前麵有什麼?不知道。既然大家都朝前趕,肯定錯不了。
你悠然獨行,不慌不忙,因為你走在自己的路上,它僅僅屬於你,沒有人同你爭。
麵前縱橫交錯的路,每一條都通往不同的地點。那心中隻有一個物質目標而沒有幻想的人,一心一意走在其中的一條上,其餘的路對於他等於不存在。那心中有幻想而沒有任何目標的人,漫無頭緒地嚐試著不同的路線,結果隻是在原地轉圈子。那心中既有幻想又有精神目標的人,他走在一切可能的方向上,同時始終是走在他自己的路上。
獨處
獨處是人生中的美好時刻和美好體驗,雖則有些寂寞,寂寞中卻又有一種充實。獨處是靈魂生長的必要空間,在獨處時,我們從別人和事務中抽身出來,回到了自己。這時候,我們獨自麵對自己和上帝,開始了與自己的心靈以及與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對話。
一切嚴格意義上的靈魂生活都是在獨處時展開的。和別人一起談古說今,引經據典,那是閑聊和討論;唯有自己沉浸於古往今來大師們的傑作之時,才會有真正的心靈感悟。和別人一起遊山玩水,那隻是旅遊;唯有自己獨自麵對蒼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時,才會真正感受到與大自然的溝通。
人們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種能力,卻忽略了獨處也是一種能力,並且在一定意義上是比交往更為重要的一種能力。如果說不擅交際是一種性格的弱點,那麼,不耐孤獨就簡直是一種靈魂的缺陷了。反過來說,不擅交際固然是一種遺憾,不耐孤獨也未嚐不是一種很嚴重的缺陷。
從心理學的觀點看,人之需要獨處,是為了進行內在的整合。所謂整合,就是把新的經驗放到內在記憶中的某個恰當位置上。唯有經過這一整合的過程,外來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為一個既獨立又生長著的係統。所以,有無獨處的能力,關係到一個人能否真正形成一個相對自足的內心世界,而這又會進而影響到他與外部世界的關係。
對於獨處的愛好與一個人的性格完全無關,愛好獨處的人同樣可能是一個性格活潑、喜歡朋友的人,隻是無論他怎麼樂於與別人交往,獨處始終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在他看來,一種缺乏交往的生活固當然是一種缺陷,一種缺乏獨處的生活則簡直是一種災難了。
當然,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他需要與他的同類交往,需要愛和被愛,否則就無法生存。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絕對的孤獨。但是,絕對不能忍受孤獨的人卻是一個靈魂空虛的人。
世上正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最怕的就是獨處,讓他們和自己呆一會兒,對於他們簡直是一種酷刑。隻要閑了下來,他們就必須找個地方去消遣。他們的日子表麵上過得十分熱鬧,實際上他們的內心極其空虛。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想方設法避免麵對麵看見自己。對此我隻能有一個解釋,就是連他們自己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貧乏,和這樣貧乏的自己呆在一起是頂沒有意思的,再無聊的消遣也比這有趣得多。這樣做的結果是他們變得越來越貧乏,越來越沒有了自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獨處的確是一個檢驗,用它可以測出一個人的靈魂的深度,測出一個人對自己的真正感覺,他是否厭煩自己。對於每一個人來說,不厭煩自己是一個起碼要求。一個連自己也不愛的人,我敢斷定他對於別人也是不會有多少價值的,他不可能有高質量的社會交往。他跑到別人那裏去,對於別人隻是一個打擾,一種侵犯。一切交往的質量都取決於交往者本身的質量。唯有在兩個靈魂充實豐富的人之間,才可能有真正動人的愛情和友誼。我敢擔保曆史上和現實生活中找不出一個例子,能夠駁倒我的這個論斷,證明某一個淺薄之輩竟也會有此種美好的經曆。
對於一個人來說,獨處和交往均屬必需。但是,獨處更本質,因為在獨處時,人是直接麵對世界的整體,麵對萬物之源的。相反,在交往時,人卻隻是麵對部分,麵對過程的片斷。人群聚集之處,隻有凡人瑣事,過眼煙雲,沒有上帝和永恒。
也許可以說,獨處是時間性的,交往是空間性的。
我們經常與別人談話,內容大抵是事務的處理、利益的分配、是非的爭執、恩怨的傾訴、公關、交際、新聞等等。獨處的時候,我們有時也在心中說話,細察其內容,仍不外上述這些,因此實際上也是在對別人說話,是對別人說話的預演或延續。我們真正與自己談話的時候是十分稀少的。
要能夠與自己談話,必須把心從世俗事務和人際關係中擺脫出來,回到自己。這是發生在靈魂中的談話,是一種內在生活。哲學教人立足於根本審視世界,反省人生,帶給人的就是過內在生活的能力。
與自己談話的確是一種能力,而且是一種罕見的能力。有許多人,你不讓他說凡事俗務,他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隻關心外界的事情,結果也就隻擁有僅僅適合於與別人交談的語言了。這樣的人麵對自己當然無話可說。可是,一個與自己無話可說的人,難道會對別人說出什麼有意思的話嗎?哪怕他談論的是天下大事,你仍感到是在聽市井瑣聞,因為在裏麵找不到那個把一切連結為整體的核心,那個照亮一切的精神。
閱讀是與曆史上的偉大靈魂交談,借此把人類創造的精神財富“占為己有”。寫作是與自己的靈魂交談,借此把外在的生命經曆轉變成內在的心靈財富。信仰是與心中的上帝交談,借此積聚“天上的財富”。這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三種交談,而這三種交談都是在獨處中進行的。
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動,我喜歡旅行、冒險、戀愛、奮鬥、成功、失敗。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我會無聊,過得冷冷清清,我會寂寞。但是,我更需要寧靜的獨處,更喜歡過一種沉思的生活。總是活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沒有時間和自己待一會兒,我就會非常不安,好像丟了魂一樣。我必須休養我的這顆自足的心靈,唯有帶著這顆心靈去活動,我才心安理得並且確有收獲。
我需要一種內在的沉靜,可以以逸待勞地接收和整理一切外來印象。這樣,我才覺得自己具有一種連續性和完整性。當我被過於紛繁的外部生活攪得不複安寧時,我就斷裂了,破碎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吸收消化外來印象的能力。
世界是我的食物。人隻用少量時間進食,大部分時間在消化。獨處就是我消化世界。
如果沒有好胃口,天天吃宴席有什麼快樂?如果沒有好的感受力,頻頻周遊世界有什麼樂趣?反之,天天吃宴席的人怎麼會有好胃口,頻頻周遊世界的人怎麼會有好的感受力?
心靈和胃一樣,需要休息和複原,獨處便是心靈的休養方式。當心靈因充分休息而飽滿,又因久不活動而饑渴時,它能最敏銳地品味新的印象。
高質量的活動和高質量的寧靜都需要,而後者實為前者的前提。
如果沒有好胃口,天天吃宴席有什麼樂趣?如果沒有好的感受力,頻頻周遊世界有什麼意思?反之,天天吃宴席的人怎麼會有好胃口,頻頻周遊世界的人怎麼會有好的感受力?
心靈和胃一樣,需要休息和複原,獨處和沉思便是心靈的休養方式。當心靈因充分休息而飽滿,又因久不活動而饑渴時,它就能最敏銳地品味新的印象。
高質量的活動和高質量的寧靜都需要,而後者實為前者的前提。
直接麵對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所以人們往往要設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一是事務,二是消遣。我們忙於職業上和生活上的種種事務,一旦閑下來,又用聊天、娛樂和其他種種消遣打發時光。
對於文人來說,許多時候,讀書和寫作也隻是一種消遣或一種事務,比起鬥雞走狗之輩,誠然有雅俗之別,但逃避自我的實質則為一。
我天性不宜交際。在多數場合,我不是覺得對方乏味,就是害怕對方覺得我乏味。可是我既不願忍受對方的乏味,也不願費勁使自己顯得有趣,那都太累了。我獨處時最輕鬆,因為我不覺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無需感到不安。
這麼好的夜晚,寧靜,孤獨,精力充沛,無論做什麼,都覺得可惜了,糟蹋了。我什麼也不做,隻是坐在燈前,吸著煙……
我從我的真朋友和假朋友那裏抽身出來,回到了我自己。隻有我自己。
這樣的時候是非常好的。沒有愛,沒有怨,沒有激動,沒有煩惱,可是依然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到充實。這樣的感覺是非常好的。
一個夜晚就這麼過去了。可是我仍然不想睡覺。這是這樣的一種時候,什麼也不想做,包括睡覺。
通宵達旦地坐在喧鬧的電視機前,他們把這叫做過年。
我躲在我的小屋裏,守著我今年的最後一刻寂寞。當歲月的閘門一年一度打開時,我要獨自坐在壩上,看我的生命的河水洶湧流過。這河水流向永恒,我不能想象我缺席,使它不帶著我的虔誠,也不能想象有賓客,使它帶著酒宴的汙穢。
我要為自己定一個原則:每天夜晚,每個周末,每年年底,隻屬於我自己。在這些時間裏,我不做任何履約交差的事情,而隻讀我自己想讀的書,隻寫我自己想寫的東西。如果不想讀不想寫,我就什麼也不做,寧肯閑著,也決不應付差事。差事是應付不完的,唯一的辦法是人為地加以限製,確保自己的自由時間。
在舞曲和歡笑聲中,我思索人生。在沉思和獨處中,我享受人生。
有的人隻有在沸騰的交往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有的人卻隻有在寧靜的獨處中才能辨認他的自我。
安靜
在海邊,有人弄潮,有人嬉水,有人拾貝殼,有人聚在一起高談闊論,而我不妨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獨自坐著。是的,一個角落——在無邊無際的大海邊,哪裏找不到這樣一個角落呢——但我看到的卻是整個大海,也許比那些熱鬧地聚玩的人看得更加完整。
在一個安靜的位置上,去看世界的熱鬧,去看熱鬧背後的無限廣袤的世界,這也許是最適合我的性情的一種活法吧。
人生最好的境界是豐富的安靜。安靜,是因為擺脫了外界虛名浮利的誘惑。豐富,是因為擁有了內在精神世界的寶藏。
老子主張“守靜篤”,任世間萬物在那裏一齊運動,我隻是靜觀其往複,如此便能成為萬物運動的主人。這叫“靜為躁君”。
當然,人是不能隻靜不動的,即使能也不可取,如一潭死水。你的身體盡可以在世界上奔波,你的心情盡可以在紅塵中起伏,關鍵在於你的精神中一定要有一個寧靜的核心。有了這個核心,你就能夠成為你的奔波的身體和起伏的心情的主人了。
也許,每一個人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是需要某種熱鬧的。那時候,飽漲的生命力需要向外奔突,去為自己尋找一條河道,確定一個流向。但是,一個人不能永遠停留在這個階段。托爾斯泰如此自述:“隨著年歲增長,我的生命越來越精神化了。”人們或許會把這解釋為衰老的征兆,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在老年時,托爾斯泰也比所有的同齡人、甚至比許多年輕人更充滿生命力。毋寧說,唯有強大的生命才能逐步朝精神化的方向發展。
我並不完全排斥熱鬧,但熱鬧總歸是外部活動的特征,而任何外部活動倘若沒有一種精神追求為其動力,沒有一種精神價值為其目標,那麼,不管表麵上多麼轟轟烈烈,有聲有色,本質上必定是貧乏和空虛的。我對一切太喧囂的事業和一切太張揚的感情都心存懷疑,它們總是使我想起莎士比亞對生命的嘲諷:“充滿了聲音和狂熱,裏麵空無一物。”
太熱鬧的生活始終有一個危險,就是被熱鬧所占有,漸漸誤以為熱鬧就是生活,熱鬧之外別無生活,最後真的隻剩下了熱鬧,沒有了生活。
在有些人眼裏,人生是一碟乏味的菜,為了咽下這碟菜,少不了種種作料,種種刺激。他們的日子過得真熱鬧。
我們捧著一本書,如果心不靜,再好的書也讀不進去,更不用說領會其中妙處了。讀生活這本書也是如此。隻有安靜下來,人的心靈和感官才是真正開放的,從而變得敏銳,與對象處在一種最佳關係之中。但是,心靜又是強求不來的,它是一種境界,是世界觀導致的結果。一個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的人,必定總是處在心猿意馬的狀態。
尋求心靈的寧靜,前提是首先要有一個心靈。在理論上,人人都有一個心靈,但事實上卻不盡然。有一些人,他們永遠被外界的力量左右著,永遠生活在喧鬧的外部世界裏,未嚐有真正的內心生活。對於這樣的人,心靈的寧靜就無從談起。一個人唯有關注心靈,才會因為心靈被擾亂而不安,才會有尋求心靈的寧靜之需要。
人既需要動,也需要靜,在生命的活躍與靈魂的寧靜之間形成適當的平衡。
我相信,在動與靜之間,必有一個適合於我的比例或節奏。如果比例失調,節奏紊亂,我就會生病——太動則煩躁,太靜則抑鬱。
現在我的生活基本上由兩件事情組成,一是讀書和寫作,我從中獲得靈魂的享受,另一是親情和友情,我從中獲得生命的享受。親情和友情使我遠離社交場的熱鬧,讀書和寫作使我遠離名利場的熱鬧。人最寶貴的兩樣東西,生命和靈魂,在這兩件事情中得到了妥善的安放和真實的滿足,夫複何求,所以我過著很安靜的生活。
我們的先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的節奏與自然一致,日子過得忙碌然而安靜。現代人卻忙碌得何其不安靜,充滿了欲望、焦慮、爭鬥、煩惱。在今天,相當一部分人的忙碌是由兩件事組成的——弄錢和花錢,而這兩件事又製造出了一係列熱鬧,無非紙醉金迷、燈紅酒綠、聲色犬馬。人生任何美好的享受都有賴於一顆澄明的心,當一顆心在低劣的熱鬧中變得渾濁之後,它就既沒有能力享受安靜,也沒有能力享受真正的狂歡了。
閑適
沒有空玩兒,沒有空看看天空和大地,沒有空看看自己的靈魂……
我的回答是:永遠沒有空——隨時都有空。
世上有味之事,包括詩,酒,哲學,愛情,往往無用。吟無用之詩,醉無用之酒,讀無用之書,鍾無用之情,終於成一無用之人,卻因此活得有滋有味。
一個人何必要著作等身呢?倘想流芳千古,一首不朽的小詩足矣。倘無此奢求,則隻要活得自在即可,寫作也不過是這活得自在的一種方式罷了。
無論你多麼熱愛自己的事業,也無論你的事業是什麼,你都要為自己保留一個開闊的心靈空間,一種內在的從容和悠閑。唯有在這個心靈空間中,你才能把你的事業作為你的生命果實來品嚐。如果沒有這個空間,你永遠忙碌,你的心靈永遠被與事業相關的各種事務所充塞,那麼,不管你在事業上取得了怎樣的外在成功,你都隻是損耗了你的生命而沒有品嚐到它的果實。
凡心靈空間的被占據,往往是出於逼迫。如果說窮人和悲慘的人是受了貧窮和苦難的逼迫,那麼,忙人則是受了名利和責任的逼迫。名利也是一種貧窮,欲壑難填的痛苦同樣具有匱乏的特征,而名利場上的角逐同樣充滿生存鬥爭式的焦慮。所以,一個忙人很可能是一個心靈上的窮人和悲慘的人。
光陰似箭,然而隻是對於忙人才如此。日程表排得滿滿的,永遠有做不完的事,這時便會覺得時間以逼人之勢驅趕著自己,幾乎沒有喘息的工夫。
相反,倘若並不覺得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心靜如止水,光陰也就停住了。永恒是一種從容的心境。
在現代社會裏生活,忙也許是常態。但是,常態之常,指的是經常,而非正常。倘若被常態禁錮,把經常誤認做正常,心就會在忙中沉淪和迷失。警覺到常態未必正常,在忙中保持心的從容,這是一種覺悟,也是一種幸福。
對於忙,我始終有一種警惕。我確立了兩個界限,第一要忙得愉快,隻為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忙,第二要忙得有分寸,做多麼喜歡的事也不讓自己忙昏了頭。其實,正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更應該從容,心靈是清明而活潑的,才會把事情做好,也才能享受做事的快樂。
從容中有一種神性。在從容的心境中,我們得以領悟上帝的作品,並以之為榜樣來創作人類的作品。沒有從容的心境,我們的一切忙碌就隻是勞作,不複有創造;一切知識的追求就隻是學術,不複有智慧;一切成績就隻是功利,不複有心靈的滿足;甚至一切宗教活動也隻成了世俗的事務,不複有真正的信仰。沒有從容的心境,無論建立起多麼輝煌的物質文明,我們過的仍是野蠻的生活。
在現代商業社會中,人們活得愈來愈匆忙,哪裏有工夫去注意草木發芽、樹葉飄落這種小事,哪裏有閑心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心靈感受。時間就是金錢,生活被簡化為盡快地賺錢和花錢。沉思未免奢侈,回味往事簡直是浪費。一個古怪的矛盾:生活節奏加快了,然而沒有生活。天天爭分奪秒,歲歲年華虛度,到頭來發現一輩子真短。怎麼會不短呢?沒有值得回億的往事,一眼就望到了頭。
有錢又有閑當然幸運,倘不能,退而求其次,我寧做有閑的窮人,不做有錢的忙人。我愛閑適勝於愛金錢。金錢終究是身外之物,閑適卻使我感到自己是生命的主人。
耶和華在西奈山向摩西傳十誡,其第四誡是:星期天必須休息,守為聖日。他甚至下令,凡星期天工作者格殺勿論。
未免太殘忍了。
不過,我們不妨把這看作寓言,其寓意是:閑暇和休息也是神聖的。
閑暇是生命的自由空間。隻是勞作,沒有閑暇,人會喪失性靈,忘掉人生之根本。這豈不就是瀆神?所以,對於一個人人匆忙賺錢的時代,摩西第四誡是一個必要的警告。
當然,工作同樣是神聖的。無所作為的懶漢和沒頭沒腦的工作狂乃是遠離神聖的兩極。創造之後的休息,如同創世後第七日的上帝那樣,這時我們最像一個神。
閑適和散漫都是從俗務中抽身出來的狀態,心境卻迥異。閑適者回到了自我,在自己的天地裏流連徜徉,悠然自得,內心是寧靜而澄澈的。散漫者找不到自我,隻好依然在外物的世界裏東抓西模,無所適從,內心是煩亂而渾濁的。
天地悠悠,生命短促,一個人一生的確做不成多少事。明白了這一點,就可以善待自己,不必活得那麼緊張匆忙了。但是,也正因為明白了這一點,就可以不抱野心,隻為自己高興而好好做成幾件事了。
回首往事,多少事想做而未做。瞻望前程,還有多少事準備做。未完成是人生的常態,也是—種積極的心態。如果一個人感覺到活在世上已經無事可做,他的人生恐怕就要打上句號了。當然,如果一個人在未完成的心態中和死亡照麵,他又會感到突兀和委屈,乃至於死不瞑目。但是,隻要我們認識到人生中的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無論死亡何時到來,人生永遠末完成,那麼,我們就會在生命的任何階段上與死亡達成和解,在積極進取的同時也保持著超脫的心境。
世上事大抵如此,永遠未完成,而在未完成中,生活便正常地進行著。所謂不了了之,不了就是了之,未完成是生活的常態。
一天是很短的。早晨的計劃,晚上發現隻完成很小一部分。一生也是很短的。年輕時的心願,年老時發現隻實現很小一部分。
今天的計劃沒完成,還有明天。今生的心願沒實現,卻不再有來世了。所以,不妨榨取每一天,但不要苛求絕無增援力量的一生。要記住:人一生能做的事情不多,無論做成幾件,都是值得滿意的。
一個作家在創作旺盛時期就死了。人們歎息:他本來還可以做許多事的……
可是,想做的事情未做完就死,這幾乎是必然的。不要企求把事情做完,總是有愛做的事情要做,總是在做著愛做的事情,就應該滿意了。
在中國文人身上,從來有勵誌和閑情兩麵。勵誌,就是經世濟用,追求功名,為儒家所推崇。閑情,就是逍遙自在,超脫功名,為道家所提倡。對閑情不可等閑視之,它是中國特色的人性的解放,性靈的表達,在中國文化傳統和中國文人生活中所占的分量很重很重。隻有勵誌,沒有閑情,中國文人真不知會成為怎樣的俗物。
“你們不要為明天憂慮,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擔當就夠了。”耶穌有一些很聰明的教導,這是其中之一。
中國人喜歡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當然也對。不過,遠慮是無窮盡的,必須適可而止。有一些遠慮,可以預見也可以預作籌劃,不妨就預作籌劃,以解除近憂。有一些遠慮,可以預見卻無法預作籌劃,那就暫且擱下吧,車到山前自有路,何必讓它提前成為近憂。還有一些遠慮,完全不能預見,那就更不必總是懷著一種莫名之憂,自己折磨自己了。總之,應該盡量少往自己的心裏擱憂慮,保持輕鬆和光明的心境。
一天的難處一天擔當,這樣你不但比較輕鬆,而且比較容易把這難處解決。如果你把今天、明天以及後來許多天的難處都擔在肩上,你不但沉重,而且可能連一個難處也解決不了。
單純
人來到世上,首先是一個生命。生命,原本是單純的。可是,人卻活得越來越複雜了。許多時候,我們不是作為生命在活,而是作為欲望、野心、身份、稱謂在活,不是為了生命在活,而是為了財富、權力、地位、名聲在活。這些社會堆積物遮蔽了生命,我們把它們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為之耗費一生的精力,不去聽也聽不見生命本身的聲音了。
人是自然之子,生命遵循自然之道。人類必須在自然的懷抱中生息,無論時代怎樣變遷,春華秋實、生兒育女永遠是生命的基本內核。你從喧鬧的職場裏出來,走在街上,看天際的雲和樹影,回到家裏,坐下來和妻子兒女一起吃晚飯,這時候你重新成為一個生命。
在人的生活中,有一些東西是可有可無的,有了也許增色,沒有也無損本質,有一些東西則是不可缺的,缺了就不複是生活。什麼東西不可缺,誰說都不算數,生養人類的大自然是唯一的權威。自然規定了生命離不開陽光和土地,規定了人類必須耕耘和繁衍。最基本的生活內容原是最平凡的,但正是它們構成了人類生活的永恒核心。
世代交替,生命繁衍,人類生活的基本內核原本就是平凡的。戰爭,政治,文化,財富,曆險,浪漫,一切的不平凡,最後都要回歸平凡,都要按照對人類平凡生活的功過確定其價值。即使在偉人的生平中,最能打動我們的也不是豐功偉績,而是那些在平凡生活中顯露了真實人性的時刻,這樣的時刻恰恰是人人都擁有的。遺憾的是,在今天的世界上,人們惶惶然追求貌似不平凡的東西,懂得珍惜和品味平凡生活的人何其少。
人世間的一切不平凡,最後都要回歸平凡,都要用平凡生活來衡量其價值。偉大、精彩、成功都不算什麼,隻有把平凡生活真正過好,人生才是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