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編 精神家園1(3 / 3)

2.所謂理想要適合於現實,要切合實際,是指:具體的人生藍圖、社會藍圖不應是空想(烏托邦);在現實生活中貫徹理想的步驟、方法、策略要切合實際,容許必要的妥協。這個意義上的理想應依據實際情況進行修正,但修正不涉及基本精神價值,不能把理想修正得不再是理想,比如說,為了世俗利益放棄做人原則。

精神性的目標隻是一個方向,它的實現方式不是在未來某一天變成可見的現實,而是作為方向體現在每一個當下的行為中。也就是說,它永遠不會完全實現,又時刻可以正在實現。

有些人所說的理想,是指對於社會的一種不切實際的美好想象,一旦看到社會真相,這種想象當然就會破滅。我認為這不是理想這個概念的本義。理想應該是指那些值得追求的精神價值,例如作為社會理想的正義,作為人生理想的真﹑善﹑美,等等。這個意義上的理想是永遠不可能完全實現的,否則就不成其為理想了。

聖徒是激進的理想主義者,智者是溫和的理想主義者。

在沒有上帝的世界上,一個尋求信仰而不可得的理想主義者會轉而尋求智慧的救助,於是成為智者。

每一個人的人生都麵臨許多可能性,也都隻能實現其中也許很少一部分可能性。實現多少和哪些可能性,實現到什麼程度,因人而異。這不僅取決於機會,也取決於目標的定位。目標的定位,需要有坐標。坐標分兩類,一是功利性的,一是精神性的。隻有功利性坐標的人,生活得實際,但他的人生其實是很狹隘也很單調的。相反,精神性坐標麵向人生整體,一個人有了這樣的坐標,雖然也隻能實現人生有限的可能性,但其餘一切豐富的可能性仍始終存在,成為他的人生的理想背景和意義來源。

我們永遠隻能生活在現在,要偉大就現在偉大,要超脫就現在超脫,要快樂就現在快樂。總之,如果你心目中有了一種生活的理想,那麼,你應該現在就來實現它。倘若你隻是想象將來有一天能夠偉大、超脫或快樂,而現在卻總是委瑣、鑽營、苦惱,則我敢斷定你永遠不會有偉大、超脫、快樂的一天。作為一種生活態度,理想是現在進行時的,而不是將來時的。

人的心靈可劃分為三個部分,即理智、意誌和情感,而真、善、美便是與這三個部分相對應的精神價值。其中,真是理智的對象,體現為科學活動,善是意誌的對象,體現為道德活動,美是情感的對象,體現為藝術活動。當然,正像人的心靈本是一個整體,理智、意誌、情感隻是相對的劃分一樣,真、善、美三者也是不能截然分開的,它們之間有著極為緊密的聯係。理智上求真,意誌上向善,情感上愛美,三者原是一體,屬於同一顆高貴心靈的追求,是從不同角度來描述同一種高尚的精神生活。

對於一切有靈魂生活的人來說,精神的獨立價值和神聖價值是不言而喻的,是無法證明也不需證明的公理。

夢是虛幻的,但虛幻的夢所發生的作用卻是完全真實的。美、藝術、愛情、自由、理想、真理,都是人生的大夢。如果沒有這一切夢,人生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啊!

在某種意義上,美、藝術都是夢。但是,夢並不虛幻,它對人心的作用和它在人生中的價值完全是真實的。弗洛伊德早已闡明,倘沒有夢的療慰,人人都非患神經官能症不可。不妨設想一下,倘若徹底排除掉夢、想象、幻覺的因素,世界不再有色彩和音響,人心不再有憧憬和顫栗,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在人生畫麵上,夢幻也是真實的一筆。

有兩種不同的夢。

第一種夢,它的內容是實際的,譬如說,夢想升官發財,夢想娶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夢想得諾貝爾獎金,等等。對於這些夢,弗洛伊德的定義是適用的:夢是未實現的願望的替代。未實現不等於不可能實現,世上的確有人升了官發了財,娶了美人,得了諾貝爾獎金。這種夢的價值取決於是否變成現實,如果不能,我們就說它是不切實際的夢想。

第二種夢,它的內容與實際無關,因而不能用是否變成了現實來衡量它的價值。譬如說,陶淵明夢見桃花源,但丁夢見天堂,魯迅夢見好的故事,或者作為普通人的我們夢見一片美麗的風景。這種夢不能實現也不需要實現,它的價值在其自身,做這樣的夢本身就是享受,而記載了這類夢的作品本身便成了人類的精神財富。

我把第一種夢稱作物質的夢,把第二種夢稱作精神的夢。不能說做第一種夢的人庸俗,但是,如果一個人隻做物質的夢,從不做精神的夢,說他庸俗就不算冤枉。如果整個人類隻夢見黃金而從不夢見天堂,則即使夢想成真,也隻是生活在鋪滿金子的地獄裏而已。

一個有夢想的人和一個沒有夢想的人,他們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的。如果你和那種沒有夢想的人一起旅行,你一定會覺得乏味透頂。有時我不禁想,與隻知做夢的人比,從來不做夢的人是更像白癡的。

兩種人愛做夢:太有能者和太無能者。他們都與現實不合,前者超出,後者不及。但兩者的界限是不易分清的,在成功之前,前者常常被誤認為後者。

可以確定的是,不做夢的人必定平庸。

兩種人愛做夢:弱者和智者。弱者夢想現實中有但他無力得到的東西,他以之撫慰生存的失敗。智者夢想現實中沒有也不可能有的東西,他以之解說生存的意義。

人們做的事往往相似,做的夢卻千差萬別,也許在夢中藏著每一個人的更獨特也更豐富的自我。

我喜歡奧尼爾的劇本《天邊外》。它使你感到,一方麵,幻想毫無價值,美毫無價值,一個幻想家總是實際生活的失敗者,一個美的追求者總是處處碰壁的倒黴鬼;另一方麵,對天邊外的秘密的幻想,對美的憧憬,仍然是人生的最高價值,那種在實際生活中即使一敗塗地還始終如一地保持幻想和憧憬的人,才是真正的幸運兒。

夢想常常是創造的動力。凡高這樣解釋他的創作衝動:“我一看到空白的畫布呆望著我,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內容投擲上去。”在每一個創造者眼中,生活本身也是這樣一張空白的畫布,等待著他去賦予內容。相反,誰眼中的世界如果是一座琳琅滿目的陳列館,擺滿了現成的畫作,這個人肯定不會再有創造的衝動,他至多隻能做一個鑒賞家。

在這個時代,能夠沉醉於自己的心靈空間的人是越來越少了。那麼,好夢連翩就是福,何必成真。

在一定意義上,藝術家是一種夢與事不分的人,做事仍像在做夢,所以做出了獨一無二的事。

每個人在做夢的時候都是一個天才藝術家,而藝術家也無非是一個善於做白日夢的人罷了。

人生如夢,愛情是夢中之夢。諸色皆空,色欲乃空中之空。可是,若無愛夢縈繞,人生豈不更是赤裸裸的空無;離了暮雨朝雲,巫山縱然萬古長存,也隻是一堆死石頭罷了。

在夢中,昨日的雲雨更美。隻因襄王一夢,巫山雲雨才成為世世代代的美麗傳說。

心靈現實

對於理想的實現不能做機械的理解,好像非要變成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實似的。現實不限於物質現實和社會現實,心靈現實也是一種現實。尤其是人生理想,它的實現方式隻能是變成心靈現實,即一個美好而豐富的內心世界,以及由之所決定的一種正確的人生態度。除此之外,你還能想象出人生理想的別的實現方式嗎?

物質理想(譬如產品的極大豐富)和社會理想(譬如消滅階級)的實現要用外在的可見事實來證明,精神理想的實現方式隻能是內在的心靈境界。

理想,信仰,真理,愛,善,這些精神價值永遠不會以一種看得見的形態存在,它們實現的場所隻能是人的內心世界。正是在這無形之域,有的人生活在光明之中,有的人生活在黑暗之中。

對真的理解應該寬泛一些,你不能說隻有外在的榮華富貴是真實的,內在的智慧教養是虛假的。一個內心生活豐富的人,與一個內心生活貧乏的人,他們是在實實在在的意義上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

人的高貴在於靈魂。作為肉身的人,人並無高低貴賤之分。唯有作為靈魂的人,由於內心世界的巨大差異,人才分出了高貴和平庸,乃至高貴和卑鄙。

心靈也是一種現實,甚至是惟一真實的現實,這個觀點可以在佛教對心的論述中找到根據。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人們往往把這裏的報應理解得非常實際,似乎善報即世俗的福和樂,惡報即世俗的禍和苦。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善人遭禍受災或惡人升官發財的事情決不罕見,於是一些人就大惑不解,斥之為謊言,另一些人則為了自我安慰,便把報應的實現推遲到死後。

如果把報應理解為世俗性質的苦樂禍福,那麼,它在另一個世界裏能否兌現,實在是很渺茫的。不過,我依然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隻是應該按照一種完全不同的含義來理解。我相信報應就在現世,而真正的報應是:對於好人和惡人來說,由於內在精神品質的不同,即使相同的外在遭遇也具有迥然不同的意義。善者並不因為他的善而能免受人世之苦難,但能因此使苦難具有一種證實、洗禮、淨化的精神價值,就像惡者因其惡而使降臨在他們頭上的苦難具有一種詛咒、浩劫、毀滅的懲罰性質一樣。與此同理,同樣的身外之福,例如財產,對善者可以助成知足、慷慨、仁慈的心情,對惡者卻是煩惱、繩索和負擔。總之,世俗的禍福,在善者都可轉化為一種精神價值,在惡者都會成為一種懲罰。善者播下的是精神的種子,收獲的也是精神的果實,這就已是善報了。惡者枉活一世,未嚐體會過任何一種美好的精神價值,這也已是惡報了。

光明並不直接懲罰不接受它的人,拒絕光明,停留在黑暗中,這本身即是懲罰。一切最高的獎勵和懲罰都不是外加的,而是行為本身給行為者造成的精神後果。高尚是對高尚者的最高獎勵,卑劣是對卑劣者的最大懲罰。上帝的真正寵兒不是那些得到上帝的額外恩賜的人,而是最大限度實現了人性的美好可能性的人。當人性的光華在你的身上閃耀,使你感受到做人的自豪之時,這光華和自豪便已是給你的報酬,你確實會覺得一切外在的遭際並非很重要的了。

不管世道如何,世上善良人總歸是多數,他們心中最基本的做人準則是任何世風也摧毀不了。這準則是人心中不熄的光明,凡感覺到這光明的人都知道它的珍貴,因為它是人的尊嚴的來源,倘若它熄滅了,人就不複是人了。

世上的確有那樣的惡人,心中的光幾乎或已經完全熄滅,處世做事不再講最基本的做人準則。他們不相信基督教的末日審判之說,也可能逃脫塵世上的法律審判,但是,活著而感受不到一絲一毫做人的光榮,你不能說這不是最嚴厲的懲罰。

光,真理,善,一切美好的價值,它們的存在原不是為了懲罰什麼人,而是為了造福於人,使人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光照進人的心,心被精神之光照亮了,人就有了一個靈魂。有的人拒絕光,心始終是黑暗的,活了一世而未嚐有靈魂。用不著上帝來另加審判,這本身即已是最可怕的懲罰了。

人類的那些最基本的價值,例如正義、自由、和平、愛、誠信,是不能用經驗來證明和證偽的。它們本身就是目的,就像高尚和諧的生活本身就值得人類追求一樣,因此我們不可用它們會帶來什麼實際的好處評價它們,當然更不可用違背它們會造成什麼具體的惡果檢驗它們了。

精神現象

趣味無爭論,這無非是說,在不同的趣味之間沒有對錯之分。但是,在不同的趣味之間肯定有高低之分。趣味又名鑒賞力,一個人的鑒賞力大致表明了他的精神級別。趣味的形成有種種因素,包括知識、教養、閱曆、思考、體驗等等,這一切在趣味中都簡化成了一種本能。在文學和藝術的欣賞中,良好趣味的形成也許是最重要的事情,它使一個人本能地趨向好東西,唾棄壞東西。對於創作者來說,良好的趣味未必能使他創作出好東西,因為這還需要天賦和技巧,但能夠使他不去製作那些他自己也會厭惡的壞東西。

知識和心靈是兩回事,一個勤奮做學問的人同時也可能是一個心靈很貧乏的人。若想知道一個人的精神級別,不要看他研究什麼,而要看他喜歡什麼。一個人在精神素質上的缺陷往往會通過他的趣味暴露出來。趣味是最難掩飾的,因為它已經紮根在無意識之中,總是在不經意中流露。

時尚和文明是兩回事。一個受時尚支配的人僅僅生活在事物的表麵,貌似前衛,本質上卻是一個蒙昧人,惟有紮根在人類精神傳統土壤中的人才是真正的文明人。

人類天性中有一種不可消除的衝動,就是要對世界和人生的問題追根究底。這種衝動雖說提升了人類存在的精神品質,但並不有利於人類在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存。仿佛是為了保護人類的生存,上天就隻讓這種衝動在少數人身上格外強烈。古往今來,在世界的不同角落裏,都有這樣一些懷著強烈的形而上學衝動的人,不妨說,他們是一些中了形而上學之蠱的人。這樣的人倘若同時具有巨大的才能,就可能成為精神領域裏的天才。可是,倘若才能不足以駕禦強烈的衝動,情形就慘了,很可能會被衝動所毀而毫無積極的結果。在一般人眼裏,凡是癡迷於精神事物的人都有瘋狂之嫌,區別在於,有的人同時是天才,有的人卻僅僅是瘋子。在某種意義上,後者是人類精神追求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人是有精神本能的,但強度相差懸殊。精神本能強烈的人,若才華和環境俱佳,就會有精神上的創造。否則,若才華欠缺,或環境惡劣,就可能被精神本能所毀。

精神本能有強弱的階梯,最高是宗教。

在任何時候,我的果實與我的精神之樹的關係都遠比與環境的關係密切。精神上的頓悟是存在的,不過,它的種子必定早已埋在那個產生頓悟的人的靈魂深處。生老病死為人所習見,卻隻使釋迦牟尼產生了頓悟。康德一輩子沒有走出哥尼斯堡這個小城,但偏是他徹底改變了世界哲學的方向。說到底,是什麼樹就結出什麼果實。一個哲學家如果他本身不偉大,那麼,無論什麼環境都不能使他偉大。

耶穌說:“先知在自己的家鄉是從不受人歡迎的。”其實,何止不受歡迎,在本鄉人眼中根本就不存在先知。在本鄉人、本單位人以及一切因為外在原因而有了日常接觸的人眼中,不存在先知、天才和偉人。在這種情形下,人們對於一個精神上的非凡之人會發生兩種感想。第一,他們經常看見這個人,熟悉他的模樣、舉止、脾氣、出身、家庭狀況等等,就自以為已經了解他了。在他們看來,這個人無非就是他們所熟悉的這些外部特征的總和。第二,由於生活環境相同,他們便以己度人,認為這個人既然也是這個環境的產物,就必定是和自己一樣的人,不可能有什麼超常之處。即使這個人的成就在本鄉以外發生了廣泛的影響,他們也仍然不肯承認,而要發出拿撒勒人針對耶穌發出的疑問:“他這一切究竟從哪裏來的呢?”

先知在本鄉之所以受到排斥,嫉妒也起了很大作用。一個在和自己相同環境裏生長的人,卻比自己無比優秀,對於這個事實,人們先是不能相信,接著便不能容忍了,他們覺得自己因此遭到了貶低。直到很久以後,出於這同樣的虛榮心,他們的後人才會把先知的誕生當做本鄉的光榮大加宣揚。

可是,一切精神上的偉人之誕生與本鄉何幹?他們之所以偉大,正是因為他們從來就不屬於本鄉,他們是以全民族或者全人類為自己的舞台的。所以,如果要論光榮,這光榮隻屬於民族或者人類。這一點對於文明人來說應該是不言而喻的,譬如說,倘若一個法蘭克福人以歌德的同鄉自炫,他就一定會遭到全體德國人的嘲笑。

正經不是嚴肅,就像教條不是真理一樣。真理用不著板起麵孔來增添它的權威。在那些一本正經的人中間,你幾乎找不到一個嚴肅思考過人生的人。不,他們思考的多半不是人生,而是權力,不是真理,而是利益。

相反,最高的嚴肅往往貌似玩世不恭。真正嚴肅思考過人生的人知道生命和理性的限度,他能自嘲,肯寬容,願意用一個玩笑替受窘的對手解圍,給正經的論敵一個教訓。他以詼諧的口吻談說真理,仿佛故意要減弱他的發現的重要性,以便隻讓它進入真正知音的耳朵。

有兩種人永遠不成熟:白癡和天才。換一種說法,以常人的眼光看,有兩種人不正常:低能者和超常者。這個區別基本上取決於秉賦。不過,由於機遇的不幸,超常者的秉賦可能遭扼殺,而被混同於低能者。

所謂成熟是指適應社會現成準則的能力。一般來說,一個人如果過於專注於精神世界裏的探索,就會沒有興趣也沒有精力去琢磨如何使自己適應社會。年齡的增長在這裏是無濟於事的,因為精神的探索永無止境,而且在這一條道路上走得越遠的人,就越不可能回過頭來補習處世的基礎課程,就像我們無法讓一個優秀的科學家回到小學課堂上來做一個好學生一樣。

另一方麵,曆史上也不乏在處世方麵成熟的天才,但他們往往有二重人格。

“自由”有不同的含義,我們可以據這些含義判斷一個人是自由人還是不自由人。

外在自由。其一,政治自由。取決於法治社會建立和健全的程度,法治社會中的人是自由人,人治社會中的人是不自由人,過渡社會中的人是半自由人。其二,自由時間。除去為謀生而工作的時間,剩餘的便是自由時間,用於發展精神能力和滿足精神需要。現在大多數人還必須僅為謀生而工作,不是自由人。那些雖然謀生已不成問題但仍沉湎於物質的追求和享受的人,也不是自由人。

內在自由。其一,頭腦的自由。自由的程度取決於擺脫偏見束縛的程度。具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和品質的人是自由人。相反,懶於動腦、盲從習俗和輿論的人雲亦雲之輩,在權力和利益麵前放棄真理的自私自利之徒,都是不自由人。其二,靈魂的自由。自由的程度取決於擺脫肉體(物質欲望和死亡恐懼)束縛的程度。有道德、有信仰的人是自由人,無道德、無信仰的人是不自由人。

厭世棄俗者和憤世嫉俗者都悲觀,但原因不同。前者對整個人生失望,通過否定世界來否定人生,是哲學性的。後者僅對世道人心失望,通過否定世界來肯定自己,是社會性的。

強者的無情是統治欲,弱者的無情是複仇欲,兩者還都沒有脫離人欲的範疇。還有第三種無情:淡泊超脫,無欲無爭。這是出世者的大無情。

感覺是虛幻的,但感覺豈非人的全部所有,而人與人之間的區別也全在感覺,在感覺的高下、精粗、深淺、厚薄之不同。

一切精神的創造,一切靈魂的珍寶,到頭來都是毀於沒有靈魂的東西之手:老鼠、蛀蟲、水、火、地震、戰爭、空氣、時間……

甲骨文,金文,竹簡,羊皮紙,普通紙,電腦……書寫越來越方便了,於是文字泛濫,寫出的字也就越來越沒有價值了。

長期生活在戶外的人,與長期生活在戶內的人,他們會有十分不同的感覺和思想。

每個人一輩子往往隻在說很少的幾句話。

極端然後豐富。

蘇格拉底、孔子、釋迦牟尼、基督都不留文字,卻招來了最多的文字。

有兩種不同的複雜,一種是精神上的豐富,另一種是品性上的腐敗。在同一個人身上,兩者不可並存。

真善美的統一,也許隻是詩人的夢想,哲學家的邏輯遊戲,道德家的說教。事實上,隻有三者都弱,才能相安無事,如果它們都很強,碰到一起,不能不發生衝突。

一切複活都在回憶中,一切超越都在想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