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編 精神家園2(2 / 3)

哲學關心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政治關心的是黨派、階級、民族、國家的利益,兩者屬於不同的層次。我們既不能用哲學思考來取代政治謀劃,也不能用政治方式來解決哲學問題。柏拉圖試圖賦予哲學家以最高權力,藉此為哲學的生長創造一個最佳環境,這隻能是烏托邦。康德後來正確地指出:權力的享有不可避免地會腐蝕理性批判,哲學對於政治的最好期望不是享有權力,而是享有言論自由。

哲學家對於社會現實可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完全不關心,如黑格爾所說:哲學是一間隔離的聖所,它的祭司必須遠離俗世,潛心真理。另一種是有所關心,然而是站在永恒的立場上來看時代,從堅守人類最基本的精神價值的角度來關心政治的,如席勒所說:在精神的意義上,擺脫特定國家和時代的束縛,做一切時代的公民,是哲學家的特權和責任。

哲學對政治的影響是緩慢的,但一旦發生影響,就是根本性的。

以哲學為生活方式的人有以下主要特點:一、力求從整體上把握世界和人生;二、除了理性的權威,不承認任何權威;三、關注思想本身而非其實用性,能夠從思想本身獲得最大的快樂;四、與社會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五、為了精神的自由而安於簡樸的物質生活。

一個偉大的哲學家是一個偉大的提問者,他的問題——

一、是對世界和人生的根本性追問,既屬於人類,是人類永恒的問題,又完全屬於他自己,是他靈魂中的問題。

二、也是他的時代的精神生活中的重大問題,因而他的提問會對時代發生巨大影響。

三、他的提問和尋求答案的方式改變了哲學史上的舊思路,啟示了新思路,使他在哲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一個好的哲學家並不向人提供人生問題的現成答案,這種答案是沒有的,毋寧說他是一個偉大的提問者,他自己受著某些根本性問題的苦苦折磨,全身心投入其中,不倦地尋找著答案,也啟發我們去思考和探索他的問題。他也許沒有找到答案,也許找到了,但這並不重要,因為他的答案隻屬於他自己,而他的問題卻屬於我們大家,屬於時代、民族乃至全人類。

真正的哲學家隻是偉大的提問者和真誠的探索者,他在人生根本問題被遺忘的時代發人深省地重提這些問題,至於答案則隻能靠每人自己去尋求。有誰能夠一勞永逸地發現人生的真正意義呢?這是一個萬古常新的問題,人類的每個時代,個人一生中的每個階段,都會重新遭遇和思考這個問題。

大體而論,哲學有四種不同的存在形式。一是作為形而上學的沉思和偉大思想體係的創造,它屬於哲學史上的天才。二是作為學術,它屬於學者。三是作為思潮或意識形態,它屬於大眾。四是作為人生思考,它屬於每一個不願虛度人生的人。前兩種屬於少數人,不過學者與天才之間有著天壤之別。同樣,後兩種屬於多數人,而一個普通人是作為大眾還是作為個人走向哲學,情況也迥然不同。在我看來,一個人不是作為大眾追隨一種思潮,而是作為獨立的個人思考人生,這是更符合哲學之本義的狀態。

人們常說哲學是方法論,遇到什麼具體問題,就說用哲學的方法分析一下。哲學中根本不存在這種可以用來解決一切具體問題的萬能方法。哲學是讓你想大問題,大問題想明白了,你麵對具體問題就有了開闊的視野和從容的心態。它給你的是智慧和境界,舍此而求所謂方法,就是舍本求末,而這恰恰是違背哲學的本性的。

人生中有種種不如意處,其中有一些是可改變的,有一些是不可改變的。對於那些不可改變的缺陷,哲學提供了一種視角,幫助我們坦然麵對和接受。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哲學是一種慰藉。但是,哲學不隻是慰藉,更是智慧。二者的區別也許在於,慰藉類似於心理治療,重在調整我們的心態,智慧調整的卻是我們看世界和人生的總體眼光。因此,如果把哲學的作用歸結為慰藉,就有可能縮小甚至歪曲哲學的內涵。

哲學(二)

理性強的人研究自然,追求真,做科學家。意誌強的人研究社會,追求善,做政治家。情感強的人研究人,追求美,做藝術家。

哲學家無非也分成這三類,何嚐有純粹的哲學家?

對哲學的相反理解:一種人把哲學看作廣義邏輯學,其對象是思維;另一種人把哲學看作廣義美學,其對象是心靈的體驗。不斷有人試圖把這兩種理解揉在一起,但結果總是不成功。

被本體論問題糾纏的人是瘋子,被方法論問題糾纏的人是呆子,哲學家無非是這兩種人。

有兩類哲學家,一類努力於使複雜的事物變得簡單,另一類努力於使簡單的事物變得複雜。

正常人隻關注有法可想的事情,哲學家總是關注無法可想的事情,二者的區別即在於此。

個人思維猶如人類思維一樣,走著從混沌(感性)到分化(知性)到整合(理性)的路。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能走到底的。有的人終生停留在第一階段,其低能者成為可笑的老孩子,才高者成為藝術家。多數人在第二階段止步,視其才能的高低而成為一知半解者或科學家。達到第三階段的是哲學家。

赫拉克利特說:“博學並不能使人智慧”,“我尋找過我自己”,“最美麗的猴子與人類比起來也是醜陋的”。早年我讀到這些格言,便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它們串在一起,鑄成了我對哲學的基本看法:哲學就是教人智慧,智慧就在於尋找自己,而那些博學卻從不尋找自己的人則僅是一些冒充智慧的猴子。

詩借瞬時把握永恒。哲學想直接把握永恒,但做不到,最後隻好向詩求援。

春天是詩人的季節,秋天是哲學家的季節。

哲學家生活在永恒中,詩人生活在瞬時中.他們都不會老。

一般人追求可望也可即的東西,詩人追求可望不可即的東西,哲學家追求不可望也不可即的東西。

哲學和詩都孕育於神話的懷抱。神話是永恒的化身,她死了,留下了一雙兒女。直到今天,哲學一醒來就談論死去的母親,詩一睡著就夢見死去的母親。

哲學是男性的,詩是女性的,二者不可分離。沒有詩,哲學就隻會結結巴巴發空論,成為鱉腳的清談家。沒有哲學,詩就隻會絮絮叨叨拉家常,成為淺薄的碎嘴婆。

藝術與性,哲學與死,均有不解之緣。藝術用審美淨化性的煩惱,哲學用智慧淨化死的恐懼。但是,性的癲狂一方麵給人以個體解體即死的體驗,另一方麵又是種族生命延續即抗拒死的唯一手段。所以,性兼是死和死的拯救。那麼,藝術是否也兼是哲學和哲學的拯救呢?

我從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卡夫卡的作品中學到的哲學,決不比從專門的哲學書中學到的少。

哲學無國別。

曆史是時代的坐標,哲學是人生的坐標。

一個人倘若不能從沉思中汲取大部分的快樂,他算什麼哲學家呢?

搞文學藝術的,才能差一些,搞出的東西多少還有娛樂的價值。可是,哲學本身不具備娛樂的價值,搞得差就真是一無價值了。在一定的意義上可以說,大眾需要差的文學藝術,那是一種文化消費,但沒有人需要差的哲學,因為哲學無論好壞都成不了消費品。一個人要麼不需要哲學,一旦他感到需要,就必定是需要好的哲學。

有藝術家,也有哲學家。有藝匠,卻沒有哲學匠。演奏、繪畫如果夠不上是藝術,至少還是手藝,哲學如果夠不上是哲學,就什麼也不是了。才能平庸的人靠演奏、繪畫糊口,還不失為自食其力,靠哲學謀生卻完全是一種寄生。

哲學是一個產婦,從她腹中孕育出了一門門具體科學。哲學的每一次分娩都好像要宣告自己的末日,但哲學是永存的,這位多產的母親一次次把自己的子女打發走,仿佛隻是為了不受他們的攪擾,可以在寧靜的獨處中悠然思念自己的永恒情人——智慧。

新的哲學理論層出不窮。在我看來,其中隻有很少的哲學,多半是學術。隨著文明的進化,學術愈來愈複雜了,而哲學永遠是單純的。

在今天,哲學仿佛破落了,正在給政治、科學、文學打工。

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最古老的哲學作品都是格言體或詩歌體的。從什麼時候起,哲學板起了論文的刻板麵孔?

古希臘有隱逸哲人,有逍遙學派、花園學派、畫廊學派,哲學家們在戶外、在大自然中思考宇宙和人生。我猜想,哲學完全學院化、體係化是中世紀神學興起以後的事情,隨著哲學所追問的那個“絕對”化身為上帝被關進教堂的四壁,哲學家們也就作為上帝的仆人被關進了學院的四壁,專事構造體係以論證上帝的權威。上帝死了,但仆人積習難改,總要論證點什麼。

我工作了一整天。我的工作是研究哲學,也就是說,對別人的思想進行搜集、整理、分析、評論,寫出合乎規範的“論文”。現在我累了,我決定把夜晚留給自己,輕鬆地休息一下。於是,我翻開了蒙田的隨筆,讀上幾頁,或者翻開我的小本子,寫下自己的隨感。這當然不算研究哲學,可是我覺得自己比白天研究哲學時更是個哲學家了。

一個小女孩坐在灑滿陽光的台階上,眯縫著眼睛,一個朦朧的疑問在她的小腦瓜裏盤旋:“我怎麼會到這世界上來的?”

我悄悄走過她的身旁,回到屋裏,把所有的哲學書籍都藏了起來。

有的人慣於從一小點感受演繹出一大篇玄妙的哲理。可惜的是,在這座他自己營造的哲學迷宮裏,他自己也常常迷路,找不到充當他的向導的那一小點感受了。

新鮮的感受有活潑的生命,硬要把它釘在體係的框架上,隻成了死去的標本。深刻的哲理有含蓄之美,硬要把它溶解和稀釋在長篇大論中,隻剩下了一杯白開水。

童年和少年是哲學的黃金時期。無論東西方,最好的哲學都出在公元前五世紀左右,那是人類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個人也是這樣,在這個年齡上,正在覺醒的好奇心直接麵對世界和人生,其間還沒有隔著種種遮蔽人的心智的利欲和俗見。孩子們多麼善於提出既不實用、又無答案的問題嗬,這正是哲學問題的典型特點,可惜的是,它們往往被毫無哲學聽覺的大人們扼殺了,同時也扼殺了許多未來的哲學家。

孩子都是自發的哲學家,他們當然不知道什麼是哲學,但是,活躍在他們小腦瓜裏的許多問題是真正哲學性質的。就平均水平而言,孩子們對哲學問題的興趣要遠遠超過大多數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