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編 精神家園2(3 / 3)

哲學在商業社會裏的處境是矛盾的。一方麵,追逐實利的普遍傾向必然使它受到冷落。另一方麵,追逐實利的結果是精神空虛,凡是感受到這種空虛並且渴望改變的人便可能愈加傾心於哲學。所以,哲學既是這個時代的棄婦,又是許多人的夢中情人。

一個不問生活意義的人當然是不需要哲學的,可是,我相信,人畢竟是有靈魂的,沒有誰真正不在乎活得有沒有意義。事實上,人們越是被世俗化潮流裹脅著在功利戰場上拚搏,生活在人生的表麵,心中就越是為意義的缺失而困惑,而焦慮。因此,在今天的時代,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哲學來為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定向。

人類曆史上的一切優秀者,不管是哪一領域的,必是對世界和人生有自己廣闊的思考和獨特的理解的人。一個人隻有小聰明而沒有大智慧,卻做成了大事業,這樣的例子古今中外都不曾有過呢。

人的一生中,是否受到哲學的熏陶,智慧是否開啟,結果大不一樣。哲學在人生中的作用似乎看不見,摸不著,其實至大無比。有智慧的人,他的心是明白、歡欣、寧靜的,沒有智慧的人,他的心是糊塗、煩惱、躁動的。

一切鼓吹狹隘國家利益和民族仇恨的哲學家都是可疑的。哲學家用宇宙的真理衡量人類,又用人類的真理衡量民族和國家,在這樣的人心中,狹隘民族主義怎會有容身之地呢?

我常常遇到這種情況:討論一個什麼問題,便會有人說,你拿哲學觀點分析一下吧。我一律婉拒,因為我不相信一種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插上一嘴的東西是哲學。

哲學的精華僅僅在大哲學家的原著中。如果讓我來規劃哲學係的教學,我會把原著選讀列為唯一的主課。當然,曆史上有許多大哲學家,一個人要把他們的原著讀遍,幾乎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以一本簡明而客觀的哲學史著作為入門索引,瀏覽一定數量的基本原著,這個步驟也許是省略不掉的。在這過程中,如果沒有一種原著引起你的相當興趣,你就趁早放棄哲學,因為這說明你壓根兒對哲學就沒有興趣。倘非如此,你對某一個大哲學家的思想發生了真正的興趣,那就不妨深入進去。可以期望,無論那個大哲學家是誰,你都將能夠通過他而進入哲學的堂奧。不管大哲學家們如何觀點相左,個性各異,他們中每一個人都必能把你引到哲學的核心,即被人類所有優秀的頭腦所思考過的那些基本問題,否則就稱不上是大哲學家了。

要真正領悟哲學是什麼,最好的辦法就是讀大哲學家的原著,看他們在想什麼問題和怎樣想這些問題。你一旦讀了進去,就再也不想去碰那些粗淺的啟蒙讀物了。

常有人問我,學哲學有什麼捷徑,我的回答永遠是:有的,就是直接去讀大哲學家的原著。之所以說是捷徑,是因為這是唯一的途徑,走別的路隻會離目的地越來越遠,最後還是要回到這條路上來。能夠回來算是幸運的呢,常見的是喪失了辨別力,從此迷失在錯誤的路上了。

哲學本質上隻能自學,哲學家必定是自學成才的。如果說有老師,也僅是曆史上的大哲人,他直接師事他們,沒有任何中間環節。

有必要改革我們的哲學課程,第一步是把它從政治課中分離出來,恢複它作為愛智慧的本來麵貌和作為最高問題之思考的獨立地位。

哲學課可以是最令人生厭的,也可以是最引人入勝的,就看誰來上這門課了。誰來上是重要的。與別的課以傳授知識為主不同,在哲學課上,傳授知識隻居於次要地位,首要目標是點燃對智慧的愛,引導學生思考世界和人生的重大問題。要達到這個目標,哲學教師自己就必須是一個有著活潑心智的愛智者。他能在課堂上產生一個磁場,把思想的樂趣傳遞給學生。他是一個證人,學生看見他便相信了哲學決非一種枯燥的東西。這樣一個教師當然不會拿著別人編的現成教材來給學生上課,他必須自己編教材,在其中貫穿著他的獨特眼光和獨立思考。

一個優秀哲學教師的本事不在於讓學生接受他的見解,而在於讓學生受到他的熏陶,思想始終處於活躍的狀態。我對哲學課的最低和最高要求是把學生領進哲學之門,使他們約略領悟到哲學的愛智魅力。但這豈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哲學教學的結果是南轅北轍,使學生聽見哲學一詞就頭痛,看見貼著哲學標簽的門就扭頭,其實那些門哪裏是通往哲學的呢。

思想

一個聰明人說:“不把真理說得太過分,就可以把它說得久一些。”

但也可能相反:沒有人注意這位有分寸的導師。世人往往不理睬平和的真理,對極端的真理則大表震驚和憤慨,然後就悄悄打折扣地接受。一切被人們普遍接受並長久流傳的真理,在其倡導者那裏幾乎都是極端的,說得太過分的,隻是後來才變得平和持中。

新思想的倡導者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偏執狂,他對自己的發現有一種狂熱,每每把它絕對化。一種新思想無非是看事物的一個新角度,僅僅是一個角度,但倡導者把它看作唯一的角度,把它變成軸心了。就讓他這樣做好了,否則很難引起世人的注意。隻有這樣做,才可能使人們擺脫習慣的角度,接受新的角度。在人類文化發展過程中,他的偏執並無大害,遲早會被克服,而他發現的新角度卻永遠保留下來了,使得人類看事物的角度日益多樣,靈活,自由。於是,偏執辯證地導致了靈活。

“你也來創造一種新思想。”

“新思想?天底下哪有什麼新思想?人類的曆史實在太漫長了,凡是憑人類的腦袋想得出來的思想,在曆史上都已經提出過了。人們是很遲鈍、很粗心的,麵對五花八門的世界,什麼印象也形不成。於是有人出來把世界的某一因素加以誇大,說成是世界的軸心,大事宣揚一番。人們這才有了印象,並且承認這樣做的人創造了新思想,是思想家。這派誇大了這個因素,那派誇大了那個因素,待到所有的因素都被誇大過了,又有人出來兼收並蓄,加以綜合,於是又算提出了新思想,又成一派。以後呢,人類是很健忘的,它換個兒崇拜各種思想然後換個兒把它們忘掉,於是有人把人類早已遺忘的某種思想用新的術語裝飾一番,重新搬出來,又算是創造了新思想。這就是人類的一部思想發明史,一部文化史。”

一個思想家一旦形成他一生中的主導思想,他便成熟了,此後他隻是在論證、闡釋、應用、發揮、豐富他的這個主導思想。很少有人根本改變自己的主導思想,而且其結果往往是不幸的——多半不是確立了一個新的主導思想,而隻是轉入了別人的思想軌道,喪失了自己的活力和特色。唯有曠世大才能夠經曆主導思想的根本轉折而又不喪失活力和特色。

每一個偉大的精神創造者,不論從事的是哲學、文學還是藝術,都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具有內在的一貫性,其所有作品是一個整體。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每一個偉大的哲學家一輩子隻在思考一個問題,每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一輩子隻在創作一部作品。另一是具有挑戰性,不但向外界挑戰,而且向自己挑戰,不斷地突破和超越自己,不斷地在自己的問題方向上尋找新的解決。

人類思維每每開出相似的花朵,相隔數千年的哲人往往獨立地發現同一真理。這與其說是因為人類心理結構的一致,不如說是因為人類境遇的一致。不管社會如何變化,人類的總體境遇是基本不變的。

置身於傳統之外,沒有人能夠成為思想者。做一個思想者,意味著以自己的方式參與到人類精神傳統中去,成為其中積極的一員。對於每一個個體來說,這個傳統一開始是外在於他的,他必須去把它“占為己有”,而閱讀經典便是“占為己有”的最基本的途徑。

世界的真理一直在我的心中尋找能夠把它說出來的語言,我常常覺得快要說出來了,但是一旦說了出來,卻發現仍然不是。

讀許多前人的書的時候,我發現在他們身上曾經發生過同樣的情況。

那麼,世界的真理始終是處在快要說出來卻永遠沒有說出來的邊緣上了,而這就證明它確實是存在的。

第一種人有常識,沒有思想,但也沒有思想的反麵——教條。他們是健康的,像動物一樣健康。

第二種人有常識,也有教條,各有各的用處。工作用教條,生活靠常識。他們是半健康的。

第三種人完全缺乏常識,全然受思想的支配,或者全然受教條的支配。從常人的眼光看來,他們是病人,前者是瘋子,後者是呆子。

新的思想憑借誤解前人的思想而形成,憑借同時代人對它的誤解而傳播。

詮釋——也就是誤解——是每個人精神上自我生長的方式。

當一個大師解釋另一個大師時,難免發生曲解,因為他自己的思想太強大了,猶如強磁場,使一切進入這磁場的事物都發生了扭曲。

思想停止了,才有思想。一切思想都是回憶。

思想是一份一經出版就被毀掉的原稿,學問便是各種充滿不同印刷錯誤的版本,每一種都力圖證明自己最符合原稿。

感情的極端是癡,思想的極端是瘋。

有時思想孕育於沉默,而靠談話催產。有時思想孕育於談話,而靠沉默催產。

感覺與感覺之間沒有路,隻能跳躍。思想與思想之間有漫長的路,必須跋涉。前者靠靈巧,後者靠耐力。

真理是人人知道而隻有一個人敢說出來的東西。

不過,也可能相反:真理是人人都不知道而隻有一個人知道卻不肯說出來的東西。

真理在天外盤旋了無數個世紀,而這些渴求者攤開的手掌始終空著。

謊言重複十遍就成了真理,——當然是對那些粗糙的耳朵來說。

還有另一種情形:真理重複十遍就成了謊言,——對於那些精致的耳朵來說。一個真理在人雲亦雲的過程中被抹去了個性,從而喪失了原初的真實性。精致的耳朵是寧願聽到有個性的謊言,而不願聽到無個性的真理的。不妨說,有個性的謊言比無個性的真理更為真實。

不存在事實,隻存在對事實的解釋。當一種解釋被經驗所證明時,我們便稱它為真理。由於經驗總是有限的,所以真理總是相對的。

有一類解釋是針對整個世界及其本質的,這類解釋永遠不能被經驗證明或否定,我們把這類解釋稱做信仰。

那個用頭腦思考的人是智者,那個用心靈思考的人是詩人,那個用行動思考的人是聖徒。倘若一個人同時用頭腦、心靈、行動思考,他很可能是一位先知。

一個人用一生一世的時間見證和踐行了某個基本真理,當他在無人處向一切人說出它時,他的口氣就會像基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