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編 精神家園3(1 / 3)

第四編 精神家園3

文化

一個民族在文化上能否有偉大的建樹,歸根到底取決於心智生活的總體水平。擁有心智生活的人越多,從其中產生出世界曆史性的文化偉人的機會就越大。}/bl}

過去的時代出偉人,今天的時代出偶像。偉人功垂千秋,偶像曇花一現。這是媒體時代的悲哀。}/bl}

知識分子

我不認為知識分子應該脫離社會實踐,但是,我覺得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中,精英或想當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說的智者是指那樣一種知識分子,他們與時代潮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並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終不渝地思考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問題,關注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們在寂寞中守護聖杯,使之不被洶湧的世俗潮流淹沒。我相信,這樣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會對社會進程發生有益的製衡作用。智者是不會有失落感的。領袖無民眾不成其領袖,導師無弟子不成其導師,可是,對於智者來說,隻要他守護著人類最基本的精神價值,即使天下無一人聽他,他仍然是一個智者。

中國知識分子對社會政治進程往往有強烈的使命感和參與意識,以拯救天下為己任,這大約是來自集學與仕於一身的儒家傳統吧。然而,依我之見,至少一部分知識分子不妨超脫些,和社會進程保持一定距離,以便在曆史意識和人生智慧的開闊視野中看社會進程。也就是說,首先要自救,在躁動中保持靜觀沉思,在芸芸眾生中做智者(而不是導師或領袖),守護好人類和人生的那些永恒的基本價值。這樣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會對社會進程發生製約作用,至少會對人類的精神走向發生良好的影響。在這個意義上,自救就是救世,獨善其身收到了兼善天下的效果。即使收不到也無憾,因為對於智者來說,獨善乃出自性情之必然,是非如此做不可的。

學者的社會使命不是關注當下的政治事務,而是在理論上闡明並且捍衛那些決定社會基本走向的恒久的一般原則。正如哈耶克所說,當一個學者這樣做時,就意味著他已經采取了某種明確的政治立場。我不反對一個學者在他自己認為必要時對當下某個政治問題表態,可是,如果他始終隻做這種事,不再做係統紮實的理論研究,那麼,你可以說他是一個政論家、時評家、記者、鬥士等等,但無論如何不能說他是一個學者了。如果我們的學者都去這樣做,中國的政治生活也許會顯得比較熱鬧,但理論的貧乏必定使這種熱鬧流於表麵和無效。學術的獨立並不表現為學者們頻頻發表政治見解,獨立的前提是要有真學術,即建立起一個堅實的學術傳統。正如自由主義傳統對於西方政治的影響所表明的,一個堅實的學術傳統對於政治現實的影響是長遠的、根本的,基本上也是不可逆轉的。

中國知識分子始終在出處之間徘徊,身在書齋,心係廟堂。想當年,多少書生慷慨投身政治風雲,到頭來又乖乖地回到書齋,專心地做學問或瀟灑地玩學問了。我們恐怕連這點安慰也沒有,商潮滾滾而來,一旦失意,冷板凳也有坐不下去之勢。什麼時候我們才真正具備現代民主社會公民的從容,無需憤激於政局又消沉於書齋,政治不再是關注的中心,學術也不再是一種逃避,從政和治學都成為具有獨立人格的公民的自由選擇呢?

我並不否認一個有終極關懷的人同時也可以或者應該關心社會的進程,但他關心的方式完全不同於以社會核心人物自命的精英們。毋寧說,某種邊緣地位乃是他的自覺選擇,與社會潮流保持相當距離是終極關懷的前提和必然結果。他所關懷的那些終極性的精神價值不僅僅屬於他個人,而是真正具有人類性和普遍性的,關係到人類社會的根本走向。一個人若能像蘇格拉底那樣守護著它們,批評社會上背離它們的傾向,他就代表了人類精神的一種高度,為社會提供了一種清醒的聲音。如果一定要說人文知識分子的特殊使命,我認為蘇格拉底就是最好的榜樣。

曾經有一個時代,那時的作家、學者中出現了一批各具特色的人物,他們每個人都經曆了某種獨特的精神曆程,因而都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在他們的一生中,對世界、人生、社會的觀點也許會發生重大的變化,不論這些變化的促因是什麼,都同時是他們靈魂深處的變化。我們盡可以對這些變化評頭論足,但我們不得不承認,由這些變化組成的他們的精神曆程在我們眼前無不呈現為一種獨特的精神景觀,閃耀著個性的光華。可是,今日的精英們卻隻是在無休止地咀嚼從前的精英留下的東西,名之曰文化討論,並且人人都以能夠在這討論中插上幾句話而自豪。他們也在不斷改變著觀點,例如昨天鼓吹革命,今天謳歌保守,昨天崇洋,今天尊儒,但是這些變化與他們的靈魂無關,我們從中看不到精神曆程,隻能看到時尚的投影。他們或隨波逐流,或標新立異,而標新立異也無非是隨波逐流的誇張形式罷了。把他們先後鼓吹過的觀點搜集到一起,我們隻能得到一堆意見的碎片,用它們是怎麼也拚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個性的。

按照一種古典的人文信念,治學的目的不在獲取若幹專門知識,而在自身的精神完善,好的學者不隻是某個領域的專家,甚至也不隻是文史哲的通才,而更是具備人生識見的智者。這種信念是東西方古典人文傳統所共有的,而在功利日重和分工日細的現代卻式微了。但是,某些基本的真理隻會遭到忽視,不會過時。我相信,不論學術如何進展,孔子所雲“古之學者為己”永遠是治學的正道。背離這個正道,治學和做人脫節,僅僅寄居在學術的一枝一節上討生活,或追逐著時髦的一流一派搶風頭,是決計成不了大氣候的。

有一些自命精英的知識分子,他們想做思想領袖,可是當今的社會風氣的確是越來越重實利,沒有人認他們的賬了。同時,比起那些發了財的人,他們又顯得比較窮。這使他們感到很不平衡,於是聚而發牢騷說:人文精神失落了。其實,失落的不過是名和利罷了,精神怎麼會失落呢?比方說,你在海邊看日出,麵對噴薄而出的旭日和絢麗變幻的霞光,你內心充滿驚奇、感動和喜悅的情感,這本身便是一種精神生活了。然而,按照他們的邏輯,如果人們沒有因此而讚頌你是一個欣賞日出之美的專家,或者沒有因此而給你發一筆獎金,你的精神就失落了。對這種邏輯實在沒有什麼好討論的。

從世紀初開始,中國的學人一直在反省中國的國民素質和文化傳統,找出了種種有待改進的缺點。有一個缺點似乎被忽視了,而忽視本身更證明了這個缺點的存在。中國人包括中國的學人曆來看重事功,即使關心道德修養也有強烈的實用目的,而缺少對個人靈魂生活的關注。在我看來,一個人有無真正的靈魂生活,亦即是否具有對於自己生命意義的嚴肅態度,乃是他在世上的一切責任心包括社會責任心的至深根源。

好的知識分子文化與好的大眾文化之間的距離,遠遠小於好的知識分子文化與壞的知識分子文化之間的距離。

僅僅有學曆或者某個領域的知識,還不能算知識分子。什麼是知識分子?一個人真正品嚐到了智力生活的快樂,從此養成了智力活動的習慣,一輩子也改不掉了,讓他不學習不思考他就難受,這樣的人才叫知識分子。

東西方文化

傳統和現代化是一個多麼陳舊的熱門話題,一切可能的主張都提出過了,出路依然迷茫。中西文化的文章做了又做,五花八門而又千篇一律。這種兩難抉擇本身似乎也成了我們無法擺脫的傳統,糾纏著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的頭腦和步伐。什麼時候我們才真正具備現代文明世界一員的自信,強壯得既不怕自己的傳統,也不怕外來的文化,對兩者都泰然處之呢?

百年中國的主題是富強。為求富強,人們到西方尋找真理。在這個出發點中蘊涵著中國文化的一個悠久傳統,便是把真理僅僅當作了工具,對於任何精神事物唯求其功用而忽視其本身的價值。這一思路在整體上未脫中體西用的大框架。因此,百年來,無論怎樣引進西學和檢討傳統,國人對於作為西學核心的精神之神聖價值和學術之獨立品格的觀念依然陌生,中國文化的實用傳統依然根深蒂固。在我看來,如果在這方麵不能醒悟,中國人的精神素質便永遠不會有根本的改觀,中國也就永遠出不了世界級的文化巨人。

東西文化之優劣成了一個持久的熱門話題,我始終不覺得這個問題有多麼複雜。在我看來,一切民族的文化傳統中都有優秀的成分,它們同屬於全人類的文化遺產。無論東西方,自古以來都有聖哲及後繼者思考著人類某些具有永久性的根本問題,他們的思想對於一切民族一切時代的人都會有啟示意義。西方不但有科學傳統,同樣也有人文傳統,而首先對現代文明進行反思的恰恰是西方人自己,這些先覺者在反省中注意到了東方傳統的長處,正表明了他們的立足點不是狹隘的民族性,而是人類性。我們的論者不去注意他們的這種立場,卻挑出他們讚揚東方文化的片言隻語沾沾自喜,則恰好暴露了自己的狹隘性。

東方和西方的關係問題是一個說不完的老話題了。我的直覺是,在這個問題上的一切極端之論都是可疑的。需要的是一種平常心,一種不假思索就喜歡和接納一切好東西的健康本能。在此前提下,才能用一種開闊的人類眼光來看待東西方文化之異同。我在這裏發現了一個常識與智慧、矯情與狹隘心理相結合的具體例證。

一切關於東西方文化之優劣的談論都是非文化、偽文化性質的。民族文化與其說是一個文化概念,不如說是一個政治概念。在我眼裏,隻存在一個統一的世界文化寶庫,凡是進入這個寶庫的文化財富在本質上是沒有國籍的。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文化中最有價值的東西必定是共通的,是屬於全人類的。那些僅僅屬於東方或者僅僅屬於西方的東西,哪怕是好東西,至多也隻有次要的價值。

東方文化——好東西。西方文化——好東西。東西方文化——不是東西。

我的意思是說,文化不分東西,隻要合乎人性,表達人性,就都是全人類共同的財富。

我的意思是說,那些熱衷於評說東西方文化之優劣的談論,所談論的是一個偽話題。

我也談論東西方文化,但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揭穿這個偽話題,給那些熱衷的談論者潑一盆冷水。

說句老實話,我已聽厭了不斷老調重彈的中西文化討論,既不相信全盤西化,也不相信儒學複興,並且也不相信可以人為地造就一種東西合璧普遍適用的新文化新人生觀。當務之急不是製訂救世的方案,而是啟迪自救的覺悟,不是建立統一的價值體係,而是鼓勵多元精神價值的真誠追求。如果有更多的人注重精神生活,熱愛全人類文化遺產,認真思考人生問題,那麼,不管思考的結果怎樣紛異,都是中國文化乃至中華民族前途的福音。我們已經有了許多熱衷於文化討論的學者,缺少的是真誠的儒者、釋者、基督徒、人文主義者等等,一句話,真誠的理想主義者。

智慧無國籍。無論東西方,都有過一些徹悟人生底蘊的智者,他們的思想是全人類的共同財富。在這方麵,談不上東西方優劣的比較。為了療治現代文明的弊病而求諸東方文化,乃斷章取義之論。正確的提法是,全人類共同繼承各民族曆史上的優秀文化遺產。

人類基本的真理始終是相同的,變化的隻是對它們的表達以及那些次要的真理。

我確信人性和人生基本境況是不變的,人類不分古今東西都麵臨著某些永恒的根本問題,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構成了一切精神文化的核心。當然,對於每個人來說,如何融彙貫通卻是要他獨立完成的事情,並且必定顯出文化背景和價值取向的差別。

有一些東西,比如自由、民主、人權,業已成為普世價值,不管你怎樣朝它們叫嚷,都無濟於事了。

常常聽人歎息:中國為什麼出不了大思想家?什麼時候我們才有自己的世界級大思想家?我答道:難道這很重要嗎?凡是大思想家,例如康德、海德格爾等,既然是世界級的,就是屬於全世界的,也是屬於你的。思想無國別。按照國別選擇思想家的人,真正看重的不是思想,而是民族的虛榮。

人們常常歎息,中國為何產生不了大哲學家、大詩人、大作曲家、大科學家等等。據我看,原因很可能在於我們的文化傳統的實用品格,對純粹的精神性事業不重視、不支持。一切偉大的精神創造的前提是把精神價值本身看得至高無上,在我們的氛圍中,這樣的創造者不易產生,即使產生了也是孤單的,很容易夭折。中國要真正成為有世界影響的文化大國,就必須改變文化的實用品格。一個民族擁有一批以純粹精神創造為樂的人,並且以擁有這樣一批人為榮,在這樣的民族中最有希望產生出世界級的文化偉人。

一個民族在文化上能否有偉大的建樹,歸根到底取決於心智生活的總體水平。擁有心智生活的人越多,從其中產生出世界曆史性的文化偉人的機會就越大。

作為英國人,毛姆生下來便是基督徒,而基督徒是把天主教視為異教的。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他完全可能生在德國南方,成為一個天主教徒,那樣他就要因為並非自己的過錯而作為異教徒受懲罰了。這未免太荒謬。這樣一想,他從此不信教了。

我認為,在這個最簡單的思路中,包含了國際主義的最深刻的理由。

看任何事物,必須跳出這個事物,站在比較高的位置上,有廣闊的視野,才看得清它的全貌。看民族文化也是如此。站在本民族的立場上看本民族文化,必定分不清精華和糟粕。隻有站在世界和人性的立場上,才能看清本民族文化中哪些是具有普世價值的精華,哪些是違背人性的糟粕。

在中國曆史上,孔子或者被神化,成為祭拜的偶像,或者被妖魔化,成為打倒的對象,其實都是充當了統治或革命的道具。要正確理解孔子的價值,惟有把他還原成一個人,一個像蘇格拉底那樣的哲人。從未聽說西方人祭蘇格拉底,若問西方人是怎樣繼承蘇格拉底的精神遺產的,請看從柏拉圖到今天的大師迭出的西方哲學史。

我絲毫不低估孔子的世界性意義,但這種意義肯定不在於向全世界推廣儒家文化,就像蘇格拉底的意義不在於向全世界推廣希臘文化一樣。凡是具有世界性意義的精神偉人,其思想必定深入地觸及了人類共同的基本問題,孔子也是如此。人類曆史上有四位世界性的精神偉人,即蘇格拉底、佛陀、孔子、耶穌,按照雅斯貝爾斯的說法,其思想的共同內涵是“對人類基本境況的體驗以及對人類使命的闡明”。孔子思想中這種超越於時代和民族的內涵集中體現在他的教育思想中,即一種注重個人內在道德追求和人格修養的為學處世態度。

儒家思想中,我最讚賞的是對個人道德修養和操守的重視,把自我完善看作人生最高目標。做一個好人,這本身就是價值,就是目的,至於別人是否知道,會不會表揚你,在社會上能否得到好報,都不重要。道家思想中,我最讚賞的是對個人精神自由的重視,把自我實現看作人生最高目標。人活在世上,要超脫功利和習俗,活出自己的真性情。在現在這個急功近利的社會裏,這二者尤其可貴。

儒家未知生焉知死,道家齊生死,都不肯正視死。儒家入世,道家出世,都躲開了世界的可怕邊緣。

儒教其實是處世術,道教其實是養身術,儒道釋合流其實是統治術。

在西方精神史上,斯多葛派建立了兩個重要傳統,一是在上帝麵前人人平等,二是關注個人內在生活。

中國是否缺少了一個斯多葛派?

在以儒家為主體的文化傳統中,所缺少的正是尊重個體生命這樣一個極其重要的觀念。因此,在道德領域,儒家的“仁”最後落實為“孝”和“忠”,所強調的始終是忠君愛國,是個人為集體和國家而犧牲。在社會秩序方麵,則是長達數千年的人治即家長式統治,長官意誌支配一切。

現在,我們正在實現社會轉型,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開路,但必須有另兩個轉型配套,方能成功,其一是人治秩序向法治秩序的轉型,其二是以忠君和愛國為核心的道德向以正義和仁慈為核心的道德轉型,而這三個轉型都是建立在對個體生命的尊重的基礎上的。

中國文化傳統最缺少兩個東西:形而上學與個人主義。對於我們來說,皇帝和祖宗就是上帝,個人微不足道。

在西方,一頭是上帝,一頭是個人,社會在中間,其功能是為兩頭服務。中國文化卻是為了中間犧牲兩頭,上帝、個人都可以不要,唯求社會穩定。

文化

文化有兩個必備的要素,一是傳統,二是思考。做一個有文化的人,就是置身於人類精神傳統之中進行思考。

文化是生命的花朵。離開生命本原,文化不過是人造花束,中西文化之爭不過是絹花與塑料花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