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都被剝奪之後,我們仍能“高舉骨頭”——千年之後,對於中國人又該是怎樣的一個寓言?!

原諒我沒有在這部苦苦追尋史詩品格的作品中寫到我這位人生的引路人,雖然它幾乎把20世紀中國曆史中諸多叱吒風雲的人物都寫到或提及了。我隻能在這序言中給他加上這麼一筆,但願他是這個世紀悲劇的最後注腳——當然,在這部長篇小說中沒有出現的他,卻是真正的主人公。在楊雙漁、在陳應彬等人身上,我們都可以“讀”到他。

在不應有的身後寂寞中,謹以這部無聲的著作來表示我無盡的懷念。

欲哭無淚。

我從年輕,寫到中年——甚至是老年:不久前一次運動會上,我因超過45歲名列老人組;市裏優秀中青年作家榜上,也同樣給劃出去了。生命,在這二十年間驟然變得如此短促與緊迫,很多事,本想以後慢慢做的,可兀地發現,竟要來不及做了。包括這部作品——因此,一旦動筆起來,幾乎是一氣嗬成,每部之間的間隔竟不到一個月,而這個月之中,還須完成教學、科研等諸多工作。

生命在凝聚。

時間——曆史也在凝聚。

人們不難看到三部的架構:千年景深——百年展示——十年聚焦,這是第一部;第二部,則以建國三十年與“文革”後的三年榜徨相映襯而鋪陳;第三部,則在山區——大學——海外的空間上展開……無論從時間,還是在空間上,我都留下了很多的空白,在兩條甚至三條的時間軸上,把曆史與當代的事件,一同推向悲劇的峰巔。曆史感與當代意識竟難解難分。曆史是今天的注解或放大,今天則是曆史的凝聚或縮影——這種時間觀與空間觀,第一部出來之際便被人稱之為“顯示出濃烈的民族特色——東方神秘主義與象征意蘊”,這又回到本文前麵提及的創作手法來了。無疑,人們是可以從這樣的架構中,“直接從兩人、兩事相隔數十年的經曆中體察跨越巨大時空的曆史縱深感”。

我一直在尋找一種不是簡單地模仿人家的創作手法——諸如馬爾克斯、諸如索爾·貝類(我譯過他的作品)的,而是在自己民族形式上有所創新、有所突破,仍完全是屬於自己的創作手法。我不知道,通過這部作品,我是否達到了這個目的。

穿上別人的衣裝去贏得認同,也就取消了自己,中國文學也就無法獨步於世界文壇上。雖然日本人如今也熱衷於中國題材,甚至也有名作家在寫客家人,但寫出來,也隻能是日本式而非中國氣派的,與其別人誤從他們那裏認識客家人,不如我們自己先來完成——畢竟,客家人是中國人,客家人在世界贏得的聲譽也就是中國的聲譽。

也許,正是客家人這個跨越時空的存在,賦予了這部作品全新的、同樣跨越時空的藝術構架。形式總是服從於內容的,這個結構,也隻能源於這麼個曆史的存在。

雖然有人對我說,文化人,尤其是作家,總是在自己的作品中營造一個“烏托邦”——一種比較健全的社會文化運行機製——哪怕是批判性的作品也是如此,企冀在不測與無常中多一些理性,而這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這一來,隻會增加內心的焦灼而過早把自己燃盡。

我筆下卻已不再有“烏托邦”了,而燃燒——生命的燃燒,隻要不是頹廢主義者,也就不意味著燃盡,這又如我文前所言。

更何況一部新著更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呢?

至於理想色彩——這也許是客家人所共有的,卻並不等於“烏托邦”,他們矢誌不移、九死不悔所追求的,更非可望而不可即——何況他們執著的文化教育,正踏踏實實地壘築起未來可見的文明之廈。因此,在他們的悲劇人生中永遠閃耀著理想的亮色,也隻有這樣的亮色,才教這樣一個民係的群體,在世界民族中顯得如此出類拔萃,如此卓爾不群——當年,日寇聞知是客家人地方,馬上就退避三舍,在上海淞滬之戰中,他們可是聞風喪膽了。

在長達一千年的大遷徙中,在萬裏征途的風吼雷鳴中,他們為了維係這個民係的長盛不衰,為了守衛這個曆史群落的文化邊界,其唯一的武器,不就是“高舉骨頭”,用血肉之軀去換取正義、換取理想、墊起事業的基礎,萬難不屈,視死如歸,才贏得這麼一個美名,這麼一份聖潔嗎?

在當今理想主義似乎已經不再時興,人格道德似乎也沒什麼熱門,實用主義、媚俗等均以“現實主義”之名而粉墨登場之際,守住這樣的一份真純,不更顯得可貴嗎?

也為自己心靈保留下一片聖土。

總是很累。

我們這一代人注定是苦命的,為了那麼一個太過於執著的信念,不能不累。苦行僧、殉道者……已經有人加了不少這麼些名號在我們的頭上。

以至於累得這部長篇小說不能有個結尾。

真正意義上的長篇小說是沒有結尾的,它應該為閱讀者拓展出一個閱讀後無限的空間,一個比作品所已經描述過的更大的空間——在這個意義上,《客家魂》作為一部20世紀中國教育史乃至於中國史,它的篇後展示的則應是21世紀及更以後的曆史空間……

連元戎自己也在哀歎,他所能作出的努力,隻是“形而下”的,為了爭回學校的一片“失地”,為了盡可能多開幾次現代講座,為了出國歸來以後洗雪身上的“嫌疑”……的確,這太等而下之了,並不是一個高等學府,一個產生崇高精神的高等學府所麵臨的“命題”。一所大學,它的要義、它的命題,也應當是“客家式”的,是形而上的,關於人文精神,關於現代意識,關於未來的一切;元戎應義無反顧投入的,該是全新的教育觀、全新的思維方式,等等,而這,才是一位學者所企盼的、為此而殫精竭力在所不惜。

可現在卻隻能作堂·吉訶德與風車的搏鬥。

這是他最深刻的悲劇,也與玉祠幾乎不差上下的悲劇,幾代人的悲劇。

累得倒下了,差點死去了,實在是不忍,所以才讓他活下來,希望他能活到下一個世紀,去麵臨全新的、真正“形而上”的高等學府的命題。

包括他的親友們,餘恬、雙鳧、萱齡,尤其是最後才出場的、讓人揪心的問樵——我來不及、也不可能為他多著筆墨,因為他的曆史舞台是下一個世紀。

他們應當有全新的生活。

因為他們,這部《客家魂》並沒有結尾,它還要延續下去,借助於曆史、借助於時代,更借助於讀者的共同努力。

當讀者惋惜元戎們把生命虛耗於非他才識所在的社會活動或鬥爭之中時,元戎們未來的生命也就得到了確認,《客家魂》便有了我們共同寫下來的續篇。

大概,這能解釋——我何以把這部長篇的結尾寫成這樣:閃閃爍爍,虛虛實實,似幻非幻,似真非真……

本來,我們麵臨的仍是一個不確定的未來,盡管我們已有確定了的信念,尤其是客家人。

也許,會有讀者責備我,最後一筆寫得太殘酷了,何以還讓元戎發現玉祠被打穿的頭顱、被打斷的肋骨……

我不能不這麼寫——因為這樣的一部曆史還沒過去,誰也不能保證它不會再度重演。

但願讀者會留意到,在開篇時,我已寫了這一細節,但隻是一般地寫了,到了篇末,再深化這一細節,卻不僅僅是為了照應,而是為了一個綿長的、世紀的警示!

有了它,我想,這部作品之後該是怎樣的,讀者才會有一個比較確定的……情景。

該打住了,一位作家不應該給自己的作品作太多的注釋,這會限製讀者想像力的馳騁,文稿交出去了,就不再屬於你個人。

我把作品托付給你們了,讀者。

也同時托付出了我的生命。

以全部的生命,再去疾呼一聲:

——高舉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