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詩人

“自從我更了解了肉體,”查拉圖斯特拉對他的一個弟子說,“我覺得精神隻不過還好像是精神罷了,而一切所謂‘永恒’也僅僅是一種譬喻。”

“我已經聽你這樣說過一回,”這弟子回答,“那回你還補上一句:‘但詩人說謊太多。’為什麼你說詩人說謊太多呢?”

“為什麼?”查拉圖斯特拉說,“你問為什麼?我不是那種可以向他問為什麼的人。

“我的經曆是昨天的嗎?我經曆我的意見的論據已經很久了。

“倘若我也要保存我的論據,我豈非必須是一隻記憶桶了?

“即使保存我的意見,在我看來已經是太多了,有些鳥兒從其中飛走了。

“有時我也在我的鴿棚裏發現一隻我陌生的飛禽,當我的手觸摸它時,它顫抖了。

“然而,查拉圖斯特拉對你說過什麼?說詩人說謊太多?——但查拉圖斯特拉也是一個詩人。

“現在你相信他是在這裏說真理嗎?你為什麼相信?”

這弟子回答;“我信仰查拉圖斯特拉。”但查拉圖斯特拉搖頭且微笑了。

他說:信仰並不使我幸福,特別是對我的信仰。

但且假定某個極其嚴肅的人說,詩人說謊太多,那麼,他是對的,——我們說謊太多。

我們所知太少,是壞學生,所以我們必須說謊。

我們詩人誰沒有在自己的酒裏摻水?在我們的地窖裏製造出了許多有毒的混合物,許多難以描繪的事情在那裏做成了。

因為我們所知甚少,所以我們衷心喜歡精神貧乏的人,尤其是少女。

我們甚至渴望傾聽老嫗們夜晚的絮叨。我們把這叫做我們心中的永恒女性。

仿佛有一條特別的秘密通道通往知識,但對於求知者來說已經掩埋了,所以我們信仰人民及其“智慧”。

但一切詩人都相信:誰靜臥草地或幽穀,側耳傾聽,必能領悟天地間萬物的奧秘。

倘有柔情襲來,詩人必以為自然在與他們戀愛:

她悄悄俯身他們耳畔,秘授天機,軟語溫存,於是他們炫耀自誇於眾生之前!

哦,天地間如許大幹世界,唯有詩人與之夢魂相連!

尤其在蒼穹之上,因為眾神都是詩人的譬喻,詩人的詭詐!

真的,我們總是被誘往高處——那縹緲雲鄉,我們在其上安置我們的彩色玩偶,然後名之神和超人:——

所有這些神和超人,它們誠然足夠輕飄,與這底座相稱!

唉,我是多麼厭倦一切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唉,我是多麼厭倦詩人!

當查拉圖斯特拉這樣說時,他的弟子怒而不言。查拉圖斯特拉也沉默了,他凝目內視,宛如凝視遙遠的遠方。最後,他歎息而深深吸氣。

然後他說:我屬於今天和昨天,但我身上也有屬於明天、後天乃至遙遠將來的東西。

我厭倦了詩人,無論舊的還是新的。我覺得他們都是膚淺的,都是淺海。

他們想得不夠深,所以他們的情感也不深沉。

一點兒淫欲,一點兒無聊:這便是他們最好的沉思。

他們的豎琴之聲,我聽來像是幽靈的喘息和腳步,他們迄今知道什麼音樂的熱情!——

我覺得他們也不夠純潔,他們全都攪渾他們的池塘,使之顯得深邃。

他們喜歡以此而自薦為調解者,然而,在我看來,他們始終是騎牆者,混合者,非驢非馬,太不純粹!——

唉,縱然我把我的網投入他們的海裏,欲捕捉鮮魚;可是,我撈起的始終是老朽的神頭。

這樣,大海以石頭供應饑者。他們自己大約出身於海。

的確,人們在他們身上找到了珍珠,於是他們愈發像海蚌了。我在他們那裏找到的不是靈魂,而是鹹的粘液。

他們還從大海學習它的虛榮:大海不是孔雀中的孔雀嗎?

即使在最醜陋的水牛麵前,孔雀也張開它的尾巴,未嚐倦於炫耀它的燦爛錦屏。

水牛對之不屑一顧,它的靈魂愛沙灘,更愛叢林,最愛沼澤。

美、大海、孔雀羽毛與它何幹!我向詩人說這譬喻。

真的,他們的心靈就是孔雀中的孔雀,虛榮的大海!

詩人的心靈需要觀眾,哪怕觀眾是水牛!——

但我厭倦了這種心靈,而我看到它厭倦自己的時候也正在到來。

我看到詩人已經發生變化,反省自己。

我看到從詩人中成長起來的精神懺悔者正在到來。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blr}(《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