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之原始,起於何時?欲斷論此問題,不能以《詩經》為根據。因《詩經》中最古之詩,為《商頌》五篇。商代以前,已經有詩,詩之原始,必不起於商代也。當於《詩經》以前之書中求之;《虞書》中之《賡歌》,《夏書》中《五子之歌》,其詞句與《詩經》中之詩,大致相同,當是詩之權輿。但是《賡歌》與《五子之歌》,是否即詩之原始,亦不可定;蓋唐虞以前,或有詩,或無詩,不能斷言也。關於此問題,極難解決,雖鄭玄亦不能有的確之斷論。茲記鄭氏《詩譜序》一段於下:《詩譜序》雲:“詩之興也,諒不於上皇之世。大庭軒轅,逮於高辛,其時有無載籍,亦蔑雲焉。《虞書》曰:‘詩言誌,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然則詩之道放於此乎。’”
鄭氏此論,亦疑唐虞以前,已經有詩;但是無有載籍,可以考證。惟《虞書》中有“詩言誌”一語,遂以詩放於虞。此種斷論,固出於謹慎之心,然究不能征事之實在。有人主張詩與樂同起,《禮記·明堂位》雲:“土鼓蕢桴葦籥,伊耆氏之樂也。”又雲:“女媧之笙簧”,《古史考》雲:“伏羲作瑟”,是唐虞以前,已有樂矣。歌與樂相比,樂者、絲竹之聲;歌者、人聲,有樂即當有歌;譜於樂者謂之歌,誦於口者謂之詩,有歌即當有詩。以樂之發生,推論詩之原始,雖無載籍上之確證,而理則頗有可信。即鄭氏亦疑有樂之時,即已有詩,或不名為詩,或詩之作用,與後世不同。茲記鄭氏《六藝論》二段於下:《六藝論》雲:“詩者、弦歌諷諭之聲也。自書契之興,樸略尚質,麵稱不為諂,目諫不為謫,君臣之諫,如朋友然,在於懇誠而已。斯道稍衰,奸偽以生,上下相犯;及其製禮,尊君卑臣,君道剛嚴,臣道柔順,於是箴諫者稀。情誌不通,故作詩者,以通其美而譏其過。”
又雲:“唐虞始造其初,至周分為六詩。”
鄭氏此論,以詩為諷諭之聲,亦疑詩與樂同起。惟後世之詩,意主美刺;上古之歌,徑情直遂。徑情直遂者,樸質無文;意主美刺者,周旋於禮,所以《六藝論》又言禮與詩同生;蓋以徑情直遂者,不謂之詩也。中國文化,肇於唐虞;孔子刪書,亦斷自唐虞;故鄭氏論詩,謂唐虞始造其初。是《六藝論》之斷論,不僅以載籍之有亡為標準,而以文化之進步為權衡。據此立論,以斷定詩之原始,可得結論於下:
(一)歌與樂同時並起,詩即由歌而來。
(二)歌者、草昧時代之詩;詩者、文化時代之歌。
(三)中國文化啟自唐虞,故詩始於唐虞。
以上斷論詩之原始,雖無精確之證據,大致當不甚非;然皆以曆史學為根據。若由心理學一方麵推論,則詩直與人類並起;其發生之時代,稍後於言語。此其故,《詩大序》言之頗詳,朱氏《詩經集傳》所言亦析。茲記於下:《大序》雲:“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歌詠之;歌詠之不足,故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也。”
《詩經集傳》雲:“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於谘嗟詠歎之餘雲,必有自然之音響節奏而不能已焉。”
有人、即有意誌與情欲,有意誌情欲,即有言語,有言語即有詩。以心理論,確有此種之現象。惟是古時之人,意誌與情欲,極為簡單,此種簡單之意誌情欲,僅能為簡單之言語,必不能為谘嗟詠歎之詩。其能由單簡之言語,變為谘嗟詠歎之詩,必須經過若幹時期,已由草昧而漸進於文明之世。所以詩之原始,仍以起自唐虞為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