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記言,《春秋》記事。《尚書》《春秋》,為中國最古之曆史;然而偏於政治,社會之風俗無聞焉。至於地理,除《尚書》中《禹貢》一篇外,其他略見於《周禮》。若三百五篇之《詩》,自《關雎》以至《狼跋》,所言多社會之事;且備一十五國之風俗。小大《雅》雖言政事,而風俗亦時時可見。太史公雲:“聞之董生,《詩》記山川溪穀禽獸草木,故長於風。”匡衡雲:“竊考《國風》之詩,《周南》《召南》,被賢聖之化深,故篤於行而廉於色。鄭伯好勇,而國人暴虎;秦穆貴信,而士多從死;陳夫人好巫,而民淫祀;晉侯好儉,而民畜聚;太王躬仁,邠國歸恕。”據以上所述,各國之風俗,皆由各國之政治養成;三百五篇之《詩》,最能表見政治與風俗相關之故。曆史中之政治,舍《詩經》,尚有他書可以考見;惟由政治養成之風俗,隻可於《詩經》中得之。地理中之土壤、物產、田賦等,《禹貢》所記綦詳。若因風土之不同,致好惡之各別,亦隻可於《詩經》中得之。故《詩經》一書,確有史地學之價值也。
茲先言史。據《詩譜世係》:二《南》之《關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苢》、《漢廣》、《汝墳》、《麟趾》、《鵲巢》、《采蘩》、《草蟲》、《采薇》、《行露》、《羔羊》、《殷其靁》、《摽有梅》、《小星》、《江有汜》、《野有死麕》、《騶虞》、為文王時詩;《甘棠》、《何彼矣》、為武王時詩:(其他見於《詩譜》不悉錄)此為曆史之可見者。又如《擊鼓》、見州籲之暴;《新台》、見宣公之淫;《定之方中》、見文公之複興;《淇奧》、見武公之能聽諫;《叔於田》、《大叔於田》,見莊公之陷弟於不義;《清人》、見文公之棄其臣;《南山》、《敝笱》,見襄公之淫於其妹;《黃鳥》、見穆公之用人殉葬;《株林》、見靈公之淫於夏姬;以及《鴟鴞》,見成王之聽流言;《東山》、見周公之東征:亦為曆史之可見者。惟是吾人以曆史之方法讀《詩經》,不僅知其某詩屬於某王,某詩屬於某事而已。蓋曆史所記,皆係正麵;《詩經》中之曆史,嚐能得其背景。本此以求,讀《周南》《召南》,可以知家庭之組織,至周始鞏固焉。讀《邶》、《鄘》、《衛》,可以知衛風之淫,始於衛莊公焉。讀《鄭》,可以知鄭風之亂,始於鄭莊公焉。今本此起例,為讀《詩經》者之發凡。
(一)《周南》《召南》中國婚姻製度,雖雲托始於伏羲;然書缺有間,已無可征。觀《孟子》二嫂使侍朕席之言,夫婦之倫理,堯舜時猶未嚴也。夏商之書,關於家庭之記載,殊未之聞。《左氏傳》所記寒浞因羿室生澆及豷事,殺人而取其室,可推想擄掠之婚姻,在社會上尚有此種習慣也。《儀禮》一書,為周朝之製度,觀其昏禮之纖細畢備,可知夫婦之倫理,至周始嚴,家庭之組織,至周始固也。今本此觀察,讀二《南》之詩,愈為有征。《關雎》後妃之德也,言後妃有窈窕之德,始可以為君子之好仇。故其未得之也,則展轉反側;已得之也,則琴瑟鍾鼓。非如以前之婚姻,不審慎於事前,不尊重於事後。後妃所以能為君子之好仇者,不僅有此窈窕之德;必有葛覃之本,卷耳之誌,可以盡婦道,可以佐君子,而並有樛木之不嫉妒,故能得螽斯之子孫眾多;於是夫婦之倫理嚴,家庭之組織固矣。文王與後妃,既組織和樂之家庭;《周南》之社會,受文王後妃之感化,故《桃夭》之詩,男女以正,婚姻以時,皆知夫婦有別之必要矣。上古之時,夫婦無別,故人民知有母而不知有父。夫婦有別,則家庭之間,故有子孫之足樂。《兔罝》之賢人眾多,《芣苢》之婦人樂有子,皆在夫婦有別家庭組織以後也。文王後妃,組織家庭之教化,逐漸普被;《漢廣》之遊女,平日可隨便以求者,至此亦不可求矣。言其車,言秣其馬,必曰以禮相聘,不可以非禮相犯也。由此而及於《汝墳》之國,夫婦愛情愈深,家庭之結合愈固。未見君子,惄如調饑,愛之深也;既見君子,不我遐棄,結之固也。於是《周南》之國,皆被文王後妃之化,室家和樂,子孫多賢;所以《麟趾》之公子公姓公族,皆振振仁厚;故曰麟之趾,《關雎》之應也。文王後妃之化,由《周南》而至於《召南》,《召南》之諸侯,亦知選擇夫人之必要,故曰《鵲巢》夫人之德也。德如鳲鳩,乃可以配焉。夫人有鳲鳩之德,又有采蘩之不失職,則諸侯之家庭鞏固矣。由諸侯而至於大夫,《草蟲》能以禮自防,《采》能循法度,則大夫之家庭鞏固矣。而社會上或猶強暴之行為,行擄掠之婚姻者,則使召伯聽政以治之。召伯對婚姻之訴訟,皆能處置得宜,故有《甘棠》之遺愛。觀《行露》之詩,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可知當時因婚姻而致訟者頗多,故《小序》謂《行露》為召伯聽訟。以此推之,《甘棠》之美召伯,即美此能聽婚姻之訟也。《召南》諸侯大夫之家庭,皆已鞏固,故《羔羊》在位而有節儉正直之德,《殷其靁》室家能憫其勤勞之思,使家庭之組織,未鞏固以前,個人之行為,必不肯節儉,男女之愛情,亦未能如是之密也。由此而推及《召南》社會,《摽有梅》之男女及時,則不正當之婚姻,幾於盡革矣。家庭製度,以多子孫眾多為第一幸福,欲子孫眾多,必須行一夫多妻之製度。《周南》之《樛木》,《召南》之《小星》《江有汜》,皆一夫多妻之製度也。至《野有死麕》之詩,言文王後妃之化,及於全國,皆知夫婦之配合須有禮,而不可以苟合;雖有懷春之女,引誘之士,而亦有所畏而不敢。至《何彼矣》之詩,序言美王姬;雖則王姬,亦下嫁於諸侯。夫王姬下嫁,原平常之事,何可美之有?序言美之者,以見以前之王姬不下嫁也。蓋古者強有力之男子,則一夫多妻;強有力之女子,則一妻多夫。家庭製度之下,一夫多妻之製度,可以保存;一妻多夫之製度,必須革去,故雲雖則王姬,言強有力之女子也,亦下嫁於諸侯,言不能沿一妻多夫之習慣也。必如此,則家庭之組織,始可鞏固;家庭鞏固,則社會亦和平矣。故《騶虞》《小序》雲:“人倫既正,朝廷以治。天下純被文王之化,則庶類蕃殖,搜田以時,仁如騶虞,則王道成也。”故曰:讀《周南》《召南》,可以知家庭之組織,至周始鞏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