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圖直諫、立而不去——關龍逢(1 / 3)

黃圖直諫、立而不去——關龍逢

漢,韓嬰作《韓詩外傳》雲:昔者桀為酒池糟堤,縱靡靡之樂,一鼓而牛飮者三千人。羣臣皆相持而歌曰:江水沛兮,舟楫眣兮。我王廢兮,趣歸於亳,亳亦大兮。又曰:樂兮樂兮,四牡驕兮,六轡沃兮。去不善兮從善,何不樂兮!伊尹知大命之將至,曰:君王不聽臣言,大命至矣!亡無日矣!桀拍然而抃,盍然而笑,曰:子又妖言矣。吾有天下,猶天之有日也。日有亡乎?日亡吾亦亡也。於是伊尹接履而趨,遂適於湯。湯以為相。可謂適彼樂土,爰得其所矣。此即是興商千年之伊尹故事,然而這位千古名相卻不是本篇的主角,而是另外一位,關龍逢。民國詩人初元方曾寫下《關龍逄墓》一首:“死諫開先第一人,千秋從此解批鱗,空言盛世能旌善,坯土何曾表直臣。”說起諍臣,又如何繞得開這位千古第一呢?

上古之前,有夏一朝。禹定九州,其子啟國。傳十六世而至桀。《史記·夏本紀》說:“帝桀之時,自孔甲以來而諸侯多畔夏,桀不務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湯而囚之夏台,已而釋之。湯修德,諸侯皆歸湯,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遂放而死。桀謂人曰:吾悔不遂殺湯於夏台,使至此。湯乃踐天子位,代夏朝天下。”後世常以為隻是因為夏桀暴虐,遂失其國,大抵是一種誤解吧。事實上,尚未完全脫離部落統治的夏朝,走到一半時就已經適應不了時代的要求,逐漸走向了衰落,所謂“諸侯多畔夏”,就是反叛了夏朝。至於所謂的“酒池糟堤”,大抵隻是傳說本身的誇張,當不得真的。不過關龍逢諫夏桀曰:“古之人君,身行禮義,愛民節財,故國安而身壽。今君用財若無窮,殺人若恐弗勝。君若弗革,天殃必降,而誅必至矣。君其革之。”還是很有見地的。無奈夏桀不聽,關龍逢捧黃圖立庭不去,桀囚而殺之,遂有生死國滅之禍。

其實,當時預見到夏朝危機的,倒也不僅是關龍逢一人,比如開頭提到的伊尹。所區別的大抵就是,伊尹諫不聽而奔商,關龍逢諫諍而至身死。前者是新王朝的傳奇,而後者卻是舊王朝的悲歌。伊尹多年之後,想起曾經事夏的經曆,寫到:“古有夏先後,方懋厥德,罔有天災。山川鬼神,亦莫不寧,暨鳥獸魚鱉鹹若。於其子孫弗率,皇天降災,假手於我有命,造攻自鳴條,朕哉自亳。惟我商王,布昭聖武,代虐以寬,兆民允懷。”這一段詳細檢討了成湯之所以代夏立商的根底,在於以寬代虐,天子垂範,愛惜親友,敬重長輩,重視綱紀,聽用諫言。又說“恒舞於宮,酣歌於室,時謂巫風,敢有殉於貨色,恒於遊畋,時謂淫風。敢有侮聖言,逆忠直,遠耆德,比頑童,時謂亂風。”有此三風十過者,必定滅國如故夏。這些見識難道不比關龍逢更加深刻麼?一成元勳,一成諍臣,大抵不僅僅是人生誌趣的不同罷。

誓死強諫、忠勇相依——比幹

去夏之後,又有商湯。商祚十七代,三十一王,屢衰屢興,坎坷五百年,而又有商紂王。其實,商紂王帝辛年輕時,似乎還是一個非常有作為的君主,司馬遷形容他說:“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如此說來,大抵雄主最終的命運都差不多,齊桓死易牙,天寶追開元。無限的權力就好像這世間最毒的鴆酒,迷醉而不知死之將近。商紂也大約如此,更倒黴的是他還很聰明,口才更好,因此身邊的人想逮住他的錯誤都很難,隻好一點點看著他墮落,無可奈何。《論語》雲: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幹諫而死,殷有三仁焉。其中,又以比幹一人,最為悲愴。

史載曰: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大師、少師謀,遂去。比幹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乃強諫紂。紂怒曰:“吾聞聖人心有七竅。”剖比幹,觀其心。箕子懼,乃詳狂為奴,紂又囚之。殷之大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古人常以披肝瀝膽,形容臣子盡忠之德,可真正做到的,千古之下大約也隻有比幹一人吧。民間故事裏,紂王寵姬妲己心痛,人稱唯聖人七竅之心可醫,比幹怒奏:心者一身之主,隱於肺內,坐六葉兩耳之中,百惡無侵,一侵即死。心正,手足正;心不正,則手足不正。吾心有傷,豈有生路!老臣雖死不措,隻是社稷丘墟,賢能盡絕。今昏君聽新納妖婦之言,賜吾摘心之禍;隻怕比幹在,江山在;比幹存,社稷存!這雖然是民間裏巷之言,可其中痛徹心扉,即使今天讀來,也令人心神震動。千年之後,詩仙李白曾作祭文說:“嗟夫!非夫捐生之難,處死之難。故不可死而死,是輕其生,非孝也;可死而不死,是重其死,非忠也。王之叔父,親其至焉;國之元臣,位莫崇焉。親不可以觀其危,昵不可以忘其祖,則我臣之業將墜於泉;商王之命將絕於天,拯扶其顛,遂諫而死。剖心非痛,亡殷為痛,公之忠烈,其若是焉。”對於如比幹一般的諫諍之臣而言,大抵諫而取死之痛,痛不過死而無用,國滅如初。

在民間,尚有一比幹死後故事。說比幹的心被挖後,薑太公法術保護,飲丹心湯,保護五髒六腑,暫不得死。太公告比幹往“心地”跑,及心地可長新心。途中,比幹遇一老婦,在叫賣一種菜,無心菜。比幹奇而問曰:“菜無心能活,人無心如何?”誰知此婦乃妲己所化,專害比幹。老婦說:“菜無心能活,人無心必死”。比幹聽後大叫一聲,口吐鮮血,墜馬身亡。好一句菜無心能活,人無心必死,諍臣亡國就等如失了心肝,縱使比幹長回心髒來,見到這商湯的終局,又豈能如微子、箕子一般,活到下一個朝代中呢?

為人耿直、直諫廷諍——汲黯

曆史悠遠,不可卒知,現代人講古,因此往往隻好本著幾本史書,大發議論。史家讚揚的,就說咦!忠臣君子!史家批評的,便暗恨嗚呼!國有大盜!難道真的是這樣的嗎?司馬氏作《史記》,以“不虛美,不隱惡”著稱,而後若幹年之後又有一史家班固痛批說:“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而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什麼意思?司馬遷性好黃老,因此在他作史書時,就不自覺的有著偏向,跟他思想相近的就覺得好,其他的再等而下之。因此,班固在這篇讚中感慨,即使博聞強記,史書也很難寫啊!此說中的。譬如有一個例子,汲黯。“汲黯字長孺,濮陽人也。其先有寵於古之衛君。至黯七世,世為卿大夫。黯以父任,孝景時為太子洗馬,以莊見憚。”能夠正直到令人害怕,汲黯的為人大抵是不差的。然而俗話說,人至察則無徒,性格剛正又挑剔的人很難得人喜歡,因此“黯為人性倨,少禮,麵折,不能容人之過。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士亦以此不附焉”,不是沒有其性格的關係的。然而司馬氏卻辯解說:“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真的是這樣的嗎?因此,憑借著史書的隻言片語,評判忠佞,實在是很荒唐的。當然,這還隻是小節。

真正汲黯在漢武一朝的坎坷,則來源於政治理念的深刻不同,於是經常與皇帝對著幹。漢武帝讓他去視察東越戰事,他跑到一半住了兩天又跑回來了,說這是他們民風如此,不足一顧。漢武帝讓他去河內調查火災,他卻跑到河東郡開倉救濟水旱災民。漢武帝震懾匈奴,武功赫赫,他卻一開始要求和親,戰勝之後又要求把匈奴人當奴隸蓄養,屢次提出異議。雖然有些確實是安民之策,但同樣有一些莫名的牢騷話。不能一味的說他不好,但也未見得處處皆好。而在漢武帝用人上,他的牢騷就更多,《史記》裏說:“始黯列為九卿,而公孫弘、張湯為小吏。及弘、湯稍益貴,與黯同位,黯又非毀弘、湯等。已而弘至丞相,封為侯;湯至禦史大夫;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或尊用過之。黯褊心,不能無少望,見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上默然。有間黯罷,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黯之言也日益甚。”難道漢武帝這麼說,僅僅是因為汲黯違逆他的意思嗎?大抵還是回到了那句“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罷了。

公孫弘師儒,張湯重法,而汲黯唯尚黃、老。且不說這二人究竟如何,難道汲黯的反對就很有道理嗎?他說張湯常常對法令錙銖必較,罵“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果然。”說公孫弘詐忠,“弘位在三公,俸祿甚多,然為布被,此詐也。”這難道就很有道理嗎?《漢書》說,公孫弘聽了這些覺得這麼說雖然沒有道理,但監察百官的做法卻是很好的,漢武因此愈發覺得公孫弘好。可到了《史記》中卻獨跳過這一段,說之後公孫弘為了報複他,讓他充任管理權貴的右內史,結果汲黯反而幹出了政績。難道這真的是報複嗎?換個角度難道不說明公孫弘知人善任嗎?大抵史家筆法就是如此,一是時代,二是旨趣,實在不能說錯,但後人得帶個心眼。漢武朝的汲黯,是忠臣,是直臣,是諍臣,但大約也隻是個諍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