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第二章

②木朵:從詩的體態上看,你的詩基本上不分節、沒有采用全副標點(每一行的末尾一般不使用標點,也有的詩整個地不使用標點),有的句子多達三十個字作為一行出現。從修辭手法上看,像《直到有一天》、《悲哀》和《我看著》這些詩,多采取排比的方式來增強說服力或語言的浮力。這兩個方麵的成因可能跟你說話、講理的節奏感有關,你覺得這是一種敘述的基本語調,已經熟悉它,知道在哪兒需要綿延,在哪裏突施急驟,仿佛見證真理的渠道已明,可以不去尋覓額外的通路,比如,讀者會好奇於你何時嚐試寫規整的四行一節的詩、寫策蘭晚年那種字字珠璣的短詩、寫每一行齊長的方塊詩、寫形式感強烈的階梯詩。形式上的夠用,是否跟主題的不夠廣泛有關:當我們打算寫一個與以前迥然有別的主題時,我們才發現慣常的形式、手段適應不了需要,於是,我們立即去發現一個被新框架裝飾的世界觀?如果說分節包含著對寫作進程有意施予的斷裂、對一件被敘述的事或一個對象分步驟地予以描摹,能夠體現出一個詩人在寫作中途求變的奢望,那麼,你不分節也能達到如此這般的效果靠的是什麼?一個可以接受的斷論是,分節有可能導致情節的變化,使一首詩的篇幅與意義增長。那麼,一首不打算分節的詩如何利用內在的繁殖能力,寫得比預想的還要長、還要複雜?

泉子:其實在更早的階段,我從策蘭、阿米亥的寫作中獲得過更多的滋養,這是一種在形式上更為節製的寫作。這種形式上更為節製的寫作,作為詩人對事物至深處的幽暗的近乎潔癖的凝神有關。這同樣是我早年理解事物的一種方式。策蘭與阿米亥們對我的滋養,還應該包括他們給予我足夠的信心與勇氣,並使我最終理解與確信,任何一種形式的真正意義上的變化,都不會是一種外求的結果,而無一不是對我們最新生命體驗的回應。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自2005年始,我的詩歌發生了一種深遠而緩慢的變化。它不是我有意為之,而是最新的生命感悟要求我的語言做出自己的回應。而寫於2007年的《一段屈辱的日子終於結束了》以及從2010年開始寫作的《雜事詩》係列都是這根變化的藤蔓上垂掛下的一個個更為顯然的果實。在我筆下出現的超長的句式或是一種更為粗礪的語言,它們同樣與一種簡潔而準確的努力有關,同時,作為對一種更為豐盈與深入的生命體驗的有效回應。在對語言的簡潔上,我有一個簡單的判別方法就是,當一個長句出現,我們對詞語的刪減與替換,是否有損你所表達的情感的準確性、豐富性以及事物自身的微妙之處?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意味著你已然達到你需要的簡潔。

事實上,我在寫作中一直在努力克服來自“更長”與“更複雜”的誘惑,如果不是一種如此豐富的情感,必須以一種更為粗礪的形式來盛放下它全部的幽微。對詩人而言,說出語言與事物深處那相同的真實已然足夠。而我時時警惕的是,我是否依然保持著一種物我兩忘的寧靜,並因此保持與重獲一種敏銳的感知與深入的洞察。

我願意把2005年之前與之後的寫作,作為我在悟道求真的路途中的“上求”與“下化”兩個階段。“下化”並非作為與“上求”相對立的階段,而是它的延伸,是持續上求之後一種必然,是更高的智慧的開啟與更為廣闊的慈悲的袒露,是你與萬物建立起的更為穩固的聯係,是你從你置身的時代與寄居的星球汲取到的一種持續之力。

我已然從一種求新求變的焦慮中走出來。人心在千年中的變化,正是山水在千年之間的變化。我願意把我的所有的寫作作為與事物本質相遇的一次次的見證。記得五、六年前,在詩人江離對我的訪談中,我曾談到“過去十年的寫作使我離真理接近了一厘米。那麼,我願意用剩餘的時間去換取另一個一厘米。如果真的能夠如願,那麼,我一定是受到祝福的那個人。而這樣的一厘米可能重過一個時代,甚至可以說,多少世代的徒勞將在這微小的尺度中得到全部的補償”。這依然構成了我寫作的全部的秘密與動力,並時時警醒自己,並將生命的每一個瞬間都加入到這自我的完善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