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④木朵:“我羞愧於稱自己是一名詩人/在多浪木卡姆民間藝人麵前”……一名詩人感到羞愧的原因有多種,比如他站在“真理”麵前、站在“神”麵前,都可能感到自己的渺小,覺得在這些巨人麵前幾乎難有作為。“真理”、“神”這兩個詞也是你的詩文中一對瞳仁似的,時時盯視著你:你既把它們締造在詩句中,又受惠於它們、信仰它們,就好像你也是一位“蒙恩的人”。從讀者的角度看,你儼然推倒了無神論的籬笆,正步入某個小型教堂唱詩班營造的氣氛之中,也即,通往某個最高真理的途中:觀察自我如何由盲目變成虔誠、由疑惑轉而徹悟,正是“真理從那空無中發出的召喚”把你教育成一個赤子。而殘酷的生活可能還在施加另一種認識論:這個被執著追求的“真理”本質上是不存在的,就像一首詩最好的結局也是不存在的,有的都是臨時的安排、隨遇而安的結果,它從反麵力勸你做回一個無神論者,尤其是要你也信史蒂文斯所謂的“金錢,也是一種詩歌,它有玫瑰的氣息”。關於詩,你找到了唯一的、絕對的真理嗎?當你在詩文中談論一個“神”時,它是指觀音菩薩,還是詩神繆斯,或者是詩聖杜甫?在把詩的邏輯推理(自上而下的進程)的最後一環落腳於“真理”、“神”之際——它們能帶來最終的救贖、轉機、塵埃落定--是否意味著授權於它們的法力同時也被它們遮蔽了其他的出路?
泉子:我可能不是一個無神論者,或者說,我一定不是一個無神論者。如果說神指出的僅僅是一個個用木頭、石塊或鋼筋水泥塑造的神像,或者為經典所虛構一個個符號,那麼,你的質疑同樣是我的質疑。對我來說,神是道或真理的化身,它亙古而常新。同時,神像的設立依然是有意義的,它是為了在我們與神之間建立聯係的需要。而我們需要時時警惕的是,我們因對一種具體的神像的執著,我們因將一個具體的神像等同於神本身,而陷入這塵世的無處不在的狹隘與偏執中。我們同樣需要警惕的是,將一種世俗意義上的宗教等同於信仰本身,而沒有認識到,任何的宗教都是未完成的,或者說,宗教隻是信仰的一件外衣,一種外在的形式,甚至它不得不是一種不圓滿與局限的存在,是一種妥協之物。或者說,宗教是那絕對的世界,那究竟的世界,那圓滿之地伸向這個相對的,這不圓滿之地的塵世的一把梯子。所有的宗教都是未完成的。真正的信仰隻存在於那個真正有力量放下宗教的人的心靈之中,就像佛是那個真正有力量放下佛的人。我想,基督一定會允許我將《金剛經》的誦讀作為每天修煉的課程,就像佛陀一定能理解我對《聖經》、《古蘭經》的熱愛。
在我的詩文中,神是觀世音菩薩、詩神繆斯也是詩聖杜甫,它們還是釋迦牟尼佛、耶穌、安拉。對我來說,他們都是那同一個。他們說出的是通往同一個神的不同的道路。
你說的“殘酷的生活可能還在施加另一種認識論:這個被執著追求的”真理“本質上是不存在的,就像一首詩最好的結局也是不存在的,”在我看來,這“殘酷的生活”正是“另一種認識論”結出的果實,同時,它們又在考驗,它們在分辨與測試著一顆心靈的深度與廣度,它們在辨認一顆心靈是否積攢了,是否擁有了足夠的寧靜與孤獨,以與萬物之上的馨香相遇。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真理遍布於萬物,真理在一草一木之中。真理在經文裏,真理同樣在屎溺之中。或者說,屎溺同樣是一條道路。所以,說出了“金錢,也是一種詩歌,它有玫瑰的氣息”的史蒂文斯是有福的,他在這一刻穿越了“金錢”向我們顯現的幻象。
這些年來,詩歌對我來說越來越不重要了。如果有一天,我能像黃賓虹一樣通過線條與色彩,或者如魯班一樣,通過一根木頭來認識世界,那麼,我將坦然地放下語言。但另一方麵,詩歌對我來說又越來越重要了,它已然成為我的生活方式。這是因為,我越來越深切地認識到,語言或許是最適合於我的一種悟道求真的方式,或許,這就是命運,而無所謂幸運與不幸。事實上,語言注定作為一種塵世的標識與代價,就像《金剛經》保存的是一個被誤解的佛陀,同時又作為佛陀從真理的世界遞給我們的梯子。或者說,佛陀如此廣闊,他願意被曲解,以構築出那塵世的眾生獲得拯救的通道。對我來說,除了道與真理,除了無窮無盡的通往真理的道路,再也沒有別的,並一次次將我從事物的幻相將我羈留在此時此地的誘惑中解救出來,並為我拂去更多的,偶然的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