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⑤木朵:《這不是惶惑》、《玉蘭花》這兩首詩共用了一個令人動容的關鍵詞:“感動”。它的無法言說的性質隱約表明你的詩句在盡力模仿那個在細小事物麵前動容的自我。由於被感動這一狀態是不可持續的、突發性的,寫作者利用語言去追溯那一時刻,可謂是在竭力削除兩個時刻、兩個自我之間的隔閡與差異。通過詩這種渠道,一個記述感動的人與一個曾經感動的人重疊在一起:語言令欲壑得到了填補、滿足。從另一方麵來看,如果“感動”被認為是最真切的感受,記述一份令人感動的情景是詩最虔誠的使命,那麼,這裏就彌漫著一個弦外之音:好詩的標準在於它一定是令人感動的。如《秘密規則的執行者》所妥協的,“一個美的貢獻者一定是另一個美的破壞者”,個個生物都有自身秘密的立法,詩已然領悟到這一層——萬物都在執行合乎自身需要的秘密規則--但已沒有必要再去追究每一套秘密規則的真貌。承認每個生靈的存在之美、具有令人感動的天性,而不破譯其來龍去脈,一首詩仿佛完成了第一階段的工作。現在,第三個關鍵時刻可能產生了:繼一次身臨其境的感動時刻、一個對感動的記述時刻之後,一種有關“感動”的抽象認識出現了——它突然意識到還有一種比“感動”更高級的個人感受將給詩句帶來新的變革,正如好詩的標準不僅僅在於淚腺的好使,還關乎一個詩人對“詩是什麼”精妙解答時的載譽而歸。
泉子:感動作為一首好詩的一個更顯而易見的標準的同時,又不是那根本性的標準。我們依然需要繼續甄別的是,我們真的被感動了嗎?它們是否作為一時一地的情感,它們是否又一次成為了生命那無處不在的局限性的一個隱秘出口?它們是否僅僅作為一種個人恩怨而向我們顯現的幻象,或者作為一個家族世代相續的仇恨與種族的激情?
就像在人類這棵大樹上,我們曾為我們是“這一片”如此揪心,我們曾為我們將不再是“這一片”而如此悲傷。但當我們從一片樹葉中辨認出一棵參天大樹時,我們留存的不再是一個季節,當我們從中辨認出一座森林時,我們留存過又何止千年、萬年?當我們從一片樹葉中辨認出神,辨認出道,辨認出真理那無處不在的身影時,我們終於從我們的悲傷中發明出全部的感激與讚美,而我們心靈深處在這一刻的顫栗與感動因對道、對真理的揭示與辨認而得以永恒。
詩歌揭示的正是一條這樣道路,一條不斷後撤的道路,一條失敗之路,直到在空無中與事物本質的相見。
對道、對真理的揭示與辨認作為所有生命的意義所在,是如此重要。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忽視“說”也即語言的意義與艱難。我們還必須理解,語言作為分享的媒介與心靈的通道,或許,它最終的勝利與凱旋,是一種與精致化相反的努力。就像我們在麵對一幅繪畫時,如果我們在第一眼不是被畫麵背後強大的情感所打動,而是被一個精致的細節所吸引,那麼,將意味著一次致命的懲罰。
有人以“詩歌正是翻譯所過濾的部分”來言說翻譯之難,而這同樣是寫作的艱難。或者說,寫作是另一種翻譯,是用你的母語對一種更為廣闊的母語的翻譯,是你用語言對無言的翻譯,是你用聲音與色彩對事物的幽暗與寂靜的翻譯。是的,這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但詩人又必須是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人。他終於因一種持續的凝視,而為他自己與語言贏得了謙卑之力,並得以將語言與他自身的,也是這塵世的局限性限製在了最小的可能性中,並最終得以放下他自己與語言。是的,他終於在他的“失敗”中得以凱旋,就像詩,在語言的“失敗”中得以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