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篇光圈 第一章(1 / 3)

第1篇光圈 第一章

吳影蘭三十歲的時候,她的兒子三歲。她是二十六歲結婚,二十七歲生小孩的,按現在的眼光來看,不早不晚,正好。

三十歲的吳影蘭又黃又瘦,三歲的小毛頭又白又胖,大家同她尋開心,說,吳妹妹哎,你的血全給小毛頭吸幹了。

吳影蘭當然是情願的。

其實小毛頭是吸不幹她的血的,她自己曉得她是因為工作太忙,太吃力。她是一爿小煙糖店的店主任,雖然隻管七個人頭,卻是又勞力又勞神,人不怕勞力,就怕勞神。

她曉得自己是胖不起來的,她好像也不在乎。

早上吳影蘭匆匆忙忙地梳攏一下睡亂了的頭發,在鏡子麵前一晃,然後一邊開爐子泡冷飯一邊說:“我又瘦了。”

丈夫給小毛頭穿衣裳,滿心不快活,斜眼看看她:“何止是瘦。”

現在他看她是橫豎不順眼,從前他看她是橫豎都順眼。現在她是直不落脫的女幹部式短發,土不拉嘰的灰色兩用衫,傷風感冒的時候,連鼻涕都不擤,像小孩那樣抽一抽鼻子,等要掛下來,再抽一抽。

他難免有點厭惡。這不怪他喜新厭舊。

他總是叫她不要做什麼主任了。可是她很認真地說:“這怎麼可以,我不能不做的。”

確實是不能不做的。她做店主任已經做了十年。她參加工作第二年就開始做店主任。她調換過幾次工作,也總是叫她做店主任。她已經和店主任分不開,她不能不做的。

丈夫說:“人家那邊小丁也是做店主任的,人家屋裏收作得整整齊齊,像你這樣做店主任,人都要給你做光了。”

吳影蘭不服氣地說:“小丁做店主任不如我做得好,他們店裏獎金沒有我們多,我們店上個月純收入多少?七萬八千塊!小丁他們隻抵我們一個零頭呀,他們也是八個人……”

丈夫於是沒有話說了,隻有在這一點上他是沒有話說的。

他在廠裏做,清湯光水,屋裏開支全是老婆的獎金撐場麵的,還包括他白相麻將的一份開銷。

他是個癮頭很大的麻將迷,他們一家門都是麻將迷。晚上他們是必定要開一桌的。吳影蘭在店裏忙,沒有工夫領小毛頭,他就很生氣,把小毛頭塞到外婆屋裏去,收場以後再把睡夢中的小毛頭抱回來。

小毛頭的外婆家很近,就在同一扇大門裏,合一方小天井,他們是近鄰結親,所以很方便。

小毛頭的外公已經不在人世了。小毛頭的外婆是做老師的,在小學教一年級的算術。她從前是教語文的,後來學校裏缺少教算術的老師,她就改教算術了。學生的家長叫她張老師,隔壁相鄰裏都叫她張老師。現在的小人是很聰明的,七八歲大就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曉得,有一回她上課講一加一等於二,學生就舉手說一加一不等於二,她始終沒有弄清這個道理。她就覺得自己老了,所以一到退休年紀,她就退休了。

張老師退休以後,她的老伴去世了,一百多塊錢的工資自然也一起去了。她家小人多,五六個,最小的兩個還沒有出道,有了職業的,便要積錢準備婚嫁,家裏經濟便很拮據,張老師沒辦法,就到居委會去當了一個副主任,每個月有三四十塊錢的補貼。

其實,張老師從前並沒有正正規規地進過學校。解放的時候,她在廠裏做工,文盲。因為長得比較好,性格又比別人活絡一點,就從一大批女工中挑了她,先掃盲然後又去速成中學讀書,原來準備回來提拔她做廠裏的幹部,後來她讀完速成中學,社會上缺少中小學老師,黨號召有文化有知識的人到學校去培養下一代,她就去了,她就成了一個知識分子。過了三十多年,她回頭看看,當初那許多沒有掃盲、沒有保送去讀書的女工,誰都比她過得好。她的男人就後悔,說當初不應該到小學裏教書,她想想很冤,說,誰曉得事情會是這樣發展呢,當時誰不眼熱我呀,你不是頂支持我的麼,人都曉得自己要死,為啥不早一點爬到棺材裏去呀。

張老師因為讀了書,又當了老師,比起那幫女工姐妹,心氣自然要高一些的,可是弄到後來,樣樣都不如人家,她是很喪氣很難過的,所以她就把希望寄托在她的子女身上了。

她的六個子女,現在看來,也隻有影蘭有一點出息了。

影蘭是她的頭生。因為頭生是個女的,她曾經被婆家小瞧過。她的意識中也就有了不大歡喜影蘭的成分。

影蘭被推選為市勞動模範,上電視,大家恭喜張老師,張老師總是說,我們影蘭從小就懂事,就聰明,從小就能幫我的忙,帶弟弟妹妹。

其實影蘭小時候並不聰明,也不是個聽話的小人,她帶著弟弟妹妹出去,必是闖了禍以後才回家,她一直是不肯好好念書的,中學也是勉勉強強畢業的,要不然也不會分配到商店去。

影蘭好像突然間長大的。分配到一爿小店裏,別人都會氣憤傷心,可是影蘭卻很開心,可能她天生適合做這種工作。

後來影蘭就突然地成熟了。

張老師就越來越喜歡影蘭了,屋裏其他人也對她很好。她雖是老大,大家卻都叫她“妹妹”,是從小跟著屋裏大人叫慣了。

張老師現在已經有了孫子了,可是她不肯照看孫子,她情願帶外孫,她要給影蘭創造一點條件。

小毛頭白天是送托兒所的,下晚領回來。所以,說來張老師的負擔也不太重,她在居委會做事,比較自由,她又是副職,尷尬時候不去也不要緊。

前幾年,他們居委會辦了一個精神衛生工療站,把附近幾個街道和各家單位裏不住院的精神病人集中到一起,一邊負責他們每天用藥,一邊弄點簡單輕鬆的加工活讓他們做做。

工療站是很簡單的,管理員是兩個從福利廠轉來的老阿姨。不過倒是辦出了一點名堂,名氣傳到外麵去了,不光本市的都要向他們學習,連外省市,甚至外國的精神病專家都來參觀。

這一天張老師正在向外賓介紹工療站,講得自豪的時候,就聽見小毛頭的哭聲哇哇地由遠而近,托兒所的阿姨把小毛頭抱來了,小毛頭生病了,發高燒,托兒所不肯管了。

張老師是分管工療站的,材料數據都是她抓的,讓別人介紹,她不放心,忽然她想起小女兒幼蘭今天好像沒有上班,可能調休了。她抱著小毛頭跑回家去。

幼蘭正在化妝,眼圈塗得烏青烏青。

張老師喘著氣把小毛頭往她手裏一放:“你帶他去看醫生吧,我那邊走不開。”

“哎呀,”幼蘭皺皺眉頭,又把小毛頭塞了回來,“哎呀!把我的眼影弄壞了!”

張老師求她:“幫幫忙,我那邊——”

幼蘭翻了一個白眼:“做啥!他又不是沒有爺娘,管我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