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篇光圈 第二章(1 / 3)

第1篇光圈 第二章

國慶節老規矩總是要放三日假的,兩天國定假,調一個禮拜日,就是三天。湊在一起,大家心裏快活。

放三日假,魏阿姨就要忙三日,比平常上班日腳還要緊張。幾十年有毛病的人,她要一家一家上門送藥,三頓藥要送三次,兩頓藥要送兩次,藥配給家屬她不放心,家屬要拆爛汙的。他們沒有工夫。說是放了三日假,也沒有空,當家的要收作屋裏,不當家的要出去白相,沒有工夫服侍癡子吃藥。癡子不發毛病,他們就不把藥給他吃,圖省力。魏阿姨曉得不吃藥就要發毛病,所以她對吃藥抓得緊。所以工療站三十幾個癡子一年也沒有人發毛病,發病率就是百分之零,所以看精神毛病的專家教授誇獎魏阿姨的工作做得好。

早上爬起來,魏阿姨肚皮裏就有一本帳和一條線路。吃過早飯她就開始分藥。魏漢成睡一個懶覺,睜開眼睛就看見一桌子的白藥,一攤一攤地分勻了,寫了癡子的名字,然後包成一個個小包。

魏漢成看看媽媽認真的麵孔,說:“你分錯了,我看見你分錯了,有一個包的藥多,有一個包的藥少。”

魏阿姨說:“沒有分錯,本來就是有多有少的,毛病重的多吃兩片,毛病輕的少吃兩片。”

魏漢成說:“多到吃六片呀?我看見一個包裏包了六片藥的。”

魏阿姨就有點急:“你瞎說,不會有六片的,最多的吃四片,你是看錯了。”

“就算我看錯了。”魏漢成出去刷牙洗臉。

魏阿姨想了一想,把那三十幾個包包一個一個拆開來,她後來真的拆到一包是包了六片藥的。她有點奇怪,怎麼會是六片呢,她是從來不出差錯的,剛才是不是想什麼心思想岔了呢,也沒有什麼心思可以想的,她的心思都在癡子上麵了。

魏漢成洗刷好了進來,魏阿姨對他說:“是的呀,是分錯了,一包包了六片,幸虧你看見了,真是的,以前沒有弄錯過的呀。”

“你怎麼曉得沒有弄錯過,都是你一個人弄的,弄錯了也不曉得的。”魏漢成端了粥碗到天井裏去吃粥,天井裏爽氣。

他順手翻了那張包藥的紙看看,名字是郭根全。

魏阿姨重新包好藥,兒子說弄錯也不曉得,她稍微呆了一呆,不過也沒有什麼大的不開心。弄錯怎麼可以不曉得呢,都是有毛病的人,多吃藥少吃藥看得出來的,隔夜沒有睡好也看得出來的,有了什麼心思也看得出來的,有這種毛病的人就像小人一樣,不會隱瞞的,魏阿姨一直把他們當小人看,她的辦法是很靈的。

魏漢成回進來添粥,魏阿姨就說:“沈文榮老婆的戶口辦好了。”

魏漢成不記得誰是沈文榮,便問母親:“做啥?”

魏阿姨說:“有一天到我們屋裏來哭的那個人嘛,老婆是鄉下的。”

魏漢成便想起來那個癡子,說老婆要同他離婚,說要去尋死。他問他怎麼死法,魏阿姨便有點動氣。癡子說,上吊再吃一瓶敵敵畏。後來工療站就幫他去找派出所。派出所就叫那個女人寫了保證書,保證不離婚,再後來戶口就辦過來了。總是皆大歡喜的結果吧。沈癡一定很開心,魏漢成想他開心的時候是一副什麼樣子呢。

“好像有點不道德。”他隨隨便便地說了,抹了一下嘴巴,粥吃飽了。

“誰不道德?”魏阿姨問,她奇怪地看著兒子。

魏漢成也不曉得誰不道德,他是不喜歡多勞神的,他說:

“你說誰不道德?”

魏阿姨搖搖頭:“你這個人,莫名其妙。”

魏阿姨到時間就去送藥,她出門的時候,幼蘭進她的家門,幼蘭對她笑,說:“魏阿姨,我尋你們家魏漢成。”

魏阿姨自然是歡喜影蘭那樣的人,不過幼蘭她也是蠻歡喜的。她也朝她笑笑,手戳戳屋裏:“在裏麵,剛剛吃完粥。”

幼蘭走進去了想想又退出來,咬耳朵對魏阿姨說:“下趟我告訴你一樁事體,拿你嚇煞。”

魏阿姨又笑笑說:“小丫頭,我不理睬你。”

幼蘭就走進去了。

張老師在天井裏晾衣裳,看見魏阿姨出來就對她說:“魏阿姨,智力競賽的提綱你抓緊點啊,十月初頭就要發下去的,中旬要考的。”

魏阿姨點點頭:“我馬上去弄,送掉這點藥我回來就弄,你放心好了,我會弄好的。”

現在外麵大家都講要重視精神衛生工作,區裏就要安排一次關心精神病人的智力測驗。雖說現在外麵智力競賽像早幾年的有獎銷售一樣多,不過拿癡子來做競賽對象是沒有的,所以街道裏很關心,叫居委會出提綱,居委會自然要落到魏阿姨身上的。魏阿姨出題目是不怕的,她想想自己大概有一肚皮的題目。

魏阿姨走出不多遠,就看見小閔立在街路上,她走過去喊小閔,小閔朝她笑,仍立在那裏。小閔是工療站新來的一個病人,花癡,住了半年醫院,剛剛出來。

“你怎麼立在這裏?回去吃藥吧。”魏阿姨去攙她。

小閔退開,說:“我阿姐叫我死出去,不要死回轉。”

“為啥?”

“阿姐今朝領男朋友上門,男朋友看見我戳氣的,其實魏阿姨你講我生得不戳氣,是不是?”小閔用手指戳戳自己的麵孔:“有酒靨的,這邊一個,這邊一個,你看,嘻嘻……”

魏阿姨總要怪小閔屋裏人不上路,不過回過頭來想想,也不好全怪他們,喜慶的事體,放一個癡子在裏麵,會弄出喇叭腔來的。她就對小閔說:“你跟我去白相,先送藥,你也拿藥吃了,跟我回去白相。”

小閔後來就跟了去送藥,又跟了她回去。

魏阿姨帶了癡子回來,天井裏大家也蠻習慣,工療站在隔壁,天天有癡子看,就不稀奇了。

魏阿姨回到屋裏,幼蘭還沒有走。魏阿姨叫小閔坐,倒了一杯糖開水給她吃,就問幼蘭:“你們家妹妹呢,腰酸好點了麼?”

幼蘭說:“腰酸大概好點了,吃蔣家裏的藥,倒會有用場,滑稽事體。”

“蔣先生的名氣又有點響了,不過你們家妹妹也要做做歇歇的,到底現在老點了。”魏阿姨是常要批評影蘭的,“弄出毛病來,鈔票再多也茄門了。”

幼蘭立起來說:“走了,瞎吹一泡,混了半日,走了走了。”

她朝魏漢成眨眨眼睛,便走了。

小閔坐在邊上輕聲輕氣地說:“她沒有酒靨的。”

魏阿姨看看小閔,把魏漢成拉進裏間,問他:“你們是不是想軋朋友?幼蘭麼,也蠻好,小幾歲,不懂事體,你們要想軋,索性我也說穿。”

魏漢成喉嚨“咕嘟”一聲:“小騷貨,我不同她軋朋友。”

“不軋也好,不軋麼就像不軋的樣子。”魏阿姨看看小閔在門口探一探頭,連忙走出來。

小閔說:“魏阿姨,我要走了,辰光差不多了。”

魏阿姨說:“好的,你回去吧,不要走開去了啊,就回去啊,屋裏不便當,就到我屋裏來啊。”

魏阿姨到天井裏淘米,蔣伯行和蔣駿聲在殺雞,兩個人弄得一身雞血。蔣伯行問魏阿姨:“魏阿姨,你吃過飯有沒有空?有空過來坐一歇歇。”

“坐一歇坐一歇。”魏阿姨說。

蔣伯行歎口氣:“喏,還是駿聲的事體麼,又介紹了一個,下午上門。我這個人,你曉得的,不會調和的,你來幫幫忙,調和調和。”

蔣家爺兒倆,做一家人家,做得不像一家人家。蔣駿聲討老婆的事是應該上上心了。魏阿姨吃過飯就過去坐了。

蔣伯行是開業醫生,中醫,因為治了一些難治的病,就有了點名氣。有的人被醫院宣布生了癌,到蔣先生這裏來尋活路,蔣先生就告訴他不是癌,叫再去複查,就再去複查,果真排除了。講起來,蔣先生真是有點本事的。

蔣先生的老家,是這城裏一戶大家,他的祖上都是做官的,到蔣先生的父親成人時,雖然沒有科舉了,但家裏還是替他到北京去捐了一個監生,加捐了一個五品銜,戴起水晶頂子。蔣先生小時候家道自然大不如以前,但家底仍是厚實的,蔣先生的父親那時也不好在外麵做什麼事,他是封建遺老遺少一類的人,在社會上混不出去,就在屋裏教兒子念書。

蔣伯行十六歲時,就是一個才學橫溢的人了。他的父親後來也受了一點新思想的熏陶,就到現政府裏做了一個小官,他是希望兒子出洋留學,步步晉升的。可是蔣伯行不曉得吃錯了什麼藥,偏要學醫,他大概覺得中醫十分神奇。蔣伯行的父母自然是不同意的,但終究拗不過兒子,就幫兒子求了一個頂有名的中醫陳先生。陳先生是有架子的,一般不隨便收徒。蔣伯行那時是一門心思要跟陳先生,陳先生不允,他就一邊自學《內經》、《藥性賦》、《湯頭歌訣》等中醫藥基礎書,一邊天天到陳先生門上等候,後來陳先生見他心誠,就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