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界

晚清到民國年間造的民房,風格大致相同:平房,青磚土瓦,瓦脊不很高,一律開天窗。偶爾也有開老虎窗的,那是一種在天窗位置上,升起來似老虎頭形狀的窗。比起明代建築,要粗俗得多。不過,倒也實用。

小街小巷裏的民房,大都是私人房屋,小家小戶人家,省吃儉用,積到一定程度,挑一偏僻處,買一塊地皮。所以,在大的一致之中,便體現出種種的不一致來。大點小點,高點矮點,固然不在話下。有的坐北朝南,有的坐西朝東,也有相反的,坐南朝北,坐東朝西,那大凡是碰上尷尬事體,尷尬地皮,或是受風水先生的蠱惑所致。近幾年,六層八層的新公房如雨後春筍平地而起,其規格無疑是高度模式化的,除家具、設置之外,106同506是沒有任何區別的。相比之下,那些年代已遠,破陋不堪的舊民房,倒呈現出千姿百態,不少高水平的“違章建築”鑲嵌其中,更加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小巷裏十號同十一號,老許家同老劉家做了幾十年的對門鄰居。

一個門朝東,一個門朝西,貼對貼、名符其實的門當戶對。幾十年一直住得舒舒齊齊,相處親親熱熱,沒有其他異樣的感覺。這幾年倒煩出花頭來了,隻覺得房子太小了,狹窄極了,像是會縮似的,越來越小。人口也不算多,不曉得碰著了什麼鬼,最先是許家老大結婚。十年前頭,結婚不興去吃館子,館子裏也沒啥好菜燒出來,全是自己屋裏弄的。桌頭倒不好少擺,屋裏擺不落,出來搭個棚棚。

喜事辦得著實顯,弄堂裏的人全講,幾十年,許家是頭挑,大家吃得開心。

喜事辦過,老許屋裏一直不想著拆棚棚。灶屋間搬到棚棚裏,原來的灶屋間弄弄清爽,蠻好一間客屋。新房裏一對沙發搬出來,省得軋在裏麵路也不好走。

棚棚沒有圍牆,臨時用用可以,風刮過來,雨打進來,日腳也不好過。索性砌起圍牆來,弄得像模像樣。

老劉一家又來相幫。

隔了不多辰光,老劉屋裏也要搭棚棚。龍龍同敏敏全是大小人了。一個男小人,一個女小人,困在一間屋裏,總歸不好的。

“老早好搭了。”老許講。

老劉笑笑,笑得有點尷尬。他倒是老早就想搭的。老許搭棚棚辰光他就想搭了,不過,假使急繃繃地跟牢人家,總歸不大好。

老許一家門來相幫,比自己屋裏的事體還要賣力。

圍牆砌好,棚棚搭好,看看,兩家人家的棚棚一模一樣,大小高低,式樣規格,就像一隻模子裏印出來的。

弄堂裏憑空多出兩間屋子,難免有眼皮薄的人,嘰嘰咕咕,囉裏囉嗦。老許同老劉兩家人家總歸團結得像一家人家。有人跑到居委會去告狀。居委會不曉得上級對“違章建築”有什麼處理辦法。批評幾句,不好處理,便算了。

眼睛一眨,又是幾年過去了,許家老大的兒子讀書了,許家老二也要結婚了。

老二結婚,同老大是不一樣了。十桌酒席是隨手訂好的,用不著再搭棚棚了,再搭棚棚也沒有地方搭了。

新娘娘是擺得出的。嫁給老二好像有點虧。虧在哪裏,倒也講不清爽。來看過房子,其他無啥意見,小就小點,隻要一房家當軋得進,塞得滿點才有富貴樣子。可就是嫌房子舊,沒有衛生設備,自來水也沒有。娘家屋裏是住公房的。有兩個阿哥,一個兄弟,隻好嫁出來。

八十年代了,人家外國人到月亮上去白相,就像中國人到大公園白相一樣便當。小夥子大姑娘早上起來還要拎馬桶,端痰盂,倒夜壺,說出來笑煞外國人,年紀輕的怕難為情,女兒不肯倒,姆媽可以相幫。新娘娘不肯倒,阿婆是不高興出去相幫的。就算老太婆看在兒子麵上,情願,也要給隔壁鄰居講得不情願的。何況到底年紀大了,拎隻馬桶,一拐一拐,糞水潑出來,潑在房間裏,臭煞,潑了外頭,人家怨煞,到末了還是講新娘娘不好。老二的女人前前後後想透了,就在老二麵前發嗲。

新娘娘的腔調,姆媽不入眼,阿嫂也不入眼。老二是入眼的。新娘娘看過房子第二天,老二正式向屋裏提出來,要把屋裏房子徹底改造一下。

這個要求是合情合理的。

不過,合情合理,並不一定合人心。姆媽同阿嫂原先是你不要看我,我不要看你的,沒有一句講得對路的話,這幾日倒是有了不少共同語言。姆媽想想,老二這樣聽女人的,還投有嫁過來呢,嫁過來還不曉得要寵到啥種樣子呢,同老大一批貨色,怕女人。討了女人忘記娘。大媳婦凶麼雖然蠻凶,不過花頭沒有這麼多。這種房子住了幾十年輪百年,也沒有啥人嫌不好。她倒好,來還沒有來,先講不好,以後老二會聽她的,她要拆房子也隻好拆房子,這種日腳不好過的。阿嫂想想,自己結婚辰光,屋裏屁也沒有動一動,青磚地還是青磚地。

不要說黃梅潑水,一般的陰雨天,地上能夠踏出水來,房間裏一日到夜一股黴濕氣,嫁過來十年,一直有點腳膀酸,住這種房子,前世裏觸了黴頭的,關節炎也住出來。照說,老二倒是蠻懂道理,要弄一道弄,自己的新房要鋪水泥,做彩色水泥地坪,一手一腳也幫阿哥房間弄一弄。偏偏阿嫂又要作骨頭,寧可不要弄啥水泥地,也不肯讓老二媳婦作一家門的主,這種妖嬈女人,胭脂口紅,畫眉毛,蓮花指頭一翹,不像會做生活的麵孔,看不慣的,軋不來的。以後的日腳要是聽她那一張嘴,不服帖的。姆媽同阿嫂這種腔調,老二是清爽的,男人雖是個男人,心倒蠻細的,想想:氣不落,這個女人叉不是他自己去尋得來的,不是他自己軋來的朋友。是姆媽叫阿嫂幫他介紹的。說得活龍活現,好像老二不尋這個女人,世界上就尋不著比她好的女人。真的滑稽的,弄到末了,介紹人倒看見她惹氣,戳眼睛了。

不過,女人畢竟是女人,生來一張臭嘴,不講講閑話,不搬搬是非不適意的,講歸講,主是做不了的。到老二真正開始弄房子辰光,姆媽和阿嫂幫忙起來也是盡心盡力,一點點不拆爛汙的。

要弄房子,要弄得好,弄得顯,光光不拆爛汙是不夠的。總歸要有懂行的人指點指點,對過劉家的兒子龍龍就蠻懂的。龍龍去年派工作派到城建局,就是專門管建築的。

老大叫老二去請龍龍來。老二不肯去,叫老大去請,老大也不肯,老大的脾氣也算稀奇百怪,幫人家忙的事體,一向軋在前八尺,請人家幫忙的事體,從來不好意思去開口。老二曉得抬不動老大,隻好自己去。

龍龍不在屋裏,偏偏碰到敏敏。

老二有點尷尬。敏敏麵孔有點紅,又有點白。

“我……尋龍龍。”

敏敏不響。

“我……龍龍。”

敏敏不響。

老二嘻嘻嘴,像笑,又像哭:“龍龍……到哪裏去了。”

敏敏還不響。

“敏敏,龍龍假使回來得早,叫他到我屋裏來一趟,阿好?”老二幾乎有點低三下四了。

敏敏總算看看老二。

“我……我屋裏要弄房子,弄……”老二講到一半,曉得不好,刹車也來不及了。

“要結婚了?快得來,新娘娘啥辰光領來看看麼,大方點麼,又沒有人會吃她的。”敏敏說。

老二扯開:“龍龍假使轉來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