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越過那片沼澤
三三醒得很早。有點激動。夜裏一直沒有睡好。前半夜和後半夜已經醒過好幾次。
“再睡一歇。”好婆聽見三三有聲音,要緊關照他:“早味。再睡一歇。早開也不會有人來。他們都曉得是七點半開始的。”
三三不響。為啥不好早點開呢。醫院裏護士差不多五點鍾就來吵人了。正好是頂頂想睡,扒不開眼睛的辰光,她們來量熱度。把脈。問大小便,問得細細的,一點也不曉得難為情的。頂討厭。三三是不高興當護士的,也不高興當醫生的。三三是當不了護士,也當不了醫生的。
三三有一條腿是壞的。一條壞腿把三三十四歲以前做過的所有的夢全破掉了,一條壞腿把三三十四歲以後所有的夢都變成了一個色調。十四歲那年,初中生三三和一個班級的同學軋在一輛大卡車上,去春遊,正在唱歌的時候,車子翻了,壓死三個同學,三三腦殼上摔了一個洞,血沽沽地冒了不少。到醫院住了一個月。就是那一個月,三三領教了護士們的討厭。腦殼上的洞後來長好了,長得好好的,隻有一條小小的疤。可是,過了一年,三三的右腿有點發僵,去找醫生,醫生說那是因為三三偷懶,不肯鍛煉身體。三三很聽話的,天天早上起來跑步,可是那條腿越跑越僵,後來隻好拖拽著走,再後來拖拽也不好拖,要拄棍子走。於是三三聽見有人喊他“蹺腳”、“拐腳”、“阿翹”、“阿拐”。就像以前他和同學一起喊別的蹺腳一樣。
三三的爸爸媽媽從內地的廠裏回來了。白天,領著三三奔到東奔到西求醫生,夜裏,爸爸看醫書,媽媽學針灸,把三三拆了半年,結果是在三三的身上留下了不少針眼,在三三的病曆上出現了一句話:腦損傷引起功能障礙。一年半前的“輕度腦震蕩”屬誤診。
三三的爸爸媽媽走了。三三還是同好婆過。可是三三已經是蹺腳了,並且要永遠地翹下去的。他受到了種種的限製:不許考大學,不許進工廠,不許……
福利工廠是可以進去的。托人說個情,不會很難。可是,好婆不肯。路太遠,要換兩趟車。現在的公共汽車,人家打夯一樣地打進去,三三不行的。三三又是人善心軟的,要受人家欺負的。
好婆把自己做了十幾年的事體給三三做了。
三三跟好婆住的大院,有個石庫門的門洞,門洞裏的門堂間,蠻大蠻暢,像像樣樣一塊地方,雨落不著,風刮不著。院子裏家家人家都想軋一隻腳進去揩點便宜,擺擺不舍得弁掉的舊家什,養兩隻雞,堆幾箱煤炭,多虧得房管部門、居委會管得緊,貼出告示違者罰款。
所以門堂間裏倒也一直空落落,頂多夜裏大家擺擺自行車,日裏自行車騎走,門堂裏空空蕩蕩。不曉得從哪一年開始,不曉得是啥人幫居委會出的主意,在石庫門的門堂間,生了十來隻煤爐。弄堂隔壁有一家醫院,小雖小,來看毛病住醫院的人蠻多。門堂間裏十來隻煤爐,就是專門給病人家屬提供方便,燒飯熱菜,按時間長短收點鈔票,多少年下來,倒也蠻受歡迎。三三隻記得,一直是好婆坐在那裏收鈔票的。好婆前頭是啥人管的,三三不曉得,好婆自己也講不清爽了。
好端端一個小夥子,再過幾個月,就是堂堂正正一個公民了,不呆不憨,做這樣的事體,好婆心裏是有點難過的。不過三三不難過,難過、傷心的辰光老早過去了。不管怎樣,總算有一份事體做做了。
所以三三有點小小的激動。
三三眼睛一亮。
最先進來的是個姑娘,朝三三坐的地方瞟一眼,沒有把三三當回事體,自說自話地開開煤爐,加一隻煤球,把一隻很小很輕的鋼精鍋子坐到煤爐上。
三三有點不開心,開始看表。好婆特意去幫他買的,電子表,造型很好。三三把手臂往前伸仲長。按用爐子的時間交錢,要講自覺的。好婆告訴三三,現在講自覺的人太少,不好不看時間的。有這樣一個光彩照人的影子,立在那邊。三三有點不定心,老是盯牢表看,太憨了,不看表又沒有地方好看。三三出汗了,煤爐邊是蠻熱的。
有人進來了,進來一批,幾隻煤爐基本上全用起來,聲音噪起來。
三三有點慌,一歇歇工夫就亂了,弄不清爽先來後到的,隻有那個姑娘他記得很牢。
“咦——換人了?”終於有人注意三三。三三開始有點興奮。
“哎,那個老太呢?”
三三笑笑,不響。
“是你好婆吧?”
三三笑笑,點點頭。
“這個小人倒蠻乖的,不像外頭的小赤佬,槍斃鬼樣的壞……”
“倒是的,麵孔也白白清清,文氣得來……”
這種人!像評一塊布,評一隻小狗。我十八歲了,不是八歲。三三麵孔紅紅地想,很不開心。
“喂,這隻煤爐,燒半天也燒不開,怎麼弄的?”一個小青年,比三三大不出幾歲,盯牢三三看,很凶的樣子。
三三有點怕,立起來,走過去。馬上響起了一片聲音。
“喲,腳壞的……”
“喔,是蹺腳……”
“唉,作孽兮兮……”
三三沒有理睬那一片聲音。走過去看煤爐,差一點笑出來。哪裏是要熄滅,爐門根本沒有開。三三彎下身體去開爐門,大家都笑。
笑那個很凶的又不會用煤爐的小青年。他穿一件很好看的光夫衫,比三三足足高一個頭,很神氣的。
有人笑著去搭話頭:“剛來的?”其他人全盯牢他看。
他不理睬他們,麵孔還是板板的,三三有點討厭他。
那姑娘回過身來,對他齜齜牙齒:“是工傷?”
“工傷個屁!”他的麵孔又凶起來。
姑娘白了他一眼,不理他。大家也不再理他,他們把他當精神病。三三想,快樂了一點。三三蔑視地瞟了他一眼,發現他麵孔上也不全是凶,好像也有不少苦樣。好婆說,人一生下來就是苦的,人的麵孔就像一個苦字。三三蠻相信的。
又有一個進來,穿的西裝,有一塊紅校徽別在左胸。三三坐得遠,看不清什麼學校,心裏癢癢,一直想過去看看。
“喲,董老師,你今朝遲到了。”那個姑娘抿嘴對老師笑笑,“你老婆還沒有生?”
董老師皺皺眉頭,離姑娘遠遠的,下巴動一動。大概算是回答吧。三三想。
“嘿嘿,你們讀書人,弄起小人來也比我們難。”五十幾歲的鄉下女人露出幾隻黃牙齒笑,“我十年當中生了七個,也不曉得醫院的門朝南朝北的……”
董老師眉頭打結。三三也覺得惡心,鄉下人,講出話來不曉得清爽齷齪的。
“好了,我好了,喂,給錢。”
姑娘遞過一打皺巴巴的一角票子。
三三呆了一呆,接過來。難為情地說:“你要交兩角的,你用了……”
“咦,你這個人倒滑稽,我每天全是給你一角的,你想敲竹杠?”
三三麵孔通通紅,說不出話來。那姑娘得意地笑笑,兩隻耳朵上掛的耳環,一跳一跳,一蕩一蕩,閃閃發光。三三不敢看她,不過不想認輸,輕輕地說:“你是用了二十分鍾,我看得清清爽爽。”
“倒看你不出,人樣子不像,精刮倒蠻精刮。”姑娘手攤開,“你們大家看看,小赤佬想敲竹杠。”
大家看姑娘,看三三。三三要哭出來,他確確實實是看手表的,不會錯的。
麵孔凶凶的小青年重重地噴了一下鼻子,惡狠狠地瞪了那姑娘一眼,拿出一角錢,給三三:“喏,我來出!”
三三不敢要。姑娘叫起來:“你算什麼、你算什麼,我的事體要你管?”她也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摸出一角錢朝三三臉上一丟,走了。
三三的眼淚湧上來。他急忙彎下身子,費力地去揀那張一角的票子,他不想叫別人看見他的眼睛。有一隻手已經幫他拿了那一角錢,遞給他,是那個麵孔凶凶的青年。
“小市民!”董老師對著門外鄙夷地說,“金耳環、金戒指倒有錢買的。”
麵孔凶凶的青年又惡狠狠地瞪了董老師一眼,張張嘴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