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兒紅了桑葚兒紫了(1 / 3)

桑葚兒紅了桑葚兒紫了

那個學生奔進來,站定了喘息,油黑的臉甚是惶惑。

他惱得很。兀地卻想哭,那東西競那麼好吃。他也曾被老先生擰了耳朵罵:你也配姓孔麼!

他也該去擰他的耳朵。

油黑的臉愈發地惶惑,腮幫子很紅,白襯衣一斑一點的紅。兀地又想笑。忒性急的。想告訴他,紫的才甜,紅的是很酸的,說話卻終是由不得自己。

回頭有四十幾雙眼睛,竟是期待得很,快活得很,擰耳朵或許是極有趣極好看的。

“去!坐下去坐下去坐下。”

蛇似地溜下了座位。油黑的臉仍是惶惑。

後排便生出許多不平來。遲到了原先都是罰站的。

心沉了,生了沮喪。

“改了自習。”他說。

竟是有些歡呼起來。

“——不許出去。”

仍是騷動。

“沈……老……師……說……今……天……講……蠶……麼。”

有抖抖的一絲疑義。

“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粗粗的一片嚷。

他是應允了代生物課的,並且有準備,講蠶,講桑葉,講桑葚兒。

生物老師每星期去一次縣城,跨一回文教局長的大門。且並不隱瞞手提包裏的內容,且煞是頑強而有信心。他是極佩服的。二十五歲的姑娘。

自習卻也是無聊。便有小紙團扔了來,橡皮打了去,並讓他捉住了一對少男少女的眼色。

他煩得很,命令寫三個開頭,五個結尾,當堂交。他們終還是有些懼怕的,取了紙筆,做起事來。

他便回辦公室坐了。

一條影子怯怯地短,又怯怯地長,再怯怯地短。

“孔……老師。”

油黑的臉仍是惶惑。

“你,有事麼?”

油黑的手伸向油黑的書包,摳了一團綠的出來。

一張桑葉裹了一堆紅紅的桑葚兒。

“早上看見老師也采了吃的。”

臉有些熱。紅紅的一堆,是很酸的。滲了些唾液在嘴裏。

“你……作業做了麼!”

惶惑地點頭。

“再過半個月要大考了,好好地溫習,下半年就考高中了。”

手指摳書包帶,低了頭:“下半年,爹說不上了。”

定定地看那油黑的臉。

“爹說我編的籃好看。”抬了臉,竟是很驕傲的。

很憤然的。提一提衣領。

“既如此,還等下半年做什麼,今天便可以回去的。”

怯怯地看老師。

“爹說,爹說學錢是交足了的,不念完是虧的。”

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下了課的同事回辦公室,都乏得很,懶得說什麼,咕嘟咕嘟地喝茶,滋溜滋溜地吸煙。

“孔老師,你又找學生談心麼?”

李老師瞥一眼,酸溜溜的。他知道自己又有些罪過了。班主任是李老師當的,學生便是李老師的。

在這裏,班主任是輪了個兒來的,兩年一個周期。故此這大屋子裏終是怨氣不散。常有拱手作揖的,寧願讓出那七塊錢去。李老師卻似已輪了三圈以上,背後便多有議論。他卻以為李老師隻是愛她的學生罷了。

他明白自己是越俎代庖,犯了忌。

“你……去吧。”

油黑的臉惶惑之中有些笑。

“桑葚兒,交公的麼?”

李老師細細地聽,甚是緊張。

“孝敬你了?”

“別是行賄的。”

便都笑了。有李老師,也有他。

“吃得麼?”伸手來揀。“還很紅。”

“洗一洗吃吧。”

“不用的,吃得邋遢,成得菩薩。”

確是很酸的,搖頭,吸吸地抽氣。

他想小解,到門口看看,長長的兩隊。回來卻是坐不住,忽地急起來,脹得很了,臉有些燙,又到門口看,仍是長長的兩隊。同事都又笑起來。

算來這廁所有三十出頭了。各有一個坑,下了課便是長長的兩隊,先生們隻有憋了,等那隊伍散盡。於是大都不怎麼敢不適時宜地喝水。

“錢老師,你不是縣政協的什麼麼,政協開會給提提麼,看孔老師讓屎憋的。”

哄笑起來。

本來局長確是說過要來修廁所,校長說這是真的,讓耐心地等便是。

蹺腳來了。還不到送信送報的時候,都盯了蹺腳看。

“大門口有沈老師的電報,要她簽字。”

電報是不常有的,都有些興趣。

“你給她代簽了吧,她上縣城去了。”

蹺腳折回去,顛顛地去代領。

說是蹺腳原先也是這所學校的老師,隻是因為後來壞了腳,便改作門衛,倒是十分盡心的。

蹺腳領了電報便是打鈴,並不差分毫。

他越過窗欞去尋那兩支隊伍,仍有幾個人等著,斷是憋急了不怕遲到的。

校長站在他的桌前,筆直的。捏一張報紙,等大家安靜。眼睛溜一溜桌上那堆紅緊的桑葚兒。綠葉襯了,色彩極好,又溜一溜,再溜一溜。他幾乎忍不住要問校長是不是也喜歡這東西。

安靜偏是等不來,校長幹咳,灌一口茶葉水,便念報。念的是什麼好人好事。其實大可不必宣傳旁人,這校長通體渾身都是好人好事。

校長又幹咳。報紙也不好念。學生一開會就訓斥學生“上麵開大會,下麵開小會,你們想幹什麼”的政治老師朱同軍喉嚨頂大,必定是訓學生訓出來的。朱老師正讓王老師猜謎。謎麵是“中小學教師加工資”打一電器設備名稱。小王老師細眉緊蹙,苦苦思索,另幾個老師在一邊幫小王出謀劃策,煞是認真。

他有些替校長難過。

他到這裏來報到,校長就是校長了。來了以後,聽年長他一倍的老先生說,他們來的時候,校長也已經是校長了。他心裏便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

校長再作一次努力,提高聲音。額上有些汗珠,臉有些脹紅,頸項裏有青筋在跳,仍然是單喇叭和多喇叭的競爭。

他懶懶地看著校長。聲嘶力竭,眼睛卻繼續周期性地瞥那一堆紅紅的桑葚兒。他笑了起來,並且不知怎地競笑出了聲來。

“你笑什麼?”

對桌的李老師問他。她也有些寂寞或者煩悶?眼巴巴地瞅他。

他愈發地忍不住要笑。並發現校長又一次溜那堆紅紅的桑葚兒他忽地覺得自己太不恭。便努力地收回思緒,盯了校長的臉看。

這樣聽念,效果會好一些。校長的臉永遠給人一種惶惑的感覺。那個吃桑葚兒的學生,也是一張惶惑的臉。

他愈發地為校長不平,就愈發地覺得應該尊重校長,聽校長念報小王老師的“明天真的不來了”,大家聽過好多回,校長總是“這這這這”,明天小王老師還是來,一股的怒氣。

“我知道我知道,民辦老師的待遇……要想辦法,要想辦法……”

又是一片笑,小王繃著臉,手不再叉腰,那畢竟不很雅觀。

“唉,都怪我,都怪我,我無能,沒有去小工廠弄好,要是能賺點錢,大家的福利……”校長的白臉脹得血紅。

“福利?幾個小錢,不如摘幾個桑子上街去賣賣……”

小王忍不住笑了。

校長緩了一口氣,也訕訕地笑,好像所有的不平都是他的罪過。

小王老師家裏今年承包了隊上的蠶業。說是弄好了,一年能造樓房。家裏正缺人手,卻放了個大活人賣給學校,為一天一塊二的收入吃粉筆灰。

小王老師收斂了笑:“真的,明天真的不來了。”

“啪”地扔出課本,不曾用過的殺手鐧。

校長的臉複又惶惑:

“王老師王老師王老師……”

小王是校長不知第幾代的學生,孔令華來的時候,她正讀初一,以後便是從初一讀到高中畢業,回去後請公社一位副書記說情又回來教書,為此還有不少匿名信寄到縣裏省裏,罵副書記,罵校長,罵小王本人。幸好小王水平不差,倘若來什麼調查組,可以抵擋。可惜什麼調查組也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