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土地上
小六子
冬天的夜裏,或者下雨的天氣,大家都到知青屋裏去,聽小年講鬼,聽老文唱樣板戲,比窩在自家有趣。小年講的鬼,比鄉下鬼更厲害,老文唱戲,那嗓門,比廣播裏的李玉和還李玉和。
村上的大娘子也到知青屋裏來,倒未必有心要聽什麼鬼看什麼戲。膝上橫個小娃,手裏隻是“呼呼”地扯線,一家老小的鞋,全在這手裏出來。知青屋裏有煤油燈,夜夜點,湊了用,省了自己的油錢。
知青起先很開心,以為是受了恭敬,有好客的還派煙、燒了水泡茶。可時間長了,便也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便纏了隊長,要隊上出洋油錢,那屋子像是小隊部。隊長不認這個歪理。
知青便也不再客氣,夜夜也不點燈,大娘子們先是泄了氣,後是憋了氣,見了麵恨恨的,做活便不再關照什麼。
小吳怯怯地說:“還是點了罷,這,這多黑呀……”
於是積蓄的氣便全向他發:“借花獻佛充好人?誰要點燈誰出錢!”
小吳隻不作聲,他是最窘迫的一個,都照顧他,不叫他輪著打煤油,不打他小吳照舊緊巴,家裏一個錢都不得貼,還來信巴望他寄點回去。老爹拖煤車,尋點錢全換了酒,兩個妹妹合穿一條褲子,你出門我就得躲在家裏。初來時見小吳哭喪的臉,老文們還仗義湊幾個,不久便也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肚子裏越來越少油,有點錢就去買肉。小吳仍是哭喪了臉,大家便怪他那灌貓尿的老子。每每聽到,小吳總怯怯地卻又凶凶地豎眉瞪眼,說老爹是累了才喝酒的。別人便無話說。
油燈終究還是點了起來了。大娘子們不再來,男人們也不再來,都發現那裏同自家也差不多,唯有胡根家娘子仍然來,抱一個小的,再拖一個小的,都說胡根家娘子肚皮有奇功,十年裏生了七個兒子,小七子還在吃奶,小六子也不過兩歲朝外。放在黑屋裏不放心,便攜了來。胡根家小子多,倒也都像模像樣的,偏這小六子,奇醜,眼睛帶點鬥雞,瞅著張三,李四心裏發怵,嘴唇厚,鼻孔翹,都不喜歡這麼個醜東西,連胡根家娘子也不稀罕自己身上掉來的這塊肉,推來搡去的。卻偏有小吳子疼小六子,來了便抱去坐在膝上。這小六子臉醜,脾氣也醜,任人哄任人騙,任是不睬,見了人便哭,生人抱了更是殺豬似地嚎,卻偏是和小吳,小吳人很悶,不會唱也不會說,隻抱了小六子看看那小醜臉笑。兩歲的孩子並不懂人事,卻會喃喃地學人話了,每每引得小吳開心地大笑。旁人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的,小孩子講話哪能像人人那樣咬得準,吐得清。可小吳偏偏要好笑。惹得女知青都笑他“十三點神經”。
胡根也常來坐,知青都知道這家人家太窮,並不是省了自家的油燈來沾光,那房子裏根本就尋不著燈。胡根來了也不說話,找個小凳子揀暗處坐了,不抽煙,隨手揀根稻草嚼。老文有時不忍,扔支煙過去,胡根總接不住,手抖得很,從地上揀起,衣裳上擦擦,往耳朵上一夾,並不立時拿來抽。
實在無聊,便死死盯住兩個兒子,怨兒子把他拖苦了。胡根家娘子自然是最清爽自家男人的心思,夜飯沒吃飽,讓小的們搶了。看見小六子坐在小吳腿上樂,胡根家娘子咬咬牙,從牙縫裏鑽出“嘶嘶”的罵聲:“死東西,多頭肉,討債鬼,哪家要,白送了人,家裏還少張口。”
那時候人家卻是不少兒子,隻少票子。
大家便尋開心:“讓小吳抱得去吧,小吳頂疼小六子呢……”
小吳臉紅紅的,不作聲,隻是盯了小六子的醜臉笑,小六子也盯了他笑,去掏小吳的口袋,總是空空的,小臉很失望,小吳似是很難受的樣子。
小吳下鄉來行李最少,卻有一紙箱的書。很珍貴地藏了,旁人借了看,都用牛皮紙包了的。空閑的時候,小吳翻那紙箱,折了半天,挑出幾本頂薄的靠近小年,怯怯地問:“你買幾本麼?”
小年愣怔了一刻,擺擺頭,很不明白:“你賣你的書?”
小吳臉愈發紅,眼睛也紅:“別,別,輕點!”可小年還是要說。隔壁女知青聽說,都來看,很有些鄙夷的意思,小吳緊緊地蓋住那紙箱。
後來有一陣子,知青裏興了互訪風,你們一群上我們村子來,吃一頓,我們一批到你們隊上去,鬧一鬧,你講你的隊長偷婆娘,我講我的支書挖祖墳,倒也玩得暢快。小吳不常去串門,吃了人家的,卻沒得給人家吃。老文出門時,小吳又湊近他,怯怯地說:“你替我,問問,好麼,我有書,我那書……”
老文比小年嘴緊,心也慈,看看小吳,應了。
小吳卻又有些心疼的樣子,吸吸地抽氣。
其他地方果真有人買書,想必是鬧久了饑荒,按老文的吩咐,立時上門來,來了同小吳討價還價,爭執一番,然後雙方讓一步,成交,不長時間,小吳那紙箱,便見了底。
互訪風頭淡下去,大家各自回去,夜裏仍是守自己的小屋。胡根家娘子仍然抱了小七子、拖了小六子來。小六子再在掏小吳的口袋,便總有一兩塊水果糖,或是幾片餅幹,大家驚訝,隨了小六子的手,盯了小吳的口袋,咽口水。唯有老文心裏明白,很不忍心看。小吳隻是看小六子吃,不時給擦去嘴裏流出來的粘液。
有夜裏胡根家娘子竟把小四子小五子也攜了來,前腳進屋,後麵胡根趕來,一手揪一個,趕了回去,並以凶凶的眼神瞪娘子的臉。於是小六子才得以繼續獨自享受那一塊水果糖的香甜。
這年冬裏,在田裏敲麥泥。渠道上常有黑衣黑褲黑帽的大漢子來去。說是山東那邊來買孩子的,出很高的價,要男孩。大家便同胡根家娘子扯:“把小六子給了人,能有一大筆呢!”
胡根家娘子便頂真地問:“能有多少呢?”像是有賣小六子的意思。
能有多少都講不準。也許一百,也許二百,也許三百,也許五百。
隻是看見那些黑衣大漢在渠道上走,人家又不曾在問小孩的了。
胡家娘子便蹙了眉,像是在算什麼賬,大家又去逗胡根,說你娘子要賣小六子,你有得煙抽了。
胡根隻是做活,並不吭聲,逼急了才一句:“白送了也少張嘴!”
小吳在一邊緊緊地瞅胡根夫妻,活也不做,大家便又都去笑他,好生有趣。
鬼是一說就來。下工回到村口,果真見幾個山東人守著。胡根娘子見了鬼似地溜。男人們就哄那山東人:“跟上去,跟上去,她家有男孩子,多呢,一大堆,又養不活,跟上去,跟上去……”
山東人真的跟上去,直追到胡根家,見了屋裏那一大堆的小男孩,眼睛都紅了。門口看熱鬧的一下子圍了一大圈,比場上放電影還熱鬧。
胡根七個小子團在一起,睜了眼睛看,胡根家娘子自管自拌豬食,忙夜飯,任憑山東人“他大嫂”長“他大嫂”短地喚,隻不吭聲。
山東人講話胡根家娘子聽不懂,胡根家娘子又不講話,看的人全急呼呼的,小年幾個知青便來作翻譯,小吳抱了小六子,狠狠地瞪小年。小年並不以為然,說是山東人說的,他們那地方,風水邪,十幾年盡是生女孩的,沒有一個男的,再不出來想辦法,便要斷子絕孫了,求胡家娘子積積德,修修好,讓一個給他們,大恩大德永不忘。
胡根家娘子仍然不吭聲,山東人便開始出價。
有人在門外喊:“小吳,有你的電報,在隊長家裏!”
小吳聽見喊,臉有些白,放下小六子,擠出去。
這邊山東人的價已經開到四百元,四百五十元。胡根家娘子眼皮沒有動。山東人急了,說:“我總共帶了六百塊,給你五百五,多五十塊,作回去的盤纏。”
胡家娘子仍是呆呆的。
村裏倒有人耐不住了:“可以了,人家全給你了,你還要多少?”
胡家娘子終於開口:“你給得再多,我也不賣!”
再多山東人也拿不出來。苦喪了臉,向旁人求援,有多管閑事的便來勸胡根家娘子:“喲喲,胡根娘子,你也真是,小六子跟了你也是吃苦頭,肚皮也填不飽,還不如讓他跟人家走了享福去……”
“就是麼就是麼,五百五呢,你家做幾年也做不起呢……”
“胡根麼,也勸勸你娘子……”
有人動手動腳的,竟去抱了小六子起來,朝山東人過去。
胡根家娘子“啪”地扔下鏟刀:“你作死,你放下!”抱過小六子在懷裏,一邊親,一邊對了旁人破口大罵,“刀砍的,雷轟的,把你自己兒子給了人家享福罷!”
大家訕訕地散開了,挨了罵的恨恨的,不多嘴的心裏也疙瘩,好像也連帶被罵了。
山東人知道沒有希望,不忍不舍地也走了。
胡根家娘子抱了小六子,哭了起來。胡根蹲在一邊嚼稻草。
有心腸好的娘子,返回來提醒胡根家娘子“這幾天要小心,山東人買不成,急了,還不下手偷?”
胡根家娘子抱緊小六子,勒得小六子哇哇哭。
小吳臉煞白地從人群中走過,看了一眼小六子,臉更白。一直回屋裏去。
老文跟了去,見桌上有電報:“父病重,要一百元住院費。”
小吳臉慘白:“信也來了,說是酒精中毒,單位裏不肯出錢,醫院又不給進……”
老文下意識地摸摸口袋,一塊錢也難湊成。
小吳死死地抱住腦袋。
山東人再也沒有走過渠道,都以為走了。
白天胡根家娘子在地裏做活,隻是叫眼皮跳,不等收工,便急急地回家,開門看時,六子不在那一堆裏。胡根家娘子呼天號地奔出來,全村子都不幹活了,幫了找。
有氣憤的說:“該死的山東人,買不到竟偷了!”
有幸災樂禍的說:“給錢不要,白送了人家。”
問幾個小的,都說不出來,並不見有外人來。
胡根家娘子隻是哭。
小的們並不懂事情有多大,仍是戲耍,便從枕下翻出錢來,一數竟有四百五十塊,於是大人們一片驚呼,一片感歎,胡根家娘子見了錢,就撲了去,抱了錢又哭。後來,又把錢塞給胡根,要他換回小六子,胡根到公社報案,公社哪有山東人的影蹤,說人家山東人來又不立檔案,不報戶口,上哪兒去找,照說人家也不錯,抱你一個小孩,還給這麼多錢,別太黑心了。胡根碰了釘子回來,又被娘子掮了個耳光,也沒回手,也沒吭聲。
小六子終是被抱走了。胡根娘子再也沒有到知青屋裏來坐。每每在夜裏大家睡了以後,聽見她幽幽的呼喊:“小……六……子……小……六……子……”喚得大家心裏幽幽的。說她瘋,她不瘋,也不能瘋,沒了小六子,還有六個兒子要帶。說她不瘋,久久地這般叫,便有些瘋的兆頭。
小吳愈發沉悶,每天隻是愣愣地坐了,想心思,問他父親病怎樣了,住院沒有,總是驚嚇似地跳起來,答非所問地說要還的,要還的,每每聽到胡根家娘子那幽幽的叫喊,小吳便發抖,那臉色煞是可怕,口袋裏也摸了煙出來猛猛地抽。
村上老人說,小六子是小吳的魂,小六子沒了,小吳便喪了魂。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家再也看不到小吳的人影了,也沒有在意,那時知青們有的已經回城,沒有回去的也不在田裏做生活了,到處去打野雞,小吳不見,並不曾有人提起過。
隻是到了再後來,所有的知青都辦回去了,也不見小吳來辦戶口,就有些奇怪。又過了一陣,來了個姑娘,說是小吳的妹妹,臉盤子一樣的,來幫小吳辦手續,取幾件行李。問起小吳,說是在城裏做臨時工,沒有空下來。村裏人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合理,隻是想到臨走也不曾再見一見,有些遺憾。胡根和娘子尤是惦念,想起小吳對小六子的那情意,那緣分。
又過了若幹年,村裏出了件奇事,胡根家小六子回來了,長成個挺神氣的小夥子,渾身新簇簇,帥得很,眼也不斜了。若不是有顆胎記為證,誰也不認得誰了。
說是山東那邊父母叫他回來看看親生娘的,都覺得奇。
胡根家娘子又是哭又是笑,哭了笑了嘴裏就不清不爽的,罵山東人偷小人,絕種。
小六子不服:“怎麼叫偷?不是給你們錢的麼,五百五十塊!”原來他是一清二楚的。
胡根家娘子叫起來:“是四百五十塊!”
大家都證明是四百五十塊,小六子講不清。
於是又問山東父母什麼時候告訴他是領養的,小六子不記得,隻知道,早幾年,這邊村裏有人去山東,帶了五百五十塊換回小六子,山東那邊自然不肯,這邊的人後來也不再堅持要回小六子,隻是一定要山東人讓小六子知道真相,等小六子大一些,讓他回去看望親生父母。那邊同意了。那時,小六子還小,也沒見著村裏去的人。
胡根和娘子怎麼也想不明白,村裏人也想不明白,到底有誰到山東去的。那時候誰帶得起五百五十塊!反正事情已過去十幾年,現在大家日子都好過了,小六子在那邊很受寵,以後便再也沒有人去追究這件事了。
鬼話
夜裏喬亮尿急,起來撒了,冰涼地又鑽進被窩。那邊床上小柯喊喬亮,聲音抖抖的,在黑屋子裏蕩悠,說有人搖他的床。喬亮迷迷糊糊嘟嘟噥噥罵了一句“去你媽的!”又打呼,小柯便不再作聲。另兩個也不出聲,像睡死了。
林根家的狗又叫,哀哀的像哭,又像笑。說這畜牲見了那東西便這般嚎。
小柯緊緊帳門。據說那東西進不了帳子。媽媽給縫的朱羅紗的。當時雪白,現在已經很有點發黃發黑了。
喬亮“呼”地在床上蹦起,粗粗地罵:“小柯,你搖我的床!你找死的?”
小柯抖抖地立時應了:“我沒有!也有人搖我的床……”
另兩張床上亦有了聲息。張文在笑,說前幾日便有了搖床的了,李洪說也是,卻沒有笑意。
喬亮出來點了油燈。自然是什麼也沒有,都知道那東西是見不得亮的。
驚動了蘆菲那邊,嘰嘰喳喳,問什麼事。喬亮惡狠狠地說:“鬼搖床!”
那邊尖叫,然後便無聲息,許是在打抖。這邊的幾個想笑那邊,卻笑不起來,也有些抖。
“這,這屋子,原先,原先是什麼,是倉庫麼……”小柯說。原先他們住的是知青點的新房子。那房子太次,才一年就裂了大縫。鄉下人雖是不喜歡他們,嫌他們來搶飯碗,卻畢竟怕出人命,讓搬來這裏住。說原先是倉庫,後來有了新倉庫,空閑著也是浪費。知青點的危險新房子,並不見去修,隊裏好堆些雜物。
“都說是倉庫,誰知道……”張文古怪地笑,“反正不會是殯儀館……”
蘆菲那邊又尖叫,掐著嗓子罵人。
看看表,才兩點。都消了睡意。喬亮要滅油燈,小柯苦苦哀求,說多費的油錢他出,喬亮“呸”他,張文冷笑。
又熬了一陣,遠遠的有了一聲雞叫。油燈終於滅了,小柯也不再哀求,那東西和雞是對頭,雞醒了它便走,那雞醒得好早。希望雞們輪流值夜班才好。
蘆菲兩邊都又沉沉地睡去了。果真不再來搖床。
毛頭們幾個照例端了飯碗過來玩,吹牛。一律的稀粥,鹹菜。知青們也有吃蘿卜幹和紅乳腐的。毛頭碗裏總隻見眼屎那麼一點鹹菜,兩口吃了,便來揩油小柯的蘿卜幹。小柯忍痛犧牲,顯得很大方。
做活的時候,毛頭就多關照些小柯,小柯也不客氣地挨著毛頭,就像毛頭不客氣地夾他的蘿卜幹一樣。
小柯很主動地挾了一塊蘿卜幹扔在毛頭碗裏。毛頭便大模大樣地嚼,嘎呼嘎呼,噴噴香的。
小柯稀溜著粥,半碗下肚,眼睛也不看蘿卜幹碗。毛頭小眼睛卻直溜著蘿卜幹。
“毛頭,你們家,夜、夜裏太平麼?”小柯問。
“什麼?”毛頭反問,乘勢自己動手又夾了一塊。
小柯吸了一口氣,“有,有東西,搖床麼,有……”
毛頭眨巴眼睛,輪個兒看小柯,看喬亮,看張文和李洪,看女知青,臉上露出了鄉下人的狡猾:“有東西夜裏搖你的床麼?”
小柯點頭,很緊張。大家都很緊張地看毛頭。
毛頭“嗬,嗬,嗬”地歎氣,說:“果真的,果真的,果真的……”
小柯臉煞白:“什麼果真的?什麼果真的?什麼果真的?”
“唉唉,不可以告訴你們的,告訴你們,你們要怕的……”毛頭不懷好意地說,又夾了小柯的蘿卜幹。
這邊都發急,要毛頭快講,毛頭裝模作樣,“這屋子,不好哩,不幹淨哩,那時搬進來,我家老爺子就說哩……”
“你放屁!”喬亮說,“你們家才不幹淨!”
毛頭並不氣惱“嘿嘿嘿”地笑,像是很憨厚:“我放屁,還是你們放屁,你們自己說有東西搖床的麼,嘿嘿……”
小柯的臉愈發的白,他相信毛頭的:“你說,你說,說了我們不怕的……”
“嘿嘿嘿。”毛頭瞥了一眼喬亮,想了半天,說,“造這屋用的木料,這門,這窗,這橡子,全是用的棺材板呢!”
女知青們“哇哇”叫,牙齒縫裏出風詛咒人,不知是咒哪個。
毛頭見喬亮又要發火,便說:“你別罵人,不信,都到遠處去看,看這門上有什麼!”
於是,一夥人便來到田裏朝這屋子看,心呼呼跳。毛頭在這邊笑。
“看,看出來了麼?”小柯問,聲音又抖抖的,像夜裏那樣。
“看,看,像,像……”女知青尖叫,嚷嚷。
“像,像……人!一個人形!快看門板上,一個人形!”小柯大聲嚷。
“人形個屁!”喬亮粗粗地罵:“哼!狗東西,這種房子叫我們住!找他去!”
有喬亮領頭,一夥人壯了膽,跟著哄。小柯回頭看毛頭,又看見毛頭那不懷好意的笑和那鄉下人的狡猾。他突然想到,毛頭家和隊長家有仇的。
隊長不在家。隊長的老爹在,聽見知青們亂嚷亂罵,也不插嘴,也不生氣。隻“呱嗒呱嗒”抽老煙,隻見進氣不見出氣。慢慢待大家氣泄稀了,老頭子噴了口煙說:“你們別聽毛頭那小子瞎竄,他耍你們呢,騙你們呢。”
小柯說:“毛頭說是棺材板的,你說不是,你有什麼證據說不是棺材板的?”
老頭子笑了:“毛頭渾小子,造這屋子時,他還沒有爬出他娘肚子呢!這屋子我眼看它弄起來的,上好的杉木……”
“誰相信你!”
“我用我八十歲老頭子的人格擔保,不會騙人吧,假使我說謊,罰我死了沒有棺材困!”一大口濃煙飛揚。
大家不作聲,有人咳嗽。
“那麼?”小柯依然板著臉,“為啥夜裏搖床,真的!你問他,問他,問他……”
老頭子臉上有晦氣,迷了眼睛,很有心思的樣子。煙也不吸,白點著。
喬亮紅了臉:“回去,回去,回去,算倒黴的,什麼名堂,鄉下人……”
女知青中的一個說:“我是不敢睡那裏了,我找菊芬擠鋪去了……”
另兩個要哭:“我,我們……”
那一個想想說:“阿珍家也好擠的,她姐出門了,還有……還有……”
知青們便都往回走。
背後卻聽見隊長老爹悶悶的不很暢快的聲音:“其實,其實,那是野的……”
小柯耳尖,隨即停了步子,回頭問:“什麼野的,什麼野的,野的什麼,野的什麼?”
看熱鬧的鄉下人越來越多,都咧了嘴笑。什麼野的,野的什麼,野的那是什麼東西!
隊長老爹見都愣了眼盯著他看,卻又不作聲,隻“呱嗒呱嗒”抽煙。
小柯便追問,牛屎追出馬糞來。
隊長老爹熄了煙,倒出煙灰,“唉唉”地歎氣,莫名其妙地說:“我原本是不許的,阿連個渾東西……”阿連是隊長的小名,村上年紀比他大的全這麼叫。
知青們聽不明白,鄉下人卻會意地點頭,咂嘴,臉上有懼色。
有個老太偏著嘴說:“缺德呀,缺德呀……”
隊長老爹見小柯們犯愁,便點明了:“初秋裏你們不該去幹那勾當的……”
初秋裏的勾當?喬亮先明白了:“扒墳頭?”
那次隊長來找喬亮他們,說上頭布置下來的,要有祖墳的人家半年之內把墳遷進地底下,到冬裏農閑時要大動土木,平整土地,變廢地為寶地,誰家自己不埋,到時候不管他祖宗屍骨是白是黑一律火燒。為了表示上頭的決心,要求隊裏秋天就把各家祖墳的墳頭扒掉,以示警告。說是扒墳頭,其實隻是扒一塊形狀像碗壓在墳上的泥巴。
知青們貪圖這活輕鬆又記雙工,更應承了。轉日便昂昂地去,昂昂地回。這村上祖墳是家家有的,且又有不少野墳。知青們單獨行動,便磨洋工,偷絲瓜。隊長倒也不來驗收,不催促,不嫌慢,著實輕閑了好些日子,隻是挖出一條灰蝮蛇,兩條火赤練嚇了一下。都渾然不覺得村上人躲了他們好些日子,連毛頭也不來吃小柯的蘿卜幹。
“是哩是哩……我說麼,那屋子是幹淨的,那東西是野的,你們扒了他們的房,叫他們住哪裏……”
喬亮笑罵:“說得像真的一樣!”
小柯卻信,又疑惑:“那,扒墳頭已扒了幾個月了,怎麼到現在才來鬧?”
“秋裏還不很冷麼,現時天冷了麼,沒地方住,不找你們找誰?”
小柯白臉轉紅,很惱:“哼,好個隊長,還說是挑我們的輕活……”
“呀呀呀,還挑你們,呀呀呀這勾當誰肯去幹呀,騙你們,哄你們的呢!”
“是哩是哩,阿連個小子,刁著呢……”
“缺德呀,缺德呀,哄些不懂事的毛孩子去,缺德呀……”
全是怨隊長的,隊長家結怨不少。
隊長老爹很有些難過,重又點了老煙,卻不抽:“我們那渾東西是缺德哩。可他也不好辦哩,上頭頂要弄,不弄饒不過,要查的哩,下麵又都不肯弄,也犯愁呀,才想了你們,說他們城裏人,不信那東西,不信便不會尋來的,再說你們早晚要走的,不會打萬年樁的,不像村上的人,萬不敢得罪了祖宗……雙工分,也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上頭不曾說給雙工分的……”
“現,現在怎麼辦呢?”小柯問,盯著隊長老爹。
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那東西本是不講人話的。
夜裏卻再也沒有來搖床。不過夜裏睡覺卻依然心悸,很驚醒。
有天女知青突然很緊張地來說,那些墳頭全修起來了,她們去挑野薺菜吃,偶爾發現的。
一夥人都去看,果真一律的新墳頭,那碗形的泥巴很濕潤。
不知道是誰弄起來的,也不便去間,工夫倒是不小的,不知道要開幾個夜工。
很快冬天便來了,上頭的命令也來了。平田整地,改旱為水,明年種雙季稻。再不是扒墳頭的輕閑活,再說也騙不了知青了。隊長便向上麵訴苦,賴死賴活說幹不起來。於是為這事便撤了隊長,換上了五年之內的第八位隊長。新隊長家也是有祖墳的,新隊長也是信那東西的。公社的誓師大會讓他表決心,抓了話筒,忽地喊肚子疼。
於是工作組認定這個村階級鬥爭之激烈非同一般,便進駐來了。於是老隊長新隊長都護不了祖墳了,且不再是扒墳頭,而是挖祖墳,深挖。挖資本主義的新墳。全村男女老少全上陣,工作組天天在墳頭點名,缺一個人便罰七個工,誰家也罰不起,隻有愧對祖宗,倒是沒有祖墳的小柯喬亮們可以做其他活,看晦著臉的鄉下人挖祖墳。
冬夜裏有沒有那東西搖了鄉下人的床,小柯他們誰也沒有人去問。那樣未免太顯得幸災樂禍了。
第二年那地上眼見著不好種水稻,灌上水便漏了,總也蓄不起水來,可工作組說要以糧為綱,怎麼也要種水稻,後頭總算栽下了,又長起來,到收的時候看,全是癟穀,工作組便說癟穀也是勝利,寧要社會主義的癟穀什麼的。惹得大家苦笑。
直到知青中的最後一個離開村子,也沒見那地長出水稻來。
一張糖紙
到了穿棉衣的時候,媽媽就把帶回去拆洗翻新的棉衣寄來了。
那其實還是件新棉衣,才穿了兩個冬天,可在鄉下幹活穿衣服會髒會破。夏天家裏讓妹妹來看他,見了這棉衣,很是笑了他一陣,便帶回去了。現在媽媽把它弄成新的一樣又寄來了。
包裹是郵遞員從公社郵政局代領了送來的。那天正好刮了西北風,連鄉下人都套了棉襖。小孫接了包裹,回屋便拆,拆了拖出棉衣往身上一套,渾身立時暖和了。
棉衣口袋裏鼓鼓的。他伸手一摸,摸到一個小包,拿出來看,是一包水果糖,足有半斤。小孫舔了一下嘴唇,好久沒有吃糖了。屋裏兩個同伴不在,他飛快地剝了一顆,塞進嘴裏,糖紙仍放回口袋。
他含著糖,很甜,身上很暖,心情一下子好起來,哼著什麼歌下河淘米洗菜。
起了北風,河水雖還沒有冰凍,卻已經很冷了,刺手。河灘上有個小姑娘,在刷鞋子。穿一件紅棉襖,很舊很短,幾乎蓋不住屁股了。
坤寶家的大女兒,隻聽見叫她大丫頭,不知道有沒有大名。也許沒有,根本用不著。她不上學。姑娘手凍得很紅,有十來雙鞋,都快洗好了,小孫知道坤寶家,這個十來歲的姑娘下麵,還有兩個妹妹兩個弟弟。
小孫蹲下來淘米。
小姑娘盯著他的嘴唇,凹下去的眼睛,很暗淡。半晌,忍不住地問:“你嘴裏是什麼?”
小孫趕緊將那塊水果糖換了位置,使它停留在舌尖,不再鼓起左頰或右頰。
“你嘴裏是什麼?”小姑娘又一次問,咽了一口唾沫。
小孫有點討厭她,不理睬她。
小姑娘便不再作聲,重新洗刷鞋子。鞋總算洗好了,小姑娘上台階走了,忽然又回過來說話:“我沒有吃過糖。”
小孫心裏一跳,看了她一眼。
“我沒有吃過糖。”小姑娘暗淡的眼睛仍然緊緊地盯著他的嘴,“真的,我從來沒有吃過糖。”
小孫避開了眼睛,仍然不理睬她。
小姑娘好像歎了口氣,走了。
小孫趕緊掏出那張糖紙,扔進河裏。揉皺了的糖紙,在河麵上慢慢地舒展開來。
天陰沉沉的,發紫,有老人說,要下雪了。
晚上同屋三個知青都在,天冷了,怕出去,那兩個無聊得很,早早地縮進冰凍的被窩,抽一毛四一包的“大鐵橋”煙,小孫不抽煙,偶爾給逼了弄一支,也嚐得出那煙的劣。
小孫幾次把手伸進口袋,想摸幾顆糖請客,卻幾次又空了手出口袋,那兩個的饞勁,他害怕,兩三顆水果糖是不會殺念的,非搗空了不可。三個人剛下來的時候,吃的用的都是“共產”,後來都的“共產”不起了,偷偷的獨吃。
說著說著便開始罵人,詛咒,一肚子的怨氣。後來又說是看見後灣的小衛,進城回來,一下車背了包就往書記家去。咒語裏很有點羨慕,且怨自己娘老子無錢無勢。
小孫心裏一動,用勁按了按口袋。
早上起來果真有厚厚的雪,隊長沿家喊:今天不做了。
小孫要到大隊部打點煤油來,拎了油瓶,到門口,又看見坤寶家大、大頭,仍是那件很舊很短的紅棉襖,下河去洗尿布。看見小孫,小姑娘的眼睛很暗淡,仍然盯著他的嘴。
小孫下意識地按了按口袋,那包水果糖好好地在。
走出一段路,小孫回頭看看,小姑娘還站在河灘上看他,他心裏又是一緊。聽見坤寶娘子罵:“死丫頭,快洗,發什麼癡!”
路上不好走,雪積得很厚,走一步陷一步,走出一段,小孫便出汗了。他歇歇,抹抹汗,忽然看見坤寶家的大丫頭,穿著那件紅棉襖還背著個書包在前邊站著,不時地回頭看,像在等他。
小孫驚了一下,定神看,卻是沒有。雪白的一片,什麼也沒有,他噓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