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在西牆上
一
太陽照在對麵牆上,總是下午三點多鍾。這時候店裏最空閑。
大家懶得說閑話。這般的熱,尋開心尋不起來。獨有店門口賣棒冰的老太婆王拉拉,“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不停不息地敲,隔一陣,總能引出幾個饞癆胚,捏了肮髒的幾分票子來,用肮髒的手抓了棒冰去,“滋溜滋溜”吸。滲著油汗的臉又滲出些滿足和愜意。
一架台扇“嗚嗚嗚”,轉來轉去,吹出來的熱風,身上毛粘粘,像到毛桃堆裏滾過一次。林鳳娟總是占最佳位置,這裏店裏第一號的凶貨,遲到早退沒有人敢彙報,帶兒子上班沒有人敢放屁。凶歸凶,爽氣還是蠻爽氣的,閑下來歡喜同王拉拉搭訕,尋開心。反正兒子也養過,麵皮也厚了,專門引王拉拉講風流事體,王拉拉年紀一大把,老不正經,開口閉口講奶奶。老太婆是老寧波,奶奶叫“拉拉”。王拉拉東家小姑娘“拉拉”大,西家新娘娘“拉拉”小,惹得林鳳娟哈哈笑,弄得新來的高中生許妹妹麵孔血紅。不過這幾日林鳳娟火冒兮兮,碰了晦氣鬼,撞了掃帚星,一麵孔的喪氣。三百塊錢買一隻戒指,落在自家天井裏,給隔壁人家女人揀去,三打六麵的事體,大家看見的,那個女人就是不肯還,吵到後來,說要林鳳娟拿出一百塊來換戒指。林鳳娟肉痛三百塊,隻好白白貼掉一百塊。戒指拿回來,到金子店裏驗過兩次,確準戒指沒有掉包,心裏還是空蕩蕩,不落實,這種不要麵孔的人家,什麼事體做不出?林鳳娟活到二十九歲,從來不肯吃虧,總歸是沾便宜的,這次的苦頭吃得重了,幾天不來上班。
林鳳娟不開口,就沒有人開口。王拉拉也不來搭腔,隻是“啪啪啪啪”地敲。許妹妹頭腦裏空蕩蕩,看陶李。陶李胃口最好,揀一個角落,風吹不到的地方,跨在那裏看武打書。天天有得看,斷命武打書不曉得怎麼看不完的。許妹妹想喊陶李過來吹吹風,又不好意思開口,她來了半個月,店裏其他幾個人全熟了,就是這個陶李,總共沒有同她講滿十句話。
大家厭氣的時候,憨三來了。
憨三的時間概念比太陽還要準。每天太陽照到對麵牆上,憨三就過來。
憨三來,打瞌睡的大阿爹也會醒過來。大阿爹屋裏地方小,人多,老頭子一把年紀,困閣樓,爬上爬下,孫子說是讓老人鍛煉鍛煉,活絡筋骨,增加血液循環,長生不老。小閣樓熱天像隻蒸籠,夜裏根本鑽不進去,大阿爹一張藤榻,弄堂裏過夜,前半夜聽山海經,後半夜拍蚊子,到天亮前剛剛困著,倒馬桶掃垃圾的來混攪,馬桶蓋摜得乒乓響。弄得大阿爹眼睛搭閉,委靡不振,上班打瞌睡,呼啦呼啦,外頭拆房子扛死人,也聽不見,沒有誰能吊起大阿爹的精神來。可是憨三一來,大阿爹自然會醒過來,自然會笑起來。有辰光開心,還摸六分錢買塊棒冰給憨三吃吃。倒不是憨三屋裏窮,吃不起棒冰。實在是大阿爹喜歡憨三,也是前世裏的緣分,大阿爹打了一世的算盤,可算是聰明一世,屋裏兒子孫子一個比一個精刮,老頭子偏偏看中了憨小人,對胃口,真是天曉得。
憨三先在對麵牆腳下玩自己的影子,對了牆壁,走過去,退過來,一條影子一歇歇長,一歇歇短。憨三一邊玩,一邊“咦咦”地笑。毒辣辣的太陽直曬頭頂,居然一滴汗也沒有。
憨三這個癡子,同別的癡子不一樣,一點沒有癡形。人家說癡不癡看眼睛,憨三的眼睛一點也不定,活活絡絡;眼珠黑烏,眼白雪白,衣裳清清爽爽。上身一件紫紅T恤,下身一條米黃西裝短褲,走出來瀟瀟亭亭,一表人才。活活脫脫像老法裏的小開。細皮嫩肉,白裏透紅,怎麼曬也曬不黑。一對耳朵墜子也生得出奇的大。相麵書上說起來又是富貴之相,不像弄堂裏那幫小子,尖嘴黑皮,勞碌胚。
憨三玩過自己的影子,便笑眯眯地走過來,嘴裏開始叫:“妹妹……妹妹……”
不管別人問什麼,教唆了講什麼,憨三總是“妹妹……妹妹……”。許妹妹剛來的兩天給他嚇得麵孔煞白,隻以為憨三花癡癡到她身上。林鳳娟笑得拍屁股拍腳,叫許妹妹不要怕,憨三看見女人一律叫“妹妹”。當場叫憨三叫她一聲“妹妹”,憨三爽爽氣氣地叫了一聲,再讓憨三叫王拉拉“妹妹”,憨三倒不響了,隻是看了王拉拉笑。
憨雖憨,年紀倒還是分得出來的,憨三到底為啥叫“妹妹”,大家弄不明白。憨三屋裏沒有妹妹,隻有兩個姐姐。精神病醫生講不清爽,何老師何師母也解釋不出。分析來分析去,想起憨三七歲生腦膜炎住醫院,同病房住個女小人,也是腦膜炎,比憨三早進醫院,憨三那時候不叫憨三,叫平平,大名何兆平。何兆平進醫院時,那個女小人已經救不過來了。何兆平隻看見一個蠻白蠻漂亮的小妹妹困在他邊上的病床上,到第二天,小妹妹就閉了眼睛,身上罩上一塊白布,困在車子上推出去。一房間的大人哭,何兆平也哭。又過幾天,何兆平病情惡化,一條小命救過來,腦子壞了,人憨了,何兆平變成憨三。其他話一句講不出,隻會喊“妹妹”。“妹妹”一直喊了十二年,七歲喊到十九歲,看樣子是還要喊下去的。大家笑憨三,七歲的小人就曉得歡喜女小人,假使不癡不憨,大起來肯定也是一個情種騷答子,和兩個姐姐一樣的貨色。
八十七號石庫門裏何老師何師母老夫妻兩個,平平常常的人,一點也沒有出眾的地方,何老師矮篤篤,胖墩墩,鼻頭大,眼睛小;何師母個子倒蠻高,可惜粗氣不過。這對夫妻也是前世修的,生兩個女兒出落得叫人家眼熱。大女兒何美萍在醫院裏當護士,原本一個服侍人的生意,給一個住醫院的大幹部看中,介紹給兒子。兒子來一看,魂靈出竅,立時斷了原來的女朋友,討回去,住小洋房,護士不做了,到衛生局坐辦公室,回娘家全是小轎車開到弄堂口。這種好福氣,怎麼不叫人氣不平。不曉得美萍結婚兩年多,也不看見肚皮大起來,街坊裏問何師母,何師母支支吾吾,不大開心,隻是講我們美萍是沒有毛病的,聽口氣,好像女婿有點什麼名堂。這種隱私弄堂裏的人最歡喜聽最歡喜傳,說得活龍活現。到末了,美萍的男人就要變成雌母雄陰陽人了,大家總算稍微出了一口氣。幸虧得美萍不常回來,不然聽見這樣的齷齪閑話,真要氣得噴血了。何家兩個老人氣量大,聽見隻當不聽見,絕對不會去講給女兒聽。不過,假使誰嚼舌頭給何家小女兒美珍聽見,那是不得了的事體,美珍一張嘴,林鳳娟也吃軟。何美珍麵盤子雖說不及阿姐漂亮,卻會打扮。七分衣裝,加上身材好,走出來,往人前一立,絕對不比美萍差。美珍高中畢業派到煙糖店裏做個營業員,眼睛一眨,櫃台後頭又不見了,說是到區裏煙糖公司做什麼副經理了。這種小女人,牛仔褲包屁股,有什麼水平,有什麼花頭,憑什麼當領導,還不是靠賣相。這一對姐妹假使是在老法裏,說不準就是那種賣鈔票的貨色,何老師做了幾十年的先生,教育別人家的小人,自己看上去也是個老實頭,不知怎麼生出這樣兩個女小人和這樣一個男小人來的。
憨三到小店裏來白相,可以說是風雨無阻,雷打不動的,不管天熱天冷,總是三點半來四點半走,從來不會出差錯。店裏人奇怪,屋裏又不用憨三燒夜飯收衣裳,為啥到四點半憨三一定要走,留也留不住的。有一次林鳳娟幾個惡作劇,揪住憨三不許回去,憨三急得哇哇叫,講又講不清爽,像啞子一樣打手勢,指弄堂裏,學踏自行車的樣子,敲自己的頭皮。隔了一歇,美珍踏了自行車下班了,看見憨三在小店門口,麵孔一板,走過去就是一個“毛栗子”,憨三抬了頭,不聲不響逃回去。大阿爹看不過,咕了一聲:一個生毛病的小人,不可以這樣子的,作孽的,罪過的。美珍眼睛一彈:一個生毛病的小人,你們把他尋開心,當猢猻白相,當西洋鏡看,不作孽?不罪過?彈得大阿爹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美珍打扮盡管會打扮,妖嬈雖是妖嬈,工作兩年,朋友也沒有軋上一個,從來不看見有像模像樣的小夥子上門。何師母嘴裏也聽不到什麼風聲,問憨三憨三隻是笑,叫“妹妹”。弄堂裏的人是不肯空閑的,觸壁腳照樣的觸,媒人照樣的做。最起勁的要算小店裏的林鳳娟。林鳳娟自持做過幾樁成功美滿的介紹,吃過蹄髓朝過南,自稱手裏適合的少男少女大男大女一大把,從年紀到長相,從家庭人口到每月工資,從工作單位到曆史背景,比婚姻介紹所的登記表詳細得多,清爽得多。隻要碰上美珍,總歸旁敲側擊,有時熬不著索性直截了當問,隻要美珍開口,不怕揀不著稱心的。美珍偏偏不買她的麵子,其他事體開起口來哇哩哇啦,這樁事體就是不開口,給林鳳娟盯得急了,不真不假來一句,要尋外國人,你手裏有沒有?林鳳娟一副熱麵孔碰了別人的冷屁股,隻是罵美珍不上路,看見她走過小店總要丟一個白眼過去。
店裏的生意,總要到太陽曬過對麵的牆心後,才興起來。下班的人,熱不過,自行車停下來,一腳一手搭住,喝一瓶鮮桔水,不殺念,再帶一瓶汽酒回去。啤酒是長遠不進貨了,電視機裏的廣告倒是不少,泡沫衝得老高。卻不曉得衝到什麼地方去了。店裏難得進幾箱貨,總要搭滯銷酒賣。搭汽酒還算客氣,大人不吃小人也可以吃,現在的汽酒同汽水也差不多。假使碰上搭賣一塊幾,兩塊幾一瓶的葡萄酒,老百姓就要罵人了。有辰光店裏的人也實在不像腔,自己吃啤酒不搭、還要攜帶個三親四眷、三朋四友開後門開邊門,說起來近水樓台,這點便宜總要揩的。大家拿他們也沒有辦法,所以罵人歸罵人,搭賣照樣搭,地球照樣轉。
有吃不到啤酒氣不服,又好管閑事的,告到上頭,上頭也會下來,假模假樣地批評幾句,店裏也假模假樣應幾句,大家心裏有數。搭賣總是上頭先行起來,中心店先搭起來,下頭小店才敢學樣,至於後門邊門麼,你開我也開,大家不吃虧,反正店裏也沒有人管。四十出頭的店主任生了絕病,拖到醫院開一刀,挖開肚皮來看看,又合攏,醫生關照屋裏人回去他想吃什麼就給他吃什麼,這句話一講,大家心裏清爽,店主任是隻有去的日腳,不會有來日時辰了。小店裏群龍無首,大家橫豎橫,沒有頭頭,幾個小巴拉子不曾關門大吉,撐了門麵已經算不錯了。近階段,弄堂前前後後,新開了幾爿個體煙酒店,又搶了不少生意去,弄得這裏門麵上冷冷清清,有幾天結下賬來,營業額還不及人家一個人撐門麵的個體戶。店裏人嘴上講“管我屁事”,心裏畢竟有點酸溜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