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飛星傳信,明月暗渡
○四三?求姻鬆竹寺
慎行叫馬房的小子套了馬車,早早就在角門等著,毋望換了交頸的纏枝蓮暗紋素衣出來,鬢邊戴了白絹花,立在門前,弱柳扶風一般的顏色,輕喚了聲二哥哥,慎行看得呆愣,臉上一紅,忙轉身給她打簾,待她和玉華上了車,自己方打馬揚鞭前頭開道去。
約走了小半個時辰,人馬緩緩行至鬆竹寺山門前,那鬆竹寺是座千年古刹,群山環抱裏古木參天,一派寧靜祥和的景象。毋望下得車來抬頭看去,黃牆紅瓦,大門正裏邊一隻五人合抱的巨大香爐,香燭煙火嫋嫋直衝雲霄,慎行低頭道,“妹妹先往大殿參拜諸佛,我去尋了住持來。”
毋望點點頭,又左右看,知道這寺是大乘佛教,五部皆有,便叫玉華扶了先往佛部去,往功德箱裏投了香油錢,一一拜過釋迦牟尼佛,大日如來,盧遮那佛,藥師如來,寶生如來等十五尊佛,又往菩薩部去,複又拜了聖觀音,千手觀音,十一麵觀音,大勢至菩薩等,還要往明王部去,玉華攔道,“姑娘心到則成,何必一位不落,想來菩薩們知道姑娘虔誠,也不會計較未受姑娘一跪。”
毋望道,“佛入涅槃,不再輪回生死苦海中,阿彌陀佛,叫人好生羨慕!”
玉華笑道,“人人向佛,好在有正偏知,明行足,世間解等一眾佛陀尊者,否則豈非忙不過來!”
毋望由她拉著到古樹下的石凳上坐定,梵音入耳,竟覺得天也不這麼熱了。小歇了一會子,玉華道,“才剛怎麼沒求簽?鬆竹寺的觀音簽最是靈驗,姑娘可要試試?”
毋望道,“求什麼?”
玉華接口道,“自然是求姻緣。”
毋望抿嘴而笑,麵上微微發紅,靦腆地起身往白衣觀音麵前去,磕了頭,玉華取了簽筒來給她搖,因不得法,搖了許久才落了一支下來,玉華撿了看道,“三十六簽。”
兩個人興衝衝尋了門旁解簽的老僧,那老僧核對了簽上的幹支號碼,從箱中抽取了簽詩紙片來,一麵道,“這簽求得妙,若看前頭是個下下,若看後頭就是個上上大吉,如此看來,中不溜。我這裏求運勢得運勢,求姻緣得姻緣,施主求什麼?”
玉華雙手合十拜了拜道,“我們姑娘求姻緣。”
老僧將簽紙交於毋望,隻見上頭畫著一人臥在冰麵上,頭頂上有彩鳳盤旋,看著似好似壞的,也不甚明白,便道,“請大師明示。”
那老僧道,“一曰臥冰求鯉,一曰丹鳳朝陽,從簽麵上解來,施主父母不親,兄弟無力,及笄前有富貴命卻無富貴運,姻緣多波折,須得守,中有坎坷,卻也是不礙的,終有一日撥雲見日,衣錦還鄉。”
玉華喜道,“簽上可說良人在哪個方向?”
老僧高深打起了禪機,隻道,“混沌天地間自有良配,不可操之過急。”
毋望拜了拜,奉上了簽錢,主仆出得門來,玉華道,“若果真靈驗倒是極好的,前頭說得也準,隻這個守字費解,守什麼?”
毋望暗暗歡喜,她自然是知道守什麼的,得了這簽,又將心裏的事一一往上靠,竟是七七八八地看出了些端倪來,隻是還有波折,也不知是什麼樣的波折,莫非是臻大奶奶嗎?他隻說與她不是真夫妻,究竟底細不得知,這人向來說話做事留一半,真真假假叫她心中忐忑,忐忑歸忐忑,卻是十二分的相信他,他既讓她等她便等吧,那時他若不磊落,這會子她早就成了他的妾了,何苦信誓旦旦地等三年。
玉華看她姑娘一忽兒愁眉苦臉一忽兒眉開眼笑,也鬧不懂是怎麼回事。這時慎行同寺裏住持走來,毋望攜了玉華迎上前,合掌互行了禮,慎行道,“這是空聞大師。”又引薦了毋望道,“這是舍妹,閨名叫春君,便是前太仆寺卿劉鬱的獨女。”
那空聞大師道,“阿彌陀佛,今日可算團圓了,老納已命寺中沙彌為劉先生賢伉儷誦經超生,施主且等等吧,在寺裏用了齋飯,到申時方能請神位。”
毋望拜道,“多謝大師收留我父母親,弟子自當多供香油,以弟子感激之情。”
空聞大師道,“大開方便之門原就應當,我與令尊也算舊識,施主不必客氣。”又寒暄兩句,被寺中弟子請去處理事務去了。
毋望跟了慎行到後院佛堂裏,九個和尚念經作法,案上供著父母的牌位,她伏在墊上哭起來,慎行看她悲痛欲絕,哭得極壓抑,渾身顫抖卻又無聲無息,便心裏悶疼著隻怕她會厥過去,示意了玉華道,“攙起來勸勸吧。”
玉華軟語安慰半晌方止住了哭,抽抽搭搭揉著兔兒似的兩個眼,慎行柔聲道,“知道你心上難過,哭也哭過了,還是保重身子吧,姑父姑母去了七年了,或者早就登了極樂,你在這裏哭也不中用,反叫他們記掛。”
毋望點了點頭,三人退出佛堂,往專為香客準備的廂房裏去,因窗戶前後洞開,山風吹來甚清涼,坐了會子,毋望看玉華心神不定的,便問怎麼了,玉華推說無事,又實在坐立不安,毋望道,“你有什麼就同我說,二爺也不是外人。”
玉華這才慢吞吞道,“我家離這裏不遠,因老娘病了個把月了,又不得空回去看,這會子既到了這裏,求姑娘放我回去瞧瞧,申時之前必定趕回來。”
毋望道,“我當什麼事呢!你隻管家去吧,我這裏不用伺候。”
慎行解了二兩銀子給她道,“買些好的給老人家吃吧,叫千秋趕了車送你,早去早回。”
玉華福了福,忙捧了銀子去了。
毋望笑道,“二哥哥真是好人,準了她假還給銀子,仔細明兒園子裏的人都來找你。”
慎行拂了拂袖子道,“你不知道,大哥哥的麵子罷了。”
“這話怎麼說?”毋望道。
慎行瞧她傻傻的不覺好笑,便搖著折扇道,“玉華是大哥哥定下的,隻是老太太不答應。”
毋望心想怪道每每和大奶奶針鋒相對呢,裏麵還有這樣的說頭,思忖了又不解,“老太太做什麼把玉華給了我?”
慎行道,“玉華不是家生家養的,上頭還有她老子娘,老太太不願意作這主,又不好明說,這才把她給了你,打量大哥哥也沒臉要妹妹的人,這事兒就算完了。”
毋望微一歎,真是一團亂麻,又看慎行,他背著手走到窗前遠眺,身形挺拔,毋望暗道,他那樣的聰明,自己想不明白的事他卻不費力氣,便又問道,“那依你看,玉華對大哥哥可有意?”
慎行回身看她,直言道,“她對大奶奶怎麼樣,你便應該知道。”
毋望托著腮道,“她們若要鬥,別扯上我才好。我這一年是要學老道士閉關的,萬一有個什麼,毀了我的清靜。”
慎行慢慢轉身到桌邊坐下,麵上雖波瀾不驚,眼裏卻暗潮洶湧,微一沉吟道,“妹妹今後什麼打算?孝期一滿又待如何?”
毋望道,“待滿了孝,或者回北地去,我是劉家的人,既有親叔嬸在,哪裏有常留謝家的道理。”
慎行一僵,旋即道,“那也沒什麼不可的,原就是自己的外祖母家,況且朝廷已在為洪武期間冤死的命官翻案,我瞧這勢頭,姑父的案子也能平,屆時產業發還,你還回北地做什麼。”
毋望道,“若果真如此倒是造化,我心裏還有樁事念著,要辦了才好。”
慎行頓了頓道,“何事?我替你去辦吧。”
毋望抬眼笑笑,“二哥哥莫急,時候還未到呢。我進京時船行至湘妃渡曾遇著我爹先前的舊部,他的夫人和我提起了我那兩個姨娘,說是都很苦,一個嫁了屠戶做妾,日日裏打罵不休,一個在街麵上做暗門子,迎來送往的做皮肉買賣,我聽了著實的不忍,想著哪日產業歸還,若她們還願意,便接回原來的院子裏住,如今隻等朝廷恩旨。”說著臉上哀戚一片,淚又瑩瑩欲滴。
慎行抽了汗巾子給她,安慰道,“這事早晚有個論斷,我得空就同我恩師打聽,他如今掌管著大理寺,這些是最清楚不過的,隻是那嫁了人的難辦些,要接回來需等她夫家休離了方可。”
毋望道,“那也不是什麼難事,眼下隻欠東風罷了。”
慎行脫口道,“我比你還急,姑父的罪名洗清了大家受用。”
才說完,猛想起這話說岔了,一時尷尬不已,再看毋望,四平八穩的樣子,像是全然沒聽見。這時廟裏小沙彌端了齋飯來,豆腐青菜的擺了三四碟,兩人坐下,慎行看那米飯粗礫,吃了一口,竟覺剌喉嚨,便道,“這是糙米嗎,怎的這樣難吃?”
毋望不甚在意,細嚼慢咽著,緩緩道,“你是金顆玉粒慣了的,出家人可不就吃這些個嗎!頭裏我在北地,饑荒時連這樣的飯菜都吃不上,哪裏還嫌難吃呢。”
慎行聽了心下酸楚,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原該比他還嬌氣些,可如今偏弄得性子全無,不禁心疼了七分,想著自己倒還不如她,便低頭又吃些,飯生硬菜發苦,唯獨豆腐尚能入口,勉強吞咽了,此時毋望也撂了手,拿手絹掖了嘴角,慎行給她的茶盅裏敘上水,道,“你來金陵有幾日了,也不曾出門好好逛過,今兒的醮打得晚,改日我領你出去逛逛。”
毋望道好,又提起了中秋的事來。
○四四?信物嶽陽玨
毋望道,“我聽二舅母說,下月十五要請王姑娘祖孫同來賞月,那日你可在?”
慎行不太高興的樣子,低聲道,“各部都回家過中秋,我還有哪裏可去呢,難為我媽張羅,我不去又不好,若去,實在不是我所願,雖女眷和爺們兒分開坐,終歸是要見麵的,屆時當麵鑼對麵鼓的,我是沒什麼,唯恐人家姑娘麵上過不去。”
毋望悠哉起身,嘴裏笑道,“那有什麼,醜媳婦也要見公婆的,且見了真人兒,往後各自有分寸不也是好的。”
慎行怔怔的,看她無事人一般,自己卻在這裏絞斷了腸子,心裏懊喪便生起悶氣來,這種二十來歲的年紀,雖中了舉派了官,到底尚年輕,心尖上的人在跟前也說不出來,竟急得什麼似的,不由道,“春兒……”
毋望嗯了一聲,靜靜待他說,他支吾了半日,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憋了許久道,“我去看看他們醮打得怎麼樣了,要是時辰倉促便叫他們明兒進府做足了,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子,香客多,出去恐不便,我去去就來。”說完頭也不回,一腦門子紮了出去。
毋望雖不言語,心下卻是極明白的,暗鬆了口氣,道,“好在不是個促狹性子,否則往後我是再不能見你的了。”
複轉了身往窗前去,這排廂房原建在半山腰上,底下便是峭壁,舉目望去,山坳、小溪、林子、青草並伴著寺裏的鍾聲,頓感氣兒也煞了,人也清明了,倚著窗口坐下,扇子也無需打任山風吹來,愜意地閉了眼睛悠哼起了曲子來,隻唱道,“巡官算我,道我命運乖,教奴鎮日無精彩,為想佳期不敢傍妝台,又恐怕爹娘做猜,把容顏隻恁改,漏永更長,不由人淚滿腮,他情是歹,咱心且捱,終須也要還滿了相思債……”一曲畢,忙拿團扇掩了口回頭左右張望,幸而無人,要是叫人聽去豈不成了笑話,自己又吃吃地笑了,拿肘枕在窗沿上,眼皮漸漸沉重,未幾昏昏便欲睡去,正神魂遊蕩時,忽聽得一串腳步聲,勉強撐起來看,原當是慎行,不想來人並未見過,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商旅打扮,腳上蹬著皂靴,毋望正疑惑,那人深深一揖道,“請問小姐可認得朵邑裴蘭杜裴公子?”
毋望吃了一驚,腦中百轉千回,道,“閣下是何人?”
那人回道,“有人托我傳一口信給春君姑娘。”
毋望答道,“我便是,先生請說。”
那人道,“隻說日思夜想,未不敢忘,告訴姑娘,姑娘自然知道,旁的什麼也沒說。”
毋望心中一暖,又急問道,“裴公子現在何處,先生可知道?”
“公子眼下一切安好,叫姑娘莫記掛。”那漢子摸出一塊玉玦承上,又道,“我是生意人,各地的跑,到桃葉渡時有個人托我傳話,隻叫我今兒到鬆竹寺來尋姑娘,話傳到便是了,旁的我一概不知的,這裏還有一塊玉,那人說是公子給姑娘壓裙腳的,全當信物。”
毋望心慌得沒了頭緒,接過玉,草草道過謝,隻顧坐著發愣。那人看她丟了魂似的也未逗留,回身便去了。
毋望心道神天菩薩,總算得知他一切尚好,那桃葉渡是在城南秦淮河畔的,莫非他人在應天嗎?回過神來再找那帶信兒的人,竟已不知所蹤了,又怪自己未問清楚,後悔得什麼似的,忙追趕出去尋,外頭香客雲集,哪裏還有人影,隻得退回廂房裏,細細摩挲那羊脂玉,隻見上麵雕了蘭草和杜若,四個角上各墜了一串金鈴,當下又羞又惱,哪裏有人送禁步當信物的,還說明了是壓裙腳的,真真叫人臊死了。
毋望這裏捂著發紅的臉,北平的裴府上,臻大爺正圍著一張漢白玉的美人榻轉圈子,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看得一旁的助兒和虞子期一頭霧水。
助兒道,“大爺這是怎麼了,戲文裏才有的東西,哪裏有人真睡這個”
虞子期背著裴臻壓低了聲道,“想是才到北平那會兒看了《漢宮秋》,一時興起才做的。”
助兒道,“大夏天的睡這個也受不住啊!”轉而對裴臻道,“大爺,這玉涼到骨子裏,春君姑娘睡了怕傷身子,況隻能夏天用,冬天就閑置了。”
裴臻撫著下顎道,“正是呢,我想著回頭著人給下頭加個屜子,冬天就放湯婆子焐著,好給她歇午覺用。夏天在麵上鋪上墊子便是了,涼快軟乎又不硌人,她瘦得這樣,正是最合適不過的。”
助兒和虞子期對看,冷汗直流,心道果然心思比頭發絲還密,一張榻上下這麼多功夫,也隻有他在這生死存亡的時候會幹這種事了。
虞子期躬身道,“主上,朝廷裏的人已經動身往北平來了,燕王殿下沒了主意,才剛打發人來問呢。”
裴臻笑道,“他都病了十來天了,哪裏起得來床,他接著裝就是了,理會那些個小吏做什麼。我上趟聽王簡來回,說殿下裝瘋愈發爐火純青了,大六月的圍爐烤火,當真無師自通啊,到底是做大事的,你們誰能及他分毫?換作我是不成的,這樣的天賦,稍加點撥就能成大器,我的力氣留著起兵時再用不遲。”一麵說著,一麵又拿手摸那美人榻的圍子,皺了眉道,“這並蒂蓮雕得硬,這麼大的圍子糟蹋了,明兒叫人重雕,雕不好就別想要工錢了,既送人東西就送好的,這種半瓶子醋算什麼。”
助兒驚恐道,“祖宗,您還想把榻運到應天去不成?”
裴臻蹙眉想了想道,“還是先擱著吧,等日後遷了都再說。”
虞子期嗬嗬傻笑,“您連遷都的事兒都想好了?”
“你不知道爺運籌帷幄嗎?”臻大爺拿那雙漂亮的丹鳳眼橫他,又道,“我們大奶奶可有消息?”
那素姐兒七日前趁著去道觀還願之際溜之大吉了,連帶著她老子也沒了蹤跡,許是想事跡敗露無密可探,留在他跟前反叫他拿捏,幹脆自尋生路去了,這倒也好,省得他寫休書還要費勁把她送還給蕭乾,如今她自己去了,算她識時務。
那虞子期道,“大奶奶往寧王封地了,好像並未去找蕭乾,那日過了正德門就未再露麵,現下死活不知。”
裴臻有些不悅,哼道,“你手下的那幫子人,花酒都喝進腦子裏去了,愈發的蠢笨無能,竟查個人都查不出來了,你回去好好管教才是。”
虞子期一迭聲說了六七個是,給助兒使了眼色忙退出去了。
裴臻拿杯蓋撥了撥茶葉末兒道,“近來老爺太太都安好吧?”
助兒道,“家裏人都好,鄉下地方沒人認得,連姓兒都改了,旁人自然也無從查起的。”
裴臻點了頭道,“我如今也沒什麼牽掛的,隻是心裏放不下她,這會子信兒該帶到了……”
助兒道,“看時候也差不多了,姑娘拿到了信物還不知怎麼樣呢?”
裴臻想著她的樣子咧嘴大笑道,“定是羞得找地洞呢,她那樣明白的一個人,豈會連這個都不知麼我是存心逗她呢,好給她提個醒兒罷了,我這裏心裏夢裏都是她,她若轉臉兒嫁了人,豈不白糟蹋了我一片真心嗎。”
助兒道,“爺怎麼不給她寫封信呢?”
裴臻歎道,“我著實不知該怎麼寫,如今她在她舅舅家裏也衣食無憂,我好歹也能撂開手,隻盼燕王大業圖成,我好堂堂正正去尋她,若不成……”
助兒這裏嚇白了臉,顫聲道,“不成大爺怎麼樣?”
“不成……”臻大爺慢吞吞道,“那也沒法子。”
助兒絕倒還以為他有別的說頭,竟是沒法子,隻好等死
裴臻見他垂頭喪氣,便道,“我一個人死便罷,斷不帶上你,看勢頭不成,給你些銀子,你往關外去不就有活路了嗎。”
助兒油然生出一種豪壯來,挺胸道,“奴才八歲起就跟在大爺生邊,爛命一條值什麼,要死一同死,也成全奴才的忠心。”
裴臻嗤的一聲,“爺何時打過敗仗了,且死不了,長長久久的活著,就是兵敗了也備了後路,隻是再沒有臉麵去見她了。”
助兒看他麵色頹廢,也知大爺一番深情,心裏愛得那樣又不好與她長相廝守,究竟疼得怎樣隻有他自己知道罷了。好幾回他半夜醒來,隔著屜子看裏間的燈還亮著,扒在門上看,大爺丟了魂似的捏著春君姑娘那方帕子發呆,從前哪裏見過他為了女人癡得這樣,可知當真的用情至深,又想起大奶奶的蛇蠍心腸,立時恨得牙根癢癢,大爺頭裏還要麵子不叫他知道,那素奶奶嫁他前原有了人的,劍門關那回險些要了大爺的命,他早知道,必定拿刀把她剌得一條條風幹了做臘肉。
裴臻道,“我現下尚有空閑,若燕王起了兵便再也無暇顧及她了,等過陣子還是去趟應天為好,一則瞧瞧她,再則,也好給她吃了定心丸。”
助兒為難道,“好是好,隻是眼下府外都有守衛,竟弄得坐牢似的,王爺唯恐主子跑了,日夜使了人看守,爺要出去,隻怕甚難。”
裴臻哼了哼道,“我若發願要走,憑他幾個守衛豈能攔得住我,他這樣防我,豈知我便不防他嗎,不過大家圖利當年若不是叫他騙了,替他辦了幾件見不得人的事,何苦落到現下的田地,既一根繩子綁著,又不拿真心來待,想來很是不值。”又揮揮手道,“你打發人把玉榻抬到作坊裏去,照我才剛說的辦,可仔細了,有個閃失我不饒你。”
助兒應了,忙縮著脖子出去了。裴臻踱到玉榻前又在那紋理上細摸,心裏苦歎道,我哪裏是要叫她吃定心丸,分明是要安我自己的心,兩個多月未見著人,隻得著她的消息哪裏夠,誰曉得我如今的心思,當真愁得頭發都要白了,恨不得立時飛過去才好,老天可憐我吧,盼她待我的心一如我待她,方不枉我這些時日來的煎熬。
○四五?青山空複情
慎行與那空聞大師到高閣上下了一個多時辰的棋,拚殺久久也未分出勝負來,空聞大師已近八十,精神頭不濟,最後隻得平手和棋,拍著脖子道,“到底年紀不饒人了,今日且到這裏吧。”
慎行拱手笑道,“方丈棋藝愈發精進,慎行勉強對弈方得平手,下回定要再來討教。”
空聞大師道,“小哥才是後生可畏,老納已然盡了全力,這棋若接著下必輸無疑的,老納算是討了個巧罷。”
慎行攙扶著,兩人一路說笑下了高閣,空聞大師又道,“你祖父可好?這會子也不得見,想來忘了老友了。”
慎行道,“太爺近來迷上了鬥蛐蛐,每日必要與候府太爺逛那蟲市,連茶館子也不去了,前兒還同我說叫問方丈好呢。”
空聞大師道,“如今哥兒也有了出息,你父親在那裏也有了安慰,我雖是方外之人,到底看你一年年長大,也很是替你歡喜。”
慎行道是,又道,“這回是陪妹妹來接姑父姑母神位的,倉促些了些,原還想給我父親打幾日轉生醮的,待過兩日事兒完了我再來一趟,屆時還要勞煩大師呢。”
空聞大師道,“不礙的,到時候我自安排妥帖,你隻管來進香便是。”
慎行道了謝,遲疑道,“大師最是擅長看相的,您瞧我春君妹妹麵相如何?”
空聞大師高深笑道,“這女孩兒生得這樣好相貌,上頭有家裏太爺老太太疼愛,下頭又有兄弟們護著,將來還能得個如意郎君,自然是插寶戴金富貴已極的。”
慎行明顯的扭捏起來,試探道,“依大師的看法,她的姻緣在何方?”
空聞大師擺手道,“不可說,不可說,姻緣有時便是有了,若無時也強求不得,不過我瞧哥兒好事倒近了,家裏可是有了稱心的姑娘?現下又放定了官兒,可謂春風得意,到時老納少不得隨份禮的。”
慎行合十一拜道,“大師有心了,慎行的確有一心事,隻是不知最後落在何處,且再看吧。我出來有陣子了,不放心妹子一人在廂房裏,這就去了。”
拜別了空聞大師,急急往後廂去,心裏也焦急,後悔不該把她撂在那裏,不要出什麼事才好。加緊了步子趕,到廂房時見她好端端的,捧著一本《金剛經》正在研讀,當下鬆了口氣,緩了緩心緒道,“對不住,才剛碰見了住持,同他下棋耽擱了,我走後沒什麼吧?”
毋望搖頭道,“沒什麼,都挺好的。”
慎行又道,“玉華還未回來?”
毋望嗯了聲,眼睛未從書上移開,平聲靜氣道,“她也難得回去一趟的,老子娘又病了,多待一會子也沒什麼。”
慎行道,“過佛堂去吧,眼看著也差不多了。”
毋望合了書道,“噯。”又悄悄將那禁步掖起,隨了慎行朝佛堂去,上了一炷香,和慎行各磕了頭,和尚們的經也念完了,毋望拿了事先備的青布袋將兩尊牌位套好,一抬頭,見玉華跑了進來,微喘著道,“幸而未誤了時辰,回去晚了倘或老太太問起來怎麼交代呀?”
毋望聳眉道,“怕什麼,時候正好,就是晚了老太太責怪,不是還有大哥哥嗎,你且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玉華看了慎行一眼,騰地紅了臉,嗔道,“姑娘隻管說,又拿大爺湊什麼趣兒,我是姑娘的奴才,哪裏有大爺袒護的理。”
毋望掩嘴笑道,“二哥哥你瞧她,我隻提了大哥哥一句,她就像個熟了的蝦子,可不是心虛嗎?”
慎行也笑,衝案上行了禮,恭恭敬敬搬起姑母的神位,毋望正了顏色,福了福將父親的神位也搬起來,輕聲道,“父母大人,春兒接你們回家了。”
那個叫千秋的小廝早趕了馬車在山門口等著,將慎行來時騎的馬牽在車後,搬了板凳伺候三人上了車,一揚鞭子,在落日的餘暉中往城裏跑去。
到謝府時天剛好擦黑,正門前已站滿了著素服的家眷奴仆,大太太忙命人挑燈開道,一行人浩浩蕩蕩往銀鉤別院去,二太太早在院外候著,又往小佛堂引,神龕下供了謝堇的靈位,吳氏哭著道,“叫他們兄妹、郎舅在一處,也好有照應。”
複又燃燭上香,各處下人磕頭叩拜,不論真情也罷假意也罷,滿室內滿目縞素哭聲鼎沸。
呂氏給毋望擦了淚,輕拍著她的背道,“好孩子,仔細哭壞身子,如今你爹媽到了家,往後一日三炷香的供奉,他們在那邊也得其所,快別傷心了,太爺和老太太本也要來的,叫咱們勸住了,他們二老年紀那樣大了,動不得氣兒,怕傷了神回頭遭罪。”
丫頭搬了蓮花的聚寶盆來,又取高錢、經衣、替身一並燒了,眾人行了禮漸漸散了,白氏呂氏攜幾個叔輩的姨娘又說了些規勸的話也都回去了,人堆裏未見著言大奶奶,想是“病”尚未愈,還在院子裏將養著。六兒和翠屏來替了玉華隨侍,毋望私下將玉玦塞到六兒手裏,六兒雖有疑惑也不言語,妥善收好了,又陪著在靈前跪了會子,才將她家姑娘攙起來。
慎行道,“今兒也乏了,早些回去歇著吧,我那裏還有一些上年得的安息環香,過會子我打發人送來。”又對翠屏道,“給姑娘兌了溫湯去去乏,再備些吃食墊墊,今兒沒用什麼,仔細傷著胃。”
翠屏笑著道是,一旁的吳氏嚇得不輕,失魂落魄地看著慎行,怔了半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慎行作揖道,“太太也歇著吧,兒子回春風館了。”
吳氏慌道,“行哥兒,我上月給你定的領墜子和七事兒送來了,你到我房裏來取。”
慎行看他神色異樣,便點頭跟了出去。吳氏將他拉進了房裏,把丫頭都打發到外頭,壓低了聲道,“今兒可出了什麼事嗎?”
慎行回憶了一下道,“並未出什麼事啊,太太怎麼這樣問?”
吳氏氣哼哼撥著手裏的佛珠道,“我單問你,你和春君是怎麼回事?哥哥心疼妹子原是無可厚非的,隻是你過了些,又是環香又是溫湯的,我素日看你是個知輕重的,怎的如今糊塗得這樣?你和春君到底不是親的,隔著一層呢,你心裏也是知道的,叫我說你什麼好,往後分寸自己拿捏吧。”
慎行的倔勁兒也上來了,賭了氣道,“我從未將春兒當外人,理會那些個閑言碎語作什麼?”
“你若不是我養的,憑你怎麼樣呢?”吳氏惱道,“你們姊妹們好我是知道的,小時候親厚,一頭吃一頭睡都不打緊,可如今大了,眼看著到了要婚配的年紀,再這麼的不知要引出多少閑話來,還是疏遠些好,是為你也是為春君。”
慎行囁嚅著欲言又止的,想同他說又怕她不答應,反倒平添波折,心裏想還是找老太太穩妥,又想想她含辛茹苦帶了他這些年,兒子的婚事都沒過她的次序去,豈不要心寒死了嗎,正猶豫不決,吳氏斜眼打量了他道,“哥兒,知子莫若母,你眼下想什麼我都知道。”
慎行一喜,拉著母親的衣袖道,“那母親的意思呢?”
吳氏冷冷扯出了袖子,轉身坐下了道,“我且問你,你這些年寒窗苦讀是為了什麼?前程還要不要了?你若甘於一輩子做個小小通判,那我便由得你去,你爹的仇也不用報了,全當他沒養過你這個兒子。”
慎行聽了麵色沉寂下來,晃悠悠跌坐在椅子裏,口裏喃喃道,“我真心喜歡她,從她落地那日起就喜歡,求母親可憐兒子吧,讓老太太把春兒許了我,我不靠裙帶也照樣能升遷,母親信我這一回吧。”
吳氏道,“春君也是這個意思嗎?你們兩個可說過?”
慎行搖頭道,“這是我一個人的意思,沒同她說過。”
吳氏暗呼了聲阿彌陀佛,虧得這小子心眼實,否則事兒可就難辦了。一麵略帶慶幸道,“我勸你趁早丟開手,也不是我不喜歡春君這孩子,隻可惜你姑父姑母去得早,又是那個緣故,雖說那孩子是可人疼的,我這裏也沒法,不單我,就是老太太也這麼想的,昨兒還張羅她的親事呢。”
慎行吃驚道,“這可是真的?她還在孝裏怎麼就說起親事來了?”
吳氏道,“可不也是自己人,都說等得的,是你祖姨奶奶家的祿哥兒,才從江西采辦回來的,這會子先說定,趕明年再下聘。”
慎行壓根兒不信,隻道,“祿哥兒是弟弟,上頭不是還有遙六叔嗎,多早晚先倫著他了?又是個庶子,老太太斷不會答應的。”
吳氏拉著臉子道,“你以為呢春君到底家破人亡了,族裏也無人幫襯,能尋得這門親便不錯了,總好過嫁個鰥夫或與人做妾吧。”
慎行心裏一急,轉身道,“我問老太太去。”
吳氏忙喝站著,捶打了他兩下道,“你愈發的不成器了,也不顧體麵,什麼樣的事你去問老太太?妹妹要嫁人你還攔著不成?我算白養了你二十年,你去吧,去了你往後也別來認我這個媽了。”
慎行垂手立在門邊沒了主意,隻覺汗涔涔的人也恍惚了,如今老太太那條路也絕了,自己媽又是這模樣,他還有什麼說的,白費了這十五年的心,落得這樣下場,想著竟要哭似的,吳氏看他那樣心腸一軟,好言好語道,“這樣吧,我明兒再去問老太太,若這事沒成,那我就求老太太,讓你把她收在房裏可好?”
慎行一聽漲紅了臉皮,咬牙切齒道,“媽這是要糟踐她還是要糟踐我?不能給她名分,我哪裏還有臉要她,趁早別說,沒得叫我給人打嘴。”說著不管不顧地衝了出去。
吳氏心疼得刀割一樣,又不好說誑他,隻得由他去,招了丫頭進來,吩咐跟二爺的小廝緊著點子心看著,再別無他法。
○四六?何以消永夜
毋望洗漱了躺下,六兒掌了燈移到床架子前,才要往外間睡去,毋望撐起身道,“今兒咱們兩個一頭睡吧,也好說會子話。”說著挪開些,讓了大半給她。
六兒喜道,“正是呢,我也有話要問你。”便上了踏板躺下,邊搖扇子邊道,“我才剛把那玦收在箱壟裏了,我且來問你,廟裏可有這樣的東西賣?就是住持布施開光的佛品也沒有給這個的道理,你從哪裏得的?可是行二爺給的嗎?”
毋望咬了咬嘴唇道,“不是二爺給的。”
“那又是誰?”六兒追問道,瞧她臊得那樣便道,“莫非又有哪位豐神俊朗的公子對姑娘有意了嗎?”
毋望搖了搖頭,低聲道,“今兒裴公子托人帶了口信給我,還送了這塊玉。”
六兒笑道,“公子真是神機妙算,竟連你到廟裏去都知道,我是白錯過了,來的是誰?”
毋望道,“隻是個行商的人,有人托他傳話就傳了,說完就走了,也不知名姓。”
六兒哦了聲,又道,“留了什麼口訊兒?可說了何時來見姑娘?”
毋望扭捏道,“隻說‘日思夜想,未不敢忘’,旁的也沒說什麼。”
六兒嘖嘖道,“瞧瞧,那叫一個癡心,我若是你,定是要歡喜死了。隻是這裴公子也真有趣,那玉既是極品,怎麼不做成佩或是領墜子,倒做個禁步的樣式,著實奇怪,莫非他是叫姑娘‘禁步’不成?”
毋望側過身去,淺淺笑了笑道,“約是有這個意思的。”
“這卻好笑,”六兒道,“既沒定下,怎麼叫禁步呢?真了不得,日後若是嫁過去,我想府裏定是連小子護院都沒有了,姑娘說,可是不是呢?”
毋望啐道,“你這促狹蹄子,隻管混說,仔細我割了你的舌頭,這話萬不能叫旁人聽了去,可記住了?”
六兒道,“東西送來時玉華不是在嗎?如此她也知道了的。”
毋望道,“她因她老子娘病了,抽空家去了,東西送來時她人不在,二爺也出去了,隻我一個人,你好歹管住了嘴就是了。”又長長籲口氣道,“我如今也沒十成的把握,若說我對他的心,自然是感激多過旁的,他對我的好我也記著的,你說我怎麼好呢,等了三年真會有結果嗎?”
六兒道,“我知道姑娘憂心什麼,心裏是想等的,又怕等到最後一場空,如今才開始呢,姑娘自己拿主意吧,橫豎有一年的孝,看看這一年裏裴公子可有旁的說頭。”
毋望聽著有理,也不去想那些不相幹的了,靜靜地躺著,又想起裴臻的舉手投足一言一笑,那樣的俊逸,眉眼間俱是聰慧睿智,還有同她說話時的深情款款,有時又叫人摸不著頭腦,縝密又大氣,說不上是個怎樣的人,但的確像幅畫卷般引人入勝……
六兒見她無聲無息的半天不答話,揶揄道,“哎呀,不管怎麼,那臻大爺真是極好看的人啊,我長這麼大就見過這麼一個,姑娘呢?我瞧你兩個實在的是天造地設,卻不知他究竟謀什麼大業去了,按理已經富貴得這樣,也不圖錢財了吧,怎麼還要出生入死的,白叫姑娘擔憂,心也忒大了些。若兩人找個依山方住下,豈不神仙樣的日子嗎。”
毋望紅了臉道,“快別說了,我今兒乏得很,還是早些睡吧。”
“說起這個,你可曾留意才剛二太太的臉色,誰欠了她千兩黃金似的,巴巴的叫了二爺過去,定是說什麼去了。”六兒吹了燈又道,“我猜憋著壞呢,保險是不叫二爺同姑娘來往,你說是不是?”
毋望迷迷糊糊地嘀咕道,“就是這樣也沒什麼稀奇,誰不盼著兒女好,換作是我,也願意兒子娶個門當戶對的媳婦,二哥哥又是獨苗,捧鳳凰似的養大的,二舅母也是為他好。”
六兒道,“是這個理,隻是做派難看些,像是誰死要跟她兒子一樣,也不瞧瞧我們姑娘可是那樣的人,莫說有了臻大爺,就是沒有,也不是非要姊妹堆裏找人嫁的,真打量我們姑娘沒行市呢,姑娘說是不是?”聽她沒回音,探頭去看,原來那姑娘已沉沉睡著了,三更的梆子響了起來,天色也確晚了,伸手在毋望脖子上摸一下,並未流汗,想也不熱,自己轉個個兒,便也闔眼睡了。
後半夜毋望因睡得口渴起來倒水喝,聽外頭淅淅瀝瀝的,竟是下雨了,推了窗往外看,雨勢倒不大,打濕了院裏的花草,又就著廊下的燈籠望去,大樹底下的地還是幹的,想來下的時候不久,複關了窗喝了水,又搖晃著上了床,抱著枕頭又睡了。
次日起來,丫頭們推門進來,太陽光泄了一地,又是大好的天氣,翠屏看六兒還睡便去推她,呼道,“你這懶鬼,主子都起來了你還睡,哪裏就累得這樣了,仔細回了老太太,明兒調你到跟前伺候,你才知道什麼叫規矩。”
毋望回頭看了隻笑笑,對玉華道,“家裏怎麼樣?”
玉華道,“我瞧著尚好,我老子娘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吃飯時竟還吃了酒,下晌村子裏的人玩牌,他們也有氣力湊趣兒去了,想是沒什麼大礙了,多謝姑娘關心了。”又笑道,“我家裏哥哥今早送了西瓜來給姑娘解渴,上年同老太太說了,包了莊子上的一片沙地每年種一暑西瓜,去了本錢和往府裏送的,倒還有些賺頭,多虧了有這個進項,哥哥討了房老婆,眼見著有了喜,隻等上寒抱小子呢,如今夏末了,西瓜都焦了藤,我哥哥中間兒上趕著種了五十來棵瓜秧子,不想竟結出瓜來了,隻個頭小些,甜倒是一樣的甜,管事給各房都送去了,我們自己留了四個,回頭切開給姑娘拿勺舀著吃才有趣兒呢。”
毋望道,“多謝你哥哥了,小門小戶的不留著賣錢,倒來給我們解饞。”
玉華一麵給她梳頭一麵道,“那值什麼,原也賣不出什麼錢來的,不過大家吃個新鮮罷了。”
正說著,那裏六兒起來暈頭巴腦的,一腳踢翻了熏蚊子用的大熏爐,翠屏叫道,“豬油蒙了心的,也不仔細腳下,回頭拿了濕布來你擦,看屋子裏都揚了灰,快把席子單被拿出去洗曬吧。”招了兩個粗使進來,又對毋望道,“姑娘,今兒可要把書和箱子裏的冬服拿出來曬曬?沒得出了蟲子可了不得。”
玉華道,“你看著辦就是了,這個都要問姑娘,你平常的心眼子都叫狗吃了不成?”
毋望看她們吵嚷甚覺熱鬧,主仆在一處也全然不似主仆,更像姐妹,倒也妙。周婆子端了一盞銀耳羹來,裏頭加了肉桂紅棗,擺在桌上招呼道,“姑娘快來吧,眼看著入秋了,天要燥了,潤潤肺要緊。”
毋望道,“天還這樣熱,哪裏那麼快就入秋了。“
周婆子道,“今年閏五月,和往年是不同的,你們小孩子家年輕不懂,這樣的年份更要諸事當心,夏裏養得好,進了秋入了冬才少些傷風咳嗽,沒病沒災的人也受用些。”
毋望聽了,想她有了歲數,知道的也多,便在桌邊坐了捧著一勺一勺的吃了,小娟兒又拿了井水裏湃過的茶來,又淨了口,喝了,站在廊簷下看她們曬東西。小丫頭子們拿蘆葦紮的簾子搭了架子,翠屏一抱一抱地往上運衣裳,一邊笑道,“老太太雖上了年紀,行事倒半點不積糊,老早的給姑娘的冬衣都備好了,瞧瞧這金絲褂子,還有這狐狸皮的雲肩,竟比大姑娘二姑娘的都好。”
玉華接口道,“如今分了家了,那二位姑娘的頭麵衣裳俱是各房自備,咱們姑娘的東西是從老太太那兒出的,老太太偏疼姑娘,少不得拿好的來,咱們姑娘原也配這些個,等入冬穿了,老太太看了不知多歡喜呢。”
“這話正是呢,”翠屏道,“我們姑娘有造化,好歹有老太太疼著。”
“說什麼說得這麼高興,我老遠就聽著了。”吳氏帶了個婆子從月洞門裏過來,邊走邊笑道。
毋望和眾丫頭福了福,毋望道,“舅母來了?快屋裏坐吧。”
吳氏看了外頭的鋪排,道,“都倒騰出來過過太陽?幾個丫頭手腳倒勤快,我才剛到老太太那兒請安去,恰巧領了月錢,你院子裏的也給你捎帶回來了。”
謝家雖早已分了家,因太爺老太太可憐吳氏年輕輕的守了寡,故她園子裏的花銷歸入公中,吳氏自得八兩銀子外,丫頭婆子的月例銀子也由沁芳園裏出,如今又加上了毋望這個小院的,故領時便一同帶來了。
毋望道了謝,將那包銀子收下,掂了分量又覺不對,正要問,吳氏道,“沒錯兒的,老太太原說要扣那些丫頭的月例,後來又想了,怕丫頭們得不著錢不盡心伺候,故拿了來給你,知道你前頭已經自己發了月錢給她們,這包錢叫你收著,也別分發,偶爾打賞便是。”
毋望點了頭暗自感慨,這包打賞丫頭的錢若換作從前,真夠她和叔叔一家子活三年的,她在這裏豐衣足食的,也不知叔叔嬸子可好,有沒有德沛的消息,正思忖著,吳氏蹙眉又道,“你二哥哥近來也不知怎麼了,常神魂顛倒的說些怪話,若他同你提起什麼,權當他胡浸,別理他就是了。”
毋望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也不說什麼,隻一味地裝傻充愣,吳氏見她那樣知她無心,一顆石頭也落了地,複寒暄幾句便起身走了。毋望招了玉華來,把剩餘的銀子收了,拿出三吊錢來,絞了麻繩分發給眾人,底下各個喜笑顏開,才歡騰了一陣子,外頭二門上的小子來報,說路家的六爺來拜訪姑娘了。
○四七?遙知訪客來
一幹人等不明所以,毋望也奇怪,想了半日也沒想起來誰是路家六爺,這時六兒提著水桶道,“可是那位土地廟裏的路知遙?”
這才猛想起來,慎行管他叫六叔的,就是那位表姨祖母的兒子吧,雖有一麵之緣,到底也不熟,不知他找來做什麼,原不該見的,又想他是吳氏的親眷,不見總不好,隻得道,“請六爺進來吧。”
小子得了令出去傳話,未幾,一個撐著油紙傘的人緩緩而來,穿著月白的盤領衣,身形挺拔,從容幽雅的樣子,毋望猛一愣,心裏霎時慌作一團,竟以為自己看見了裴臻,胡亂想著,莫非真是他?莫非他真在桃葉渡,今兒個來尋她了?忙扶了桌子方勉強站住,腦子裏昏昏沉沉,心幾乎要從嗓子裏蹦出來,看他一步步走近,傘沿又遮住了半個身子,直到了廊下才熄了傘,露出一張白淨秀氣的臉來,眉眼含笑,氣度溫文,毋望似有些失望,又不禁暗笑自己多疑,普天之下原來止他一個打傘遮陽的爺們兒,今兒奇了,又遇著一位。
那路知遙將傘給了六兒,拱了拱手道,“冒昧前來,事前也不曾打招呼,姑娘莫怪啊。”
毋望不知怎麼稱呼,便跟了慎行叫道,“六叔說哪裏話,原是親戚,什麼怪不怪的。”陪笑著請他坐了,叫丫頭沏了茶來,又道,“六叔今兒怎麼到我這裏來逛呢?”
路知遙道,“因上回借了姑娘的傘未還,今兒碰巧來找行哥兒,就順便帶來了。”
經他一提方想起那把傘的事兒來,笑道,“一把傘值什麼,還叫六叔大熱的天特意送來。”
路知遙聽她左一個六叔右一個六叔的,心裏有些不受用,遂低了頭喝茶,微抬了眼看她,隻見她穿了藕荷色的襦裙,上身著煙霞紗罩的交領短衣,露出纖細秀美的頸子,烏黑濃密的頭發隨意挽了個髻,髻上插了雙鳳紋鎏金銀釵,通體上下再無別的首飾,卻另有一番靈秀的美,暗暗讚了聲妙。又看外頭鋪得滿地的書籍,便問道,“姑娘看什麼書呢?”
毋望道,“都是些雜書,並不能上台麵的。”
路知遙笑道,“難不成隻有四書五經是好的,旁的就不好嗎?我倒覺得山海經才是好書呢,若會試殿試隻考這些,我定能得個狀元的。”
毋望見他豪爽大方,頓覺此人或可多交談,翠屏和他也有些相熟,便打趣道,“六爺這話叫朝廷聽見了才好,少不得給皇上提個醒兒,設個山海經衙門,專管各司各部奇聞,那樣才是聖上英明,應才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