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知遙撫掌笑道,“正是這話,我原也不是為官的料,隻願寄情山水罷了,卻弄得如今騎虎難下,作孽作孽。”
毋望也不搭話,隻低了頭微勾嘴角,路知遙作勢清清嗓子道,“再過幾日便是中秋,我母親往年都是和慎行母子同過的,或過這邊,或過我們府裏,今年不知怎麼定的,不管怎麼,橫豎姑娘賞臉一齊過吧,我打發了人到外頭莊子上尋摸好螃蟹,叫他們放在稻田裏養著,再叫上那三個慎和兩個芳,吃酒猜拳方有趣。”
毋望暗笑謝家除了慎行外,其餘的竟成了“三個慎、兩個芳”,這路知遙說話甚精辟,真是個好相處的,這麼想著,心思便鬆懈了些,直道,“恐怕要再加一人,中秋我家老太太下了帖子請了貴客來,是位姑娘,你隻管問二哥哥去,他最知道的。”
路知遙一聽便了然了,拿折扇敲著手掌心道,“這小子竟未同我提起過,到那日必罰他酒不可。你可會吃酒?”
毋望拿手絹掖了掖嘴角道,“我這年忌葷忌酒,你們聚吧,別算上我。”
“這卻是為何?好好的怎麼忌諱這些個?”路知遙道,“可是身上不好嗎?”
毋望搖了搖頭道,“我熱孝在身,不宜吃酒開葷。”
路知遙想了想道,“喝些梅子酒也沒什麼,實在不成就以茶代酒吧,總是大家在一處方好。”
毋望瞧他麵上朗朗,不由抿嘴而笑道,“那也使得,隻唯恐掃了大家的興。”
“照說話聊天,哪裏就掃興了,我回去同太太說,今年就過這邊兒來吧,先在家陪我們家太爺和老太太過了,再往銀鉤別院來。”路知遙道,“我最是喜歡結交朋友,今兒又認得了一位,果然沒有來錯,那便說定了可好?”
毋望聞得這人最是不羈,幾句話下來未見他有哪裏失儀,自己雖是女孩子家,卻也愛同磊落大器的人來往,且他又是沾親帶故的,自然是不反感的,便道,“一切就憑六叔安排吧。”
那路知遙搖頭道,“我吃虧就吃虧在這處,明明和他們年歲相當,卻一個個都管我叫叔叔,生生把我叫老了,大家哥哥妹妹的多好。”
毋望掩嘴笑道,“那也沒法子,誰叫你托生到了表姨祖母的家裏了。”
又是一通感慨,稍後道,“我才剛聽說你們昨兒到鬆竹寺去了?可見著寺裏那位石子兒當飯吃的和尚?我一直想去會會他,苦無機會。”
毋望道,“我們隻拜了佛求了簽,不曾聽說有什麼吃石頭的和尚呀。”
路知遙點頭道,“定是慎行嫌那和尚醃臢,故意沒同你說吧。人都說他贓臭,可寫得一手好字,我是心向往之啊,這樣的人,有長處又不拘小節,恁的灑脫,姑娘以為呢?”
毋望謙道,“我個閨中女子,哪裏懂這些個,左不過人雲亦雲罷了,隻是他有才華又異於常人,世人既心中傾慕,作什麼還嫌他髒臭?可見人心俱是不足的,拿他當笑談而已。”
路知遙聞言眼神一亮,歎道,“姑娘確是個有見地的,怪道行哥兒在我麵前讚你呢。咱們這些人可不是就拿他當玩意兒嗎。”兩廂裏緘默了會子,又喝了一盞茶,路知遙起身告辭,臨走又道,“我到十五再來尋你。”
毋望福了福道,“六叔好走。”
路知遙微一頷首,搖著勾金的扇子瀟灑而去了。六兒從裏間擦了地出來,探身看了看道,“到底是天子腳下,遍地的才俊啊。”
翠屏笑道,“不知羞的丫頭,你才見過幾個才俊,就遍地的了,可是想小女婿了?一個六爺一個六兒,喊著都像一家子。”
六兒扔了抹布撲將過來,兩個丫頭又調笑到了一處。毋望淨臉洗手,獨自往小佛堂去,上了香磕了頭,三個鐵盆裏都化了高錢方退出來,欲往沁芳園去,經過太華亭時聽見假山後有吳氏的說話聲,才要上前請安,忽聽吳氏道,“我同行哥兒說春君許給了你家祿哥兒,好兄弟,若行哥問起此事,你隻推說不知道,隻知你母親提起來說親,旁的並不清楚。”
毋望暗自冷笑一聲,這二舅母當真用心良苦呢,何必兜那些圈子,直接同她說豈不爽利。
又聽路知遙道,“我媽竟來提過親?我怎麼不知道?”
吳氏訕笑兩聲道,“這不是祿哥兒該說親了嗎。”
路知遙頓頓道,“祿哥隻十八就急著說親?做哥哥的還沒成親,他倒越過我的次序去了,多早晚輪到他了?”
吳氏又支吾著顧左右而言他,路知遙也不理她,隻道,“老太太可應了?”
吳氏道,“姐兒不願意,這事便沒成。”
路知遙哼哼冷笑道,“原就該這樣,祿哥兒人不大,什麼風浪沒見過?但凡家裏丫頭齊整些的,他想方設法都要弄到手,瞧瞧他通房有幾個?我是最看不上他那浪蕩樣的,劉大姑娘給了他豈不糟蹋了。”
吳氏忙道,“可不是,我也同你媽說了,不論別的,輩分也不對的,她偏不聽,我也沒法子。”
路知遙嗤了聲道,“什麼輩分不輩分的,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原是客氣才叫聲叔叔的,隨了慎行罷了,要娶也娶得,隻是不好落在那廝手裏。聽姐姐的話頭兒,行哥兒也動了心思?”
吳氏道,“可不是嗎,他打小就同這個妹妹好,若不是她家裏遭難,春姐兒及了笄定是要過禮的,可惜現在不成了。”
路知遙道,“你們也忒市儈,人家沒了爹媽家產就不成了,什麼道理?是娶女孩兒還是娶她父母?”
吳氏道,“你們年輕哪裏知道利害,隻圖眼前罷了……”
毋望再沒了聽牆角的興致了,橫豎就是沒幫襯之類的,便斂了斂裙幅繞了過去,慢慢往沁芳園方向走,才進垂花門就看見一眾丫頭也在翻曬衣被,見了她皆福身行禮,待進了正門又往後身房去,老太太歪在榻上氣色不佳,毋望請了安靠坐在榻旁,探了祖母額頭微有些熱,便問邊上大丫頭怎麼了,老太太拍拍她的手道,“沒什麼大礙,每年入秋都要病一場,吃幾劑藥就好的。你今兒可上過香了?”
毋望道,“上好了才過這邊來的,這一病要幾日才得大安?”
謝老太太道,“恐也要十日八日的,我心裏也愁,沒的誤了過節。”
毋望道,“還有十二日方過節呢,老太太且寬寬心,定誤不了的。”
謝老太太道,“再過幾姨母們都要來瞧你的,我病在榻上叫她們擔心,就是回去了心裏也記掛,我沒什麼給她們的,無非身子好,叫她們沒顧慮,如今這樣怎麼好?”
毋望安慰道,“老太太多慮了,又不是什麼大病,才剛不是說吃幾劑藥就好的麼,再說姨母們是自己的兒女,母親病了既不放心就多留幾日,豈不好嗎。”
謝老太太道,“隻怕拂了大家的興。”
毋望道,“那就將桌子搬到後身屋裏來吃,那一溜窗都打開,在房裏吃酒賞月也是一樣的。”
謝老太太有她開導心情頓時好了不少,祖孫兩說笑了一陣,毋望伺候著喝了藥,又好說歹說喂了一碗燕窩粥,待老太太睡著了才回了銀勾院。
○四八?如意樓風波
又過五六日,到了農曆八月初九這日,天已微有些涼了。吃了早飯,毋望和幾個大丫頭坐在園子裏花架子下繃了繃子繡花,因六兒是窮苦出生,從未碰過這類精細的活計,又看她們飛針走線的羨慕,就央了毋望給她描樣子。毋望抵不住她糾纏,在繡底上描了隻大大的兔子給她,她歡天喜地地捧了去,接下來問題便層出不窮了,一會兒線打了結,一會兒紮了手,一早晨的工夫全被她耽擱了。毋望歎氣撂了手,幹脆在她旁邊指點她,瞧她坐得歪歪扭扭,便道,“並腿,人坐直了別含胸,仔細傷了肺。”
六兒忙照做,且不論繡功如何,一眼看去倒有那七八分架勢了,玉華和翠屏繡了會子,乏了就來看她,然後就是一通嘲笑,六兒急了就罵,“你們兩個作死的,虧我喊你們一聲姐姐,心腸黑得這樣,將來必罰你們嫁兩個癩頭龜。”
翠屏笑道,“我們是要嫁癩頭龜的,那些個才俊豈是人人嫁得的?”
六兒聽出她們拿她取笑,當下又急又臊,跺腳道,“你們隻管使促狹,橫豎別給我落了口實,到時候看我怎麼拿你們打趣?”
誰也不當真,又吵吵鬧鬧追打玩笑,毋望原是極喜靜的性子,如今遇上了這幾個閻王,時間久了也慣了,由她們去折騰,自己又拾起繡花針,才穿了線,周婆子跌跌撞撞跑進來喊道,“小蹄子們沒個正形,姑娘好性兒不罵你們,縱得你們沒了邊,還不給我停下。”又對毋望道,“姑娘還不知道吧,如意樓那邊出事了,三老爺房裏姨娘上吊了。”
毋望驚道,“可見喜了?”
周婆子道,“虧得丫頭發現得早,梁上解下來胸口還熱的,又是掐又是揉的,可算緩過來了。”
毋望站起來道,“這慎篤真是個討債的,看看去吧。”便帶了玉華出了月洞門,恰巧看見吳氏的丫頭,問道,“星兒姐姐,二太太可在嗎?”
星兒見了禮道,“回姑娘的話,我們太太一早就找大太太商量過中秋的事兒去了,眼下還沒回來。”
毋望心想八成早過去了,就攜了玉華沿著燕脂湖往如意樓去,路上遇見了芳齡,芳齡道,“三哥哥死性兒作孽的,逼死了親媽才算完。”
身邊的丫頭道,“聽說是三太太日日裏叫罵,才逼得姨娘尋死的。”
毋望皺皺眉,心下嘀咕,這呂氏竟這麼厲害,做了填房一個不曾養,還有什麼可爭的。
幾人又加緊了往前趕,才到角門就看見呂氏站在園子裏叉腰罵道,“要死自去死,做什麼還讓人救回來,可見是唬人的,叫眾人背地裏說我容不得你是怎麼的?看看你養的好兒子,我要是你一條心就去了,還鬧得這樣大叫人看笑話,雷聲大雨點小的,可是要調唆了老爺要來整治死我?娘倆一副腔調,都是黑了心肝的。”
毋望和芳齡互看看,可算見識了大家子裏的狠角色,怎麼也是主子奶奶,鬥起來連體麵都不要了,人家險些死了,她還怨她沒死成,白叫人操心。
兩個女孩兒站在門口猶豫,園子裏怎麼一個長輩都沒有,他們竟不拿死人當回事的嗎?正進退維穀之際,樓裏一陣喧嘩,小丫頭子們作鳥獸散,紛紛從裏麵躥出來,原來那慎篤兩眼通紅的從門裏跌跌撞撞地出來,揮劍就往呂氏砍去,幸而婆子丫頭眾多,幾個不怕死的上前攔住,後頭的跟風也湧上去,三兩下搶了慎篤手裏的劍,幾個婆子嚷道,“三爺這可使不得,太太是你的嫡母,你要弑母不成?”
慎篤陰沉沉道,“什麼嫡母,都是狗屁不通的東西。我親娘在裏頭躺著,你不去照看便罷了,竟還在這裏咒罵,我今兒殺了你,回頭自去抵命。”
呂氏又驚又懼,直哭喊道,“了不得了,篤三爺竟要殺我。你們別攔,讓他來殺,我倒要瞧瞧你有多大的熊心豹子膽?”一麵朝身邊的丫頭啐道,“你是死人不成,還不到櫃上叫三老爺去,杵在這裏看熱鬧,仔細我明兒剝了你的皮。”
芳齡轉頭和毋望麵麵相覷,低聲道,“咱們兩個可要進去?你瞧三哥哥那樣,怪嚇人的。”
毋望左右等了還是不見別的院子有人來,心裏也拿捏不住,小孩子家可要摻和進這是非之中來,瞧這一團亂麻真夠受的,進去了怕引禍上身,不進去又怕過會子三舅舅回來,慎篤又免不了一頓好打,正拿不定主意,遠遠看見慎行匆匆趕來,跑近了見他額上都是汗,急道,“我身邊的小廝同我說了這裏的事,眼下怎麼樣了?”
芳齡道,“三哥哥差點殺了三嬸子,二哥哥你快去勸勸他吧,叫他別犯傻了。”
慎行點頭道,“你們趕緊把三嬸子勸進房裏去,好歹穩住了,別叫她在三叔麵前鬧,否則又夠慎篤喝一壺的。”
芳齡噘嘴不情願道,“咱們女孩兒家的怎麼勸,大太太和二太太怎麼不來?我也是姨娘養的,平常躲這個還躲不過來,斷沒有招惹的道理,原隻是來看看鄭姨娘的,誰知出了這岔子,我不管了,要去你們去,我回園子裏去了。”說罷真頭也不回地走了。
毋望極為難的看看慎行,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慎行無奈道,“你也回去吧,想來三嬸子的脾氣也是個不聽勸的。”
毋望想了想道,“我同你一道進去吧,也不多待,說兩句就走,你叫三哥哥煞煞性吧,何必要打要殺的。”
兩人進了園子,慎篤還在掙著,被慎行狠推了一把,喝道,“你要闖出多大的禍事來才算罷休?還不進去照料姨娘,在這裏吵什麼?”
猶如當頭棒喝,慎篤霎時蔫了,垂頭喪氣地進了樓裏。呂氏正哭天喊地的,毋望上去扶,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訴苦道,“姐兒你可看見了?那三愣子竟要殺我?”
毋望給她拭了淚道,“我都瞧見了,不論怎麼的,舅母也累了,春君送您回房歇著,我們娘倆說會子話吧。”
呂氏止了哭,任毋望和丫頭扶著進了房裏,毋望又扶她在榻上躺下,呂氏一臉的灰敗,眼睛下麵的妝全花了,露出微有些黑黃的皮膚來,毋望看了叫丫頭拿了粉盒,一麵給她上妝,一麵道,“一會兒舅舅要回來的,叫他看見舅母這樣心裏不受用,還是好好打扮了才好說話。”
呂氏道,“我氣得牙根都癢了,哪裏還想這些那個沒王法的,眼裏從沒有過我,虧我還時時惦記他的事,到老太太跟前討示下,唯恐將來委屈了他,可見我是白操了這份心,還有他姨娘,好好的做什麼尋死覓活的?不過啐了她兩口竟是了不得了,轉頭就去上吊,她一個做妾的這點子都受不住,莫非要叫我給她賠不是嗎?”
毋望暗想,兒大不由娘,慎篤荒唐又與那鄭姨娘什麼相幹,本來她自己心裏也急,被你天天大呼小喝的可不難捱嗎,給正房罵了又不好還口,兒子不爭氣,爺們兒又責怪,也隻剩上吊一條路了。
想雖這麼想,說卻說不得,換了個法子道,“舅母快別氣了,家務事本來就理不清,自己家裏的人,他們有什麼錯處舅母多包涵就是了,太計較反倒不好,春兒有幾句話想同舅母說,我是孩子家,說錯了舅母不要怪罪。”
呂氏是個人精,毋望既是老太太的心頭肉,要說什麼不好阻攔,這會子當她是從老太太那兒過來的,也想探探婆婆的口風,便道,“姐兒說的哪裏話,有什麼話隻管說,咱們娘兩個什麼說不得。”
毋望接了丫頭端來的茶盅遞給呂氏,正色道,“說句不怕舅母惱的話,舅母不該同他們鬧才對,三哥哥是舅舅的獨子,雖是庶出,這十幾年隻這一個兒,他辦的事兒再荒唐,打便打了,罵也罵了,私底下到底還是疼的,將來了還要靠他孝敬的。再說姨娘,原是個妾,也沒人撐腰,舅母該和她姊妹一樣的處,給足了恩惠,她再不醒事也養了三哥哥。舅舅和她十六七年的一個屋簷下,情分總是有的,若真死了,萬一怪罪起來,旁的沒什麼,傷了和舅舅的和氣,舅母說我說的可對?”
呂氏不屑道,“我倒要和她賠笑臉?她就是上了天去也不能和我並肩。”
毋望道,“那是自然的,如今舅母什麼都不缺,隻缺個兒子罷了,與其同他們糾纏,不如好生將養身子,若能添個小弟弟還在乎那些個鹹的淡的。換句話說,姨娘要是眼下就死了,倒叫三哥哥記恨舅母,也得不著好處,不如化幹戈為玉帛,老太太常說家和萬事興,舅舅也不是老太太養的,還不是親的一樣,就是老姨太太在時也沒不過老太太去的,嫡母就是嫡母,哪家不是這樣,三哥哥年輕糊塗,舅母那樣的品性修養,何必拿他當回事,二哥哥這會子在他那兒,少不得臭罵一頓,回頭揪了耳朵來給舅母賠不是,況且老太太隻這四個孫子,哪個不是心肝肉,急壞了老太太可了不得。舅母若還惱,就打他兩下,也別同他計較,氣傷了身子不值當,好歹看著老太太吧。”
呂氏聽她左一個老太太又一個老太太,隻把她的話當是老太太的授意,利弊權衡了,隻得拉了她的手道,“你是個極明白的孩子,聽你說的這些,我細一琢磨也有理,隻是這三愣子著實可恨,你叫我怎麼咽下這口氣呢?”
毋望一瞧妥了大半,便笑道,“舅母隻管安坐,我尋了那三愣子來給舅母磕頭認罪便是。”和玉華使了眼色,攜手施施然往慎篤房裏去了。
○四九?一樹碧無情
進了慎篤房裏,見兄弟兩個各據一方,兩人麵色皆不善,毋望知道他們必定談得不愉快,便問慎行怎麼樣,慎行指著慎篤道,“死不悔改的性子,強驢。”
毋望道,“姨娘可好?”
慎行道,“才吃了藥,沒大礙了,這會子睡下了。”又探頭看了看外麵道,“嬸子那裏勸得過來嗎?”
毋望點頭道,“看樣子成了一大半了,隻要三哥哥告個罪,她便算了。”
慎篤怪叫道,“我去給她賠罪?若不是她每日擠對,姨娘哪裏會上吊?她不去給姨娘敬茶懺悔,倒還算計起我來了!”
毋望心裏生恨,這個不知好歹的,鬧了起來大家沒臉,他還不知道事態的嚴重,想來就是個欠收拾的,便道,“這是什麼道理,不論她怎麼不好,總是正房太太,對個妾指責幾句也不違常理,你這樣強也沒什麼,左不過腚上開花,膝蓋跪脫一層皮罷了。你可知你逞強害了姨娘,日後還在她手裏,早晚是個死。你既不管你姨娘死活,咱們可管什麼呢?”對慎行道,“二哥哥走吧,他不領情,我們何苦蹚這趟渾水呢,各自散了幹淨。”
慎行也倦了,生著悶氣調頭要走,慎篤忙拉住了他們道,“好哥哥,好妹妹,我是給驢踢了腦子了,才剛轉不過彎來,你們千萬別惱我,你們既這麼說了,那我還是給她賠個不是吧,隻求她別難為我媽才好。”
幾個人陪著他往呂氏屋裏後身屋裏去,毋望道,“你差點闖了大禍,如今她氣不順,你給她磕個頭認錯吧。”
慎篤又恨道,“憑什麼叫我磕頭?我不去了。”
毋望站著並不拉他,隻道,“你罪都賠了,還在乎頭點一下地嗎?不過給足她麵子,好保你姨娘日後平安,我瞧你那些孝順都是假的,姨娘的命哪裏值你的臉麵要緊,你不去便不去吧,玉華,咱們也回園子去吧。”
慎篤聽了果然又站住了,玉華掩嘴偷著笑,他綠著張吃了蒼蠅的臉,悻悻道,“磕頭就磕頭吧,我既喚她聲嫡母,她也受得起我一跪。”便和慎行拉拉扯扯進了房裏。
呂氏擺譜,不在榻上歪著了,換了地方側身往裏躺在床上,毋望無法,隻得道,“舅母,三愣子來了,你打他吧。”
呂氏動都不動一下,拖著長音道,“我哪裏敢打三爺,他不殺我就阿彌陀佛了。”
慎行衝慎篤努了努嘴,慎篤不情不願地跪下了,嘴裏道,“兒子才剛犯渾,驚了太太的駕,這會子知道錯了,特意來給太太賠罪,太太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兒子吧,兒子給您磕頭了。”
說著做足了戲,頭重重碰在拔步床的腳踏板上,毋望聽著都替他疼得慌,忙和慎行在一旁敲邊鼓道,“看在老太太麵上,舅母(嬸子)饒了他吧。”
呂氏聽夠了三聲響才緩緩坐起來,慎篤憋屈著端了丫頭送來的茶,高高舉過頭頂道,“太太原諒兒子就請喝了這杯茶,兒子往後必當時時警醒,再不叫太太生氣操心了。”
呂氏磨蹭著接了茶,也不喝,直接遞還給丫鬟,道,“你們都回去吧,我乏了,要睡會子。”
慎篤心裏微沉,站起來作了揖道,“太太好生歇著吧,兒子告退了。”
幾人一一行了禮方退出來,慎行對慎篤道,“你才好,也回去歇著吧。隻求你安生些,若由著性子來,到最後隻怕是後悔莫及。那些小倌原是些玩意兒,哪個不是嘴上抹了蜜的,一轉腳早拋到脖子後頭去了,隻你這傻子竟當真。”說罷又是歎氣又是搖頭,轉而對毋望道,“我先回去了,妹妹自便吧。”
毋望笑著應了,看他神情複雜地轉身離去,心裏暗道,這慎行是個鋸了嘴的葫蘆,心眼實得這樣,別人誆他他都信,好在她也無意,若真有心,他那個模樣,還不生生把人冤死嗎?
這時慎篤道,“妹妹今兒辛苦,到我那兒吃了飯再回去不遲。”
毋望道,“不了,姨娘既睡著了我就不去看她了,三哥哥代我同她問個好吧,我得空再來。”語畢微微笑了笑,轉身即告辭了。
又是一路伴著湖風回了自己的小院子,見幾個丫頭正拿著掃帚在月季花架下掃地,便問道,“可是葉子掉得多了?有蟲蛀沒有?”
小娟道,“蟲蛀倒沒有,隻如今花苞也掉了。”
“原是進了秋天了,花落了也是有的。”打著哈往房門去,翠屏和六兒迎出來問情況,毋望道,“沒什麼,又活過來了。我乏得很,先眯會子,吃飯再叫我。”沾著了榻,倒頭便睡了。
翠屏道,“我還想問她有什麼想吃的沒有,這就睡著了。”
六兒道,“你還不知道她嗎,問她也是隨意,我昨兒看見有一筐銀杏呢,咱們剝了炒雞丁兒吃吧。”
兩個人一合計,拉著手往小廚房去了,主子睡了她們便各幹各的事,毋望又是個不煩人的,也不用擔心她中間叫,別的院裏的丫頭常眼熱她們,說有賞錢,活又輕省,還不挨罵,過得同姑娘一樣的日子,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好福氣。每每此時,翠屏免不得冷哼道,“咱們才分來那會子,是誰笑咱們跟了寒酸的鄉下人的?可見都是眼皮子淺的,咱們姑娘次過了誰去了?可比朱門繡戶裏的什麼小姐強了不知多少。”
廚房裏的媽媽是老太太撥來的,原先隻伺候老太太一個人的飲食,手藝出奇的好,如今到了這裏便做了大鍋飯大家受用,小院裏的人各個胖了些,前兒過了稱,姑娘竟長了二斤,愈發的細白圓潤,唇上頰上連胭脂也不用打了,氣色好得那樣,往那兒一站,玉雕的人一般,加上院裏的幾個丫頭長得也水靈,外頭都管這裏叫美人窩了。
眾人沒了什麼活幹,都聚到小廚房裏幫忙,張羅了半個時辰,飯菜也齊全了,翠屏推了六兒道,“快去叫醒姑娘,沒得又睡到明兒去。”
六兒應了往正屋裏去,見她家姑娘竟起來了,在桌前畫畫呢,便笑道,“今兒是怎麼了,不叫你你也醒了?”
毋望道,“時候睡長了,下半晌怎麼辦?你過會子幫我打聽打聽如意樓的消息,看三爺又挨打沒有。”
六兒道是,喊廚房裏的人來布了菜,毋望草草吃完了又倚窗看書,丫頭們收拾了也自去吃,毋望看了會子書脖子酸,便換到榻上躺著看,看累了又打會兒盹,一下午也就消磨完了。等到了晚上,眼看著天要黑了,屋裏才掌了燈,老太太那裏打發人來說,明兒幾位姑奶奶都要回來瞧姑娘,叫姑娘早早過老太太那兒去。毋望點了頭,問,“老太太今日可好些?”
小丫頭答道,“比前兒好了些,夜裏也不咳嗽了。”又道,“我上回瞧姑娘給老太太做的眉勒怪好看的,把樣子借我照著剪一塊吧。”
毋望喊了六兒把箱子裏十來個紙板樣子拿了來,道,“我這裏統共這幾個樣子,你都拿去吧。”
那丫頭道,“我聽說姑娘的腳同我的一樣大,上月得了幾塊上好的絨布,正做鞋呢,給姑娘也做兩雙吧,等做得了再給姑娘送來。”說完福了福,抿嘴一笑退了出去。
六兒朝門外白了一眼道,“誰稀罕,拿了她的鞋,姑娘不知還要用什麼賞她呢。”
“人家或者是一片好意,給你說得這麼不堪。”毋望道,坐在梳妝台前細細的梳頭。
六兒傻笑了兩聲道,“姑娘叫我打聽的事兒我問著了,三老爺隻責備了幾句,並沒有動手打,眼下好好的,姑娘放心吧。”
毋望長出一口氣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往後不知怎麼樣呢?”吩咐六兒休息,自己端著油燈進裏間歇著去了。
第二日一早換了衣裳,進過香後往老太太那兒去,進門後見家裏女眷都到齊了,連一直稱病的茗玉也來了,毋望一一行了禮才坐到老太太身邊,老太太一麵拍著她的手,一麵朝管事嬤嬤道,“可打發了人到街口候著了?都這會子了怎麼還沒來?”
大太太笑道,“老太太盼閨女盼得這樣,幾位姑奶奶兒女都那麼大了,還怕認不得家嗎?”
謝老太太神秘笑道,“我哪裏是盼她們,我是盼著三丫頭帶回來的女孩兒呢。”
茗玉道,“什麼女孩兒?”
謝老太太動了動腿,毋望知她必是一個姿勢久了有些難受,忙給她活動揉捏,老太太讚許地擼擼她的頭發,邊道,“是三丫頭的庶女,閔姑爺的小老婆養的,今年十六,帶了來給咱們瞧瞧,若過得去就給篤哥兒訂下來,老三家的,你可要做婆婆了。”
呂氏似笑非笑道,“那敢情好,我也少了樁心事,還是老太太周全,姑奶奶也想著自己的侄子,知根知底到底是好的,倘或能成,咱們就該置辦起來了,我那兒都是現成的,收拾了屋子就能辦事兒的。”
茗玉怪聲怪氣兒道,“還是嬸子氣量大,萬事都想著哥兒,慎篤那樣真是不該。”
謝老太太不悅地咳了聲,白氏橫了媳婦一眼,茗玉忙住了嘴,老太太道,“事兒過了就過了,還提做什麼,三兒媳受了委屈我是知道的,回頭我自有主張。”
呂氏諾諾稱是。
○五○?親上欲加親
老太太又道,“他姨娘如今怎麼樣了?”
呂氏道,“叫老太太記掛了,鄭姨娘的身子沒大礙了,隻脖子腫得吃不得東西,媳婦吩咐了廚房,這幾日拿香米熬了粥給她喝。”
老太太點了頭,皺眉道,“我以前瞧那孩子尚明白,誰知有了些年紀反倒糊塗起來,什麼大事要尋死呢,若真有個好歹,家裏的人必定要來鬧,少不得驚動官府,我們這樣的詩書大族萬丟不起這樣的人,所以說,萬事還是和為貴,這麼早就給你們分了家,原就是為這個,怕你們妯娌姑嫂的年輕合不到一塊兒,誰知分了家,大家子倒沒什麼,小家子的鬧個沒完,我心裏真真不受用得很。”
幾句話說得在座的汗涔涔,毋望偷眼看她們甚是好笑,裏頭太爺突然道,“往後再鬧就外頭另置田地產業單過去,也別叫咱們這些老骨頭跟著擔驚受怕了。”
毋望和眾人嚇了一跳,老太爺日日出去鬥蛐蛐的,今兒怎麼還在?謝老太太道,“太爺今兒落了單,候老太爺病得出不了門,太爺才得空在家。”
眾人噤若寒蟬,呂氏憋得臉發青,暗暗給毋望打眼色,毋望隔著雕花圍屏道,“太爺放心吧,昨兒都講和了,沒什麼事兒了。”
謝老太爺哼道,“這樣是最好。回頭姑娘進了門子好好待人家才是。”說完了提遛著鳥籠子出去了。
話題又回到慎篤的婚事上來,大家愈發盼著姑奶奶們,茗玉道,“篤哥兒的事都妥了,就差行哥兒了,老太太有人沒有?”
謝老太太道,“幾家正看著呢,急也急不得。”
茗玉聽了直撞進心坎裏來,笑道,“放著眼前的大寶貝不說,何苦外頭找去依著我,把春妹妹配了行哥兒豈不正好,我瞧慎行也有這個意思,老太太說呢?”
吳氏的臉霎時像開了染坊,紅了發白,白了發綠,五彩繽紛煞是好看,毋望垂頭不語,謝老太太麵色不豫,茗玉尷尬不已,白氏忙道,“姐兒還在服孝,怎麼好說親?你這孩子忒沒眼力見兒,快給我住了嘴。”
茗玉瞬間覺得如臨大敵,看老太太斷沒有把春君作配慎行的意思,慎篤也有了著落,就差慎言了。想想也是,慎篤是個斷袖,配了怕受苦,慎行做了官,前程毀不得,算來算去就剩下不鹽不醬半瓶醋的謝慎言了,這可怎麼好,外頭進來的能拿捏,家裏人怎麼辦?豈不要與她並肩,甚至沒過她的次序去?一時心亂如麻,人也木木的沒了主意。
謝老太太看茗玉那個模樣厭惡道,“做什麼非要家裏人配來配去,咱們姐兒難不成還比不過那些小家子的嗎?”
大太太忙賠罪道,“老太太別氣,言哥兒媳婦也是好意,這麼湊趣兒一說罷了。”
謝老太太道,“往後這話別提了,姐兒不樂意,我和太爺也不愛聽,她還小,多留一年是一年,到了別人家裏有公婆姑子要伺候,哪裏及自己家裏自在,且受用一日是一日吧。”
氣氛登時陷入僵局,眾人皆各懷心事,這時外麵丫頭來報,“三姑奶奶的車到了角門,正往園子裏來。”
才說完就聽見一陣喧鬧,原來三姑奶奶謝淑珍已然快步進了垂花門,丫頭打了門簾,她眼裏沒了旁人,直直看著毋望,哭道,“我的兒,可想死我了。”
那謝淑珍和謝觀,謝堇,還有毋望的母親謝淑慧是一母同胞,比起另兩個隔著肚皮的姨母要親得多,毋望見著她就像見著了親媽,窩在胸口一通號啕大哭,哭了一陣子好歹被眾人勸開了,謝淑珍抹著淚道,“老太太怎麼過了這麼些日子才打發人告訴我,我知道了恨不得即刻就飛過來,快瞧瞧,我們春兒都長得和姨母一樣高了,真個兒好。”又想起身後的女孩兒來,拉她來給眾人見禮。
毋望看那女孩兒鵝蛋臉,頰上微微幾顆雀斑,梳著流蘇髻,穿著簇新的桃色落日紗短衫和挑金線的百褶裙,婷婷站在那裏,極溫和恭順的樣子,隻一眼便打心眼裏的喜歡她。
謝淑珍道,“這是我家姑娘,叫秀綺。”引了她給長輩們道萬福,她穩穩蹲下又穩穩站起,看得出家教極嚴厲,等到了毋望這裏,謝淑珍道,“秀綺大些,春兒來見過姐姐吧。”
毋望叫聲姐姐,兩個女孩相對著福了福,毋望衝她一笑,那秀綺便靦腆得紅了臉,毋望心裏暗歎,這樣的女孩兒若慎篤不珍惜的話,隻怕會像她院裏的花苞似的,還沒開就謝了。
呂氏顯然是滿意的,想來隻要不是瞎子瘸子,她都會滿意吧。拉過秀綺小手一通胡擼,上下打量了笑道,“好個齊全孩子到舅母這裏來,舅母疼你,給我做媳婦可好不好呢?”
謝淑珍正在吃茶,聞言嗆了一口,猛咳嗽起來,吳氏忙不迭給她拍背,笑道,“該死,該死他三舅母見了這孩子竟歡喜得這樣,要提親也得同姑奶奶說,你冷不丁同姑娘說,女孩兒家麵嫩,答應好還是不答應好?”
“正是這個話。”謝淑珍道,“我帶孩子回外祖母家逛逛的,平日也不得出門,家裏姨娘們生的六個孩子,我最疼的便是她,你要討人也該先問過了我才是。”
呂氏賠笑道,“是我唐突了。還不是歡喜壞了嗎,瞧這水蔥兒似的,嘖嘖,多好的孩子。”
秀綺臊得低了頭,毋望又一歎,好好的女孩兒落進無底洞裏了。
謝淑珍道,“既這麼的,那中上一齊吃飯吧,打發人把篤哥兒叫來,也讓咱們姑娘見見,若相得中,我回去同老爺商量了籌備妝奩,若相不上,自家姊妹也沒什麼。”
謝老太太道,“甚好,咱們篤哥兒可是一表人才,若說相配,自然不委屈了姐兒的。”又打發了丫頭道,“去把三爺叫來,就說老太太請他吃席,劉大姑娘也在,還新來了一位妹妹,請他來作陪。”
謝淑珍道,“行哥兒呢?去哪裏了?”
吳氏答道,“給他師傅備了過節的禮,今兒送去了,晌午是不回來的,等晚上再來陪姑母們說話。”
謝淑珍道,“行哥兒到底是個有出息的,哪像我家玉哥兒,今年會試又未中,說他不是讀書的材料呢,肚子裏倒有些彎彎繞,說他是那塊料呢,我真真愁也愁死。”
吳氏道,“你們玉哥兒才十五,這樣小的年紀你急個什麼,再考幾趟必然就考上的,當初行哥兒也考了兩年呢。”
謝淑珍聽了還算安慰,想著兒子還小也不急於一時,便又裏外看了個遍,奇道,“大丫頭和二丫頭怎麼也沒來?”
呂氏道,“咱們二丫頭上學裏去了。”
白氏訕訕道,“大丫頭今早上身子不舒服,叫我給老太太告個假。”
謝老太太搖頭道,“你不用給她打掩護,這個芳齡算是埋汰了,年輕輕的懶得這樣,最好菩薩似的一動不要動,這樣的性子我也替她愁,將來嫁了人可怎麼好,溫吞水似的,怪不受人待見的。”
白氏臉上無光,連著聲說,“老太太教訓得是,我也說過她幾回,隻不聽也沒法,況且她又不是我養的,說得過了怕記恨我,她在家的日子也不多了,張家年下下聘,開春便要來迎人的。”
謝老太太道,“就是日子不多了更要加緊了教才是,她姨娘原就是這樣,如今養的閨女也是這樣,哪裏有大家子小姐的氣度。知道的說她懶得動彈,不知道的說她作勢拿喬,怎麼在婆家立足?又不是去做上不來台麵的妾,一個正經太太怎麼不要八麵玲瓏,就她那樣,早晚是個撂了的命。”
白氏鼻尖上都急出了汗來,忙道,“我這就打發人叫她來。”
“罷,罷,她既沒這個心也不用叫了。”謝老太太揮手道,“來了也是照舊,我也煩看她,傳話給她姨娘,趁這幾個月好好教教吧。”
毋望不解,還記得她才來那天夜裏,芳齡芳瑕和她同睡,芳齡那股子魚死網破的勁頭挺叫她欽佩的,後來那位教書先生的幾句話就把她打回了原型,現在想來,勇氣和目標還是須得兼備的,芳齡現在這種寡淡怕事的性子,到了那個死了幾個老婆的張家公子手裏,怕不是什麼好事。
再說那秀綺,還是溫順在她嫡母後頭站著,隻好奇地左右打量,又看了毋望一眼,見她穿著菊紋上裳,下穿如意月裙,皆是素淨的顏色,髻上插著金鑲寶發簪,鬢邊戴著白絹花,方才想起聽太太說過她們家的事,心裏一麵感歎著,竟真有如此標致人物,一麵又抱憾,這麼妙的人兒,卻有這樣可憐的生世,可見世上的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毋望在姨母身邊靠著,她姨母摟在懷裏疼得什麼似的,又喜又悲的頭上身上的摩挲,老太太又笑道,“看看這丫頭,她姨母來了就成了這個嗲樣,要是玉哥兒今兒也來了,兩個一處站著,豈不像龍鳳胎似的。”
謝淑珍道,“可不是嗎,頭裏說我要來,他在家吵了幾日說要來瞧瞧妹妹,要不是他爹帶他去了餘姚,這趟定是要來的,也難怪他們姊妹好,生日隻差了三天,連周都是一道抓的呢。”
眾人又笑,說玉哥兒將來是要做賬房的,抓周時盤子裏幾十樣東西都不要,隻抱著算盤不撒手,又說毋望,那時抓了一個荷包和她娘的孺人玉印,都戲稱她日後不論怎麼定是個誥命。正說著話兒,外頭小廝來傳,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也到街口了,稍過了一會子,謝淑芳和謝淑怡也從北角門進了園子,給老太太見了禮,少不得拉著毋望又是一頓哭,大家抽泣了陣子才停下。
○五一?慎篤被逼婚
謝淑怡嫁的姑爺姓秦,秦姑爺是做皮貨買賣的,今年新到了一批皮子,皆是上好的,給家裏每位女眷都帶了一塊,又從裏頭撿了方雪白的銀鼠皮在毋望身上比了比,道,“這個正適合春兒,回頭上寒做了大氅,又好看又暖和。”
謝淑芳笑道,“隻你是個體人意的,姑爺是皮貨商有好皮子分,咱們可怎麼辦呢,隻帶了些鹿茸人參的,也沒什麼給外甥女。”想了想,脫下一對血玉鐲子給毋望套上,剔透的血絲襯著雪白的腕子煞是看,拉來給老太太看了,笑道,“可不是極配的嗎,老太太看是不是?”
兩位姨母都給了東西,隻自己嫡親的倒沒出手,謝淑怡笑道,“三妹妹給了什麼,也給咱們開開眼吧。”
謝淑珍道,“我真是糊塗,竟忘了。”招了丫頭捧來一隻錦緞的盒子,打開了是一套純金的頭麵,裏頭還有鑲了珊瑚珠子的華勝。謝淑珍道,“這個我早預備下了,給小春兒添妝的,趕明兒出閣,姨母還有妝奩給的。”
毋望一一道了謝,命翠屏捧下去,謝老太太和女眷們聊天,毋望默默退出來,拉了秀綺到一旁說話,那秀綺有些扭捏,毋望笑道,“姐姐別臊,我們自己姊妹敘敘怕什麼。本來還有兩個的,不巧她們都不在,等過會子我帶姐姐到處逛逛。姐姐是頭回來家?”
秀綺細聲道,“是頭回來。”
毋望又問道,“路上走了多久?”
秀綺道,“昨兒晌午送走了老爺和玉哥兒,母親把家裏安頓好了就走的,到城外二十裏地投了宿,今早天蒙蒙亮就趕路了,走到這會子才到。”
毋望牽了她的手到側廳坐下,招丫頭上那加了蜂蜜的梅子茶,一麵道,“這趟在家過十五嗎?”
秀綺喝了茶道,“家裏沒有老人了,老爺帶了玉哥兒回餘姚老家,母親說咱們在這兒過了十五再回去,家裏的姨娘姐妹們就自便。”
毋望笑道,“那敢情好,人多了才熱鬧呢。”
秀綺抿嘴笑,毋望撥了茶蓋兒道,“姐姐頭裏可見過我三哥哥?”
這下秀綺更漲紅了臉,忙垂眼搖頭,毋望心道,那廝長得好,你若光看他的相貌就草率決定了,恐怕要苦一輩子的。想是這樣想,說卻不好說什麼,總不能看著慎篤打光棍吧,又瞧秀綺也不易,兩難之間道,“他過會子來了,你好好瞧瞧吧。”
秀綺愈發的窘,悶聲道,“妹妹快別拿我打趣兒了,我若知道太太帶我來是為了這個,那我是萬萬都不會來的。”
毋望道,“那也沒什麼,姐姐自己過過眼也是好的,到底是終身大事,隻聽父母之命終歸有不妥。”
秀綺意外道,“曆來婚配都是聽父母的,妹妹覺得有不妥?”
毋望忙換了話頭兒,指著上的盤子道,“這果脯是自己家裏做的,姐姐嚐嚐可好吃。”
這時院裏小丫頭報道,“三爺來了。”
毋望起身牽了秀綺的手道,“說來就來了。”待慎篤與眾長輩麵前見了禮,方才把秀綺推出來。
謝老太太笑道,“這是你大姑姑家的妹妹,叫秀綺,同你大姑姑來家過中秋的,你是哥哥,好好帶著園子裏逛逛。”
慎篤是個聰明人,自然已會意了,麵上不得發作,隻好拱手滿揖道,“給妹妹見禮了,妹妹一路上辛苦。”
秀綺忙還禮,又見他生得劍眉星目,心裏自然是歡喜的,當下嬌羞不已,一眾長輩看了知道事情成了七八分,大家也都極高興,吳氏暗暗拿肘頂了頂呂氏道,“看來弟弟要在哥哥之前辦事了,回頭就去備上吧,年前定是要過禮的。”
呂氏猶豫道,“怕三愣子不肯呢。”
吳氏聽他叫慎篤三愣子不由微訝,轉而又道,“大人定下的,哪裏容他做主,不管鹹淡,先娶了再說吧,若以後回過性兒來了,看見稱心的再收進房裏也使得。”
呂氏道,“我隻盼他別收個小倌進房裏就是菩薩保佑了。”說著又拉秀綺嘮嗑去了,問現讀什麼書,可在做什麼繡活,又問現吃什麼藥,秀綺都一一答了,老太太也覺滿意,示意白氏道,“你先帶著秀姑娘過你那邊見芳齡去,留下慎篤,我好同他說話。”
大太太應了,熱絡地請幾位姑奶奶和秀綺去他們園子坐坐,一幹人等和老太太告了假,都過那邊去了,毋望留下陪著老太太,也好奇老太太會和慎篤說些什麼,便規矩挨著榻坐著。謝老太太叫了聲篤哥兒,慎篤一凜,垂手站著聽吩咐。
“你也坐下吧。”謝老太太道,指了下手的椅子,慎篤聽命坐下,謝老太太語氣堅定道,“我瞧你大姑姑家的秀姐兒甚好,模樣周正,言談舉止也得體,拿她配你可好?”
慎篤道,“孫兒年紀尚輕,不想這麼早就成家。”
謝老太太哼道,“你說的什麼混賬話?都十八了還小什麼?你大哥哥十八閨女都有了,要是留住了,這會子能打醬油了。隻你還說自個兒小,還跟孩子似的,須知男大當婚,成了親就該收收性兒了,等抱了小子你也知道知道做父母的不易,成日間幹些糊塗事兒,打量我腿不中用了,連耳朵都聾了不成?你老子也有了年紀,就你一根獨苗,你要叫他操心到多早晚去?還有你姨娘,拚了命生你出來就是為了還你的債嗎?眼淚水流了多少也不問了,如今連性命都要交代給你才算完?”
慎篤聽了也慚愧,卻不發一語,謝老太太看了他那樣甚是光火,斥道,“你啞巴了?我說了這些個,你在聽說書是怎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