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篤站起來作揖道,“老太太息怒,孫兒斷沒有這個意思,隻是孫兒心裏……”
謝老太太厭惡道,“我看你是痰迷了心,油脂迷了竅了。也隻你老子拿你沒法子,若依著我,不管千金萬金的,明兒就叫人封了銀子把那個下流種子贖出來,再托了人伢子遠遠賣到塞外去,我倒要看看你生了什麼樣的本事,能追到天邊去?”
毋望暗道,老太太果然有手段,想是誰也沒想到要先贖了那小倌再做處置吧,這一手定叫慎篤措手不及了。
事實上慎篤也確實著了慌,忙央道,“老太太慈悲,好歹饒了他吧,孫兒願一人受罰,老太太要打要殺都依老太太的。”
謝老太太啐道,“我何嚐要拿你怎麼樣,隻盼你成器罷了,那個小倌不動他也可以,你立時答應我,娶了秀姐兒為妻,我也顧不得這三四輩子的老臉了,得虧那丫頭是你大姑姑家裏的,離應天也有些路,不知道你那些臭事兒,隻有先瞞著娶進門來,生米成了熟飯再說,若換了城裏的,哪家的女孩兒肯和你結親。”
慎篤下氣兒道,“一切但憑老太太做主。”
“單娶進來還不成,”謝老太太道,又提了更高的要求,“最遲下年年尾,我要看見你們三房的重孫子。”
這下毋望呆了,慎篤也傻了。讓一個斷袖娶妻容易,要生孩子,那還真是個技術性的活計,這老太太真不是個好糊弄的。毋望憋著笑看慎篤那張被雷劈焦的臉,突然隱隱對他產生了一絲絲同情。
慎篤帶著哭腔,來了一句更意外的,“老祖宗,孫兒……力不從心。”
這下著老太太的臉色轟然倒塌,毋望一個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謝老太太直道,“造孽造孽,喊你老子來,那小倌兒不打發了是不成的,倒叫我孫子成了廢人,這哪裏了得?”
慎篤急忙跪下道,“老太太,容我盡力而為吧。”
謝老太太抖著手道,“你那兩個通房幹什麼吃的?都是死人不成?”又對旁邊的大丫頭道,“星兒,去傳我的話,今兒晚上塞一個到他房裏,鎖上門,不到天亮不許出來,把帕子給他房裏人,我要見真章的。”說到後頭自己都有些汗顏,哪裏來的祖母竟連孫子床笫之間的事都要管的?無奈這慎篤實在太叫人操心,他老子隻管發火,太太隻會埋怨,他姨娘索性除了哭半點法子沒有,這事最後竟落到了她的身上,隻有勉為其難了。
星兒忍笑應了,再看慎篤都快哭了,毋望死咬住腮裏的肉才不致又失控,謝老太太隱忍道,“你去吧,我乏了,歇一會子,你隻在園裏想想我才剛說的話,過會子要吃飯的。”
慎篤道是,拱手退出門外。毋望看他走遠了才道,“老太太,三哥哥這樣,硬逼他娶了秀綺,沒的最後害了人家女孩兒。”
謝老太太歎息道,“這才叫人送了通房進去,若實在不成也不好坑那孩子,一輩子的事兒,熬到多早晚是個頭。這篤哥兒怎的這般叫我不放心,若說年紀小倒尚猶可,如今比他老子都高了,癡愣性子一點兒沒變,虧他還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
毋望是女孩兒家,論理也不該說什麼的,看老太太想得也周全,便點頭稱是。
○五二?合歡中秋節
轉眼中秋,謝老太太的病也大安了,各院的人都忙起來,毋望歇了午覺起來,見瓦簷上樹枝上皆掛了彩燈,院裏設了香案,擺上月餅,蘋果,紅棗,李子,葡萄等,中間還有個雕成蓮花狀的西瓜,笑問道,“咱們蜜大娘的手藝愈發精進了,竟雕得這樣好。”
玉華道,“今兒過節,等咱們走了,她們也要樂呢,又吃鴨子又吃田螺的。”
毋望道,“原該這樣的,隻是如今的田螺可吃嗎?”
玉華收拾了榻上的薄被,又端了金銀花茶給她喝,一麵道,“如今田螺空懷了,肉質極肥美的,拿香油炒了,正適合過節吃呢。”
又說了會子話,拉了毋望換了月白的衣裙,又因今日是十五,便暫摘了白絹花,另插了一支金步搖在髻上,六兒不聲不響到箱裏取了玉玦來,換下了她裙上的檀香木的禁步,玉華細看了道,“姑娘何時有這玦的?往常我竟沒留意。”
六兒道,“咱們姑娘自有來路,豈是你都能知道的,今兒要拜月呢,戴上吉利些。”
毋望嬌嗔地白她一眼,也不作聲,任她們捯飭好,到鏡前照了照,鏡中人巧笑倩兮,眼波流轉間顧盼生姿。六兒道,“沒見過姑娘盛妝的樣子可惜了。”
玉華笑道,“到了姑娘的好日子,自有你看的。”
三個女孩說笑一陣子,外頭傳三姑奶奶來了,毋望迎出去,謝淑珍攜了秀綺同來,見了毋望通身打量了一番道,“今兒十五,穿得也忒素了些。”
毋望引她們坐下,看了茶道,“這不是戴了步搖了嗎,也算應了景兒了。”又看了秀綺,見她麵若桃李,便笑道,“姐姐今兒氣色可真好呢,這兩日也不來我這兒坐坐,我原有些傷風,又不得出去,在屋子裏悶壞了。”
秀綺低頭淺笑,謝淑珍道,“她在家裏就不愛走動,更別提到了這裏了,這幾日隻在屋裏讀書習字,連房門都不曾出過。”
毋望道,“想是要中女狀元呢?三哥哥可去了?”
秀綺羞得滿麵通紅,謝淑珍喜道,“前兒來送了果子,想來也是害臊,隻坐了一會子就去了。老太太拿了他兩個的生辰八字,送到鬆竹寺請空聞大師批了命,真真金中帶玉的天作之合,你道好不好?”
毋望打趣兒道,“如此甚好,看來要改口叫三嫂子了才對。”
秀綺捂了臉道,“妹妹快饒了我吧,竟說這些話來取笑我,太太快瞧她。”
“好,好,回頭你過了門子總能看見她出閣的,到那時再連本帶利地笑回來吧。”謝淑珍掩嘴笑,又道,“我來的路上看見燕脂湖靠假山那片種了一塊兒蔥,你兩個晚上可去謀好姻緣?”
毋望不解道,“好姻緣和蔥什麼相幹?”
謝淑珍道,“中秋有個說法,閨裏的女孩兒要偷蔥偷菜,偷著蔥,嫁好郎,偷著菜,嫁好婿。”
毋望和秀綺聽了發笑,毋望道,“這不是教壞了女孩們嗎,好好的又偷蔥又偷菜的,那農家有田地的豈不遭了殃?到十六一看,地裏的莊稼也不成樣子了。”
謝淑珍道,“你當怎麼個偷法,不過是個意思罷了。”
那邊沁芳園裏使了人來,道,“老太太請姑奶奶和閔大姑娘過去呢。”
謝淑珍應了,對毋望道,“你可收拾好了?可一道過去?”
毋望道,“天色還早,姨母和姐姐先過去吧,橫豎是有好話呢。”
兩人起身辭了她往沁芳園裏去了,毋望靠在椅背上想,老太太既已叫人合了八字,想來慎篤那兒是妥了,先前還力不從心的,看來自己唬自己罷了。
六兒看毋望傻笑,便道,“姑娘又想起什麼好事了?可是和蘭杜公子有關聯嗎?”
毋望笑道,“你少混說,我是想三爺的婚事呢,你可聽說什麼?”
六兒道,“隻聽說三爺屋裏的通房不知怎麼給鎖在三爺房裏了,直關了一夜才出來的。”
毋望咳了聲,左右看了沒人又問道,“可成了?”
六兒捂嘴笑道,“姑娘神仙似的人也愛聽那些個?老太太要‘見真章’的,三爺哪裏敢不從?自然是成了的。”
主仆兩個紅著臉竊笑不已,毋望道,“阿彌陀佛,虧得還有救。”
六兒挨著她咬耳朵道,“那通房不知羞,還和她要好的姐妹說,三爺是個……童男子……驍勇善戰。”
毋望聽了直捶她,呼道,“你作死不挑個好日子,這些渾話也傳來我聽?”
六兒邊躲邊笑,“是你要聽的,我說了你又打我,這是什麼道理。”
玉華端了月餅外頭進來,六兒隻顧往後退,險些撞翻了盤子,玉華喝道,“你這蹄子,仔細撞了六爺送來的金花。”
六兒奇道,“六爺作什麼給我們姑娘送月餅?”
“這是人家的道理。”玉華道,“才剛六爺的小廝來說,今兒晚上在彙賓樓包了雅間,等姑娘和爺們兒們家裏拜完了月就去。”
“知道了。”毋望道,拿了塊月餅嚐了口,心裏記掛起叔嬸來,又想他們上回回了信來,說家裏一切安好,叫她在舅舅家裏安心待著,若想回去叔叔便租了船來接雲雲,如今惦記歸惦記,心倒是可以安的,隻是今日過節,倍加思念罷了。
翠屏進來道,“姑娘怎麼還不去老太太那兒?聽說王家老太太帶她孫女過府裏來了。”
毋望道,“可是給二爺說的那門親?”
翠屏稱是,又道,“才剛已經過了二門,這會子早到了。姑娘還不瞧瞧去?”
毋望忙理了理衣裳,帶著玉華往沁芳園去,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對六兒道,“你吃了飯來替玉華,晚上我帶你出去逛逛。”六兒高興得應了,這才穿出月洞門去。
等到了老太太院子的正屋,裏頭女眷已滿滿當當坐了一屋子,老太太旁邊坐了位七十上下的老嫗,頭發已白了大半,額上戴著遮眉勒,嘴角微有些耷拉,頭仰得高高的,以至於瞧人都帶著三分盛氣。謝老太太招呼毋望來,同那王老太太介紹道,“這是我外甥女兒,叫春君。”
王老太太睨斜了一眼,勾了一邊嘴角道,“我頭裏聽說你們把劉家姑娘接回來了,可就是她嗎?”
毋望強忍著反感給她福了福,那老太太不鹹不淡地嗯了聲,又施恩似的拉過她下手的女孩兒道,“這是我家春錦,姑娘認識認識吧。”
大太太打圓場,笑道,“一個春君一個春錦,倒像是姐倆。”
屋裏的人皆都附和地笑,各個笑得有深意。毋望看那王春錦,比她矮了小半個頭,五官尚周正,站在那裏竟佝僂著背,臉色也有些發白,像是有不足之症,稍站了會子還微喘起來。
毋望和她見了禮,忙請她坐下,隻聽王老太太道,“我看快些把日子定下來吧,大家都怪忙的,我家保哥兒才升了按察使司副使,家裏好些個應酬,若這會子定了,過了禮,行哥兒也好幫幫他老丈人的忙。”
這話說得吳氏臉都綠了,還沒做他家女婿就想著要派慎行差使,他家爺們兒都死絕了不成,一個副使,四品的官,和大老爺同階的,又不是三公三孤,竟還拿來說嘴和他家做親,倒像是慎行高攀了似的,瞧人都用鼻子眼兒,吳氏顯然不幹了,轉眼看謝老太太,暗搖了頭。
謝老太太丟了個“算你聰明”的眼色,衝王老太太笑到,“你怎麼還是這麼個脾氣?急得這樣做什麼,也叫孩子們見個麵,姐兒也看了我們行哥兒,萬一不合眼緣,咱們大人定了有什麼用。”
那王老太太是個專極的人,聽了這話哼道,“他們小孩子家的知道什麼,自然大人定了就定了,他們還能說不麼?反了天了。”
芳齡臉上現出憤恨來,反觀那王春錦,不喜不悲,好像所說的都與她無關,坐在椅裏隻低著頭。毋望登時覺得熱起來,小小打起了團扇。
謝老太太道,“今兒請你們來是為咱們幾十年的姐妹敘舊的,順便叫孩子們認人,你倒好,竟要弄成定親宴,沒得叫姐兒害臊。”
王老太太許是也意識到了不妥,訕訕然笑笑,端起茶盅喝口茶道,“行哥兒哪裏去了?”
吳氏道,“到他師傅府上送節禮去了,這會子也差不多回來了。”
王老太太的注意力又轉到毋望身上來,眯著眼掃了掃道,“姑娘生得好相貌,北地那樣的苦寒之地竟還養得這樣好,我前兒聽說,回來是每天拿一兩燕窩養著的,可是嗎?”
毋望並不搭話,謝老太太道,“你還聽他們胡浸我們姐兒的相貌是燕窩能養得出來的嗎?我那四丫頭你是見過的,這孩子可不像她母親嗎。”
王老太太細端詳了,點頭道,“是像的,依我看倒更勝過些去,我常替四丫頭可惜,都是命不好,嫁了那樣的爺們兒。”
毋望的氣血有些上湧,竟當她的麵說她父親,這麼個惡毒的老太婆,才要站起來回嘴,謝老太太悠悠道,“頭裏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常誇我這四姑爺有出息,年輕輕的就做了太仆寺卿,後來做什麼遭了難你也知道,我記得當年常遇春大人還是你家遠親呢,我這姑爺都砸在他手裏了。”
王老太太啞口無言,毋望方覺解氣,這時芳瑕打了簾子進來道,“快來看呀,爺們兒們在露台上做兔兒爺呢,做得有一人高了。”
○五三?走月獨驚魂
女孩兒們,連同剛到的王春錦也被拉了出去看,謝家四兄弟都在,在露台上拿陶土糊了兩個兔兒爺,兔首人身,披著甲胄,背上插著戲文裏武生才用的護背旗,臉上貼著金泥,身施彩繪,一個站著,一個搗杵,豎著兩個大耳朵,亦莊亦諧的。
芳齡道,“二哥哥早回來了啊。”
毋望指著慎行對王春錦道,“那個穿常服,正給兔兒爺畫臉的就是行二爺。”
那王春錦偷眼看,見謝慎行從容俊秀,麵上朗朗,身型又極挺拔,好歹有了些反應,蒼白的臉上竄出兩團不正常的紅暈,茗玉輕搡了毋望,低聲道,“甚滿意吧。”
毋望嘿嘿地笑,茗玉揚聲道,“行哥兒,來。”
慎行回了頭,見毋望和茗玉在一處,遂將筆給了慎篤走過來,笑道,“大嫂子也來了。”
茗玉把王春錦推到他跟前,揶揄道,“來見見好妹妹吧,這就是王大人家的千金春錦小姐,還不見禮。”
慎行神色尷尬,忙拱手作了道,“見過姑娘了,多早晚來的?”
王春錦道,“才來不久。”
慎行道,“那上廊子下坐會子吧,我這裏還有陣子,不好作陪。”
春錦道,“你隻管忙吧。”
慎行淡淡一笑,回身尋毋望,她已然給兔兒爺畫胡須去了,還和慎儒玩到了一起,瞧著她沒心沒肺的樣子,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也失了再畫下去的興致,草草和眾人告了假,謊稱回房換衣裳,一人怔怔回去了。
又笑鬧了一陣,老太太那裏傳飯了,天才擦黑,月亮又大又亮升了老高,一大家子女眷一桌,爺們兒一桌,紛紛在園子裏的高台上落座,四周點了彩燈,角上供了大香案,大家說說笑笑,猜燈謎說典故,又放了煙火取樂,直鬧到二更天去,因著中秋原就有晚睡的習慣,一大幫子人也不覺乏。王老太太和孫女終究是客,玩了會子便起身告辭,謝老太太也不相留,說了一堆客套話,又備了些瓜果禮品,叫慎行送她們上了車,算是打發完了。
吳氏道,“老太太瞧怎麼樣?”
謝老太太道,“你早有了主意,何必問我。”
呂氏道,“我看是不中用的,那姑娘身子弱得這樣,恐不是個有壽的,若娶了,將來可苦了行哥兒。”
謝老太太道,“我心裏也不拿她配行哥,據我看,竟是有女兒癆似,這種病症怎麼好許人家呢,豈不活找晦氣麼。”
吳氏道,“那怎麼同人家交代?”
謝老太太瞟了她一眼道,“無媒無聘的,大人說嘴罷了,又沒定下,人家也是聰明人,等個三五日不見有動靜,自然也就明白了,哪裏要什麼交代。”
吳氏鬆了口氣,笑道,“老太太說得極是。”
謝老太太道,“你也別著急,橫豎還有幾家,緊著心挑就是了,隻要姑娘周正,懂事故,家底子不殷實也沒什麼的。”吳氏道是,老太太又招呼道,“女孩兒們來拜月吧,求月神許你的個好相貌。”
婆子們得令忙燃起了大紅蠟燭,又點起了高香,一眾姑娘丫頭們齊跪了三四排,斂神靜氣磕頭禱告,毋望看她們一個個無比虔誠,自己倒是沒什麼,不過順著走個過場而已,拜過了就起身回老太太身邊坐下了,幾位太太姨媽商量起了慎篤過禮要用的東西,大太太道,“費那麼多心思做什麼,就按著咱們言哥兒那時的禮單置辦一份送去也就是了。”
呂氏不言語,大姑奶奶道,“哪能照著慎言的,咱們大爺是長子嫡孫,大奶奶又是親家母嫡出的小姐,自然是不一樣的。”
謝淑珍微有些不悅,道,“都是自己家裏的人,看著置辦就是了,我們姐兒是個庶出的,原不值什麼,左不過你們來什麼樣的禮,咱們置什麼樣的嫁妝罷了。”
看氣氛有點不對勁,謝老太太道,“你們也別爭,我這幾日聽了篤哥兒的消息高興著呢,三房隻管辦你們的去,我還是照舊按言哥兒那回的份子出一份,別委屈了秀姐兒才好。後頭的孫子孫女們,凡娶親出嫁的,我這裏少不得添禮添妝的,別回頭叫你們說,隻向著大孫子不疼旁的,倒不好了。”
眾媳婦一聽正中了下懷,大家都是極滿意的,老太太暗地裏捏了捏毋望的手,毋望也會意了,老太太這是疼她呢,單為了將來給她置嫁妝不給舅母們說嘴,隻好每個小子丫頭身上添補一些,這老太太真真用心良苦。
慎行送了王家祖孫,看時辰差不多了就過來回稟道,“老太太,遙六叔在秦淮河畔設了宴,約了咱們兄弟姊妹們一道去,請老太太準假吧。”
吳氏奇道,“往年都是他們娘幾個到我那園子裏去的,今年怎麼改了?”
慎行回話道,“今年兩邊都添了人,又有侄女妹子要出閣的,大家聚在一起玩,下年就沒機會了。”
謝老太太點頭道,“難為路六爺想得周全,就讓他們年輕的一處玩去吧,隻一條,你妹妹們都是養在閨裏的,萬不能邀了外頭的公子小爺湊趣兒,要是壞了規矩叫我知道,那可是不依的。”
慎行笑道,“老太太放心吧,孫兒有分寸。”
家裏的年輕人們都起身往外去,毋望招了六兒來,大門外停了四輛馬車,爺們兒姑娘們上馬上車,丫鬟們扶車跟著,毋望掀了簾子往外看,大街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雜耍的,舞草龍的,還有那些擺攤剃頭的,修鞋的,賣餛飩,賣茶湯的,毋望不由得笑起來,以前在朵邑時自由自在的,逢年過節就在外麵跑,不像現在這樣,想想真是懷念那段日子。
馬車順著秦淮河往前跑了一裏地停下了,眾人紛紛下馬下車,進了彙賓樓,掌櫃的把他們往樓上引,開了包間的門,路知遙和幾個年輕女孩兒在裏麵坐著,一看他們來了急忙起身相迎,又打量了秀綺兩眼,笑著對慎行道,“這位就是家裏提的姑娘?”
慎行連連擺手,“那是咱們老三的人,六叔可別亂點鴛鴦,叫人聽了笑話。”
慎篤和秀綺都紅了臉,路知遙對慎篤拱了手道,“不知者不怪罪啊,原是我弄錯了。”
慎篤道,“六叔哪裏話,侄兒還同你計較不成。”
路知遙笑著請大家入座,低頭對毋望道,“難得姑娘肯賞臉,快些坐下吧,我才剛點了桂花釀,正適合你們女孩兒家吃的。”
又相互介紹了大家認識,爺們兒們就開懷暢飲起來。慎行道,“今兒祿哥兒怎麼沒來?”
路知遙愣了愣,猛想起了慎行母親同他說的話,心想著祿哥兒來了怕是要穿幫,就同他說道,“祿哥兒今天不得空,他舅舅家裏兄弟娶媳婦兒,他吃席去了。”
慎行哦了一聲,又看毋望,她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一副無關痛癢的模樣,他微歎了氣,暗笑自己白操了那份閑心,也不再說什麼。
這時慎言等人開始行令,又礙著有女孩兒在場,許多粗鄙的葷話不好出口,隨便吃了些酒,又讚歎了番螃蟹肥美,大家跑到外麵去走月,信步就來到了戲月橋上。此時橋上已然聚集了許多士子,一個個笙簫彈唱,對月賦詩,自認為瀟灑倜儻,毋望原和芳齡她們在一處的,後來各有感興趣的事物,漸漸大家分開來了。毋望就和六兒沿著河邊走,看看這,又看看那,不像剛才人多主意多,反而不知逛哪裏好,兩個人遇著好玩的就逗留一會兒,走累了就找個茶攤坐下歇著,倒比先前愜意了不知多少。
六兒道,“和大爺他們走散了可怎麼辦。”
毋望道,“少不得到彙賓樓碰頭的,他們這會子正玩呢,咱們再瞧瞧有好玩的沒有,若乏了就原路回去。”
六兒點頭又問那攤主道,“大嬸,你可知前頭還有什麼好玩的嗎?”
那攤主看了看天色,笑道,“你們這會子回去可就錯過最好看的了,三更一到就有燒塔子呢,誰的寶塔砌得好,拿了頭名就有賞金,姑娘們回頭去看吧,可熱鬧了。”
六兒聽了放下茶杯,放了兩個銅板在桌上,拉了毋望就跑,邊跑邊道,“那還等什麼,咱們快瞧去,我素來不知,南方竟有這麼稀罕的玩法,定要見識見識的。”
一通狂奔,人越來越多,好不容易擠進了人堆裏,看見一大塊場地給圍了起來,中間分散了七八堆人,正拿磚瓦一點一點往上壘塔身,等壘到大半個人高了,頂上留了口子,往裏添木柴,穀殼,隻等著令官發令。
六兒扯扯毋望衣袖道,“可是要燒嗎?”
毋望搖頭道,“我從前也沒見過,家裏原沒有兄弟,中秋一味地在家過,沒人帶了出來玩的。”
又屏息看八個寶塔都壘好了,那邊高台上人彩旗一揮,大喊一聲開始,參賽的人便麻利地點起了火,一時火光衝天,火旺時還往裏潑鬆香粉,那火頭燒得更高,直把塔燒得全座紅透,圍觀的人大肆助威,一時喝彩聲此起彼伏。
毋望也看得興起,加油鼓勁之際,後方突然伸出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口鼻,一陣頭暈目眩,眼看著自己被拉出了幾丈遠去,那六兒竟隻顧看熱鬧,對她被擄走渾然不覺。
○五四?江心對月明
毋望奮力掙紮,無奈那人力道奇大,又是幾個起落,漸漸遠離了人群,毋望心道這下糟了,怕是遇上了劫匪或人伢子了,自己得想法子脫身才行,又因被那人捂了嘴,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那人攜了她飛奔一陣,她頭暈目眩,耳邊盡是呼呼的風聲,連方向都分辨不清了。又幾番顛簸終於落了地,一看竟到了謝府的後院,心下又奇,莫非哪位哥哥同她開玩笑嗎?才要轉頭,那人道,“在下無意加害姑娘,隻因姑娘的一個故人要請姑娘一敘,我放了手,你切莫叫喊,可好?”
毋望想既到了謝家,也沒什麼可怕的了,便點了點頭,那漢子緩緩鬆開手,對她一揖道,“我家主上等姑娘已經很久了,二位隻管敘舊,屬下在穿堂外候著。”說完一縱身去了。
這後園子原已倒鎖,因今日過節,上夜的婆子小廝們也都吃酒作樂去了,園子裏空無一人,毋望暗道定是慎行有話同她說吧,恐白天人多不方便麼?便道,“二哥哥,你這是什麼道理?好好的竟嚇我。”
樹後轉出一個人來,背著手,身量高大,看著眼熟,卻不是慎行,當下心裏咯噔一悸,那人緩緩走近了,潔白的臉孔,眉眼含笑,低聲道,“什麼二哥哥,春君姑娘且看清了再叫哥哥不遲。”
毋望腦子裏轟然一聲,急往後退了兩步險些摔倒,被他一把攬了起來,柔聲斥道,“看毛躁得這樣,見了我連站都站不住了?”
毋望勉強安撫了心跳,這人來得實在是太讓人意外了,原先還惦記著他,不知他身在何方的,誰知轉眼就在她家後院裏了,還將她從外頭擄回來,生生把她嚇得半死,一麵埋怨著,一麵又極高興,想了那麼久,好歹見著了,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卻又無從說起,憋了半天才道,“你怎麼這會子來了?”
裴臻笑道,“來得正是時候呢,再晚些你的心就落到什麼二哥哥三哥哥身上去了。”
毋望聽了嗔道,“你混說什麼,我從沒動過那心思。”
裴臻攜了她的手,緊緊握在手心裏,鳳眼一挑,呢喃道,“可是心思都在我身上嗎?我去了這幾個月,你想我不想?”
毋望臊得隻顧低著頭,想把手抽出來又抽不動,隻得由他握著,裴臻看她圓潤了些,更顯出從未有過的嬌態來,不禁心下暗喜,也不想旁的了,徑直地將她摟進了懷裏,深深歎道,“春兒,我當真是日思夜想的,你可知道我的心嗎?再見不著你,竟是要瘋了似的。”
毋望像落進了蜜缸子裏,也不掙,靜靜靠在他胸前,他身上有股蘭草的香味,莫名叫她安心,兩人相識了這麼久,這樣的親近還是頭一次,若按理來說是萬不該的,隻是如今身不由己了,此時方知道自己竟是那樣看重他的。
裴臻毛頭小子一樣心跳如雷,毋望靠著靠著,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裴臻有些懊惱,蹙著眉道,“你笑什麼,我奔行千裏的來看你,你不說些好話,反倒來笑我。”
毋望紅了臉,原以為他在桃葉渡的,離城裏也不算遠,誰知又是那麼老遠的趕過來的,心裏有愧,便糯聲道,“對不住了,我不該聽你的心跳得快就發笑,也不知道你是屬馬的,你就原諒我無德吧。”
裴臻聽得一愣,半晌才回過神來,笑道,“你出息了,竟變得這麼促狹,看來我從前是小瞧了你了。”又拉她到亭子裏,兩人並肩坐下,就著月光直直看她的側臉,細膩的皮膚上灑了一層銀粉似的,愈發的晶瑩剔透,長長的睫毛,精致的鼻子,還有嫣紅的嘴唇,哪一樣不是叫他癡迷的呢。
毋望感覺到他的目光,又不敢同他對視,隻得悶聲道,“你傻傻瞧我做什麼,不認識了?”
裴臻苦笑道,“多瞧一會子,回頭就要走的,這一別當真山高水長了。”
毋望一急,問道,“才來的就急著走嗎?”
裴臻眼裏星光點點,欣喜道,“你舍不得我走的,可是嗎?”
毋望閃躲兩下,禁不住他一直追問,便低低嗯了一聲,裴臻又笑得春風得意,直道,“不枉我日夜兼程啊,這回來得果然妙。”
毋望道,“你如今在何處?”
裴臻道,“暫時還在北平,過不了多久就要動身的,這一走沒法子給你捎信兒,更沒法子來瞧你,你自己好歹保全自己,等著我來接你。”
毋望側了頭想了又想,疑惑道,“你到底在做些什麼,倒叫我摸不著頭腦。”
裴臻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告訴她,他心裏是想著不論怎麼都不該瞞她的,既認定了要娶她,他在做些什麼她也有權知道,可反複一琢磨,又怕嚇著了她,便想含糊帶過,不想毋望淡淡道,“你叫我等你也是唬人的吧。”
這下子裴臻急了,忙安撫道,“我的一片心你是知道的,好不容易從他們眼皮底下混出來的,你倒同我說這樣的話,豈不讓我心寒麼,我不說有我的道理,你何苦逼我。”
毋望冷眼看他,平聲靜氣道,“我何嚐要逼你了,你不說便不說,我也有我自己的道理,隻是你今夜來得多餘。”
“你……”裴臻張口結舌,氣血翻湧了會子思量,也該把事情原委告訴她了,尤其是素姐兒的事,若不讓她心定,怎麼有臉求她等那些年呢。於是點頭道,“我都告訴你,你自己拿主意吧,千萬不能告訴別人,聽完了若覺得等得,那你便等我,若覺得等不得,我也不怪你。”
毋望道,“你一個爽快人怎麼積糊了,要是怕我告訴別人,那你不說便罷了。”
裴臻咬了咬牙道,“我原是燕王的謀臣,最遲明年交夏,燕王要起兵與朝廷交戰,屆時若一舉攻克應天,那便是富貴已極的,若是不幸敗北,怕是人頭不保,至於我那大奶奶,我同你說過,與她並不是真夫妻,她隻是兩頭安插在我身邊的棋子,嫁我之前已有了人家的,不瞞你說,嫁過來時有了身子,後來沒法才打了的,這事她打量我不知道,有一回看丫頭給她煎藥,一眼就瞧出來是產後補身體的藥,我倒也沒什麼,橫豎到最後是要了結的,便由著她去,上月她自知不長久了,竟攜了些銀子首飾逃了,我派人探訪了大半個月,已然到了那相好的下處,被他藏起來了。說來她也可憐,原本好好的女孩兒,竟給利用得這樣,我若要殺她倒也易如反掌,隻是我也存了私心,想拿她牽製旁人,後來燕王既招我入了北平,那些牽製便失了效用,她去便去了,算是給她自己尋了條生路吧。”
他一口氣說完,便等著她昏厥過去,不想那女孩兒半點驚慌都不曾有,隻慢慢道,“其實我早料到你做的定是了不得的大事,隻沒想到你膽子竟如此大,你可知謀逆是多大的罪過?”
裴臻站起來,負手在亭中踱步,一麵道,“所以我隻能偷著來見你,也不敢迎你過門,是怕連累了你。”
毋望鼻子發酸,澀澀道,“那你頭裏還要納我做妾。”
裴臻有些愧疚,“那時也未同你深交啊,哪裏知道你是怎樣的人,再說世上的爺們兒哪個不是喜歡就往房裏收的,我原隻當你是……玩意兒的,到後來就……愛得那樣了。”
毋望又是害羞又是心酸,忍不住落下淚來,裴臻一看著了慌,忙拿出汗巾子來給她擦,急道,“好好的怎麼又哭了?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你偏問,知道了又要哭。”毋望扭身背對了他,他無奈道,“快別鬧別扭,我時候不多,要乘他們未發現時趕回去的。”
毋望道,“他們信不過你,竟還圈禁你不成?”
裴臻朗朗笑道,“謀大事者必多疑,父子尚且防備,何況我是個外人。”又道,“你是個聰明人,若聽著我那裏戰況不好了就別等了,我怕耽誤了你,你尋個好人家平平穩穩過日子去吧,我就是到了地下也安心了。”
毋望低頭不語,裴臻心裏酸楚,這一腔子的熱血眼看是要付諸東流了,若真瞧著她嫁人,他定是死了也要爬上來的,可現在又能怎麼樣呢,他知道她是個重情意的,說得悲壯一些,或者她反而抱定了決心要等他了呢。
那廂毋望權衡再三,不聲張的話,叔叔一家和外祖母一大家子人應該是沒有性命之虞的,既然他們都不必擔心,她一個人是無足輕重的,還有什麼可怕的。打定了主意便抬頭道,“我的後路不必你來操心,橫豎我等著你,你若得勝便記著來尋我,你若敗了,大不了我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這下裴公子感動不已了,滿腔的情愫在胸中激蕩,手一抄,又將她攬進懷裏,輕輕在她頰邊摩挲著,啞著嗓子道,“單是為你也要助燕王打勝仗的,你且等著吧,到時我定來接你。”
毋望貼著他,那樣的親昵自然,猶豫了一下又緩緩伸手圈住他的腰,裴臻一喜,這許多日的相思哪裏還遏止得住,落在她肩上的手轉而輕輕抬起她的臉,滿手所及皆是暖玉溫香,心頭一蕩,雙唇不自覺便壓了下去,落在她柔嫩的唇瓣上,一點點淺嚐輕吮,再一點點深入,直至最後全然不顧。
毋望腦子像被抽空了,暈沉沉辨不出什麼滋味來,耳邊隻剩隆隆的響聲,一層層放大,震得耳膜作痛,人便如溺水一般直直下沉,沒有救贖也沒有憑靠,隻覺天地間除了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五五?雲中君不見
裴臻貼著她的唇輕歎低喃,“真如做夢一般……這竟是真的,春兒……”
歡喜,著實的歡喜或者有些冒失,可誰沒有過情難自禁時?心心念念牽掛了那麼久,原先還顧忌有素卿在,雖然隻是幌子,卻實在給不了她正室的名分,不敢也不忍唐突佳人,現在不同了,對於女人最重要的一切他都能給她,心裏也一味的認定了她,現在又如此的親密,見她也不十分反感,心中更是石頭落了地,便拿額頭抵著她的,饜足地勾起了嘴角,又看她氣喘籲籲,紅唇嬌豔欲滴的模樣,心裏一動,複又輕嘬一口,無賴地衝她露齒一笑,臊得她麵色駝紅,忙捂著嘴退後了好幾步。他哪裏容她逃,一伸手又將她圈進懷裏,低笑道,“今日且饒了你,待大婚之日我再連本帶利地討回來。你別掙,讓我抱一會子。”
毋望依言溫順地靠著他,心被脹得滿滿的,雖被這登徒子輕薄了,卻又有種塵埃落定了踏實,暗想他心裏是有我的,對不對?否則不會冒險日夜兼程幾千裏,隻為來看我一眼。想來日後心思也無需搖擺不定了,隻等他便是了。
兩人緘默了一會兒,毋望又想起德沛來,百轉千回的琢磨了,倒看出些端倪,怎麼那樣巧,燕王的下屬會來饅頭村,又那樣巧的瞧上沛哥兒,現在細想來,竟是他從中斡旋的。便道,“我弟弟可好?”
裴臻道,“有我在,自然保他萬無一失。再過兩月我便送他到無量山我師傅那裏去,學了謀斷和奇門遁甲,屆時天下便有第二個明月君了,不論哪方得勢,掌管乾坤的人定舍不得動他分毫,你道好不好?”
毋望驚道,“建文帝張皇榜找的就是你?你是明月君?”
裴臻得意搖著折扇轉了兩圈,挺拔的身姿襯著謫仙般不俗的臉龐,說不盡的俊逸風流,腆臉笑道,“你瞧我可配得這個雅號?”
毋望嘀咕,這妖孽,正經時倒也皎皎如明月,普天之下除了他,怕也無人當得起這稱號了。
裴臻又自戀了一陣子,將視線落在她的襦裙上,嘖嘖稱讚道,“果然是極襯的。”
毋望知道他在說那麵禁步,不免有些不好意思。裴臻朗朗一笑,道,“你可聽說過嶽陽璧?”
毋望點了點頭,那嶽陽璧與和氏璧是齊名的,皆是天下聞名的貴器,相傳玉質奇佳,冬日在手裏撫摩則通體發熱,是玉中極品,往常時有所聞,隻不得一見罷了。
裴臻道,“那璧是我傳家之寶,如今係在姑娘裙腰之上呢。”
毋望吃驚不小,不由細看那玦,好是極好的,隻是個頭並不大,怎麼也不像傳說中的嶽陽璧啊。裴臻見她生疑便道,“那麼大的蠢物累贅,我著人把它打磨薄了,又把尺徑縮小了一半,上頭雕了蘭草,讓姑娘時時佩戴,便如蘭杜常伴左右了。”
這下毋望不得不承認臻大爺是奇才了,其糟蹋好東西的能力當真是登峰造極,無人可比的,好好的傳世奇珍竟被他磨小打薄了,隻為給她壓裙?她欲哭無淚,這是什麼明月君,分明就是個無可救藥的紈絝子弟。
“你也莫懊惱,它日日供在盒裏終也無趣,不如物盡其用方好,以後一代代的傳給閨女就是了。”說笑著看了看天色,抱憾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你若遲遲不歸必要引出事端來。”說著穩穩將她抱起,幾個起落已躍到後院牆外。
毋望嚇得緊緊抓住他的衣襟,耳邊風聲颯響,又隱隱聽得水聲,轉眼已在自己房中,再看他衣擺盡濕,方知他竟是踏水而來的,虧得房裏的人都在院子裏賞月,否則豈不撞個正著?又想這人真叫她刮目相看,燕脂湖大小也近二十丈,他就這麼躍過來了,心下不禁驚歎好俊的功夫。
裴臻壓低聲道,“我走了,你既應了,那千萬等我。”又輕含了她肉嘟嘟的耳垂一下,竊笑著從窗口一躍而出,消失在茫茫月色中了。
毋望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這人怎麼如此愛占便宜。耳朵上還殘留著濕濕的觸感,人卻已不見了。捧著發燙的頰,也不點燈,就著月色坐到書桌前,回想今夜的事仍覺得極不真實,她明明在秦淮河畔看人家燒寶塔的,糊裏糊塗到了謝府的後園,雲裏霧裏的和裴臻一通胡謅,最後又不明就裏的回到了房裏,坐在這裏發呆,天曉得是怎麼回事。那人來無影去無蹤的,這會子定是又顛簸在馬背上了,真難為他一路奔波勞累,隻為這半個時辰的相聚。胡亂想著,又記起他說的燕王謀反的事來,在朵邑時他的話就有玄機,她雖料了個七七八八,到底還是不肯定,沒想到他真的參與到那件事裏去了,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晚了,隻求老天保佑吧,萬一不成他能全身而退,保得住性命才最要緊。
又愣愣坐了會子,一時頭有些暈起來,莫非那桂花酒上頭麼,便揚聲叫翠屏,外頭吃喝的丫頭婆子忙掌了燈進來,周婆子奇道,“姑娘多早晚回來的?”
毋望道,“有時候了,我從那邊廊下過來的,見你們正熱鬧便沒叫你們。”
玉華看她臉色微紅,急忙擰了帕子給她擦臉,一麵道,“怎麼也不支一聲呢,瞧著是喝多了,快收拾了躺下吧,六兒呢,怎麼放姑娘一個人在屋子裏。”
算算時候也不短了,六兒還沒回來嗎?毋望心裏慌起來,隻道,“我和她在夜市上走散了,尋她不著就先回來了,都四更了,怎麼辦?還是快到二門上打發幾個小子出去找吧,再去個人到二爺下處,看看二爺他們回來沒有。”
一屋子人亂作一團,玉華和翠屏撩了簾子正要出去叫人,才走到月洞門前,那個失了魂魄的六兒從外麵一頭奔進來,帶著哭腔問,“姑娘可回來了?我和姑娘走散了,找了很久也找不到,怎麼辦啊”
玉華和翠屏互看了一眼,氣她連人都看不好,便搖頭道,“不曾回來,你怎麼伺候的,竟把人丟了,這還了得?”
六兒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道,“姑娘丟了,我也不活了,我怎麼和朵邑的老爺太太交代啊!”一串高音響徹雲霄,直把房裏的毋望哭了出來,六兒一見她連滾帶爬地抱住了她的腿,嚎道,“我的姑奶奶,虧得你回來了,若你丟了叫我怎麼辦?”
玉華斥道,“快噤聲吧,嫌事兒沒傳到老太太那兒去麼,幸好人沒丟,若姑娘有個好歹,咱們都活不成了。”
六兒擦了淚站起來,扶了毋望進房裏,服侍著摘了頭上身上的首飾,一樣一樣收進鏡匣裏,又細細拿龍膽草煎的汁沾了米粉膏子給她臉上手上打了一層,一麵偏頭不停看她,毋望被她看得發毛,顫聲道,“你在瞧什麼?”
六兒撫著下巴道,“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嘴竟腫了。”
毋望心跳霎時漏了兩拍,忙搬了鏡子來看,果然紅紅的竟嘟起來了似的,暗地裏把那裴臻咒罵一遍,麵上強作鎮定,緩緩道,“想是在彙賓樓吃了茄子,回來嘴便有些癢,這會子怎麼成這樣了。”
六兒無心道,“可是給蚊子咬了?我到翠屏那裏要些草藥膏子來罷,塗了明兒就好了。”
毋望差點沒噴笑出來,擺了手道,“不必了,蚊子還咬嘴?你當我是睡著的孩子不成。”
“那我去窖裏敲冰去,上年還有剩下的,拿布包了敷一敷吧,看明兒腫得更厲害。”說著就要起身去拿,毋望忙拉住她道,“快安生些吧,今兒過節,各處都下了鑰,麻煩別人做什麼,又叫碎嘴的嫌我們事多嗎?再說睡一覺就好了,你嚷得到處都知道,仔細明兒老太太打發了大夫來給我瞧嘴,那不是貽笑大方了嗎。”嘴上說著,心裏又暗笑,若明早不消腫,那裴臻就是隻毒蚊子了。
“可是怪呢,”六兒又湊近了看,咕噥道,“吃個茄子竟腫得這樣,還破了些皮。”
毋望忙扭了頭道,“什麼大不了的,癢了就拿牙咬了兩下,可不就破皮了麼,你也別管我了,自己收拾了睡去吧。”說著自己端了油燈進裏間去了,上了床,放下帳鉤子,才躺下,翠屏進來看她,道,“姑娘還沒睡呢?今兒晚上我值夜,姑娘有事就叫我吧。”
毋望嗯了一聲,道,“你們這就散了?”
翠屏坐到她穿沿上道,“都四更了,可不散了嗎。才剛二爺那兒時打發小廝來問姑娘可回來了,咱們幾位爺急壞了,說逛著逛著就走散了,聽說姑娘已經到家了直念佛呢,姑娘下回還是別趕人多的時候出去了,又沒個知冷熱的人護著,萬一出個什麼岔子叫咱們怎麼好。”
毋望自然一一應了,翠屏又道,“姑娘可困?我還有事兒和姑娘說呢。”
“什麼事兒?”毋望往裏頭縮了縮道,“上來吧。”
翠屏脫了鞋躺下,猶豫著道,“我同玉華住一個屋子,這幾天總看見她吐酸水,今兒回來飯也沒吃,我從前服侍過貞姨娘,她那時候懷仁哥兒就是那樣的,姑娘說,會不會出什麼事?”
毋望聽了大吃一驚,心想慎言頭裏就要玉華的,玉華似乎也有這個意思,莫非這兩人暗度陳倉嗎?這可怎麼好,她一個姑娘家的院子裏出了這樣的事,叫別人怎麼議論呢!當下沒了主意,隻道,“你說的可是真的嗎?”
翠屏道,“看著像,到底怎麼樣也不知道,我隻告訴姑娘留意,我和玉華也是要好的,萬一真出了什麼事兒,望姑娘別把她往外推,好歹念在主仆一場,護她周全才是。”
毋望心裏亂,胡亂點了點頭,把諸事想了一遍,翠屏翻身睡去,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