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繁華府邸,思慕流殤(1 / 3)

卷五 繁華府邸,思慕流殤

○五六?人在深深處

毋望到佛堂進過香後一直心神不定,回到房裏也不言語,隻坐在窗下愣神,玉華照舊每日盡心伺候,細打量了也沒有翠屏說的那樣,想是翠屏想岔了,或者那幾日玉華身體不好,萬一是吃壞了肚子,惡心反胃也是有的,說出來竟成了懷孕,不是叫人沒臉嗎?她也不好問什麼,心想她若果真如此總要來求她的,就是玉華不來,慎言也是要來討人的,就靜等著,瞧他們有什麼動靜再作打算。

又過幾天,這日廚房的蜜大娘喜滋滋地拎了一尾魚進來,對毋望道,“姑娘快看,前頭三老爺才剛打發人送了條沙光魚來的,這麼大的真沒見過呢,我還愁給姑娘做什麼菜好,可巧菜就上門來了,過會兒先炸了再拿蔥薑醃漬,回頭給姑娘糖醋了吃可好?”

毋望才要說話,見玉華白了臉,對蜜大娘沒好氣道,“媽媽愈發不懂規矩了,這樣腥的東西拿進姑娘的繡房裏來,碰著了房裏的擺設我們又要擦半天的。”

蜜大娘聽她一說,悻悻回道,“姑娘都沒說什麼,就你最金貴。”語畢拎了魚去廚房了。

玉華皺著眉快步走出屋子,翠屏對毋望使了眼色也跟了出去,六兒邊擦桌子邊道,“玉華近來不知怎麼,肝火旺得很,動不動就拉臉罵人,幾個小丫頭嚇得連聲都不敢吭呢?”

毋望摸不著頭腦,便草草應了聲,六兒又道,“昨兒老太太屋裏星兒姐姐說這幾日秋燥,老太太那裏正配清心丸呢,今兒過了晌午姑娘先別歇覺,打發郎中來給姑娘把把脈,看有不爽利的也配幾味藥調理調理。我看玉華這些時候不自在,順便也給她看看吧。”

毋望心想這倒是個法子,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逼她一逼再說,如果她肯搭脈,那就是沒什麼事兒,前頭都是瞎操心,如果她死活不肯,那就難辦了,看來十之八九是給猜中了的。故道,“過了晌午就來嗎?玉華可知道了?”

六兒道,“星兒姐姐隻同我說的,她們都不知道。”

毋望笑了笑道,“那你同玉華去說一聲吧,叫她中上在我房裏候著,我同她一道請脈。”

六兒噯了一聲就收拾了水盆抹布出去了,轉了幾個彎,到了那廚房倒泔水的溝渠邊,才要潑水,隻聽隱約有人說話的聲音,好像是翠屏的,翠屏直道,“你這豬油蒙了心的,這下子可怎麼好,這麼大的事你能瞞到多早晚去,還是求姑娘開恩吧,或者還有一條活路,姑娘心最善,你同她說了自有你的好處,再不濟也能討個公道,叫姑娘去老太太那兒說,老太太自有道理。”

玉華哭道,“你叫我怎麼有臉說呢,這不明不白的,姑娘心裏怎麼看我?推還來不及,哪裏有閨閣裏的姑娘招惹這種事的,萬一狠了心,隻怕一氣之下把我趕出院子去了呢。”

翠屏又勸道,“我們姑娘同大姑娘是一樣的嗎?她何嚐這樣不通人情了,你自己長了對歪眼,倒看別人也是歪的不成?依我看你隻剩這一條路了,究竟怎麼樣你自己拿主意吧。”

六兒偷聽了半天一頭霧水,也鬧不明白她們在說什麼,又有話要傳,便大聲咳嗽一下,把她們兩個都嚇了出來,玉華驚道,“你什麼時候來的?竟是在這裏聽牆角嗎?”

六兒道,“我才來倒水的,哪裏聽著你們說什麼,隻隱隱聽見你兩個的聲音,你們說悄悄話我也不好上前來,就在這裏咳嗽一聲喚你。姑娘使了我來和你說,瞧你這幾日精神頭不好,老太太那兒正好打發大夫來給姑娘把脈,叫你一同請脈,也好抓了藥來吃。”

翠屏是知道的,暗道姑娘心思密,自然有法子叫玉華說。那玉華臉上浮出頹敗之色來,隻想到天也不容我,幹出了這等糊塗事來,報應可算來了。

翠屏對六兒道,“知道了,你忙去吧。”六兒點頭去了,翠屏抓著玉華的手道,“這回是躲不過去的了,難不成你敢讓大夫把脈嗎?名聲還要不要了,還是快去找姑娘吧,一五一十供出來,方能保命,若落到了大奶奶手裏,那有你受的了。”

玉華長歎一聲,無可奈何道,“如今隻能聽天命了,盼姑娘念著素日的情分救我吧。”

兩人結伴往毋望那裏去,進了門,見她歪在榻上看書,小娟兒和青桃兩個正拆雕花門上的帷幔,青桃邊拆邊道,“天漸冷了,咱們門上該換門簾子了,我回頭上二太太那兒討去,前兒看她正打發人買錦緞呢,還問咱們院裏要不要,我要來回玉華姐姐的,後來忘了。”

毋望抬頭看門前立的翠屏和玉華,心沉了沉,看來確有其事了,一麵盤算著這事怎麼辦才妥帖。

玉華見自己姑娘眼若寒潭,麵上毫無表情,一時又是愧疚又是傷心,左右不是心思也飄忽了,絞著帕子低下頭,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翠屏揮了手叫兩個小丫頭出去,又轉身關上了房門,玉華沒法,事到如今隻有硬著頭皮說實話了,便屈膝給毋望跪下了,以頭杵了地,哽咽道,“奴才幹了混事,姑娘開恩救命吧。”

毋望心都涼到了腳後跟,撐起身子道,“你幹了什麼混事?”

玉華抖了抖,深吸了兩口氣,咬牙道,“奴才年輕不尊重,闖了大禍,肚子裏……懷了孽胎,給姑娘沒臉子,今日到姑娘跟前告罪,求姑娘饒命。”

毋望心裏亂作一團,直恨道,“你早幹什麼了?我打量你是個明白人,竟幹這種糊塗事來,如今怎麼樣呢,我饒了你猶可,這肚子怎麼辦,孩子可是大爺的?”

玉華哭道,“不是那冤家還是誰的?頭裏花言巧語,到了這個時候連人都不見了,我是有冤無處訴,求姑娘賞我碗藥吧,我打發了這孩子再給姑娘做牛做馬。”

翠屏聽得發了急,在旁邊斥道,“你不說叫姑娘想法子,倒求藥來了,外頭什麼藥得不著,偏和姑娘說,我看你真是個糊塗蟲。”

毋望本想再罵她,別人的丫頭都好好的,自己的院子裏怎麼出了這種事,當初老太太把她派給自己,肯定也沒想過會這樣,現在怎麼辦才好?攆出去了她就是死路一條,留下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到時候更不好交代,想來想去都怪她猛浪,還有那慎言,幹了這種造孽的事竟不聞不問,這爛攤子倒扔到她頭上來了,因道,“大爺可知道了?他怎麼說?”

玉華悲涼道,“我好幾趟想找他,不是跟前有人就是他有急事,都沒能說成。”

毋望看她直跪著也可憐,對翠屏道,“攙起來說話吧。”

翠屏聽了一喜,看這形勢姑娘是不會坐視不救的了,忙扶玉華到八腳凳上坐下,對毋望道,“姑娘快拿主意吧,好歹不能把孩子拿掉,頭胎滑了日後再懷就不易了,再說這可是姑娘的親侄兒啊,姑娘最慈悲的,總不會看著他們娘兩個受苦的。”

毋望道,“我何嚐不知道,都怪慎言那壞胚,你也是的,怎麼聽他胡浸?眼下這事我也做不得主,隻好聽老太太的了,我自然是盼你好的,能進了門子也無話可說,萬一老太太不認怎麼好呢,我真是愁也愁死了。”

三個女孩兒相對無言,玉華隻顧哭,全沒了平日的麻利勁兒,毋望也心疼她,這些時候竟是瘦了些,臉頰都凹了下去,每日擔驚受怕,不好叫別人看出來,忍著盡心伺候主子,別人擔了身子都養著,她這樣,連小家子裏的農婦都不如。

轉念又想想,這事到了老太太那裏定是要找大奶奶來商量的,那大奶奶人矯情,不恨死了她才怪。又看看玉華那慘樣兒,遂暗橫了心,大奶奶要恨便恨吧,橫豎有太爺和老太太在,她再有手段也不能把她怎麼樣,眼下安頓了玉華要緊,再晚了怕要出大事的。便問,“孩子多少日子了?”

玉華漲紫了麵皮道,“約摸兩個月了。”

毋望大受打擊,算來是到了這個院裏後才搭上的線,看來是自己管教不嚴所致的,便愁腸百結道,“我平日疼惜你們,怕累著了你們,鮮少給你們派活,如今竟是害了你們了,若我規矩嚴些,你們也不敢造次了,都是我的不是。”

玉華一聽又順著桌腳跪下了,惶恐道,“是奴才混賬,就是死了也是活該,萬萬不敢尋姑娘的不是,姑娘對咱們沒得說的,姑娘寬宏大量,是奴才不識時務,姑娘要打要罵都是應該的,求姑娘別動氣兒。”

毋望沒計奈何,親自上前扶了她起來,溫聲道,“你有了身子,地上涼,仔細傷了孩子。你放心吧,我自會替你做主的,這幾日隻管靜心將養,我先尋大爺把事情說了,看他怎麼個意思,他若上心自然去央求大太太保媒,他若不上心,我自己到老太太跟前回稟去,叫謝慎言還你個公道。”說著賭上了一口氣,開了門,帶著翠屏往聚豐園興師問罪去了。

○五七?妙解連環扣

往聚豐園的一路上都在琢磨,這事是當了茗玉說好呢,還是背著她隻和慎言說?當她麵恐怕她撒潑,背著她,回頭又說自己眼裏沒她,他們內宅的事倒繞過了她去……左思右想了半日,還是當著他們夫妻兩個說的好,自己也要做出委屈狀來,不依不饒方才好,必要時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鬧,就說慎言壞了她院子裏的名聲,叫茗玉給她想轍,這樣茗玉恨不著她,又不得不把事擔下來,她去求老太太要比自己去說效果好得多,正房都肯擔待了,老太太還有什麼道理不答應呢。

打定了主意便一路往前趕,恰好路上遇著了慎言的小廝,翠屏喊了他問道,“大爺今兒可在園子裏?”

那小廝回道,“才剛回來的,這會子在大奶奶屋裏說事呢。”

毋望心道那再好不過了,便進了園子裏,翠屏擔憂地拉了她道,“大奶奶也在呢。”

毋望拍了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自有道理。”

園內丫鬟通報道,“劉大姑娘來了。”

一會兒慎言和茗玉都迎了出來,言大奶奶親熱地挽了她的胳膊道,“今兒吹的什麼風把姑娘吹來了?平日可是請都請不來的貴客呢!”

毋望麵上無波,暗道,什麼風?邪風,過會子你知道了,隻怕不待見我,還談什麼貴客。當下也不多說什麼,跟了他們夫婦進了花廳,茗玉讓座讓茶,萬分的客套有禮,慎言笑嘻嘻道,“妹妹今日來可是有什麼事嗎?”

毋望斜他一眼,哼道,“你做的好事,卻來問我?我今兒是來找嫂子給我申冤的。”

那夫妻倆麵麵相覷,慎言麵上古怪,大概是猜著了一些,又不敢肯定,就試探道,“我何時得罪了妹妹嗎?”

“你還裝傻。”毋望抽出帕子哭起來,邊哭邊道,“你就是這麼當哥哥的?不顧念我也便罷了,這會子叫我難做人了,你怎麼給我交代?”

茗玉一看慌了神,怎麼好好的,說哭就哭了,急忙吩咐丫頭絞了帕子來給她擦,一麵道,“什麼樣的大事,妹妹隻管同我說,理他做什麼?”

毋望指著慎言鼻子對茗玉道,“你問他去他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妹妹屋裏的人他也惦記,這會子好了,我屋裏的玉華有了喜了,叫旁人怎麼說我一個姑娘家房裏出了這種沒臉麵的事,我要看看你們怎麼給我交代,否則我就找老太太去,叫她評評理。”

茗玉聞言怔怔看著慎言,沒料到他竟給她來這手,這下子生米做成了熟飯,不認也不成了,越想越氣,邪火直躥上來,咬牙切齒嘶吼道,“好你個謝慎言,你這小狗攮的殺才當著麵仁義,背後做這種上不得台麵的事兒,你要心癢癢你同我說呀,我就是跪也給你把人跪回來,犯不著偷著摸著私通,毀我也就算了,你還把姐兒也拉下水,這是哪家爺們兒的做派?”

說著不過癮,又上前推搡,慎言正愣神,幾乎被她推得站立不住,喃喃道,“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茗玉道,“你隻說你可曾做過這醜事?”

那慎言搔了搔頭,緩緩道,“有是有過,記不得日子了,也有些時候了。”

茗玉滿眼通紅,對他又踢又踹,叫罵道,“你這不要臉的,竟饞得這樣,你要納妾便納妾,何苦拿這個來惡心我?”

慎言吃了幾記虧,腿上身上直作痛,便發力把她甩了開來,嚷道,“你這潑婦,有什麼不能好好說,叫妹妹笑話。”

毋望站起來冷冷道,“你兩個不必作態,這裏說不清,我回大舅母和老太太去,你們且在屋裏打吧,等打完了再說不遲。”

慎言一聽嚇得不輕,忙攔住她的去路,賠笑道,“妹妹且等一等,我真不知道她竟懷上了,我隻問一句,她如今可好嗎?妹妹惱我也回了我這句再走。”

毋望斂了衣袖道,“你隻問她好不好做什麼?既是個爺們兒,哪裏有你這樣的,你全然不顧大家臉麵,現下怎麼樣呢?把她們娘倆放在我屋裏算怎麼回事?我不聽旁的,隻聽你往後的打算,我那裏是萬萬不再要她的,你做主吧,要她便接進你園子裏來,不要就攆她出去,你道怎麼樣?今兒給我個話,要不然我這就往老太太那兒去。”

慎言才點了頭要說話,那廂茗玉回過神來,譏諷道,“姑娘做什麼這樣急,大家坐下商量也使得,不必左一個老太太右一個老太太的來壓我。”

毋望本來已往外走了,聽了這話氣不過,直哭道,“好沒道理的大嫂子,我清清白白的女孩兒家,叫你們弄些髒的臭的在我房裏,還不許我聲張不成,我敬你才來回你,你隻管不領情那也沒法子。”說著拉了慎言道,“我不管了,人在我屋裏,你去把人領走,不必多費口舌。”

那茗玉也有算計,皺著眉頭想,要是言大爺被他妹妹逼著把人帶走,玉華肚子裏有了肉,總不會扔在外頭不顧,少不得置房置地地養著,自己還落個善妒的名聲,倒便宜她了,不如做做好人,接進了園子裏再說,放在眼皮子底下,她就是再厲害也是個小的,能翻了天不成?大爺疼她也有不在的時候,那時要打要罵還不由她嗎?於是自己擦了淚,拖住了毋望賠罪道,“妹妹別急,是我氣糊了,對妹妹說起混話來,實在是該死。你哥哥脂油蒙了竅,做出這種不成體統的事來,妹妹好歹瞧我的麵子別嚷,咱們仔細打了商量再去和老太太說,玉華是妹妹的人,屆時還要妹妹發話的,老太太那裏也求妹妹說好話,這件事方能成。”

毋望暗自鬆了口氣,茗玉既鬆了口,那就成了一大半了,她的能耐隻有這些,送玉華進了門子也算盡了主仆之誼,後頭怎麼樣靠她自己了。又被大奶奶按在椅子裏,便道,“我沒旁的好說,隻問大哥哥,給她什麼名分?是丫頭是通房還是姨娘?”

慎言笑道,“妹妹房裏的人自然比別處的尊貴,我僻了院子出來迎她做姨娘。”

毋望白他一眼道,“你說的不作數,大嫂子怎麼說?”

茗玉憋得臉發青又不得發作,隻得恨聲道,“使得。”

毋望點了頭道,“那就照禮現辦,老太太那兒是這就去回,還是你們倆商量了再說?”

茗玉氣得一下跌坐在榻上,緩了緩道,“眼看晌午了,妹妹在這裏吃了飯再過沁芳園去吧,省得把老太太惡心得吃不下飯。”

毋望冷笑道,“我也吃不下,回去躺會子,你多早晚去再打發人來叫我吧。”說完拂袖而去。

大奶奶嘔得不輕,心裏明白她拿喬,偏又挑不出她的錯處來,隻得把滿腔怒火發泄在言大爺身上,毋望才走到園門口就聽見他們夫妻打開了,不由暗歎自己也做了回惡人,在這深宅大院裏住著的每個人都不容易,誰知道誰的苦處呢。

翠屏扶了她快步走,邊走邊道,“沒想到玉華這蹄子有造化,碰著姑娘這等主子,這回可把心放肚子裏了。”

毋望道,“快些省省吧,我隻求你們安生些,下回別再叫我攤上這種事才是我的造化。”

說著又想起裴臻那個素奶奶來,自己雖未出過閣,拿心比心的話,若是自己的夫君也像慎言一樣,那又是怎麼的一副光景……再想想自己,若裴臻和素卿是好好的一對夫妻,不說多恩愛,隻要是有名有實的,她橫插一腳進去豈不和玉華是一樣的嗎?瞧他們弄得這般田地,就像狠狠甩了她一耳光似的,好在素卿有了人家,好在他們隻是做戲,否則她是斷然不能對他動心的,便是自己苦死也不能夠的。

翠屏看她姑娘情緒陡然失落,隻當她是給玉華氣的,也不敢多問,兩人緩緩往銀鉤別苑去,遠遠看見竹林的甬道上站了個人,寶藍的常服,頭上戴著四方平定巾,再走近些,原來是慎行,他迎上來,眼裏閃著奇異的光,素日平和恬淡的臉上掩不住的欣喜,毋望心裏納罕,竟是有什麼好事麼,怎麼高興得這樣?慎行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對翠屏道,“我同你們姑娘有話說,你先去吧。”

有話要背著人說嗎?毋望隱約猜著些,頓覺頭大如鬥,煩悶之餘蹙起了眉,不好意思駁斥他,隻好對翠屏道,“你前頭等我,我就來。”

慎行聽了她的話不免心生淒苦,看她的樣子似乎不願同他多說,轉念又想她總是這樣淡淡的,今天因自己有事,許是多心了。待翠屏走遠了低頭對她道,“我才剛聽說你未和路家定親,可是真的?”

毋望暗想不妙,他是哪裏打聽來的?看來又要費一番口舌。便笑了笑道,“我從未和路家定過親呀。”

慎行大喜,急道,“那我……”

毋望打斷道,“二哥哥,我心裏是有人的,所以不會和旁的人定親,多謝你關心,若沒要緊的事我就回去了,今兒乏得很。”

慎行的臉一片慘白,毋望暗念阿彌陀佛,也不看他,匆匆和他錯身而過,他這樣好的人又極聰明,想必是一點就透的,傷他太多自己也不忍心,到底慎行是兄弟中對她最好的。還記得她七歲時摔傷過頭,如今後腦勺仍有一寸長的疤,那時的慎行十二歲了,哭得那叫一個淒慘,在她床前熬了兩夜,最後被他父親硬拉回去的,那時隻當是兄妹情深,不想人大了心思也深了,弄得如今這樣實非她所願。

慎行對她的決絕始料未及,隻歎她竟一點舊情也不念,何等冷漠的心腸,自己的一片苦心皆費盡了,一麵抱憾一麵又極憤慨,不覺用力一扯,堪堪將她的袖子整片扯破了,不顧她驚愕的眼神,直將她困在懷裏,任她怎樣掙紮也不放手,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處方好。

○五八?情極怨相生

毋望又驚又懼,平日溫文爾雅的慎行力氣竟這樣大,任她如何抗爭,雙臂鐵打似的不動分毫,耳邊隻聽得他的喘息,一聲聲,就像野獸捕獵時的低吼,直震得她魂飛魄散。皮膚裸露在微涼的空氣裏,密密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裏極冷,冷得她牙關打戰,喊又不能喊,掙也掙不脫,怎麼辦呢,這慎行不顧一切到底要毀了誰?原以為到了家,身邊都是至親的人,誰料到要傷害她的也是親人,漸漸失了氣力,麵如死灰的木木站著,任他禁錮。

慎行自上而下地俯視著她,見她眸中堅忍之色,黝黑深沉看不到邊,不覺心神俱被吸了進去,像被架在炭火之上,眼也灼熱了,心更翻騰起來,才感到抓著她的這隻手裏如玉脂一樣光滑細膩,一時氣血上湧,不管不顧俯頭便吻下來,手也像生了根似的從她的小臂直爬上肩膀,沿著寬大的袖籠滑進裏衣,直撫上她的背,一邊摩挲一邊將他壓向自己的胸膛。

毋望慌忙推他,卻被他一手抓住,沒了抵擋,頓時感覺落入了萬丈深淵裏,眼前幾乎黑下來,絕望間喉嚨裏發出哽咽之聲,眼淚順著眼角流入衣領裏,躲閃之際甩亂了發髻,甩落了釵環,叮叮落在大理石的甬道上……慎行輾轉反側愈加深入,毋望喘不過氣來,腦中隻迷糊念著蘭杜,再無其他。

慎行漸漸感覺異樣,忽然停下,看她麵上已無人色,滿眼的悲苦絕倫,他驀地放了手,慌張退後幾步,心口憋得又疼又苦,自己竟成了禽獸,那樣的愛她卻將她逼成這樣,如今怎麼辦,萬死也不足以贖其罪了。看她搖搖欲墜直覺上前扶她,被她厭惡地隔開,慎行啞聲乞求,幾乎低到塵埃裏,“春……我去求老太太,把你許給我,好不好?”

毋望恨他入骨,什麼芝蘭玉樹樣的儒士,碰上歡喜的照舊巧取豪奪,天下男子的共性罷了,原以為他是例外,誰知不過高估了他,求老太太將她許他?可曾問過她的想法?若非她願意,任誰也不能指使她。她昂了昂頭,攏起了撕開的袖子,三分譏諷七分蔑視的一哼,“隻願老死不相往來。”

慎行聽來竟是判了他斬立決,心涼了個幹幹淨淨,卻又放不開手,隻得軟語求道,“你好歹瞧在咱們素日的情分吧。”

毋望怒極攻心,再不想同他說半句話,甩袖便要走,慎行拉住她,眼眶漸漸泛紅,囁嚅道,“你是要我死在你跟前嗎?”

毋望猛然想起了為她而死的二舅舅,二房隻有慎行一根獨苗,雖恨他,到底也心軟了,掩麵哭道,“二哥哥,我隻當沒今日的事,你快去吧,否則立時死在這裏的就該是我。”

慎行的淚成串地落下來,事到如今也不明白自己哪裏來的這種惡念,隻是說什麼都晚了,心裏愧疚得無法言語,又想若是調頭走了她怎麼辦?看看她衣裳破了,頭發也亂了,真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正心神俱亂之際,那邊翠屏看她姑娘久久不來,又惦念著院子裏飯菜都做得了,便折回來催促,繞過那片竹林,忽見主子狼狽不堪的模樣,直把她唬得魂飛天外,幾乎尖叫道,“姑娘怎麼了?”

翠屏原比毋望大一歲,懂得自然也多些,再看行二爺,手足無措滿臉的愧色,便猜出了十之八九,也顧不得主仆之別了,一麵快速替毋望整理頭發,一麵忍淚斥道,“二爺還在這裏做什麼,叫人見了好看不成,我勸二爺快走,姑娘這裏自有我們做奴才的伺候,晚了可是毀我們姑娘名聲的。”

慎行被翠屏一喝猛清醒過來,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翠屏又撿了散落在地上的東西,給毋望整了整衣領,又脫了自己的小衫擋住毋望的胳膊,攙了她疾走,無奈她主子腿像灌了鉛似的挪都挪不動,翠屏顫聲道,“姑娘快些吧,這會子都吃飯呢,園子裏人少,要是再慢些,萬一給人看見了了不得。”

毋望昏沉沉勉強加快了步子,總算進了院子裏,人幾乎立刻便癱倒下來,屋裏人見了忙七手八腳將她扶進去,翠屏對那些小丫頭和婆子們道,“姑娘才剛染了些風寒,沒什麼大礙的,你們隻管出去吃飯吧,順手把門也帶上。”

幾人應了紛紛退出去,翠屏這才把蓋住她肩膀的衣裳拿下來,隻見整隻袖子豁得徹徹底底,嫩白如玉的一條手臂軟軟搭在榻沿上,毋望臉色頹唐,並無聲息,眼淚卻從眼角簌簌滑入鬢角裏。

玉華一看以為她姑娘為了她的事,到聚豐園裏去吃了大奶奶的虧,撲通跪下號啕大哭,直把自己罵了個底朝天,隻差掄自己大耳刮子。六兒是個大炮仗,一點就著的性子,見狀跳起來,擼了袖子就要往外衝,翠屏慌忙攔住她,因屋裏沒外人,就原原本本把事情說了一遍,幾個女孩兒聽了委屈,又想沒法子申冤,隻有啞巴吃黃連,遂圍在榻邊抱頭痛哭,哭了一會子張羅了熱水給毋望洗澡,扶她進木桶時她半個身子都僵了,幾個人又哭了一通。

玉華把撕碎的衣裳拿布包了小心收起來,囑咐道,“千萬不好叫院子裏別的人知道,傳出去姑娘沒法子做人了。”又問毋望道,“二爺可還做了別的什麼?”

單是這樣還不夠嗎,毋望幾乎噎住了氣,咬著唇搖了搖頭,道,“六兒,咱們收拾好,明日便回朵邑吧。”

翠屏看她姑娘的慘狀心裏也酸楚,隻是細琢磨了又不太妥,便道,“姑娘先煞煞氣兒,明兒就走怕老太太那裏起疑,若細查必會查出由頭來,到時候不免沸沸揚揚大家不安生,還是過陣子再說吧。”

毋望聽了也思量,這會子就發作是不好,可如今憋了這一肚子的氣怎麼住得下去?慎行雖不在銀鉤苑裏住,可每日太爺老太太那裏的晨昏定省總少不得碰頭,那時又怎麼樣呢,想來想去沒主意,拿巾子蓋在臉上,悶著再不說話了。

六兒哭道,“我原當二爺是好人,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竟做出這等事來,大家公子不過如此,不如回了老太太討個說法。”

毋望扯了巾子道,“你別聲張了,回了老太太大家沒臉,左不過把我指給慎行,還能怎麼樣?”

玉華試探道,“其實二爺也是個好的,平日絕沒有半點逾越,和我們下人也極客氣,一味的隻知道讀書,旁的歪心思是沒有的,這回出了格,想是對姑娘愛極了。他又是個性情內斂的,好聽的話也不會說,又看姑娘對他無意,兩下裏夾攻,便做了糊塗事了……姑娘當真對她一點心思也沒有嗎?倘或能夠,何不就答應了,老太太,太太們又疼你,將來總要許人的,外頭找去焉知能比得過二爺去,姑娘以為呢?”

毋望也知道這個理,無奈既有了裴臻,哪裏還容得下慎行,便徑直搖頭道,“我心裏……隻當他是哥哥。眼下雖成了這樣,我再怨他也不能把事張揚出去,這是為他好,也為我自己著想,往後各自錯開,不相往來也就是了。”

眾人皆不語,伺候她擦幹身子換了衣裳,又扶到榻上歪著,問傳不傳飯,隻說吃不下,倒頭就睡下了。幾個人不放心她一人待著,輪流吃了午飯,榻邊上也不敢離人,毋望睜開眼看了看玉華,慢慢道,“你的事兒大奶奶那裏也沒話說,你自己準備準備吧,從我這裏出門還是回了老子娘家裏,想好了同我說一聲,我也好置辦。”

玉華感激得哭出來,心道她自顧尚且不暇,卻還念著她的事,若不是為她往聚豐園走了一遭,又怎會遇上這麼倒黴的事,怪來怪去都怪自己,害得姑娘差點毀了名節,愈想愈自責,齉著鼻子道,“姑娘別為操心了,我的事值什麼,你好好歇著吧,旁的都不必管了。”

毋望勉強笑了笑道,“我也沒什麼,心裏不受用罷了,過會子就好。”

又躺了一會兒,累極了才要睡,翠屏打了才換的菊紋簾子進來,輕聲道,“姑娘,二爺在外頭呢,讓他進來嗎?”

六兒喊道,“他還敢來?來做什麼?”

翠屏不搭理她,隻看著毋望,毋望歎道,“我一刻也不想見他,你去同他說,叫他以後莫要再來了。”

翠屏應了出去,毋望才靜下來的心又煩悶起來,叫六兒倒了水來喝,稍過了會兒翠屏又來回,“二爺走了,說求姑娘原諒,知道姑娘不肯見他的,也怕姑娘嫌日後再碰麵,這會子已經著人收拾了,和二太太說搬到現辦事的衙門裏住去了,叫姑娘安心留下來,他得著了姑老爺案子的消息就打發人來回姑娘。”

毋望一時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全摻和到了一起,索性又蒙上了被子不吭氣兒,房裏的人相互看看,也說不出的味道,雖覺慎行可恨,如今又隱隱覺得他可憐,到底年輕不老辣,難免有不周全的時候,隻可惜和他妹妹有緣無分,姑娘的姻緣也不知在何處,白錯過了。

各人正興歎時,院子裏有人喊道,“哪位姐姐管事兒的?”

翠屏出去看,是聚豐園裏的丫頭佩鳳,知道必是為上午的事而來,便故意問道,“有什麼事?”

那丫頭道,“我們大奶奶請姑娘到沁芳園裏說話呢!”

翠屏心想她姑娘眼下這種情況,哪還有這氣力管這些,才想打發她,隻聽屋裏毋望道,“告訴你們奶奶,我過會子就去。”翠屏退回裏間,見她主子紥掙了起來,玉華邊哭邊與她梳妝打扮上,一麵又道,“姑娘別去了吧,叫我真真過意不去。”

毋望拍拍她的手道,“今兒不去怕大奶奶變卦,錯失了好機會,我沒什麼,你等我的消息吧。”

○五九?玉華定終身

謝老太太端坐在上,慎言和茗玉一旁站著,老太太麵色不豫,那夫妻兩個噤若寒蟬,盼毋望盼得脖子都直了,屏著氣兒聽著丫頭的通報,那小姑奶奶半日不見動靜,隔了許久方姍姍而來,進門先給老太太行了禮,見他們都站著,自己也隻得垂手而立,老太太心疼她,招手道,“你來坐下,這事不與你什麼相幹,隻叫他們站著便是。”

慎言夫婦訕訕的,茗玉發狠掐了慎言一把,心裏真是恨死了他,幹了這種臭事連累她也被老太太訓斥,大中午的站了一盞茶的時候,真是又累又憋屈,連著也覺老太太偏心,外甥女疼得這樣,倒不把孫子媳婦放在眼裏,便發嗔道,“老太太明鑒,最可恨是咱們大爺,背著我偷雞摸狗的,如今這樣,孫媳婦氣得沒法,老太太不可憐我,怎麼連我一起怪罪呢?”

謝老太太飛眼橫她,沒好氣兒道,“你還有臉說?人都道‘妻賢夫禍少’,你但凡是好的,言哥兒能成這樣嗎?這會子又來說嘴,我這老臉都臊得慌,頭裏不給你們成事兒,暗地裏倒做起偷兒來,還是在你妹妹屋子裏的人,也不怕嚇著她?虧她還念著你們,我知道她心眼實誠,沒先來回我,倒緊著你們,若先叫我知道,玉華那小蹄子早就攆出去了,還等到現在。”

茗玉眉眼兒耷拉下來,心裏更恨上毋望,暗道她為什麼不先來回老太太,可不是她的高明之處嗎。也不單回我,還趁著大爺在時,知道我要討賢名,不是欺負我有口難言是什麼?她房裏的人,她自然疼得心肝肉似的,還不使了勁地打壓我。把玉華攆了出去才好呢,誰稀罕她是怎麼的?

毋望看茗玉咬牙切齒的,也明白她在思量什麼,隻可笑她連老太太這樣的話也信,胳膊折了藏在袖子裏,玉華既懷了她的重孫子,她便是再恨也要看在孩子分上,謝家的後代豈會白白讓他流落出去,說攆出去隻是氣話罷了。

謝慎言此時也沒別的想法,一心要把玉華討進門來。其實他自認還是個比較重情義的人,長到二十多歲,雖沒什麼成就,好歹為人正直,無非是想找個知冷熱的人,茗玉和前麵死了的貞姐兒,哪個是省油的燈?可憐他一個大好青年就這麼落到海中間了,熬油似的熬了這幾年,世上還有比他更苦的爺們兒嗎,老太太心也忒狠,偏叫他和玉華隔山望海的,這回也算因禍得福,幹脆挑了出來,大家幹淨。

謝老太太對慎言道,“我一直是不願意你們招惹家裏丫頭的,也是為了謝家的名聲,家生子倒罷了,剩下那些大了都是要放還她老子娘的,你倒好,霸占人家一輩子,怎麼和她家裏交代?萬一原是許過人家的,到了歲數男家要來接人的,又怎麼樣呢?叫人告到官府裏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