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望忙安撫老太太,道,“我問了玉華,頭裏怕她害臊不肯說,也把利害告訴了她,她指天示日保證了沒有的,老太太要是擔心,回頭打發人去她家裏問了就是了。”
謝老太太見她小臉蒼白,精神頭也不濟,當她是被嚇著了,愈發的肉疼,伸手把她攬進了懷裏,柔聲道,“好孩子,難為你還幫著那蹄子說話,也怪我糊塗,把那樣的丫頭派給了你,這會兒惹出禍來了,還要你來收拾殘局。”
說話間大太太也來了,打了門簾進來,滿麵的怒容,照著慎言就是兩下,指著鼻子罵道,“下流種子,連你妹妹的人也敢動,你作死嗎?要什麼樣的外頭不好找,偏惦記家裏的,你還要臉不要?”又對毋望愧道,“姐兒,你哥哥不尊重,你也別惱他,我知道玉華是你看重的,橫豎大舅母有數,回頭給你派好的來,你就把玉華賞他吧。”
毋望心下一歎,把人賞他?多輕巧的一句話。在他們眼裏下人便不是人了,貓兒狗兒似的隨意送人的,聽著不順耳,多少也要為玉華爭上一爭吧。於是暗扯了扯謝老太太的袖子。
謝家老太太腿雖不中用,心思卻是透亮的,當下便會意,想玉華先後伺候了自己和春姐兒,一直是盡心盡力的,如今是言哥兒對不住人家,也不能把錯處全歸咎到她身上,畢竟是個姑娘家,爺們兒軟磨硬泡的也抗拒不了,現有了身子再進門是寒磣,到底不好太虧待了她,便對大太太道,“派不派人的事也不急這一時,還是快打發個妥當人到她老子娘跟前提親去吧,別說他閨女有了喜,單說老太太看她穩重醒事,有意把她配給大爺做二房,再封了五十兩銀子,到庫裏領兩匹緞子送去,他娘家看我的麵子定是歡喜的。”
大太太諾諾稱是,招呼了大奶奶道,“快把你園子裏騰一個院落出來,好迎新姨娘。”說完拉著茗玉給老太太道了福,回去籌備去了。
慎言一塊石頭落了地,喜滋滋跪下磕了頭,咧嘴笑道,“謝祖母給孫兒做主,還要多謝妹妹這個大媒,哥哥回頭定給你包個大紅包。”
謝老太太看他那猴樣也笑著啐道,“又混說,你妹妹一個姑娘家哪裏就成了你的大媒,說出去叫人笑話。新姨奶奶進了門好好過日子吧,隻要別鬧我就高興了。”
慎言道是,起身又對毋望一揖,這才眉飛色舞地去了。
毋望見人都走,也沒了氣力,便軟軟靠在外祖母懷裏,又想起先前受的委屈來,可憐自己沒了親媽,有心事也不能說,不覺傷心落淚起來。
謝老太太隻當她舍不得玉華,忙溫言安慰,抱著哄了好一會子才作罷,祖孫兩個又說起過場的事來,毋望道,“叫她回她娘家再出閣嗎?”
謝老太太思忖了片刻道,“我看還是從你二舅母那裏抬出去吧,繞過夾道從西角門進聚豐園就是了,不過一個形式,她有了身子,若從家出來,一路勞累傷了孩子怎麼好?也不能從你院子裏出去,主子還沒出閣,怎麼好先嫁丫鬟,於禮不合的。”
毋望順從地點點頭,又道,“我回頭給她準備妝奩去,她好歹跟了我一場,也是我們姊妹的情誼。”
謝老太太道,“應該的,我也給她一套頭麵,算是我的意思。”複理了理毋望鬢角的碎發,看她有些憔悴,便問道,“你這幾日吃睡得可好?我正要打發郎中到你那兒去,既然來了就在這裏診脈吧。”
毋望縮了縮,歪到老太太裏麵的半邊榻上,糯聲道,“我身子壯得很,不必診脈了,若叫郎中瞧了,少不得開上幾副藥來吃,蜜大娘近來總熬銀耳和燕窩給我吃,那些不是比藥好嗎,老太太就別操心了。”說著打個哈欠,咕噥道,“我困了,今兒在老太太這兒歇午覺。”
謝老太太看她那嬌憨樣,心都成了一汪水了,樂得給她除了短衫和領墜兒,祖孫倆一頭躺下,毋望靠在外祖母肩上甚感心安,謝老太太哄孩子似的輕輕拍著她的背,嘀嘀咕咕說些從前的事,不多時兩個都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冗長,直睡到了未時三刻,起來後吃了些點心,老太太叫人拿出一套金鑲寶的頭麵讓她帶回去,又喚來了叫丹霞的大丫頭,對毋望道,“這丫頭是極老實穩重的,往後叫她伺候你吧,換了旁人我是不放心的。”
毋望道了謝,又打量了丹霞,這女孩兒和他差不多個頭,臉圓圓的,一雙眼睛甚機靈,一看就是個聰明人,便笑著問道,“你可願意隨我去?”
丹霞一福道,“我早聽說姑娘是最體諒下人的,心裏不知道多羨慕翠屏她們,如今老太太把我給了姑娘,是丹霞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呢。”說得的確是真心話,大爺大奶奶來時她就在跟前伺候的,玉華的那些事她也都知道,姑娘的一舉一動她看在眼裏,不知有多佩服能跟著這樣有情義的主子,心裏自然是十二萬分的歡喜。
毋望點點頭,和老太太道了別,就帶著翠屏和丹霞出了沁芳園,路過聚豐園門口時還留心聽了下,園子裏倒還安靜,沒聽見什麼大響動,看來大奶奶雖然委屈,還是不得不接受了,隻可惜自己到底得罪了她,往後的事也難預計,多少總會找些不自在的。
又往前走了些,又走到竹林邊的甬道上,隱約聽見好幾個女孩在吵嚷,不由放慢了步子,再細聽裏頭竟有青桃的哭喊聲,隻道,“你們再混說我就不客氣了……你們才和爺們兒親嘴,你們全家人都和爺們兒親嘴……”
毋望一頓,慌忙看翠屏,這件事被人看見了?怎麼看見了?一路來並未碰見什麼人啊。翠屏眉毛倒豎起來,叉起了腰,一副要吃人的狠戾模樣,甩下了慌神的毋望和不明所以的丹霞,直往人堆裏衝去,撥開幾個礙事的,一把將青桃拉到身後,喝道。“怎麼回事?打量我們姑娘好性兒,欺負起我們院裏的人來了?”
○六○?風語蘭姨娘
毋望拉著丹霞遠遠站著,隻聽青桃訴道,“她們躲著說咱們姑娘和二爺親嘴,叫我聽見了,我不依就和她們鬧,她們人多,我吵不過她們……”
丹霞的嘴半張著呆呆看著毋望,毋望麵上尷尬,隻聽翠屏哼道,“這種話是能混說的嗎?二爺是什麼人?我們姑娘又是什麼人?他兩個不過好些,竟給你們這群小蹄子說得這樣不堪了?這話是誰傳出來了?”
另幾個女孩並不買賬,其中一個道,“做得說不得嗎?我親眼看見的。我晌午吃不下飯便到太華亭上坐了會子,看得真真的呢。”
毋望一驚,猛回頭看太華亭,果然從那裏看過來毫無阻擋,當即腳下一陣發虛,麵色愈發慘白。丹霞是個極活絡的,見她姑娘這樣,雖不清楚來龍去脈,心下也明白了幾分,扶著毋望道,“姑娘別急,過去瞧瞧吧。”
兩人往人群裏去,翠屏正和她們吵得不可開交,外圍的人本來還在看熱鬧,不經意瞥見毋望來了,瞬間哄然而散,單留下翠屏青桃還有三五個才剛吵得凶的,見了毋望,臉上一陣青白交錯,不情不願地福了福,叫了聲劉大姑娘。
丹霞道,“你們是哪個院子裏的?找你們主子來,咱們老太太跟前說話去。老太太這幾日總說園子裏人多口雜,丫頭們也大了,趕明兒或攆出一批去,或配小子,我瞧你們就在這裏頭,我回頭就去告訴老太太去,我們姑娘好好的叫你們這幫狗東西這麼糟踐,若叫老太太知道了,別說你們,就是你們主子,也得不著好去。”
那幾個丫頭氣盛,並不太服氣的樣子,低聲駁道,“咱們又沒編造,憑什麼攆人……”
丹霞冷笑道,“好丫頭,膽兒夠肥。才剛是誰說親眼見著的?走吧,到你主子跟前理論去。”又對毋望柔聲道,“姑娘犯不上和這些東西置氣,隻管回房歇著,我自然給姑娘討個說法。”
毋望頷首,慢慢往銀鉤院去,邊走邊忍住淚,心想怕什麼來什麼,這麼大的一個宅子,丫頭婆子好幾十,園裏來來往往的,怎麼還有僥幸心理盼著沒人看見呢,眼下怎麼辦?這會子怕是各房各院都傳遍了。
翠屏停下,把手裏的盒子交給青桃,道,“我在才說得清,青桃陪姑娘先回去。”說著折回去,正巧聽見一個丫頭嘟噥什麼“不過是個孤女,還充主子”,頓時惡向膽邊生,上去就是一嘴巴,斥道,“你說什麼?你不要命了?多早晚輪到你一個三等丫頭來說嘴了?”
丹霞氣紅了臉,指著那丫頭的鼻子道,“如今真反了天了,去二門上叫了小廝來,架到老太爺跟前去,活活打死才好。”
躲在邊上看戲的小丫頭一看要出事了,紛紛倒戈過來,兩個顛顛的往二門去尋人了,那幾個吃了癟的丫頭見勢不妙跪下磕頭道,“兩位姐姐饒了我們吧,其實我們離得遠,看得也不真,隻是混猜的,求姐姐別往上頭說去,好歹留我們一條小命吧。”
翠屏本著抵賴到底就是勝利的精神,在丹霞的協助威喝下取得了完勝的戰績,得意一甩頭,卻不打算收手,尖聲訓道,“你們是哪個院裏的?這事沒個完,非找你們主子去。”
落井下石的人向來比堅持立場的人多,不知哪個方向有人回道,“她們是蘭姨娘院裏的。”
那蘭姨娘原是二老爺謝堇在世時納的妾,為人極為尖酸刻薄,是個鬼見愁的主兒,頭裏仗著自己生了長子,飛揚跋扈得沒了邊,後來那位小爺沒養大,五歲上出痘死了,她也就消停下來,安穩了大半年又出妖蛾子,差點害死了二爺,被二老爺禁了足,直到二老爺過世出過園子一趟,後來就整日躲在銀鉤苑的西北角,要不是今兒提起她,還真當她死了呢?
翠屏冷哼道,“我當是誰的奴才,原來是她院裏的,當年沒把二爺淹死,如今又動了心思來壞他名聲,還拉上我們姑娘?你們是打錯了算盤,我們姑娘和二爺男未婚女未嫁,便是真在一處也沒什麼,你若真要害他,應當說他和三爺親嘴那才妙。”
所有人哄然大笑,丹霞暗暗拉了拉翠屏裙子,示意她話說過了頭,平白扯上了三爺不好,又想還是見好就收,便對那幾個丫頭道,“咱們姑娘寬厚,這回的事就算了,若鬧開,我們姑娘是太爺老太太的寶貝,吃虧的是你主子。我勸你們仔細自己的皮,還是安生些吧,大家受用。”
幾個丫頭含淚應了,站起來弓著身子去了,翠屏解恨道,“既遇著強的,那便要強過頭去,我們姑娘白給人欺負不成。”
丹霞道,“少說兩句吧,到底怎麼回事我也沒鬧明白。”
翠屏歎了口氣,將事情始末與她說了一遍,丹霞撫胸道,“作孽!作孽!情果然是傷人。”
兩人唏噓了一陣,加緊了步子往院裏去,擔心姑娘定是給氣得不輕,誰知打了門簾進去,毋望正給玉華梳妝,從鏡盒裏取了環佩與她戴上,又叫六兒取來了三姨母給的華勝,仔細給她收拾好,轉了兩圈笑道,“到底佛靠金裝,有了奶奶的樣兒了,我以後要改口叫你嫂子了,要是叫玉嫂子又犯了大嫂子的諱,你母親家姓什麼?”
玉華羞澀道,“姑娘快別笑話我了,我哪裏配得上你叫我嫂子,還是叫玉華的好。”
毋望又給她攏了比甲的前襟,抿嘴笑出兩個梨窩來,一麵道,“那可不合規矩,嫂子就是嫂子,來年再得個小子,都齊了。”
翠屏和丹霞見她還有心思說笑總算放了心,也圍過來和玉華打趣,行了禮道,“給新姨奶奶道喜了,新姨奶奶攀了高枝兒,可別忘了我們姐妹,往後要多多拂照,不枉咱們好了一場。”
玉華不依,幾個人又扭到一起,這時周婆子捧了喜服進來,看她們鬧便喊道,“姑奶奶們,好歹顧念她的肚子,等孩子落了地有你們鬧的。”
女孩兒們笑嘻嘻停了手,六兒忍不住摸摸她的肚子,問道,“有什麼感覺嗎?會動嗎?”
周婆子笑道,“傻孩子,這會子還小,再過三四個月才會動呢。”又招手道,“大太太已經著人看日子了,今兒先把喜服送了來,趕時候,外頭現買的,試試吧,不合身好改。”
眾人看那件喜服是桃紅色的,臉上不免有些黯淡,妾過門是不好穿正紅色的,或是桃色,或是粉色,從側門抬進來,不拜堂也不大宴賓客,往洞房裏一送就算完了。哪個出嫁的女孩兒不想風光體麵呢,誰不願八抬大轎夫君騎馬來迎,這個世道不是人人有這等造化的,就算過了門夫妻恩愛,遺憾總是有的,一輩子都不能重來了。
玉華心裏也失落,看大家都不言語,知道是替她難過,便強笑道,“我是窮苦人家的閨女,這已經是最好的歸宿了,一人一個命,姑娘是有福的,日後看姑娘穿大紅嫁衣吧。還有你們,將來放出去自有好人家討了去,別像我就成了。”
大家傷感了一會兒,七手八腳給她換了衣裳,大小正合適,隻有袖子稍長些,周婆子道,“長了好,長長久久的,討都討不來的好彩頭,趕明兒我來給新娘子開臉,也好得個紅包打酒吃。”
玉華笑道,“到時候自然麻煩媽媽,媽媽兒女雙全,是最有福氣的。”
正說著,院裏咋咋呼呼一通吆喝,轉瞬一股風似的卷進了房裏,毋望呆呆看著多出來的幾個人,為首的披頭散發,隻穿一件中衣,鐵青著臉和她怒目而對,毋望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來這是誰,眼看來者不善,打算先弄清楚她的來曆,就問道,“這位是?”
那婦人冷笑道,“姐兒好大忘性,連我也不認得?”
毋望想,你這副打扮,鬼認得你是誰?嘴裏不好意思直說,越過她看門口的三個丫鬟,儼然就是甬道上大肆宣揚親嘴傳聞的幾位,想來這個人就是她們的正經主子了,丫頭吃了虧來討說法了?
周婆子是老人了,一眼就認出她是誰,忙福了福討好道,“這不是蘭姨娘嗎,今兒怎麼有空出來逛?”
蘭姨娘橫她一眼,陰陽怪氣道,“今兒我房裏的丫頭給人打了,我來找姑娘討個說法,姑娘瞧怎麼料理,我統共就這幾個得力的人兒了,打壞了我心疼。”
翠屏在毋望耳邊把事說了一遍,毋望聽了轉到桌邊坐下,淡淡道,“姨娘那麼大肝火做什麼?丫頭說話不中聽,教訓兩下也是有的,值得姨娘光著腳跑來問我的罪嗎?”
蘭姨娘氣得嘴唇發白,沒想到碰上了厲害的,高聲道,“我不管你同誰親嘴,隻是打我的丫頭就不成,打狗還看主人,你們欺負我是寡婦嗎?就是到天邊去也要給我個交代。”
毋望拍案而起,咬牙道,“姨娘好沒道理,跟著小丫頭胡謅,也不怕失了身份。什麼親嘴不親嘴的,我一個閨裏的女孩兒竟給你們給我扣屎盆子,沒割了她們的舌頭就算好的了,姨娘還想要什麼交代?”
蘭姨娘橫掃了屋裏的所有人,道,“誰打了她們,叫我的人打回來,便不追究了,否則咱們就鬧鬧開,叫大家評理。”
毋望暗想,讓你打回來豈不是承認了那件事了嗎?你當我是傻子?打你的人我不心疼,你打我的人,我是肉疼得緊的,要照你說的做,我以後也別在園子裏過了。我這個人向來吃軟不吃硬,你若好言好語,我或者還責怪我的人兩句,再給你的丫頭貼補些皮肉之苦的損失,你這個刁蠻樣子,我是不買你賬的。便對六兒道,“去把二太太請來,既和二爺有關,也叫她聽聽,二爺才派的官,家裏就有人存心算計,我是不怕的,橫豎是個孤女,也不敢充主子,隻管叫上頭的人來說話。”
六兒應了撒腿就跑了出去,玉華給她倒了茶,她慢條斯理地喝著,並不拿蘭姨娘當回事,不讓坐也不讓茶,看她那個撒潑的樣,沒直接把她趕出去就是客氣的了。做姨娘的不尊重,跑到小輩屋裏來耍橫,還口口聲聲要打人,她的地盤上也容得她撒野嗎?
那蘭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燈,腸子雖氣得擰了好幾個結,麵上卻愈發陰沉,譏諷道,“好個大家閨秀,急著找二太太做什麼,叫她早些知道你做的好事嗎?害完了她爺們兒又來害她兒子,真虧得你有這個臉,你老子娘的陰靈也不饒你。”
玉華聽得氣不過,板著臉道,“姨奶奶說話也太出格了,這會子越說越不像話了,你真打量我們姑娘好整治?也不瞧瞧這是哪兒?”
蘭姨娘刀子似的目光在玉華身上停了會兒,嘖嘖咂嘴道,“這是誰啊?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兒?還當要做姨娘了就了不得了?在屋裏扮上了,想來是個丫頭扶上來的吧,得意些什麼?”
玉華被她說得臉上紅白交錯,顫著聲道,“蘭姨娘進門那會子我還小,也不太懂事,隻知道姨娘是王爺巷裏抬出來的,還以為是王府千金,現在想來竟還不如我們做丫頭的出身呢。”
王爺巷毋望是知道的,巷裏多妓院和暗門子,來往的盡是達官貴人,是個地道的銷金窟。很多暗門子裏的媽媽從人市上挑一兩個女孩兒帶回來養著,到了及笄若有人買了做妾就送出去,若沒人買,那便淪落得和娼妓一樣,看來蘭姨娘是前麵的那一種,這類出身的確是極不光彩的。
那蘭姨娘被猛戳著了痛處,目露凶光,猙獰著便揚起手要來招呼,幸虧丹霞眼疾手快,結實擋了一下,胳膊上被扇得辣辣生疼,要是這一巴掌打到玉華臉上,肯定五道杠子。
這下毋望再好的耐功也憋不住了,喝道,“姨娘當著我的麵打我房裏的人,竟不如直接來打我痛快,她過幾日就是大哥哥的人,姨娘這是不給我臉還是不給大爺臉?”
蘭姨娘才不管什麼大爺小爺,滿身“擋我者死”的架勢,對身後的人呼道,“你們是死人不成?回來隻會找我訴苦,如今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還等什麼?直接動手吧!”語畢卷起袖子就要開打。
毋望嚇了一跳,論嘴皮子她還行,若論真功夫她是萬萬不成的,這蘭姨娘瘋了不成?
幾個丫頭躍躍欲試,翠屏這邊豈有坐等著挨打的道理,也擺出了陣勢迎戰,雙方還未交火,隻見二太太掀了簾子進來,沉聲道,“反了誰敢!”
蘭姨娘這邊的人一見正房太太來了,立刻蔫了大半,隻剩蘭姨娘本人還義憤難平,鬥雞似的恨不得乍起全身的毛來,見了慎行他娘決定徹底無視她,蹦噠著就要去打玉華,二太太使個眼色,她帶來的婆子們一擁而上,連拉帶拖地把蘭姨娘治住了,那蘭姨娘叫罵不休,指著吳氏道,“你就是個孬貨,鋸了嘴子的葫蘆,她勾引你兒子,你還替她來治我,就會一味的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我若是你,必撕了她的衣裳,叫各人看看她是個什麼貨色?”說完又啐了兩口。
吳氏先頭也對毋望沒什麼,她才來那時自己搶著把她接到園子裏來,倒並不是因為多喜歡,隻是早就知道慎行的心思,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好控製,後來也看出了她對慎行沒意思,警惕之心也放鬆了,才剛六兒來請她,一路上大概把事情說了,再三再四的保證她家姑娘是給冤枉的,再加上晌午時候慎行打發人來稟,又要搬出園子去,兩下裏一斟酌,想來這事恐怕不簡單,不管真相如何,慎行的名聲是最要緊的,心裏也有了計較,這蘭姨娘不處置也不太平,當年吃過她不少暗虧,眼下乘著東風就將她一舉殲滅,誰會生出半點閑話來。於是叱道,“嘴裏不幹不淨,我瞧你是得了失心瘋,為幾個小丫頭值得你這樣?衣衫不整,活像個潑婦。我們行哥兒上半晌就搬到衙門裏辦公去了,和誰親嘴給你的丫頭看見了?”又對一個婆子道,“給我拿布勒上她的嘴,拖到老太太園子裏等發落,若不給咱們娘們兒個說法,我也不依。”
等在一旁的婆子是個熟練工,抽出事先準備好的長布條,把蘭姨娘紮得像銜了嚼子的馬,再也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了。
此時的蘭姨娘眼裏流露出驚恐來,哭鬧吵嚷這招以前二老爺在世時她也常用,向來是萬無一失的,將吳氏逼得沒處躲,如今二老爺去了,怎麼吳氏的能耐也見長了?莫非她一直是扮豬吃老虎的嗎?腦子轉了轉,頓時明白過來,不小心給了她一個鏟除自己的好借口,這回怕是不好收場了,當即悔得腸子都青了,看見吳氏嘴角含著勝利者的微笑,眼前驀地黑了下來,一頭栽倒在地。
二太太不是二老爺,完全沒有憐香惜玉的精神,隻斜睨了地上的蘭姨娘一眼,轉而拉住毋望的手道,“好孩子,可嚇著你了?別怕,有我呢,你在房裏歇著,叫丹霞和翠屏和我走一趟,到老太太跟前回了話,總歸還你個公道。”
毋望點點頭,吳氏跨出門去,後麵的管事婆子們架了蘭姨娘,又押上那三個簌簌發抖的小丫頭,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沁芳園裏去了。
六兒看她主子憋出一頭汗來,忙和了溫水來給她淨臉,邊安慰道,“何苦和那種人計較,那麼大的年紀竟長到狗身上去了,滿嘴的胡浸不怕失了體麵。”
周婆子道,“你們不知,那蘭姨娘從前是出了名的辣貨,園子裏誰在她眼眶子裏?二老爺活著那會子跳不過她的手心去,仗著有幾分姿色,整日間霸占著爺們兒,吃喝都在她的院兒裏,二太太是說不出的苦處呢,一個正經太太倒叫妾壓製得抬不起頭來,你們瞧著吧,這回蘭姨娘落到她手裏,還不定怎麼辦呢。”
毋望推了後窗往外看,燕脂湖畔的柳樹葉子稀落落,不覺已將近深秋了,連著幾日的事也叫她不勝其煩,這種宅門裏的家長裏短那樣的磨人,心裏想想也畏懼得很,等送玉華出了院子,往後還是關起門來過日子,能躲就躲吧,遇上講理的還好對付,倘或再有蘭姨娘這種三句不對就要開打的,憑自己這身板兒還不夠給人填牙縫的,還是安生些保命要緊。
又轉身看玉華,人都說做姑娘時是珍珠,做了媳婦兒就成了魚眼睛,不知道她進了聚豐園後是怎麼個光景,會不會也變得像蘭姨娘一樣,爭吃爭穿爭寵?正房碰著那種小妾一定很頭疼吧……漸漸又想到裴臻,如今沒得到,自然說得花好稻好,一旦得著了又怎麼樣呢?長的過個三年五載,短的可能一二年,保不住就另結新歡了,一輩子不納妾,他能做到嗎?若自己到時也和茗玉一樣的境地,那又待如何?
玉華被她看得怪發毛的,自己卸了頭麵首飾,又把喜服脫下來交給周婆子,小心問道,“姑娘在想什麼?”
毋望回過神,喃喃道,“你說世上的爺們是不是見一個愛一個的多?”
六兒暗想姑娘定是在擔心臻大爺了,也是的,那個人那樣的煙雲之姿,憑誰見了都是愛的,這一分開好幾年,豈知中間沒有什麼變故嗎,要是有女人上趕著要嫁他,或不計較名分地要跟他,他還能把姑娘放在心上嗎?不由也跟著愁起來。
玉華沒想到她會這麼問,一時麵上羞愧難當,澀澀道,“姑娘心裏定是瞧不起我的,嫁個莊稼漢也比在這深宅裏做姨娘強,可我也是沒法子,等姑娘日後遇著了真心喜歡的人就知道了,人生在世,沒有人是不為自己的,敞亮話誰不會說?事兒落到自己身上就不一樣了,就是被別人戳著腦門子罵也醒不過神兒來,我真是身不由己,姑娘別怪我。”
毋望想,何嚐不是這樣的理,也不用等日後,如今她就已經深知個中滋味了,見玉華要哭似的,便知她誤會了,忙拉她坐下道,“我哪裏是說你,你想岔了,我隻是覺得世上女子多癡情,男子皆薄幸,你道是不是?內宅裏妻妾鬧得不可開交,那爺們兒說不定又在別處尋歡作樂了,這樣想來家裏的豈不成了笑話嗎。”又牽了玉華的手道,“好姐姐,你過了門去就好好的吧,也別和大嫂子爭什麼了,各自養好孩子就是了,家宅太平才好。”
玉華道,“姑娘的話我記在心上,隻要大奶奶不找茬,我定會敬她三分,可她若是打我主意,我也絕不坐以待斃。”
毋望見她已做好了鬥爭的準備,也沒什麼可說的了,自古妻妾之爭不可避免,憑她幾句開解起不了什麼作用,往後怎麼樣全看她自己的造化罷了。
○六一?紅塵何所期
那日蘭姨娘的一通大鬧未得著半點好處,謝老太太素日裏最討厭小妾犯上作亂,又牽扯到了慎行和毋望,火氣更大了不少,張口就叫丫頭請族裏的老人來,要擬休書攆她回娘家,蘭姨娘呼天搶地喊著二老爺的名字要撞牆尋死,眾人看她那慘樣也覺可憐,再加上她寡婦失業的,又沒個一兒半女,發回了娘家不受待見,早晚也是個死,猶豫不決之際還是老太爺一掌定乾坤,隨便指了個莊子,正式把蘭姨娘發配出去了。
二太太吳氏可謂大仇得報,隻可惜如今才扳倒她,一時間感慨良多,邊痛快淋漓,邊怨她那死鬼男人早年把她護得那麼好,想動她一分一毫都不成,可見爺們兒都疼小老婆的,隻有死了才顧念不上,這勝利的果實來得晚了些,品嚐了兩日,細咂了滋味,現在沒什麼感覺了,不過爾爾,男人都不在了,就是一個把另一個鬥垮了也沒有了意義,轟轟烈烈一番後,蘭姨娘這個人像蒸發掉的水,從此便消失在所有人記憶裏了。
玉華出門的日子也定下了,農曆的十月十八,約摸還有十三四日,這陣子好好地把東西準備齊,時間還是較寬裕的。這期間毋望過了生日,多多少少又得了些紅包首飾,逐樣挑揀了,把貴重的收起來,剩下的荷包耳墜都賞了婆子丫頭們,院子裏的人自己又吃了回席,整日都很熱鬧歡喜。毋望給玉華收拾了個鏡盒,裏頭簪環妝奩厚厚的備了一份,翠屏她們便笑她,嫁丫頭就操這樣的心,日後嫁閨女不知怎麼樣呢。
漸漸天又冷了些,院子裏的爬藤薔薇花都落光了,葉子焦焦的,黃綠交織成一片,毋望現在除了祖父母那裏晨昏定省,基本已不出銀鉤別苑了,小佛堂裏給父母上香磕頭過後,就叫丫頭端了八腳凳來,坐在廊子裏曬會兒太陽,再進屋做些女紅,一來二去竟過起了老年人一樣的生活,自然也是舒服愜意得沒話說了。
謝府裏該發生的照舊每日發生,像三房的內宅不和,二房急著給慎行張羅媳婦,大房裏銀子失竊,等等一係列瑣事,毋望小院兒門一關,統統擋在了外頭。人避嫌,是非少,毋望如今深諳此道,連慎篤給秀綺下聘都沒去看。說起了慎篤,毋望人雖不出門,消息還是很靈通的,慎篤的毛病竟給兩個通房改過來了,如今不好男色,好女色了。原來這小子糊塗,和那小倌好了那麼久,錢花了大把,兩人耳鬢廝磨,卻從未做過那種事,三老爺得知了,一麵慶幸一麵又搖頭說自己得了個傻兒子,至於他好女色的問題嘛……好女色有好處,能開枝散葉呀,所以不算什麼缺點,是絕對可以接受的。
一日,院子裏的八九個人聚在一起閑聊時,老太太那裏的小丫頭捧了幾雙繡花鞋來,笑著對毋望道,“我上回說給姑娘做鞋的,隻因家裏老子娘派到杭州看房子,在那兒病了一場,我去伺候,耽擱了一個多月,前兒才回來的。姑娘試試看合不合腳吧,我在那裏胡亂做的,姑娘別嫌棄才好。”
毋望接過來看,繡功又好,針腳也密實,又看那丫頭年紀不過十二三歲,模樣生得也周正,便道,“難為你想著我了。”對六兒道,“去拿些錢來賞她。”
六兒才要走,那丫頭上前攔住了她道,“不必了,我又不是衝著錢來的,是真心地喜歡姑娘,今早回了老太太,求老太太讓我來伺候姑娘,姑娘留下我吧。”
毋望原不知自己人緣有這麼好,竟有人自願到她身邊來,頓時愣了愣神,奇道,“你怎麼想來伺候我呢?咱們從前連話兒都沒說過呀。”
那丫頭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道,“我因頭裏得罪了老太太的陪房李奶奶,在老太太那兒待不下去了,想著姑娘將來是要往外聘的,我跟著姑娘也能出園子,我是家生的奴才,若不能伺候姑娘,這輩子就隻好在謝家了。我聽說姑娘對奴才極好,就動了心思,求姑娘留下我吧。”
毋望笑道,“真是個心氣兒高的。”
大家也都笑,蜜大娘道,“你來投奔我們姑娘算來對了,到了這個院裏可不就是享福來的嗎。”
六兒上下打量了她道,“你怎麼不去大姑娘和二姑娘那兒?”
那丫頭咬了咬唇,琢磨後才道,“大姑娘性子太軟,二姑娘又還小,還是姑娘這兒好。”
毋望道,“你叫什麼?”
丫頭屈了屈腿道,“姑娘就叫我夏兒吧,我是大六月裏生的,也沒什麼正經名字,爹媽隨便取的。”
毋望將手上的繡繃放下,點頭道,“既然老太太答應了你就留下吧。”
夏兒忙不迭磕頭謝恩,說了一大通誓死效忠的話後光榮入職了,毋望的小院裏又添了人口,還好再過幾日玉華就搬走了,否則住宿都成問題了,六兒背著人對毋望抱怨,大抵就是院裏人員飽和,姑娘一個人用不著這麼多人伺候,夏兒就是來混飯吃的之類,毋望聽得耳朵出了繭子,心想人家捧著禮來求她收留,收了鞋再把人趕出去不太好吧,況且夏兒做鞋的手藝真的很好,穿著又舒服樣子又秀氣,把她留下給大家做鞋也很合算,無非是多一雙筷子,吃飯的時候坐得擠點,這也不是什麼大矛盾啊,所以後來再聽見六兒絮叨,毋望就指著腳說,“往後鞋由你做。”六兒一聽徹底閉了嘴,夏兒做鞋匠的地位坐實了,人家憑手藝吃飯,再也沒有人發表反動言論了。
轉眼到了十月十八,玉華一大早就進了銀鉤別苑的南廂房,大太太那裏打發了喜娘和三個丫頭來服玉華梳妝,毋望不放心,也帶人過去幫忙,等一切收拾好,玉華娘家哥哥把人抱上了轎子,天擦黑便抬出園子,在街上打了個來回,從西邊角門複抬進聚豐園,沒有鼓樂,沒有賓客,廊上拉了幾塊紅綢,花廳裏設了兩桌席,隻供家裏人吃喝,新郎官甚至連紅花都沒有戴一朵,隻穿了件藍色的織錦緞麵便服,要不是臉上掛著傻笑,不知道的人肯定當他是府裏的管家。
毋望暗歎,何等的冷清啊,普通人家做壽都比這個場麵大,這妾真不是人做的。
玉華跨了火盆便給所有在座的長輩敬茶,再給大奶奶見禮,大奶奶因大太太老太太俱在,倒也沒有為難她,大家平靜地吃了頓飯,該洞房的洞房,該回去的回去,不久各自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