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繁華府邸,思慕流殤(3 / 3)

六兒追著問可曾見著行二爺,毋望淡淡暼她一眼,道,“沒有,大爺討妾和他什麼相幹,自然不會回來的。”心想這回是逃過了,再過一個月慎篤大婚他總要回來的,屆時照麵多尷尬,不行到時隻好裝病,這樣就見不著了。打定了主意霎時神清氣爽,便和六兒裹著被子聊天,“你說叔叔嬸子這會子怎麼樣了?梨雪齋的生意也不知好不好……”

六兒咬著手指道,“生意不好也不要緊,自己的店麵,又不用出房錢,若過不下去了還能把鋪子租出去,一年得十幾兩銀子,老爺做賬房還有收入,定是餓不著的。”又眯著眼睛靠在毋望肩頭囈語般喃喃道,“臻大爺一個爺們兒家怎麼有那樣細膩的心思呢,不給銀子,卻留了房契給你,我知道他有什麼顧慮,銀子有用完的時候,鋪子是個會下蛋的雞,也是給你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隻是他定沒想到,你心眼實,轉腳就把房契給了太太了。”

毋望敲敲她的頭道,“你也開竅了,真是不容易。”

六兒仰倒嚎道,“真想裴公子啊姑娘呢?想是不想?”

毋望明知她在逗自己,還是忍不住臉紅,啐道,“你這促狹鬼,和我打起趣兒來了。”

六兒支起身子道,“都快半年了,姑娘當真不想?”

毋望作勢拉著臉搖頭,其實並沒有半年,兩個月前他來過,沒叫你知道罷了。

六兒噘嘴道,“我才不信,你誆我的吧?大姑娘比你還小兩個月都已經許了人家,這裴公子又不下聘,讓你白白等三年,真弄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

毋望皺眉躺下,閉了眼睛道,“睡吧,乏得很。”

六兒知道她不高興了,忙吐吐舌頭爬起來吹滅了燈,將厚厚的帷幔一層層放下,退到外間值夜的床上去了。

第二日早起,漱了口洗了臉坐在梳妝台前等玉華來給她梳頭,左等右等不見人,這才突然想起來玉華已經出嫁了,不由失笑,自己拿了梳子起來,丹霞打了門簾進來,接了她手裏的梳子道,“姑娘怎麼不叫我?往後梳頭的事兒就交給我吧,我跟抿頭媽媽學過,會三十八種發式呢,回頭一樣樣的給姑娘試,可好?”

毋望正要點頭,院子裏丫頭通報道,“二爺來了。”

房裏幾人麵麵相覷,毋望失神片刻,也有些摸不著頭腦,昨兒慎言辦事沒回來,今兒這一大早是怎麼了?

○六二?大理寺同知

丫頭打了門簾引他進屋,她正坐著梳頭,陽光透過窗屜子照進來,密密的落了她一身。她側著臉,頰上泛著微微的紅,滿頭的青絲直垂到地上去,慎行原本就局促,見她晨起的慵懶樣子,心頭猛被撞了一下,又很不厚道地想起那日滿世界的清香,白皙的臉瞬間就變成了關公。

毋望嚇了一跳,偷眼看自己身上,並沒有衣衫不整啊,他臉紅什麼,難道是為自己做過的缺德事後悔?說起那天的事……

然後屋裏出現比較詭異的一幕,一男一女隻顧比誰更像熟蝦,幾個丫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冬日靜好,沒人說話。

過了會兒毋望緩了過來,心想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便吩咐六兒上茶,請行二爺坐下,別扭地扯起嘴裏道,“二哥哥今日來尋我可是有什麼事麼?”

四雙眼睛直勾勾盯著他,慎行吸了口冷氣,不禁咳嗽起來,急忙端了茶喝了幾口才道,“我來給你道喜,姑父的案子發還大理寺重審,如今已有了結果。”

毋望的心幾乎跳出嗓子眼來,強按捺了道,“這樣快就審完了?怎麼樣?”

慎行道,“也不算快,皇上登基前兩年就著手調查當年的冤案了,昨兒算明麵兒上有了交代,充公的房產田契仍舊歸還,隻是對外沒法子翻案,畢竟這是高祖皇帝當年判的案子,不隻咱們家,別家都是一樣的。”

隻歸還田產,沒法子翻案,這是什麼邏輯?父親還是不能洗脫罪名,還是死得很冤枉,這和從前有什麼區別嗎?毋望頹然靠在梳妝台上,完全沒有半點喜悅,低聲道,“這麼說來聖旨也不頒嗎?暗地裏領回了房地契就算完了?”

慎行悶悶地嗯了聲,看她玄然欲泣,想安慰,終究沒能說出口,隻得蹙眉望著杯裏的茶葉在水中載浮載沉。

毋望很想放聲大哭,她的父母不明不白地斷送了性命,朝廷就是這樣處理的?田產是回來了,那她爹娘的命呢?也能發還嗎?她哽著對慎行道,“二哥哥,我爹媽再不濟總算有個說法,二舅舅呢?當年的那些錦衣衛可判罪伏法?”

慎行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不由自主地顫起來,俊秀的臉上滿是隱忍,隔了會兒才咬牙道,“我如今隻是六品的小官,扳不倒錦衣衛,隻好暫且忍著,等將來有了機會,總要叫他們血債血償的。”

毋望的心又揪作一團,二舅舅跟慎行真是很像,都是高高的個子,溫和善良的脾氣,那樣清風明月般的儒士,隻為了想進獄中探望關押的外甥女,最後竟被活活打死了,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世道,打死便打死了,連個交代都沒有,凶手們仍舊逍遙法外,過著依舊耀武揚威的生活,這位新上台的皇帝和他祖父有什麼區別,昏君罷了。

慎行看她麵上悲苦,也不知怎麼安慰,隻道,“你收拾一下,跟我去衙門將房地契先領回來吧,也好早作打算。回頭和太爺商量商量,莊子田地是自己打發人去料理,還是佃出去給那些農戶。我昨日使了人去看過,城外的二百畝稻田都由官府指派給裏正打典,裏正把地都佃出去了,每年隻管給官府繳些銀子,如今咱們收回來了,怕那些農戶沒了進項,日子定會愈發艱難,倒不如還留給他們種,少了裏正那一層盤剝,咱們把租子再放低些,那些農戶得著了利,看管田地也會更盡心了,妹妹以為呢?”

毋望抿嘴笑,看慎行眉含遠山,心想果然是書生,既仁義又縝密,佃戶們遇著他這樣心善的地主豈不高興死嗎?便道,“你且寬坐,容我換了衣裳就去。”

慎行站起來道,“我去回了太爺和老太太,過會子再來接你。”說完逃也似地出去了。

翠屏忍不住笑起來,“二爺聽說姑娘要換衣裳跑得倒快。”

丹霞將毋望轉過去,拿桂花油抿了頭,仔細挽了個垂雲髻,又插了南珠的梳篦,收拾停當,翠屏取了素服給她換上,六兒往手爐裏添了兩塊新炭,邊往她手裏塞邊道,“天兒冷得這樣快,今年倒比往年更早一些。”

翠屏點頭道,“可不是,還有兩個月才過年,竟冷得這樣。”說著呼出口熱氣來,“瞧,跟抽旱煙似的。早上打水凍得手指頭疼,這天兒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夏天才過沒多久,熱得還沒回過味兒來,秋涼了隻幾日,這一下子又凍掉了鼻子。”

丹霞道,“少混說,你們是在這院子裏待久了,過起了神仙方外的生活,吃得飽,整日間無事可做,稍一冷就叫得這樣,豈知日子不是一天天過來的,你們去問問小娟和青桃,她們兩個掃地洗衣的,可是一日日漸冷的?”

幾人笑鬧了一陣,便聽慎行在院裏喊道,“妹妹可好了?”

六兒忙給她披上翠紋羽緞鬥篷,送到門外,慎行領了往角門去,微回了頭,丹霞扶著她在後頭跟著,霎時覺得原本凜冽的寒風也不太刺骨了,牽不著她的手固然遺憾,可知道她在身後,一轉身就能見著的距離,似乎這樣就足夠了,又慶幸著,虧得找到這樣正當的理由才能見她。那日過後他人雖搬出園子了,心卻日日在煎熬,他像個戰敗的逃兵,丟盔棄甲的一路亡命,將她一人丟在戰場上,獨自麵對蘭姨娘那樣的人,還好有母親和老太太,這件事平息了,總算有驚無險。轉念又想,其實若真鬧開了,老太太是不是真就把她指給他了呢……忽打個寒戰,這麼想未免太過小人,即便真指了婚,得不著心又有何用呢?還記得她說心裏已經有了人,是真的還是為了應付他?若是真的,那會是誰?她到了應天之後並未見過外人,要說在北地就有了人家,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既有了人,怎麼連半點風聲都沒有?還是到了京城後才遇上了心儀的?前前後後再想一遍,一個人猛躥了出來——路知遙嗎?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了,他和春君在小廟裏躲過雨,又對春君和祿哥兒的婚事含糊其辭,中秋那日爺們兒在一起好好的,偏他不見了,後來聽說春君也不見了,大家找了好久,結果春君竟回了家,秦淮河離謝府並不近,她一個女孩兒家無車無轎怎麼回去的?定是遙六叔送回去的……愈想愈煩悶,步子也重了,手腳也冷了,剩下的隻有無奈。他年下外派了官,六叔是留京的,他們有大把的時間兩情相悅,自己是半點勝算也無,可憐自己戀了她十幾年,最後卻是這樣慘淡的收場,緣分這東西的確令人唏噓啊!

行至角門外,千秋已駕了馬車等候多時,凍得嘴唇都有些發紫了,見了他們忙搓了搓手,從車後搬了紅漆的腳凳來擺在地上,躬身扶毋望上了車,緩緩往大理寺駛去。

約走了兩盞茶工夫,方到大理寺正門,丹霞先下車,毋望提了裙腳下來,站在台階下看大理寺的匾額,心想門樓那樣的高,卻高不過天去,哪裏就能替人申冤昭雪,做戲給世人看而已。

慎行低聲道,“走吧,隻需到同知那裏畫個押就成了,那個同知你也認得,是路家的遙六叔。”

毋望有些吃驚,路知遙竟在大理寺任同知,而慎行是去北平做通判,北平不過是個地方官署,同樣的正六品,差別很是大,到底路知遙的祖父是三孤之首,果然朝廷裏有人幫襯是不一樣的,或許慎行的北平通判還是看著大舅舅的麵子才派來的,若一個平頭百姓中了官,說不定就派到雲南四川去了。

進得衙門裏,兜兜轉轉過了幾個廊子,行至一間高閣處,慎行站在台階下揚聲喊路大人,一會兒那路知遙走到門前來,隻見他頭戴烏紗帽,穿著青色的團領衫,腰間束素銀的腰帶,上頭佩著藥玉,練雀三色花錦綬,綬下結青絲網,銀綬環,襯著銀絲線織的鷺鷥補子,竟是一種別樣的威嚴。

他的眉毛漆黑修長,眼裏無波無瀾,嘴唇安詳的抿著,見他們來了,隻輕聲道,“進來吧。”便回身進了室內。毋望很是納悶,這人在衙門裏如此的穩重幹練,相較前頭的幾次碰麵,居然完全不像同一個人。

慎行顯然已經見怪不怪了,衝毋望點了頭,帶她進了屋裏。路知遙指了窗下的椅子讓他們坐,又吩咐衙役道,“給謝大人和小姐上茶。”自己轉到堆滿公文的高櫃下翻找,翻了半天才抽出一疊卷宗來,將所有房契地契一一給毋望過目後道,“若無疑問便在冊子上畫押,這些公文都是大理寺卿批點過的,畫完押後就可直接領回去了。”

毋望頷首,拿著劉家祖輩上傳下來的厚厚一疊產業契約喟歎不已,路知遙忽然道,“天這麼冷,可凍著了?我打發人攏了火盆子來可好?”

毋望忙道,“不必了,你這裏都是文檔卷宗,萬一蹦著了火星子可了不得,我有手爐呢,並不覺得冷。”

他兩個你來我往,慎行聽著盡是郎情妾意的話,不免心中絞痛。既然他們有情有義,春君在外苦了那麼些年,遙六叔又是個有主張的,不像自己瞻前顧後,想來會給春君一個好歸宿的,不如成全了他們,自己也好死心,便勉強道,“舊宅子也不知成了什麼樣,恐怕還要大大的修繕一番,可巧我近日要到鎮江辦些公務,三叔和慎篤又去了蘇州,太爺上了年紀操不得心,若有瑣事就拜托六叔吧。”

路知遙自然是滿口應承的。稍坐了片刻,兩人便起身告辭了,路知遙直送到衙門口,慎行上馬跟在車後,走了十幾丈遠去,回頭看,路知遙還未進去,仍站在門樓下目送,甚有依依惜別的味道。

○六三?重遊悲故園

毋望撩了窗簾子喊二哥哥,慎行回過神,加鞭趕了上來,毋望道,“既出來了,咱們繞到老宅子瞧瞧去吧。”

慎行想了想道,“隻拿了房契,屋子的鑰匙竟忘了取,你們到前頭茶館裏暖和會子,我找六叔拿鑰匙去。”說完調轉馬頭原路折返,一路往大理寺狂奔而去。

路知遙坐在案前歸置卷宗,抬頭見慎行又回來了,不由越過他往他身後看,見隻有他一人,便奇道,“可是落了什麼?”

慎行臉色不太好,坐在南官帽椅裏,半晌方別扭道,“六叔為何到如今仍未娶?”

路知遙聽了詫異道,“敢情你折回來就是為了問我這個?你我年歲相當,你也未娶,如何倒來問我?”

慎行看著自己常服的曳撤,隻覺胸中噎了一口氣,吐又吐不出來。難道和他說,我一直在等春君,好容易把她盼回來了,她卻被你輕而易舉地搶走了?這叫自己情何以堪呢?

那廂路知遙笑道,“你這小子可是動了凡心?今兒有興致來同我聊聊婚姻大事?”他對這個話題是十分感興趣的,忙扔了手上的活,到慎行旁邊坐下,往前湊了湊道,“上回王保家的閨女你媽沒瞧上,年下慎篤也要成親了,家裏催得緊了?”

慎行悶聲悶氣兒道,“沒有的事,我就想問問你是怎麼逃過家裏逼婚的。”

路知遙嗤笑一聲道,“我三哥開枝散葉就是了,我有什麼可急的,沒遇著好的,娶到家裏也是整日不太平,我倒可以在外頭廝混不回去,怕苦著我媽,我在我媽跟前討好撒嬌丟盡了臉,她瞧我也可憐,後來就不逼我了,隻說爺們兒家立業雖重要,成家也誤不得,再叫我輕省個一兩年,若再想拖是萬萬不能的了。”又道,“你這麼快回來,莫非把她撂到半道上了?要說話什麼時候說不得?不把她送進園子怎麼成?”

張口閉口“她、她”的,慎行從頭頂直涼到腳脖子去,從前隻見過他在女孩兒麵前獻殷勤,通常一轉身就扔到爪哇國去了,如今這般的體貼認真,越想越覺這事是真的,頓了會子,失魂落魄道,“她在雲來茶館等著,想回劉府看看,宅子裏的鑰匙沒拿,我是來取鑰匙的。”

路知遙拍了下腦袋道,“我竟忘了,你且等等。”說著一頭紮進了後頭大櫃子的屜子裏,嘩啦嘩啦盡是倒騰鑰匙的聲音,隔了會兒拎出兩大串,足有五六斤重去,放在桌上道,“宅子和莊子上的都在這兒了,你快去吧,沒得叫人等。”

慎行道,“我才想起來,都察院裏的公文還沒送到樞密院去,耽誤半天了,我怕是沒空,你這會子該歇了,正好替我送她去老宅吧,看過了再送她回園子裏。”

路知遙看手上的活差不多了,上回中秋也沒和她說上話,心裏正抱憾,慎行這麼一提議,無疑立刻就答應了。

慎行拱手別過他,匆匆走出大理寺,牽了馬往另一方向走,走著走著覺得臉上涼涼的,抬手一抹,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麵了。

路知遙這會子佳人有約急得很,雖不是真的等他,好歹知道她在雲來茶館,也來不及換公服了,招呼隨侍拿上鑰匙就往馬廄裏去,上了馬,一路往茶館而去。

毋望和丹霞千秋已經喝了兩盞茶,還不見慎行來,疑道,“難道庫裏鑰匙太多,一時竟找不著嗎?”

千秋道,“姑娘坐會子,我去看看我們二爺。”

毋望擺手道,“還是再等等吧,萬一半道上遇著還要再折回來,浪費工夫。”

才說完,見路知遙從門口進來,卻不見慎行蹤跡,毋望道,“六叔,我二哥哥呢?”

路知遙道,“他臨時有公務,托了我來陪你去。是這就走,還是再坐會子?”

毋望惶恐道,“這樣不是耽誤你辦公嗎,回頭叫上頭說嘴。”

路知遙淺笑著,風姿瀟灑,挺拔玉立,嗓中如有金石之聲,緩緩道,“我這會子得空,他既托了我,我定要將你送到家才安心的。”

“既這麼,就麻煩六叔了。”毋望攏了披風站起來,著丹霞給了茶錢,往茶館外去,看廊下的柱子上牽了匹棗紅大馬,便對路知遙道,“這可是聽得懂人話的那位馬兄?”

路知遙笑道,“可不,它叫路輕,千裏良駒。”

路輕?隨他姓路嗎?幾個人都笑起來,毋望道,“六叔果然豁達,馬兄有福。”

路知遙眼裏閃過異樣的光來,低聲自言自語道,“將來自然有它妙用,千裏馳騁,名將也需好馬來配。”

毋望一驚,看來這人是個誌向遠大的名將?他如今不是同知嗎?一文一武,相差何止千山萬水,他若要為將,除非是另起爐灶。毋望心有戚戚焉,隻作未聽見。原本這話旁人聽來不過一笑,可在她,因前已有裴臻這個例子,不免就要往那上頭靠。一個有野心的人就算掩藏得再好,總有露馬腳的時候,莫非路知遙竟是另一個裴臻嗎?起了疑心便留意他的一舉一動,這文官上馬拉韁全然就是武將做派,毋望坐在車裏心頭忽忽的跳,路知遙突然回頭,和她目光相碰,旋即露齒一笑,揚鞭前頭開道去了。

丹霞見她姑娘失魂落魄的,隻當她是冷,伸手將她披風上的帶子係緊,抱怨道,“這翠屏不知怎麼的,這樣冷的天不給姑娘穿那件銀鼠皮的大氅,隻披這綿披風值什麼?”

毋望回過神道,“我不冷,手爐還是熱乎的。”

丹霞又道,“這路六爺果然有趣得緊,才剛在衙門裏看他不苟言笑的,還當他轉性子了呢。”

毋望笑笑,不置可否,暗想如今怕是沒有人像一汪清水似的,能叫人一眼看到底了。眼下的應天表麵上晴空萬裏,私底下暗流洶湧,想來各人都在尋出路吧,路知遙絕不會是個簡單的人物。

複又行了幾裏地,已然將出城,太仆府就在北城根下,坐北朝南,是個極大的官邸。過了破敗的門樓,再行十幾丈方到正門口,毋望下車站定,抬頭看,滿眼的蕭條孤絕,瓦落了無人清掃,漆掉了無人填補,門前的台階上滿是落葉廢紙,廊子下甚至有乞丐卷成條的鋪蓋,哪裏還有半點當年的風光氣派,就像個沒有香客的破落廟宇,佛不在了,眾人從門前經過都嫌晦氣,隻有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了。

路知遙將韁繩遞給他的隨侍,抬手剝了門上的封條,提著鑰匙打算開門,無奈年代久遠,那鎖竟鏽死了,鑰匙插進鎖孔,左右都旋不動,他試了半天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好回頭道,“打不開。”

毋望往街麵上張望,喃喃道,“尋個鎖匠來吧……”正說著,隻聽哢一聲,那鎖把子竟斷在路知遙手裏,毋望訝然看著他,那樣大一把玄鐵的鎖,裏頭鏽死了,或者加些油就能開的,再不濟也不至於斷了吧。

路知遙倒不以為意,拍了拍手道,“我拽了兩下就掉下來了。”

幾人都以看大俠的眼神看他,他訕笑著推開了沉重的大門,門楣上積了多年的塵土一股腦落下來,砸得他灰頭土臉,他掩了口鼻嗆得咳起來,毋望忙示意丹霞給他撣了頭上身上的灰,他嘟囔道,“該先打發人來打掃的。”

毋望道,“委屈六叔了,頭回上我們家來,茶沒喝著一口,倒吃了一肚子的灰。”

路知遙笑道,“不礙的,將來請我吃頓好的補償就是了。”

劉家祖上是蘇州人,府邸也是按園林式樣建造的,亭台樓閣,雕梁畫棟,也曾賓客盈門富貴一時,如今再看,滿眼的枯草雜木,園林無人養護便失了顏色,高亭爽閣竟還被雷劈去一半,隻剩半間殘垣斷壁,園子裏還隱約可見當年抄家的慘況,桌椅書籍扔得到處都是,經雨水衝刷,有的陷進泥土裏,有的則已腐爛,隨風化去了。

毋望站在園裏一陣恍惚,好像又看見丫頭婆子們來來往往,母親倚在門前等父親下朝,二門上的小廝飛奔進來報老爺回來了,然後母親嘴角就綻放出最綺麗的花,溫柔,含情脈脈的,父親進門來不及換朝服,先要捏捏母親的臉,抱在懷裏親近一會兒,這種片段充斥在她所有的記憶裏,像狠狠打下的釘子,若拔出來就會血淚橫流,痛不欲生。如今看慣了別人夫妻間的虛與委蛇,反倒不理解父母的恩愛,究竟有多少的感情可以用來消耗在點點滴滴裏?父親那樣的情深似海,便換來了母親的生死相隨,決絕得竟連女兒都可以拋下,仿佛他們的婚姻裏隻有彼此,再容不下其他。

真是又恨又痛為什麼留下她一人呢,叫她吃盡人世間的苦,如今還要回到這傷心地來善後這樣大的一個宅子,空無一人的,陰森又恐怖沒有爹媽,連奶娘都沒有了,她好想放聲大哭……

路知遙在一旁看著她,她臉上的神情從平靜到哀傷,再到現在的一片忙然,眼淚裹在眼眶裏,欲落不落,慘到了極致的模樣。他忍不住長歎一聲,到底隻是十五六歲的孩子,不管她怎樣的處事老成,總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總有彷徨失措的時候,看她的性子也是好強且敏感的,借住在外祖母家,又不願給人添麻煩,這種時候誰幫她?路知遙油然生出一種正義感來,既然慎行將她托付給他,那接下來的棘手問題就交給他來辦吧。

○六四?芳草碧瓦堆

“你瞧哪日方便,我調了人來休整園子,都讓我來辦,用不著你操心。”路知遙道,一手叉著腰,豪情萬丈地指點江山,“山石要重壘,池泥要重挖,花草要重種,土也要重填,還有那邊的涼亭要重建,每間屋子都要修繕,牆重刷,瓦都掀了重排……”

毋望聽得很迷糊,隻是看園子甚亂,經他一提點方知道竟要動那麼多地方,如此算來是大工程了,沒有一千兩銀子是萬不能動手的,左右琢磨了,哪裏來這麼多錢?莊子田地舍不得賣,隻有靠那些佃戶的租子,一年不知能收多少,再說也還沒到收租的時候,若現在動工,就靠她那三十幾兩體己,怕是連個亭子都搭不起來。便搖頭道,“還是再等些時候吧,我眼下也沒有現銀子,等手頭寬裕了再說吧。”

路知遙頗慷慨的拍胸道,“看在你叫我聲六叔的份上,我先給你墊上,等回頭有了再還我不遲。”

毋望連想都不用想就拒絕了,直言道,“我如今不急著搬回來住,也不願欠誰恩情,六叔的好意我心領了。”這一生欠他一人就夠她還的了,再到處賒人情賬總不好。

路知遙也不強求,心想果真是個心氣兒高的女孩兒,不由又將她看高幾分,溫聲道,“那你有事隻管找我,我是個閑人,總有空閑的。”

毋望點頭謝過了,又往當年父母的臥房裏去,提裙踩到大理石地板上,揚起厚厚的一層灰,一路走過來,回頭看,竟如踩在了雪地上似的,身後排出清晰的一串腳印。越過結滿蛛絲的雕花門,窗下擺著一張繃架,繃著繡了一半的歲寒三友圖,這是母親唯一留下的東西,所幸抄家時並未損毀,她小心地從架上卸下來,也顧不得灰了,用力捂在胸口,心裏像破了個洞,冷風颼颼地往裏灌,這繡品如同個塞子,使勁地按進去就能把窟窿堵住,她就能減輕些痛楚。

路知遙自問也算見多識廣,家裏姊妹丫鬟眾多,一顰一笑或端莊或柔媚,卻從未見過哭得她那樣的隻蹙緊秀眉,無聲無息的,那眼淚就如開了閘的水,源源不斷地從眼角奔湧而出,有一瞬間他真擔心她哭到脫水,這種自虐的哭法真是少見,不煩著你,卻能叫你肝腸寸斷。又想她定是幼時關在錦衣衛地牢裏養成的習慣,不能出聲,隻能憋著,若叫那群冷血動物察覺了,定逃不了一頓鞭子。思及此,路大人的心一抽一抽得痛起來,看丹霞軟語安慰半晌不見成效,恨不得將她踢出去,換自己上陣,躊躇準備了一會兒,剛打算開口,她竟然又不哭了。

毋望拿手絹掖掖眼睛,吸了口氣道,“叫六叔見笑了,咱們回去吧。”

路知遙愣愣地點頭,幾人出了宅子,千秋也買了新鎖來,大門重又闔上落鎖,路知遙對隨侍道,“過會子著人將門前打掃幹淨,把那些乞丐都哄走,這兒都成戲台子了。”言畢護毋望上了車,一行人往謝府而去。

待送到謝府正門口,毋望下車見路知遙還在馬上,便道,“六叔不進去坐會子嗎?眼看晌午了,吃了飯再走吧。”

路知遙知道她說客套話,一個大姑娘留爺們兒在院子裏吃飯,若傳出去,這輩子怕是嫁不掉了,她隨口一說,他顛顛兒的當了真,那豈不是不識時務麼便拱手道,“多謝了,隻是今日衣裳還沒換,進去不方便,下回再來叨擾。”

毋望見他烏紗帽上還有灰塵,掩嘴笑著點頭。

路知遙微愣了神,見她仰頭看他,巴掌大的小臉在陽光下泛著白瓷似澤,柳眉鳳目,言笑晏晏,竟是秀麗不可方物,不由心頭一跳,暗道七分有禮,三分疏離,不可多得。

“今兒多謝六叔了,”毋望福了福道,“六叔好走。”

路知遙道,“你回去吧,天兒冷,仔細凍著。”

毋望哎了聲,由丹霞扶著跨過高高的門檻,也不回頭,徑直去了。待看不見人影了,路知遙方勒轉馬頭,篤悠悠往回家的方向去。

毋望甫進門,便覺今日和往日大不相同,那些丫頭婆子平日雖麵上也敬畏,到底是瞧著老太太,不像如今的百般討好,殷勤周到,見了這番光景,不由心底暗歎,果然有了產業就是不一樣的,從前是身無長物的孤女,往後大概再也聽不見有人背後嘲諷了。

到了二門上就有人傳老太太的話,說姑娘一回來就讓到沁芳園裏去,丹霞道,“老太太定是高興壞了,等不及要聽姑娘說呢。”

主仆倆從廊子下繞過前園子直往沁芳園趕,一路上盡是聽見道賀的話,不鹹不淡地應了,也不放在心上,待打了老太太的門簾子,見又是坐了滿滿當當一屋子的女眷,連平常人都見不著的芳齡也來了。

老太太道,“這會子好了,咱們春姐兒可算熬到頭了,雖說朝廷沒給劉姑爺張榜平冤,我心裏不受用,不過好歹拿回了產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既然人都去了,這些東西不計較也吧,隻要咱們姐兒後半輩子有了底兒,我就高興了。”

眾人皆附和,三太太道,“這回好了,擎等著說親的往後踩平了門檻吧,咱們也要好好挑一挑了,劉姑爺人是不在了,可留下的房產田地夠人吃一輩子的,看誰還敢瞧不起咱們姐兒。”說著有意無意瞥了吳氏一眼。

毋望對親事什麼的並不感興趣,將綢緞袋子裏的房地契都給了老太太道,“求外祖母替我保管吧,那些莊子田地還要請大哥哥幫著我打理,如今產業收回來了,隻怕劉氏宗族裏的人也要來鬧的,到時候還要擾了各位舅母嫂子妹妹的清靜。”

老太太把錦袋給星兒,叫她收好,又道,“先放在我這裏,回頭等你出閣自然原封不動地讓你帶到夫家去。至於劉家那群肖小你不必擔心,他們既然連牌位都不肯接進宗祠,我倒要看看他們哪個沒臉的敢來鬧,若真要鬧便扭送到大理寺,叫大理寺卿來判,他們各家自有產業,劉鬱又不是無後,嫡出的閨女在跟前,多早晚輪到他們來分了?再說你叔叔還在,更沒有他們的油水,他們若識趣兒就不會來,倘或真潑皮得那樣,還有你大舅舅呢,不怕他們來鬧。”

大太太白氏道,“老太太說得是,你且放寬心,莊子上的事你大哥哥自會盡心幫你打理,眼下你還是要寫了信給宏二爺,他們在北地待著也不是法子,總要回來主持才是。”

“我倒覺得別叫他們回來才好。”大奶奶道,“若回來了,將來妹妹出閣成了他們往外嫁侄女兒,左不過準備幾十抬嫁妝,產業倒白白叫他們落了去。聽說他們還有個小子,打發了妹妹,他們吃香的喝辣的高枕無憂,妹妹豈不委屈,四姑父拿命換的田產,便宜他們享受。”

大家不知道毋望與叔叔一家是怎樣的感情,隻心疼自己的姑娘,紛紛覺得茗玉說得在理,毋望卻道,“還是要叫他們回來的,我八歲後就跟著叔叔嬸子,他們待我親的一樣,沒有他們一路護著我,隻怕我這會子早就死了,我心裏拿他們當父母,和弟弟也極好,情願叫他們把我嫁出去,日後也好有娘家可回。”

老太太聽了道,“這也是你們叔侄的意思,叫回來就叫回來吧。今兒是個好日子,本來想一家人聚到一起慶賀的,誰曾想路家老太爺又歿了,爺們兒們要去吊孝,隻剩咱們這些人吃喝未免沒趣兒,那就改日吧。”又揮了手道,“你們回去歇著吧,我也乏了,隻留下春姐兒,我們祖孫說說話兒。”

眾人不敢有悖,都道了福出去了,毋望挨著老太太坐下,老太太命人抬了熏爐來,給她脫了鞋,把腳擱在熏爐上焐著,一麵道,“今兒可到老宅子裏去瞧過?定是毀得不成樣了。”

毋望道,“依著路六叔看,好多地方都要重新歸置的,如今去看了很是慘淡。”

謝老太太訝異道,“路家六爺不知道他祖父歿了?沒人報信兒嗎?他還有閑工夫和你們去老宅子?”

“好像沒接著信兒吧,”毋望道“什麼時候的事兒?”

謝老太太道,“巳正二刻才咽的氣,這會子估摸著掛孝幔子,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合該停起來了。說來也怪,好好的沒病沒災怎麼就殯天了?想來朝廷廢三公三孤,把路老太爺氣著了,這才撒手去了。”

毋望道,“怎麼又廢三公三孤呢,這皇帝倒是急性子,雷厲風行的鐵腕。”

謝老太太直搖頭,“你道是好事呢,自己的親叔叔一個個的貶庶流放,半點骨肉親情不念,皇帝做得這樣,不過是孤家寡人。”複擼擼她的手道,“上回你和慎行的事兒我還沒問你,你兩個可是真有意?這裏沒外人,你也別害臊,和我說了,我也好給你們打算。我瞧你二哥哥是一等一的好孩子,模樣好,脾氣又老實,頭裏你二舅母或者不答應,如今咱們有了底子,我想她也沒話說了。你是不知道,行哥兒為你來求過我,眼淚汪汪的,我看著也可憐,又不好應他,到這會子都還心疼他,眼下就聽你的意思,你要是點了頭,咱們年前就把事辦了,行哥兒年下到北平上任,你們小夫妻一道去,你看可好?”

毋望嚇得不輕,忙搖頭道,“我還是那個意思,不論怎麼隻把他當哥哥,他的心思我也知道,全當我辜負了他的美意,老太太快給他物色個二嫂子吧,我是不能夠的。”

謝老太太無奈歎息,捆綁不成夫妻,也隻能由著他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