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白冬塞陌,刀劍情柔(1 / 3)

卷六 白冬塞陌,刀劍情柔

○六五?人在煙波裏

北平燕王府後院燈火通明,朱棣才剛送走一批慷慨激昂發誓效忠的武將,眾人皆主張開戰,他心裏雖認同,卻沒有萬全的準備,打仗若隻是在地圖上運籌帷幄,他夢裏都能殺進應天好幾回了。實戰到底不是兒戲,需慎之又慎方有勝算。那群武將獨有匹夫之勇難堪大任,若沒有一個決勝千裏的人相助,莫說應天府,怕是連這燕王府都出不去。

他眯起眼,看見那廣袖長衫的人自甬道那頭款款而來,說不盡的玉柳之姿,風流婉轉。對於這位明月君,他著實的是又愛又恨,此人是謀斷之才無疑,卻並不讓人放心,或許是為自保,說話做事向來留一手,要抓住這種人不容易,不下狠手是不成的。他早知道他先前的那位大奶奶來路不正,竟能生生憋上五年,這是何等的氣度和隱忍?恨隻恨自己被寧王愚弄了一把,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到頭來隻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待裴臻行至玉階下,燕王忙率張玉朱能和長史葛誠起身相迎,抱拳道,“先生可大安了?先生消息藏得好,我才聽聞先生家裏出了事,這素卿竟是這樣的人,是本王的不是,原說她是李側妃的娘家外甥女,便想和先生結門姻親的。誰知弄得如此收場,害先生大病了這幾個月,本王心中實在有愧啊。”

裴臻很配合地紅了眼眶,又做出孱弱之態來,深深一揖道,“家醜不可外揚,叫殿下惦念了,此事怎好責怪殿下呢?殿下替蘭杜做媒本是一片好意,不想被他人利用了,蘭杜感念殿下的恩德,從不敢有怨言,請殿下明鑒。”嘴上說著,心下暗哼道,還來裝傻充愣,不是你想操控我,會叫旁人有機可乘?如今素姐兒跑了,你隻做無辜便想糊弄我,也太小瞧裴某人了,既然你愛演戲,那我也隻好奉陪了。

誰都不是傻子,朱棣不過是看他確實清減了些,眼下浮出烏青色來,倒真像病了一場的樣子,盤算著不論他真病假病,與眼下所謀大業沒什麼相幹,就不去細細考量了,拉了裴臻到首座坐定,探身道,“不知先生可聽說了,朝廷派了謝貴和張信出任北平都指揮使,又著宋忠率兵三萬鎮守屯平、山海關一帶,擺明了是衝本王而來,依先生之意該當如何?”

裴臻對葛誠道,“不知我軍糧草輜重可準備妥帖了?”

葛誠愧道,“兵器尚在日夜鍛造,遠未及大軍所需數量。”

裴臻道,“那便隻有再等,殿下雄兵十萬,區區三萬何足懼,兵器乃作戰根本,沒有兵器,難道赤手空拳上陣殺敵嗎?殿下請先沉住氣,我料想小皇帝才逼得湘王自殘而死,要博賢良的名兒,短期之內不會對殿下動手,倒是殿下當想想入朝晉見的事。安著祖治,新帝登基改元,藩王當入朝參拜新君,殿下去是不去?”

朱棣略一思索,哼哼冷笑起來,臉上的肉也跟著微微顫動,挺了挺胸膛道,“怎麼不去?本王還要行皇道入,登陛不拜,朱允炆那小子自小就怵我,如今他能耐見長,看看他能將我怎樣。”

張玉朱能皆笑起來,燕王敢作這樣的挑釁自然有萬全的準備了,他們並不為他的安全擔憂,話鋒一轉又說起裴臻來,朱能笑道,“上回咱們兄弟到北地來尋先生,那時先生還是對大奶奶忠貞不二的,這會子怎麼樣呢?索性再娶個填房吧,憑先生這等天人之姿,什麼樣的不是信手拈來?或叫殿下再做一大媒,先生可合心意?”

裴臻麵上淡淡的,撥了兩下杯蓋兒,暗道,我若再由著你把持我的婚姻,那我豈不成了傻子?我有多少個五年耗得起?人吃虧上當一次便罷了,我若再上套兒,那我回頭就能去死了。心裏這樣想,嘴上卻道,“我如今當真沒有這心思,隻求在殿下身邊效力,助殿下登上大寶,蘭杜的婚事何足掛齒,白叫殿下操心。”

朱棣扯起半邊嘴角來,半真半假道,“先生隻比高熾長了兩歲,若不嫌棄,可認本王為義父,本王聽聞有一女和先生極般配,隻是路途遠些,先生若有意,本王便準備禮金替先生下聘。”

裴臻抬眼看朱棣,燈火下的那張臉儀表堂堂,雖年近四十卻不顯老,微微笑著看似和藹,可那雙眼睛竟如鷹隼,直叫人通體生寒。裴臻費了極大的力道,才忍住沒把袖袋裏的金針插進他的太陽穴去,再三調勻了呼吸,朗朗笑道,“殿下莫拿在下打趣,眼下這時局殿下還為在下的婚事費心,著實叫蘭杜感激莫名。實不相瞞,蘭杜心中有一樁心事,待殿下大業得成後要求殿下成全,隻是如今不便說罷了。”

朱棣心下不受用,這裴臻和他打起太極來了,年輕輕的,手段果然好,將他父母家人藏到天邊去了,任他怎麼派人打聽均無下落,他手裏沒了王牌如何牽製他?萬一哪天他往朝廷或是寧王那邊倒戈,那時他當拿什麼來應付?沒有王牌他要創造王牌,他這會子不答應沒關係,再過一炷香的時候,到時他自然上趕著來求他。

那邊的葛誠接到主子丟來的眼神,忙從書桌上翻出一張紙,恭恭敬敬呈到裴臻麵前道,“這是王爺擬的單子,上頭所列命官皆是殿下心裏中意的,開了春進京朝見必定每位都要拜訪的,請先生過目吧。”

裴臻接來細看,各部各司的都有,再往下看,心頭猛然一跳,都察院右僉都禦史謝觀的大名赫然在列,不必計較,頓時明白了燕王殿下的良苦用心。真是百密一疏,他隻留意他篡位的野心,卻低估了他收集情報的能力,如今被他盯上了,他那心上人要在應天過得自在快活是不能夠了,怎麼辦呢?繼續裝傻?若春君落到他手裏隻怕要吃苦,這燕王的功夫的確不差,到底是辦大事的,老謀深算。

那廂朱棣閑適地拍了拍常服膝頭的褶皺,狀似不經意道,“這些人裏恐怕要剔除大半,到最後用上的也隻一兩個,先生對這幾位大人可都了解?”

明月君眼線遍天下是不假,有針對性的調查方能知根知底,這洋洋灑灑十幾位,他除了謝觀和少數幾位,別的諸如六七品的小官,他還真是不知。便拱手道,“這些莫非是新上任的官員?在下有七八成是不認得的。”

朱棣眼角一跳,說實話,這些都是葛誠事先胡亂寫的,別說裴臻了,連他自己都沒聽說過。燕王殿下克服了心虛的感覺,笑道,“不知先生對謝觀此人可有什麼看法?”

裴臻緩緩道,“略有耳聞罷了,都察院行糾察之職,殿下不想法子搭上左右禦使,倒單單去注意一個四品的僉都禦使,在下十分的不解啊。”

朱棣不好說是因你才引出他來的,隻得故作沉吟道,“愈是官職低微,愈不招人懷疑,我聽聞先生與謝大人似乎還有另一層關係,先生才剛說的有事求本王成全,想來便是與謝大人家眷有關吧?”

裴臻忖道,繞了這麼久,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不禁又苦笑,小春兒,我想護你周全的,這會子怕是不成了。你注定要與裴某人同生共死,與其讓你落到朱棣手裏,不如把你放到我身邊,好歹有我在,他不敢將你如何;便是將來兵敗了,我還好安排你出逃。他隻不過拿你挾治我,最不濟,我若死了,他也不會難為你的。

“王爺神斷,什麼都逃不過王爺的眼睛。”裴臻奉承著,現出三分無賴模樣來,“那丫頭差點兒就成了我的小妾,隻可惜最後未成事,能討來固然好。不過蘭杜也不是個死心眼的人,一個黃毛丫頭,不過是個玩意兒,不值什麼的。”

朱棣眼光深邃,直看進他心裏去,斂盡麵上笑容,揚眉道,“是嗎?原本本王還想讓先生去趟應天,將那姑娘迎娶回來,順便勸說謝觀為我所用。既然先生這樣說,我看先生如今孤身一人委實心中不忍,這一兩日內應天有人來投奔本王,屆時隻有勞他將那姑娘擄來,再留書信逼謝觀就範了。”

裴臻措手不及陷入兩難境地,將她擄來沒名沒份豈不又委屈了她?若去提親,對外不提燕王名號,或者謝家滿門還有保全的機會,權衡再三,隻得道,“據我所知謝觀此人剛正,殿下若強逼,恐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倘或一本奏折上告朝廷,建文帝現今正苦無討伐殿下的借口,如此一來不是正中了他下懷?”

朱棣也想過這個問題,有的人連親兒子都能舍得,別說是個外甥女了,能用懷柔政策當然再好不過,那也得裴臻配合,反正他的最終目的是要將那丫頭弄到眼皮子底下來,謝觀隻是無足輕重的附帶收獲。裴臻現下是六根清淨,不常拉拉他的神經,恐拿捏不住此人。

裴臻支撐不住似的,倚著桌幾連咳了好幾聲,喘著道,“我才好些,稍過兩日便動身往應天去,還是私底下好好麵談才是上策。”

聽他這樣爽利,朱棣又擔憂起來,他進應天,若一去不返自己豈不偷雞不成反蝕米?不行,不能叫他離開北平,萬萬不能。思罷又笑道,“先生身子不好,還是安心靜養吧,我自然著人把新娘子帶來,謝觀那裏暫且不動,姑娘的聘禮照留,先生以為多少合適?”

裴臻暗暗苦笑一聲,按著胸口道,“那就黃金千兩吧,婚書別寫裴臻,隻管落上明月君,別委屈了人家。”看著燕王滿臉沉痛的表情,他方覺好受了些,既瞻前顧後,那就狠狠宰你一筆。

張玉朱能這時才鬆快喘了口氣,看來事情談成了,不過殿下損失有些大,張玉道,“先生真大手筆,黃金千兩夠在八大胡同買下二十個頭牌姑娘了。”

裴臻鳳眼一挑,不悅道,“裴某瞧上的女孩兒千金難買,張指揮拿她同娼妓比,可是看不起在下嗎?”說完也不等旁人解釋,起身拱手道,“告辭。”一振衣袖,揚長而去。

燕王殿下隻有認栽,打發了三人,愁眉苦臉找燕王妃支銀子去了。

○六六?飛馬離南國

毋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自己和沛哥兒在饅頭村屋後的荒地上飛奔,好像是在過元宵節。她提著兔子燈,沛哥兒手裏舉著火把,荒地上早就堆好了一摞摞幹柴,沛哥兒笑著招呼她過來,遠遠將火把擲進柴堆裏,瞬間火光衝天。毋望拿手擋了眼睛,隱約看見有個人影掙紮扭曲,忽然那人從火堆裏躥出來,被燒得麵目全非的,伸出掐住她的脖子嘶吼,“春妹妹,你害得我好苦!”

毋望聽出是慎行的聲音,見他成了這樣又驚又急,想說話說不出來,隻覺扼住她脖子的手溫度極高,幾乎要燙壞她的皮膚。她用力掙了幾下,突然感到那手一鬆,她大口喘氣之際,慎行緩緩撲倒在地,在他身後一人提劍站著,劍鋒上的血滴滴落下,染紅了她腳下的地皮。她驚恐抬頭,見那提劍之人的麵皮一層層脫落,到最後竟是個魚頭人身的怪物。她猛往後退了一步,腳下一空,人便像著陸了一樣慢慢有了些知覺,卻迷迷糊糊又不甚清醒,隻聽見篤篤的馬蹄聲和甩鞭的脆響,床也搖搖晃晃……

怎麼了?地動了?她費力撐著坐起來,好不容易掀開眼皮,驚奇地發現自己在一輛奔跑的馬車裏,圍子四周釘了厚厚的帷幔,底下鋪著狐裘皮子,馬車一角擺了張小茶幾,幾上有一把茶壺和兩個杯子,還有一隻白瓷手爐。毋望揉了揉眼睛,抱膝想了會子,她記得昨兒去了趟莊子上,和大哥哥找裏正辦了田地手續,回來後洗洗就睡了,怎麼現在在馬車上?六兒和翠屏呢?忙挪到前麵來,開了門想問那趕車人,剛張嘴就灌進來一口冷風,噎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兒來。那趕車人裹著寶藍色的貂皮圍領大氅,聽見響動回過頭來,濃眉星目,眼神清澈澄淨。雖然大半張臉被遮住,毋望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又見馬車在山嶺間穿梭,不禁奇道,“六叔這是帶我去哪裏?”

路知遙專心致誌馭車,隨口道,“你已經出嫁了,我帶你找你夫君去。”

毋望被他一句話震得找不著北了,什麼出嫁了?什麼時候的事?她怎麼不知道?還有這路知遙,他不是回紹興老家服丁憂去了麼,怎麼在這裏?太多弄不明白的地方,她慌忙拉住他,顫聲道,“你是否該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咱們這是往哪兒去?我怎麼會在馬車上?”

路知遙漸漸放慢速度,聲音慵懶似不耐煩,隻道,“我受人之命,乘著天黑往你屋裏放了迷煙將你劫出來的,臨走在桌上留了婚書和聘金。我看謝家這會子正炸鍋呢,雖說黃金千兩是個大數目,又不必他們置辦嫁妝,論理他們該極高興的。不過我瞧著,太爺和老太太要傷心一陣子呢。”

毋望腦中一片混沌,虧他說得這麼輕巧,好歹也是自家親戚,竟忍心這樣害她,想著隻覺眼發酸,不知不覺間流下淚來,哽道,“你要把我嫁給誰?”

路知遙嘴角慢慢沉下來,看著她的眼神極其複雜,臉色也越發難看,冷冷道,“我哪裏有那個能耐嫁你,隻是受人之托。”

毋望失魂落魄地退回車廂,略略平穩了心緒,掀了窗簾往外看,照著太陽的方位來看,他們正在往北趕。她雖是閨中女子,也知如今天下藩王成氣候的隻剩擁兵十萬的燕王,和那“帶甲八萬,革車六千”的寧王,路知遙要投奔哪位藩王?高祖皇帝曾說燕王善戰,寧王善謀,路知遙既要做名將,那定是往北平去的,想是這樣想,又不敢確定,便探頭出去問,“六叔,咱們可是往北平?”

路知遙點頭認同,又道,“姑娘果然冰雪聰明,怪道明月君也屬意於你。”

果然是他,毋望很是窘迫,明明說好三年的,如今隻過半年怎麼就使了人把她劫出來呢,名不正言不順的,留了婚書聘金就成了嗎,也太不拿人當回事了。

路知遙回頭見她悶悶不樂,也不知她心裏在思量什麼,隻當她在惱他,遂訕訕道,“我聽命於燕王,將你擄來實非我所願。你放心,我定然將你安全送達明月先生身邊。”毋望歎了口氣,既是燕王擄她,想來裴臻將她放在舅舅家裏安穩度日的計劃落空了,怨他也是怨不上的,隻是這出嫁一說她是絕不認同的,扔些錢就把她買下了嗎?她又不是貓狗。

路知遙心裏也不好受,誰知道燕王給他的第一個密令竟是劫持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尤其這小姑娘還是令他動過一點心思的。真是老天爺不長眼睛,叫他親自替別人下聘,還要把她送到別人手上,前後想想,簡直是個笑話。

毋望呆坐了會子,懨懨道,“我不明白,你昨兒不是回紹興服丁憂了麼,怎麼又在這裏?”

路知遙無奈道,“這你得問我們家老太爺,還不是多虧他的神機妙算,裝死騙過朝廷,我們一家回祖籍服丁憂,我才能離開應天往北平去。”

毋望道,“這麼說路老太爺也知道你是燕王的人?”

路知遙輕輕一笑,擺擺手道,“豈止是我,連我家太爺都是燕王的擁躉,燕王曾拜我祖父為師,不過旁人不知道罷了。”

毋望倚著車門想,大概除了謝家,應天不知有多少人家是燕王的內臣呢,那慎行呢?他會是嗎?因問,“我二哥哥知道嗎?”

路知遙道,“行哥兒是個傻子,他一味地推崇當今皇帝,隻安心做他的太平文官,我瞧他那樣也不好直說,若說了,他牛脾氣上來壞了我的大事。”

毋望怔怔的,想著自己如今境況,茫然的沒了方向,他們爺們兒圖大業,偏要將她牽扯進來。又著惱路知遙,他隻知遵他主子的令,別人對他來說螻蟻似的,當真是心狠意狠的人。便問道,“六叔既要將我送去,那你可認得明月君?”

路知遙蹙眉道,“隻聽過名號,並未見過其人。我原也想問你,你們頭裏可是認識的,否則他如何點名要娶你?”

毋望冷哼道,“這算什麼娶?你既是不認得他,怎麼忍心替他來劫我?萬一他是個眉毛胡子一把的老頭,你就眼看著我跌進火坑裏?”

路知遙抿嘴不語,他也不知如何作答,自己這麼幹是卑鄙了些,說不定好好的女孩兒就給葬送了。可上頭的密令又不得不從,人活在這樣的世上,總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她要恨便恨吧,自己隻有冷了心腸錯到底,否則又能怎麼樣。泄憤的一甩空鞭,漠然道,“咱們一路往北走,途經好幾個州縣,再往前是江寧鎮,先將棉衣和食物準備充足。接下來不是萬不得已便不進內城了,免得多生事端,到濠梁驛歇上一宿,再要休息就要到河間府了。”

毋望黯然道,“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也不會折返送我回家去,隻管走你的便是。”說罷將車門關上退回車廂一角,支起腿,躬身將臉靠在膝蓋上,心裏忽上忽下頗不是滋味。

不知現在家裏亂成什麼樣了,外祖母定是呼天搶地的,上了歲數哪裏經得起這樣的折磨,怕又會作病……還有六兒,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六兒,她是跟著自己才到應天來的,眼下自己一走,她又是個沒眼力見兒的,留她一人在謝府,沒有了照應她怎麼活下去呢?複又想起裴臻,自己雖說很是惦念他,也盼著有朝一日能嫁他,不說風光體麵,至少是光明正大的,不似現在這般偷偷摸摸,倒更像是山賊搶親,或者他也有不得已,不過自己心裏終究不受用。拉過枕頭來狠狠捶了幾下,發泄一通好過了一些,倒頭躺下,失神看著車頂,猛又想起鏡匣小屜子裏的嶽陽璧,後悔沒將它隨身帶著,不知老太太會不會替她收好。這是裴臻送她的東西,若弄丟了不好和人家交代,再轉念一想,丟了也是因他而起,他憑什麼來說嘴。

路知遙一路驅車北上,到了江寧鎮隻給他的愛馬路輕喂了些草料,將毋望安置在客棧裏,他自己到外頭買了兩大包衣裳和一袋子幹糧,因天色尚早,沒過夜結了銀子就又上路了。

毋望有些不解,又沒人在後頭追殺,他這麼謹慎做什麼?是為了早日到北平交差嗎?

路知遙看著她,嘴角噙著笑意,目中卻有憂慮之色,調侃道,“你還不知道自己是香餑餑吧?雖然我不知道你和明月君到底是怎麼回事,從明麵上看,你似乎是他的軟肋,有你在手裏就能治住明月君,所以寧王朱權也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燕王將我擄到北平也是因為這個?”毋望定了定心神道,“他信不過裴公子?”

路知遙愕然道,“裴公子?明月君姓裴嗎?天下除了他近身的人怕是沒人勘得破他的真麵目,你與他淵源頗深啊!想必這會子他那裏接應我們的暗衛也出發了,算下腳程來,差不多到沛縣或濟寧州方能碰上頭,這之前我們還需小心,寧王的朵顏三衛可不好對付,憑我一人之力斷然招架不住。”

毋望點頭道,“那咱們喬裝一下吧,扮成農夫也成。”

路知遙不由失笑,有長成他們這樣的農夫嗎?不看別的,單看一雙手就露餡兒了,卻還忍不住逗她,“那就委屈姑娘做農婦了,不得已時還要做在下的‘賤內’呢。”

毋望聞言窘得滿臉通紅,捂著臉嗔道,“六叔快別取笑我。”

如此的嬌俏模樣路知遙心內惆悵不已,這一路怕難熬得很,少說也有一個多月的朝夕相對,屆時真要將她送給別人,自己這一關還不曉得怎麼過呢。

○六七?臘月夜炊煙

過江寧鎮,行至無為山腳時天已黑了,正值寒冬,山裏更是冷脫了一層皮。路知遙將馬車趕至一個背風的山坳裏,撿了些柴火和幹草,拿火折子引了生起火,又從馬肚子兩側的背袋裏取了陶罐和水囊,架了個三腳支架燒起熱水來。

毋望冷得裹緊了大氅,隻從車窗裏探出個臉,顫巍巍問道,“六叔還會這些?”

路知遙咧嘴一笑道,“我五歲就隨授業師傅進山裏磨煉,待了七八年才出來考會試的,這些生火做飯的事我都會,等下了雪,我再給你逮兔子吃。”抬頭見她小臉凍得紅紅的,忙又取了三個炭來,放到火堆裏點燃了,伸手道,“把那個手爐給我,你也下來烤烤火吧。”

毋望將矮幾上的陶瓷手爐遞給他,心想也該下去舒展舒展經骨了,便提了裙腳跳下車,深吸了兩口氣,對著滿天星鬥大剌剌伸了個懶腰,路知遙看得一愣,這端莊嫻靜的姑娘出了宅門怎麼就成了這樣。毋望看他麵皮抽搐,幹笑了兩聲道,“我原就是這個樣子的,叫六叔見笑了。”

路知遙看她天真爛漫,倒比以往端著架子可愛得多,遂笑道,“不礙的,既出來了便隨意些吧,路上沒有丫頭伺候,所有都要靠你自己呢。”

毋望鋪了塊幹草坐下,接了路知遙給她的手爐暖在懷裏,環顧四周,天地間似有霧氣,樹林子裏光禿禿的,連鳥獸叫聲都沒有,隻有寒風從山頭掠過的嗚咽聲,乍聽之下甚感淒涼。

路知遙把饅頭串在火上烤,稍過了會子有熱乎乎的香味飄出來,毋望是有些餓了,嗅了幾下也覺滿足,又直直盯著看,那饅頭皮被火燙得炸裂翻卷起來,一點點發黃發焦。她以前在北地隻烘過紅薯和玉米,從來不曾烤過饅頭,也從來不曾在野外過過夜,這會子雖冷些,倒也新鮮得緊。

路知遙抬眼看她,暈黃的火光在她秀麗的臉頰上覆了一層淡淡的金黃,平常許是因太過美麗讓人覺得疏離,如今這種涼薄竟蕩然無存了,彎彎的眉,清澈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小巧紅潤的嘴唇,還有銀鼠皮圍脖下露出的纖細的頸子,無一不是動人心魄的。還記得頭回在城外見她,她穿著素服,潔淨得如一株白菊,那時真是驚為天人。回去和母親提了提,結果母親為了斷了他的念想,第二日便去給祿哥兒提親了,想想若他堅持一些,說不定就沒有現在的事了。

毋望見他出神也不知所以,看看陶罐裏的水也滾了,便起身到車上拎了茶壺和杯子過來,才要打水,路知遙忙接了過去,低聲道,“仔細燙著,我來。”

毋望回原地坐下,因腳冷又往火堆前挪了挪,路知遙蓄了杯水給她,從樹枝上拔下饅頭,小心吹了煙灰才遞給她。她接過咬了一口,外頭雖焦,裏麵卻是軟軟的,伴著烘烤特有的煙火味兒,吃口還算不錯。

路知遙看她吃得慢,暗暗擔心她嫌棄,隻好安慰道,“先湊合吧,等往前一些再想法子。”

毋望嗬嗬笑道,“我從前在朵邑沒吃過烤饅頭,很好吃,隻是有一點,下回買饅頭要買有甜味的那種,我愛吃甜食。”

路知遙了然點頭,他是頭回和女孩兒一道出遠門,該備些什麼也不清楚,又想這一路長遠,怎麼沒想到給她放些點心在車上呢,便道,“你再忍耐幾日,等到了采石驛,咱們進城置辦些零嘴,省得你路上沒趣兒。”

毋望低低嗯了聲,提了茶壺給各自杯裏添了水,靠著一邊山石道,“你做什麼要去投奔燕王呢?你瞧你新官才上任,日後必定有大好的前程,何苦要涉險圖謀什麼大業,就是助燕王登了基又如何?你們還是人臣,萬一同洪武年間的那些功臣一般逃不過皇帝網羅來的罪名,那到最後豈不可悲?”

路知遙的目光越過火堆往遠處眺望,喟歎道,“你是姑娘家,不知道爺們兒的雄心壯誌,這一輩子隻求轟轟烈烈,就是死了也值得。”又自嘲道,“我這人天生的反骨,像前幾日叫我在大理寺的衙門裏整理卷宗,那無疑是要了我的命了,虧得朝廷廢三公三孤,才讓我祖父下了決心,否則我這會子還困在那裏呢。”

毋望的臉被火烘得發燙,她反手拿手背掖了掖,再瞧身上這套女裝過於華貴,路上行動不方便,想了想道,“等前頭有了集市再買兩套男裝吧,這樣省些麻煩,若你趕車累了我好替你。”

路知遙驚訝道,“你會趕馬車嗎?”

“馬車和牛車應該……好像是差不多的。”罷毋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道,“我會趕牛車。”

路知遙聽後不客氣地大笑起來,邊笑邊道,“姑娘真是神人,我的馬可不是牛,不過認真論起來,趕馬車和趕牛車應該是大同小異的。我沒趕過牛車,所以並不十分清楚,隻是你認得往北平的路嗎?”

毋望又呆了呆,她真是不認得路,不過看路知遙的老練樣子八成是去過北平的,既然他去過,那路輕定也是去過的。指了指低頭吃幹草的馬道,“不是還有路輕嗎?老馬識途,它知道怎麼走就成了。”

路知遙眯了眯眼,看她的眼神又多了些什麼,沉默半晌才道,“你在北地吃過很多苦嗎?”

毋望回憶起在朵邑的歲月,臉上忽而憂傷忽而愉悅,喃喃道,“你若被發配過,就知道這世上沒有吃不了的苦了。才到北地那會子差點就要往臉上烙字了,還好我叔叔的舊友及時贖了我們,我們就出了奴隸營,輾轉到了個叫饅頭村的地方落腳,在那裏有時候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不過那會子還小,我和叔叔家的哥兒整日混在野地裏挖紅薯,還學會了在雪地裏抓雀兒……”說著想起章程和文俊來,不知他們如今過得怎麼樣了,這趟去北平若能見到沛哥兒就好了,隻怕裴臻已經將他送去拜師了,未必還能見上一麵。

路知遙拿樹枝撥了撥火,發配充軍就那些事兒,不過落到她這麼個玉雕似的人兒身上就極其的悲慘了,所幸尚未趕到奴隸集市上賣去,否則單憑她這張臉也足以大事不妙了。

毋望見天色也不早了,開始為就寢的問題苦惱,自己肯定是睡馬車裏的,那他怎麼辦?這樣冷的天睡在外頭會不會凍死啊?雖然他不算是好人,但總不能讓他看不見明天的太陽吧。她揉揉坐得有些發麻的腿,蹦跳著進車裏拉出一條棉被來,抱到他麵前道,“這個給你,車裏有披風和棉衣,我蓋那些就成了。”

路知遙怔忡道,“我一個爺們兒露天睡也沒什麼,你拿回去自己蓋吧。”

毋望噘噘嘴,心道,爺們兒不是人嗎?就不怕冷?這種寒冬臘月,還是在山裏,後半夜還不知怎麼熬呢?也不管他說什麼了,隻顧把被子扔給他,轉身又到附近拾柴。等拾夠一捆回來,路知遙已經給路輕卸了套,放它自由吃草,並將車廂拉到緊貼崖壁的地方,自己拿幹草鋪了一人長的墊子,被子齊整放在上頭,接過她手裏的柴道,“野外不比家裏,這幾日洗不了澡,那陶罐裏還有些熱水,你將就洗洗臉吧,還有就是……那個……方便別走太遠,怕不安全。”

毋望臉直紅到脖子根去,咕噥道,“知道了,什麼都吩咐,婆婆媽媽的。”

路知遙也甚尷尬,作勢清清嗓子道,“這荒山野嶺的,我不過怕你有危險罷了。天色也不早了,姑娘上車安置吧。”

毋望搖搖晃晃往車上爬,上了車又別扭道,“六叔,我還沒洗臉。”

路知遙有一瞬覺得她在跟自己撒嬌,心裏不由怦怦直跳,也不敢正眼看她,隻道,“我絞了帕子給你,你別下來了。”

毋望悶悶應了聲,哀歎著這怎麼弄成了這樣,她和路知遙不算太熟,往後的一兩個月竟要朝夕相對,這可怎麼好

路知遙把蘸了熱水的綿帕給她,回到火堆旁重又換了手爐裏的炭,隔著車門道,“晚上冷,你把爐子抱在懷裏睡吧。”裏頭噯了聲,伸出一隻手來——那是怎樣的一隻手啊?手指修長,精致如玉一般,指甲在火光下散發著溫潤的光澤,讓他想起鬆竹寺裏白衣觀音那隻托淨瓶的手來,不覺看癡了神。

毋望等了會接不著手爐,手又劃拉兩下,探出頭道,“六叔,怎麼了?”

這六叔叫得路知遙定了定神,把手爐交給她,垂眼道,“姑娘晚上若有事便叫我。”

毋望道好,又笑道,“叫我春君就是了,往後一路上還要仰仗六叔護我周全,太見外了倒不好。”

路知遙點點頭,啟唇道,“睡吧。”轉身往火堆走去,待聽得關門聲心裏才略平穩些。

卸了佩劍,倒頭胡亂睡下,路輕在附近轉悠,時不時來嗅嗅他的臉,路知遙煩躁地隔開它,過了一會又來了,他無奈地拍拍馬臉道,“好小子,你可是冷嗎?冷就在這兒烤火吧,明兒跑起來就暖和了。”頓了頓又道,“明兒仔細些,跑得穩穩的,別顛著她。”

路輕也不知聽明白沒有,反正是轉到別處吃草去了,路知遙蓋好被子,隱約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才想起來這被子原是她蓋過的,心頭莫名的慌亂起來,茫然看著夜幕苦笑,路六爺啊,你不是片葉不沾身的嗎?如今成了這樣,你也有今日啊。

○六八?瓊脂白玉指

毋望這一夜睡得很不好,雖有幔子擋著,冷風還是呼呼的灌進來,手腳凍得幾乎沒了知覺,讓她想起了當年流放途中的悲慘歲月。手爐早就沒了熱度,扔到一邊去脫了襪子把腳捧在手裏使勁兒搓,搓完一個再換一個,還是冷啊!天怎麼還不亮?也不知現在幾更,到底還要熬多久呢?

推開車窗看,路知遙麵前的火早滅了,他不停的翻身,想來睡得也不踏實。毋望啞著嗓子小聲喊,“六叔,你醒著嗎?”

路知遙掀了被子坐起來,“怎麼了?”

毋望看他滿臉倦容忍不住想笑,到底是大家子的公子,養尊處優的長在富貴人家,就算小時學藝吃過苦,未必大冷天的露宿過,現下怎麼樣呢,一頭亂發,兩個黑眼圈,路六爺可能這輩子都沒這麼狼狽過。

路知遙擺擺頭道,“可是冷嗎?”

毋望打個寒戰嗯了聲,那邊嘟囔道,“我也冷,還很餓,真不是人過的日子。”說完搖頭站起來生火,等火燒旺了招呼她下來,自己提了陶罐去河邊打水。

毋望忙穿了鞋襪下地,哆嗦著烤了會子火,漸漸有了些暖意,便到幹糧袋子裏翻吃食,找來找去隻有饅頭。又到另一邊找,驚訝地發現竟然有一小袋麵粉,頓時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

路知遙回來時見她正提著布袋張望,便道,“別站著了,下麵吃吧。”

毋望奇道,“還有麵嗎?我怎麼沒找到?”

路知遙聞言也去翻找,結果一無所獲,看著那袋麵粉咬牙切齒咒罵那個麵店的老板,他要麵條,那老板竟給他麵粉,如今怎麼辦?吃糨糊嗎?

毋望卷了袖子淨手,笑道,“不礙的,吃揪麵片吧。”

取了熱水麻利地開始和麵,不多時麵團成了型,又揉了會子,一點一點揪了下進開水裏。麵片出鍋後又遇到了新難題,沒有佐料,隻有上次吃剩的一錢胡椒,不管不顧地加進去,許是餓夠了,兩人吃得也很暢快。

填飽了肚子稍歇了片刻,東方漸漸發白,路知遙收拾了東西喚回路輕,重又套馬繼續上路,暗忖沒想到不投宿竟這麼麻煩,自己是男人倒還能咬牙挺住,她怎麼好?女孩兒家也跟他風餐露宿嗎?沒得到了北平隻剩一把骨頭,到時候怎麼同人家交代?或者找家客棧住下來,等明月君的人來接應了再出發……萬一沒等來明月暗衛,等來了朵顏三衛怎麼辦?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回頭從小窗裏看她,她正拿簪子挽頭發,試了幾次都不甚滿意,最後把簪子收了起來,攏起頭發隨意用手絹紮了個辮子。太陽從偏窗裏照進來,照亮了她的半邊臉,她換了個位置,歪在枕頭上打起了盹兒。路知遙的嘴角揚起來,這樣的寧靜美好,世上的爭鬥在她麵前都顯得醜惡,有一瞬間他竟想調轉馬頭帶她去天涯海角,不過隻一瞬罷了,又對自己的想法嗤之以鼻,大丈夫當戎馬一生,糾纏在這些兒女情長裏豈不沒出息?響鞭一甩,直把這些念頭甩到九霄雲外去,剛才的舉棋不定也沒有了,加快了速度前行,暗念著,快到北平吧,將她送到明月先生手裏一切就都好了,他也會恢複正常了,快些吧……

到采石驛還有好幾天的路程,中途路過一個叫流水鎮的地方,兩人一馬逗留了小半日,采買了一床被子,兩套男裝,還零零散散稱了兩斤糕點和蜜餞。路家六爺想得比較周到,另外拎了一袋核桃粉和黑芝麻粉,打算長途旅程中給姑娘增加些營養。

毋望猶記得那碗胡椒麵片害她很不雅地打了好幾個噴嚏,忙不迭提醒路知遙道,“六叔,別忘了買鹽。”自己縮在馬車裏換了男裝,戴上皂條軟巾,複又整了整衣冠,穿了皂靴,下車背著手溜達了一圈。

路知遙斜眼看她,心道,神天菩薩,生員衫都穿得這麼好看,嘴裏卻譏嘲道,“真女氣還是回車上去吧。”

毋望不以為然地哼了哼,踱到一個鏡攤前挑了麵菱花鏡,要付錢時發覺路知遙沒跟上。回頭看,那頎長的身影流連在荷包攤子前,微低著頭,水貂的皮領子襯得他愈發神姿秀朗,捏著一個粉色的荷包匆匆付了銀子,抬頭尋她,見她看著自己便局促起來,忙將荷包塞進袖袋裏,快步趕上來道,“可看上什麼?”

毋望指著鏡子道,“要這個。”

路知遙點頭付了錢,看看天色道,“耽擱有時候了,趕路吧。”

兩人複又北上,毋望蓋著兩床被子暖和非常。有了閑情逸致和路知遙聊天,敲敲車門道,“你才剛給誰買的荷包?我瞧著是女孩兒用的,可是買給六嬸子的?”

路知遙窘得麵紅耳赤,他也不知自己中了什麼邪,一個大男人買荷包做什麼?送人……送誰呢?除了她也沒旁人可送了,可是又送不得,本就不該買的。霎時懊惱不已,結巴道,“我是……是買給我侄女兒的,哪裏來的六嬸子。”

這路知遙最近愈發怪異了,說話還結巴,怎麼像慎行似的?算算他和慎行是一樣年紀,比裴臻小三歲,人家臻大爺十八歲就娶大奶奶了,他們怎麼都沒動靜?慎行她是知道的,因該是為了她,如今她莫名其妙被人下了聘劫走了,他等無可等,八成也死了心了。二舅母定是最高興的,想到這裏不禁歎了口氣,慎行年下要去北平上任,那會子正是風雲變幻的當口,他又是個認死理的,恐要吃虧,所幸有路知遙在,他也不會坐看他侄兒出事吧。心裏思量,便小心問道,“六叔到燕王那裏可有官職?”

路知遙道,“先在燕王府左護衛指揮張玉手下做副將,等將來立了軍功才有提拔。”

聽這官職也不比六品的同知高,毋望憂心忡忡道,“這麼說來你也護不了我二哥哥嗎?萬一燕王起事,必定斬殺順天府衙內官員,好叫自己無後顧之憂,慎行也在列啊。”

路知遙緘默一會兒道,“不是有明月君嗎?他是你夫君,這個妻舅他不救誰救?”

毋望嘟著嘴反駁道,“什麼夫君?偷偷摸摸還不如娶個妾,縱是到了北平我也不與他同一個屋簷下待著的。”

路知遙腦中似有千軍萬馬呼嘯而過,脫口問道,“真的嗎?你說的可當真?”

毋望聽他聲音裏壓抑不住的喜悅,又惱他助紂為虐,這會子葫蘆裏不知又賣什麼藥,遂道,“六叔也不希望我嫁他嗎?那你頭裏做什麼替他劫我?”

路知遙被他說得一噎,心頭頗不好受,隻得道,“我忠君之事,也是無可奈何,沒有我,自然還有其他人,你想被那些莽漢扔在馬背上沒日沒夜地跑嗎?”

毋望抿嘴不語,心下暗道說得也是,與其被別人劫持,不如落到他手裏方還好些,這幾日他對她也頗多照顧,細想來也並不十分怨他,隻不過有時候會對他發些牢騷罷了。

愣愣看著窗外出了會兒神,中午在流水鎮吃的東西好像消化得差不多了,看著那包糕點蜜餞流哈喇子,便挪到矮幾前拔了蜜餞罐子的蓋兒,探手進去抓了兩顆出來,一嚐之下美味無比,就像在這漫漫旅程中遇見了大驚喜,心情也跟著好許多。撩了門上的簾子,從小窗口伸手出去,一麵道,“六叔快嚐。”

路知遙騰不出空,隻得直接就著她的手吃,其實他不愛吃甜食,隻是那纖纖素指嫩如蔥白,襯得那蜜餞格外叫人有食欲。他糊裏糊塗想起“腕白膚紅玉筍芽”來,覺得這句用來形容她再貼切不過了。

那隻手不斷變換蜜餞的種類,路知遙吃得小心翼翼,又一顆醃漬楊梅遞出來,他看著那瓊脂白玉指,心裏生出一種渴望來,不假思索便將那楊梅連同指尖一齊含進了口裏……

毋望猛然一驚,忙縮回手,盯著兩根手指心跳如雷,咬著了?也不疼,隻感覺到一片柔軟,那定是舔著了。她捂著發燙的臉懊喪不已,怪自大意,似乎和他太親近了些,一路福禍相依忘了他是個爺們兒,雖沾著親,到底十萬八千裏,這會子怎麼辦?太尷尬了。

路知遙心頭苦澀一片,那隻手再沒伸出來,她大概是生氣了,車廂裏悄無聲息,他不由回頭看,車門小窗上的簾子也拉得嚴嚴實實的。他深吸了口氣,不能叫她看出自己是存心的,否則接下來斷不好相處,頓了頓幹笑一聲道,“春兒,你的手不及蜜餞好吃,頭裏洗過沒有?”

毋望不服氣道,“我才剛擦過的,你吃了那些,到這時方想起來問我可淨手?”嘴裏說著,暗自鬆懈了下來,慎行說過他為人是不羈,想必剛才的事他也未曾放在心上,她若耿耿於懷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似的,隻往後多留意便是。

路知遙咳嗽了下,道,“可還有茶?甜得剌嗓子。”

毋望將藤編保溫墩子裏的茶壺拎起來,看還是燙的,倒在杯子裏開門送出去。路知遙接過喝了兩口,眯眼看天色,喃喃道,“要快些趕才是,瞧這陣勢一兩天內怕要下雪,若趕不上到下一個鎮子,這情形在野外可大大的不妙。”

○六九?錦被冬寒夜

流水鎮出來跑了兩日,到了一個叫六裏灣的地方,已屬徽州境內,大地廣袤無垠,一路走來像到了另一個世界,四野毫無人煙。

路知遙預測天氣的精準程度足以叫人咋舌,果然不出兩日,天漸漸暗下來時開始下雪。兩人束手無策,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別說驛館,就連個尋常人家都沒有,往前行至少還要一日路程方出這片平原,退回流水鎮也不能夠,隻好頂著風雪又走了七八裏地,看見一棵有了歲數的側柏樹,枝幹粗壯足需兩人合抱,路知遙勒停了馬車道,“今晚隻好在這裏歇了,再往前也是一樣,雪下得愈發大了,有這棵樹還好擋上一擋。”

幸而車廂後頭備了草料,先把路輕喂抱,又慌忙拾柴想生火,無奈風雪太大,根本沒法子點燃。毋望愁眉苦臉地下車打探地形,幾丈開外有一片小樹林,再遠處一馬平川,看都看不到頭,這雪下得密密匝匝,根本沒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今晚怎麼過?若雪下不停,明兒又怎麼過?

路知遙道,“你上車去,外頭冷,仔細弄濕了衣裳更麻煩。”

毋望點頭趴在窗口往外看,見他幾個起落躍進林子裏,揮劍砍倒四棵腕子粗細的小樹,修了枝條拖回來,一頭搭在馬車頂上,一頭連著側柏樹,用樹上的荊條纏繞,極快地搭了個棚子出來。毋望愕然看著,心道,他若能在這雪地裏睡一夜,那就肯定是大俠極的人物了,雖然前兩日有了被子睡得還不差,到底天氣不像今夜這麼惡劣,萬一他凍死了,明早豈不要她收屍嗎?正惶恐之際,那路六爺將路輕牽進了棚子裏,又開了車門拉出他的被褥搭在馬背上,一一細察看過後拍了頭上身上的雪,脫下外衫爬進車裏,和毋望大眼瞪小眼地對看著,停了會子露齒一笑道,“對不住,今晚要和姑娘同床共枕了,我的棉被給馬蓋了,這樣大的雪也不好在外頭睡,姑娘要是真狠得下心,那我就睡馬車底下去。”毋望囁嚅了半晌,憋得臉紅脖子粗的,思來想去也沒有別的辦法,車外寒風呼嘯,總不好真的把他推出去吧。車內空間也有限,他一進來就擠得慌,難免有肢體碰觸,孤男寡女睡在一起?毋望再一想驚得魂飛魄散,顫聲道,“這不太好吧?”

路知遙麵上也不自然,支吾了會子,咬牙披上大氅,推開車門就要往下跳,毋望皺眉拉了他一把,道,“出去隻有凍死的命,還是睡車裏吧,我相信六叔是正人君子。”

路知遙點點頭道,“你放心,我……絕不動你。”

毋望羞愧不已,這種情況下也沒法子,心想將就一晚吧,大不了一夜不睡,反正她白天睡得夠夠的了。回身拿了點心出來,好在水是溫的,兩人勉強吃了些,車裏也不好點蠟燭,草草收拾了和衣躺下。毋望暗暗歎口氣,因被子也足夠大,這下真是一床被子兩人蓋了。耳邊還有他綿長的呼吸,一聲聲的幾乎刺破她的耳膜,急忙翻身背對他,心緊張得突突直跳。

路知遙覺得自己在受酷刑,他這人雖自製力很好,卻也是個正常的男人,旁邊躺著這麼個絕代佳人,他還能規規矩矩地挺屍,要是被他那群狐朋狗友知道了,不知怎麼笑話他呢!他也很衝動啊,就是抱一抱也是好的,心裏叫囂著,腦子卻是清醒的,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若是起了那種邪念,要收手是做不到的,隻有忍著了。為什麼總有似有若無的幽香鑽進他的鼻子裏來?攪得他心煩意亂……微微轉過頭看她,她柔軟的秀發淩亂地鋪滿整個枕頭,就像盛放的大麗花,那香味似乎就是從她發梢傳來的。他又深吸一口,手指蠢蠢欲動,碰一下那頭發應該沒事吧……忽然又醒了醒神,攥緊了拳頭,他不能做那種禽獸不如的事,轉個身,不看不想就好了,她已經配了人家,還是那個名滿天下的明月先生,如今怎樣都枉然,喜歡她便保全她吧。

掙紮了一陣子,日裏太累,後來迷迷糊糊便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蒙矓中聽見細微的哢哢聲,被子也一抽一抽的,有冷風直鑽進來。他心下疑惑,支起身子看,旁邊的人整個縮進被褥下蜷成了小小的一團,一麵還在不停發抖,大概是冷得厲害,女孩兒家果然極怕冷。他推了窗看,雪還在下,大地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再看路輕,好在有樹和棚子擋著,又給它蓋了被子,倒沒有凍壞,若是馬再有個好歹,那在這冰天雪地裏想走出這片平原是絕不能夠的了。伸手掀了被角,就著外頭的雪反射的光,隱隱看見她煞白著臉,牙關凍得直打戰,他嚇了一跳,忙探她額頭,還好不曾發燒,不過這樣下去恐也不妙,輕輕推了她一下道,“春君,可還好?”

毋望又冷又困,勉強睜了眼睛喃喃道,“我很冷。”

路知遙將包袱裏的所有衣物統統翻了出來,一件件全壓在她被麵上,欲言又止道,“你可介意我抱你?”

毋望神誌昏沉,隻嗯了聲,再無聲息。

路知遙猶豫了一下,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萬一發起了燒,這樣的環境裏走不出去又沒有藥,豈不要出人命嗎,心一橫,索性脫了大氅躺下,一把將她拖進了懷裏密密摟住——她簡直就是冰做的,一絲兒熱氣都沒有,他也被她凍得哆嗦一下。

她的額抵在他脖頸間,兩人靠得那樣近,幾乎呼吸連著呼吸,路知遙心跳得快要蹦出腔子來,忍不住一陣心猿意馬。她好像有些糊塗,半夢半醒間感覺到熱源很本能地貼上來,冰冷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兩條腿慢慢糾纏上他。路知遙叫苦不迭,腦中轟然一片。他心裏哀嚎,這是造的什麼孽,莫非是禁欲太久了?轉念又想,不論哪個男人遇到這種情況都會有反應吧?他雖放浪,到底不下流,她渾渾噩噩,自己是清明的,若乘人之危做出了渾賬事來便不是人了。又使了力將她翻轉過去,如此她的背貼緊他的胸膛,暖和得更快一些……很快他發現這不是個好決定,或許她是晤暖了,這可苦了自己。

毋望這一覺睡得酣暢,既溫暖又安心,全然忘了已經不在謝府,半閉著眼睛叫了聲翠屏,突覺脖子下有東西動了動,忙睜開眼,赫然發現自己竟在路知遙懷裏,還狀似親昵地枕著他的胳膊,嚇得她尖叫一聲,一骨碌兒坐起來,瞠目結舌地瞪著他,顫手指著他道,“你、你、你……”

路知遙睡眼惺忪,齜牙咧嘴地收回了發麻的手臂,淡淡道,“喊什麼,你昨兒晚上直往我懷裏鑽,我攔也攔不住。”

毋望頗懊惱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真是個沒骨氣的,好好的怎麼湊到人家身邊去了,別扭地笑了笑道,“對不住,想是睡懵了。”

路知遙無所謂地揮了揮手,心裏暗笑兩聲,這會子盡情裝大度吧,昨兒晚上日子真是不好過。

毋望對路知遙的人品讚歎不已,心道果然君子,沒有趁機占她便宜,如此高風亮節值得稱道,背身拿篦子篦順了頭發,在頭頂挽個髻,重又戴上皂條軟巾,推了邊窗向外看,風雪停了,滿世界的銀裝素裹,真想在雪地裏跑上一跑,便推了車門,一撩袍子打算下車。那廂路知遙道,“鞋若濕了沒替換,回頭身上穿著生員衫,腳上穿繡花鞋嗎?”

毋望嘟了嘟嘴,看他躍下馬車,神清氣爽地蹦躂兩下,又朝路輕走去,拍拍馬頭,複喂了些草料,僻出一片地麵來,從車底抽出柴火架好,衝毋望道,“你在車裏等著,雪不深,正適合抓野兔子,柴省著些用也夠了,等我回來再生火不遲。”

毋望應了,見他在林子裏兜兜轉轉,一會兒像是發現了腳印,提著劍直往前追去,寶藍色的大氅飛揚起來,極快地掠過雪麵,竟似在飛一般,愈行愈遠,最後完全消失在視野裏了。

她一人待著著實沒趣兒,於是換了繡花鞋跳下車,看了看路輕,在它不遠處將雪推成一堆,原想照著它的樣子堆匹站立的馬,後來想想有技術性難題就放棄了,改堆一匹臥馬,和路輕商量了半天想叫它坐下,不知是她缺乏和馬溝通的經驗還是這馬怕生,反正根本就不理她。沒法子隻好胡亂堆個底座,手腳凍得發僵也顧不上,趁著玩興正濃堆出個大大的馬頭來,細細雕琢了,猛看去有七八分相似,捂嘴笑了一陣,又在邊上堆了個人形,對路輕道,“你瞧瞧,一個是你,一個是我,可還像嗎?”

“怎麼下來了?”路知遙悄無聲息突然出現,手裏拎了隻剝皮洗淨的兔子,看了看她腳上道,“鞋濕了沒?”

毋望退了兩步訕笑道,“我沒穿皂靴。”說著方覺腳趾已然沒了知覺,慌忙爬上車脫了鞋襪。這時外頭有嗶啵之聲傳來,煙霧升騰飄散,隻聽得路知遙嘀咕“怎麼點不著”,然後一陣咳嗽便再無聲息,毋望從窗口望去,路六爺竟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七○?狹逢朵顏衛

一個暈倒的男人究竟有多重,隻有搬過的人才知道啊!

毋望將他安置到車上時累得大汗淋漓,撫胸喘了半晌,解了他的大氅,一探額頭燙得火爐一般,想是這幾日極累,昨兒又冒著風雪搭棚子受了涼。她鼻子有些發酸,這人真是的,病著也不說,還出去逮兔子,這會子怎麼好,這不毛之地荒無人煙,哪裏來的大夫和草藥治他呢?任他這麼下去怕會燒死……毋望平了平心緒,拿被子裹緊他,跳下車去生火,扒了雪放在陶罐裏加熱,心想先給他喝些熱的,看情形再說。

拿藤蔓將那兔子穿了掛在車後,牽了路輕套好車,準備妥帖時水也燒開了,把茶壺蓄滿了倒了杯熱茶喂他,他牙關緊閉燒得滿臉通紅,怎麼也喂不進去,毋望坐在他身旁手足無措,哭的鼻涕一把眼淚一把,隻覺天要塌了似的。

哭了會子想起沛哥兒小時候染了傷寒,嬸子日日拿熱水給他擦身子,擦過燒就退一些,眼下死馬當活馬醫吧,顧不得什麼男女有別了,救命要緊。忙跳下車打了熱水來,三下兩下卸了他的腰帶,解了常服的團領,脫到中衣時有點下不去手,昨兒晚上往人家懷裏鑽,今兒又脫爺們兒衣裳,她都成了什麼人了?她大大吸口氣,抬手往自己腦袋上敲兩下,別猶豫了,在饅頭村那會兒莊稼漢們下地插秧都是光膀子的,又不是沒見過,在應天待了幾天反倒矯情了,動手罷。卷起袖子,心一橫,一對對帶子麻溜解開,路同知這下是袒胸露腹了,瞄了兩眼,身材不錯,結實精壯沒有贅肉……毋望臉一紅,解嘲地傻笑幾聲,擰了熱氣騰騰的帕子,不管不顧地下了狠手猛擦,一來二去的生生把路知遙疼醒過來,有氣無力道,“姑娘天生神力,路某佩服。”

毋望來不及害臊,眼淚汪汪道,“六叔你醒了?可受用些了?”

路知遙點頭道,“略好了些,快趕路吧,再耽擱不得。”說著便要坐起來。

毋望將他按倒下,替他合了衣裳拿被子蓋嚴實,道,“你快些養著,我來趕車,沒得受了風愈發厲害,等到了前頭鎮子便找大夫給你治,你先撐著吧。”語畢披了她的織錦銀鼠皮披風出去,將車門關緊,對路輕道,“好孩子,往北走,救你主子要緊。”

那路輕這回明白了,嘶鳴一聲,甩開蹄子發足狂奔開去。毋望凍得臉發僵,耳邊北風呼嘯而過,眼睛睜不開隻好眯著,這才知道路知遙這五六日受的什麼罪,難為他沒叫苦,到底是爺們兒。

太陽升起來了,溫度並未見高,拉韁繩的手疼得直哆嗦,咬牙挨到晌午終於上了大道。毋望勒馬停車看他,他仍舊昏沉沉的,臉色潮紅,嘴唇都幹涸起了皮,忙叫醒他喂了水,安頓好他回身馭馬繼續北行。又走了二十幾裏地漸漸有了人家,找人問了路,傍晚時分進了鎮子,行至一家客棧門前停下。

毋望才下車,裏頭的小二迎上來,點頭哈腰道,“客官一路辛苦,可是住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