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白冬塞陌,刀劍情柔(2 / 3)

毋望道,“車裏有位病人,勞你著人扶他進房,再打發人請了郎中來,還有我的馬要喂上等的草料,喂得夠夠的。”

那小二諾諾稱是,招呼了人連背帶抬地將路知遙弄進了二樓廂房裏,毋望到櫃上找著掌櫃,拱手道,“請另辟一間上房與在下。”

掌櫃上了些歲數,顫巍巍地作揖道,“對不住您了,今兒住店的客人多,這會子客房都滿了,實在沒有多餘的上房了,隻能請兩位爺擠擠,那是個雙間兒,兩張床的,都是爺們兒也不礙的。”

毋望無奈點頭,押了銀子,隨口問道,“這鎮子這樣小,哪裏來這麼多的客人?”

那掌櫃撓頭道,“來了十幾個關外客,嘰裏呱啦說口蒙古話,所幸裏頭有個會說漢話的,否則這買賣是做不成的。”

毋望心頭一驚,寧王屯兵大寧,他手下的朵顏三衛就是蒙古人,莫非這麼快便追來了?心思飛轉,勉強笑了笑道,“這小地方竟還有蒙古人?都是些做什麼的?”

那掌櫃道,“好像是些馬販子,各個高頭大馬的。”

毋望倒吸口涼氣,暗道果然不錯,來得真快,路知遙如今病得這樣,比腳程定是跑不過的,一動不如一靜,隻好看情況再作計較。便對掌櫃道,“家叔病篤,勞你叫人把飯菜送進房裏來。”

掌櫃道是,又道,“夥計已經去請大夫了,過會子就到,等抓了藥熬好了給大爺送去。”

毋望拱手道,“多謝!”轉身才要上樓,樓梯上下來一群彪形大漢,穿長袍圍腰、牛皮靴子,腰間配彎刀和火鐮,赫赫揚揚十幾人,落腳卻極輕,木製的樓梯沒有震天的腳步聲,景象甚是詭異。毋望微側過身,為首的男子帶著狐皮的暖帽,身量雖高,卻是中原人的相貌,冷酷的麵孔,劍眉下的一雙眼深沉得如化不開的墨,與她錯身而過時隻一瞥,便讓她通體生寒。她往後退了退,給他們讓了道,強作鎮定往樓上去,剛走了兩步,身後突然有人大喝一聲道,“劉春君!”

不能遲疑,不能回頭,腳下更不能虛晃。毋望充耳不聞隻管上樓,拳頭緊握著,指甲插進肉裏去也渾然不覺,來人是朵顏三衛無疑,現下要想脫身之計才成,既喊她名字以作試探,那這幫人定是盯上她了。

那群蒙古人手都放到了刀鞘上,為首那人卻一揮手,眾人會意,紛紛圍坐到大堂裏的八仙桌旁,那領頭人又道,“公子且慢!”

毋望沉痛一歎,站定了腳緩緩轉身,狀似平靜道,“兄台可是叫在下?”

那人微眯著眼眄視她,不緊不慢道,“閣下同我的一位故友甚像,敢問閣下從何處而來?”

那眼神竟似要將她渾身看出窟窿來,毋望腿裏發虛,麵上強笑道,“想是先生認錯了,在下與家叔從應天府而來……”

“往何處去?”那人語氣咄咄逼人,抬腿上前了幾步。

毋望心頭猛一撞,沉聲道,“往商唐州去。閣下這是在盤問在下?”

那人忽一笑,那邊的蒙古人如數站了起來,毋望暗道不好,莫非哪裏出了岔子嗎?便蹙眉望著那群人。領頭的篤悠悠道,“閣下到商唐州是走親還是訪友?咱們兄弟也要往北平去,你我同行如何?”

毋望幾乎要抵擋不住了,心道這回怕是逃不脫了,這人定是個大將,這樣的難對付。正躊躇不知如何應對時,身後人在她手上握了下,她回頭,原來是路知遙,他的臉色微紅,想來燒還未退,一手撐扶在她肩上,似乎將所有的份量都壓到了她身上,她咬牙挺住,他麵上言笑吟吟,隻道,“怕是不成,在下叔侄往商唐府衙有公事要辦,與閣下同路多有不便,隻好辜負先生美意了。”

那人目光落到他腰間的大理寺腰牌上,略一思量,淡笑著抱拳道,“那便可惜了,既這麼的,相請不如偶遇,在下做東,請兩位略飲一杯如何?倘或看得起在下,也好交個朋友。”

恰巧此時店內夥計領了郎中前來,路知遙無奈道,“對不住了,今兒在下抱恙,精神頭也不濟,待明日再同閣下賠罪,屆時暢飲無妨。”

那人倒也大度,抬手比個“請”的姿勢,自己回身落座了。

毋望鬆口氣,扶著路知遙進房,請郎中把了脈,在一旁搓手問道,“不知家叔病況怎樣?”

那郎中道,“並無大礙,受了風寒,吃兩劑藥,好好睡上一覺便可大安了。”

因開了方子,毋望付了診金,著夥計跟大夫去抓藥,自己倒了水給路知遙喝,一麵將火盆裏的炭攏了攏。路知遙喘了喘吩咐道,“若沒有必要別出屋子去,那幫人絕沒有輕易放手的道理,你可仔細了,必定還要借故來探虛實。”

毋望道,“他們既生疑,為何不直接捉了咱們?”

路知遙咳嗽兩聲道,“他們來得這樣快,想是燕王身邊有內應,所幸他們不知帶你出來的人是什麼身份,我才剛亮了腰牌,那人也有顧忌。畢竟我是朝廷命官,若有閃失,上頭查下來定要有牽連,藩王親兵無詔令擅自入關那可是重罪,莫說他們,就連他們的主子也逃不脫幹係,他們不敢擔這個風險……這地方無人駐守,十裏開外才有和州駐軍,要想調兵是不成了,明日一早咱們就動身。”

毋望憂道,“那你的身子怎麼辦,還未調理好便走可使得?”

路知遙促狹道,“路上你再替我擦身子便成了。”

毋望臉色嫣紅,別過身不再看他,路知遙心裏一暖,見她不反駁,像小媳婦似的低頭害臊,便滿腔的柔情蜜意皆湧了上來,溫聲道,“我心裏後悔,不想送你到北平去了。”

毋望怔怔的看他,他苦笑了一下,好多話說不出口來,隻好去拉她的手,一根根手指摩挲,滿麵的哀戚之色。

毋望全當他是病糊塗了,將他的手放進被子裏,又替他掖好被角,輕聲道,“你歇會子,藥來了我再叫你。”回身微揭了窗戶朝下看,大堂裏的蒙古人推杯換盞,那領頭的不與他們糾纏,隻顧獨個兒自斟自飲,突然抬眼往她這裏掃來,毋望一驚,疾閃到一邊,嚇得直拍胸口,屏息再探,那人竟已離席,整了整腰間玉帶,直往樓上而來……

○七一?日月雙飛箭

那人上樓未在他們門前停留,匆匆便拐了彎,進了天井對麵的上房。

夥計送了飯菜和煎好的藥來,毋望也不知哪裏學來的常識,拔了髻上的銀釵放進湯藥裏試了試。然後才放心將路知遙扶起來,讓他靠在肩頭,一點點喂他喝盡,忙又從紅棗蓮子裏挑了顆紅棗塞進他嘴裏,拿手絹細心擦盡了他唇上殘留的藥漬,輕輕放他躺下,重掖好被子,想同他說話卻怕打擾了他,隻得在他床沿坐下,時時給他換額上的冷帕子,一麵不由癡癡看他。

路知遙閉著眼,睫毛長長的遮蓋住眼睛,高挺的鼻梁,微顯涼薄的嘴唇,實在是個很好看的男人。頭一回見他時覺得他長得像裴臻,現在細看又覺得不像了,裴臻眉眼裏透出股子妖媚的味道,醇黑的眼,粉紅的唇,襯著雪白的皮膚,臉上的顏色直撞進人的魂靈裏來。路知遙不一樣,那張臉溫和正派,看著就像好人,或許是練武的緣故,膚色微黑,隱約透出剛毅的氣魄,有時候嘴上壞,卻也不惹人討厭,不像裴臻,行事為人就像隻狐狸,詭計多端的樣子,叫人生氣又無可奈何……毋望愣愣出神,不知他在做什麼,可知道她這裏要出事了?人家大老遠地從關外都趕來了,他那裏卻紋絲不動,也不知到底可曾派人來接應他們。若是沒有,恐怕他們就是落到蒙古人手裏,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睛吧,他要成大業就要讓自己沒有弱點,說不定他正盼著蒙古人收拾了她,省得自己動手呢,愈想心裏愈不是滋味,嘟著嘴生起悶氣來,和自己較了會子勁,肚子也咕咕叫起來,嚐了一口,雞湯也不燙了,便盛出一碗來,推了路知遙道,“六叔,起來吃些東西吧。”

路知遙微擺了擺手,側過頭又昏昏欲睡,毋望也不由他了,抱了另一張床上的被子過來催促他快些支起身子。他沒計奈何,掙紮著撐了起來,她卷好被褥塞到他背後,一麵端了碗勺放在床邊的矮幾上,吹了火折子點上蠟燭,又探了探他的額頭,順便一並將他鬢邊的碎發攏到耳後,動作嫻熟自然,毫無半點扭捏。路知遙縮了縮,反倒局促得很,心想他一個爺們竟叫人家姑娘照料,真是臊得沒臉。毋望看他那樣抿嘴一笑,端了雞湯來喂他,邊道,“多喝些,這幾日奔波受累了,溫補些總是好的。”

路知遙慚愧道,“病得不是時候,偏挑這會子,難為你了。”

毋望低頭淺笑道,“這是什麼話,我這一路也給六叔添了許多麻煩,如今更大的麻煩也尋上門來了,後麵還不知怎麼樣呢?我想過了,你帶著我腳程也慢,一個人被抓也好過兩人一齊落到他們手裏,那些人就算扣住我也未必殺我,你若能逃脫就快跑,到了北平再設法搭救我就是了。”

路知遙眼底流露出一抹痛色來,半帶調侃道,“你叫我撇下你自己逃命去?我好歹是個爺們兒,這麼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不成?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護你離開,若果真死了,來年清明你給我墳頭上添一抷土也就是了。”

毋望啐道,“吃的堵不住你的嘴,你再胡浸我便不管你了。”

路知遙眸中流光溢彩,暗想她是舍不得我死的,真是好,她對我有一星半點的留戀我也知足了。

毋望眼裏酸澀,努力把眼淚憋了回去,好容易給他喂下半碗去,他搖頭說不吃了,她就著昏黃的燈光看去,見他鼻尖上出了細密的汗,喜道,“這會子好了,表了汗就好一大半了,你快些晤著,我再叫夥計換盆炭來。”

路知遙拉了她道,“不忙,你先吃飯,我過會兒出去探探,趁這當口你先洗漱吧,姑娘家愛幹淨,我知道你將就了好幾天了。”

毋望坐到桌前胡亂扒了幾口飯,路知遙揭了被子穿鞋下地,走到後窗口往外看,馬廄離得不遠,路輕和那些蒙古馬拴在一處,想了想道,“明兒出了鎮子車就不要了,早些到鳳陽府才好。”

毋望嗯了聲,他攏了衣便出門去了,稍過片刻店內夥計撤下飯菜,複打了熱水進來。她插上門閂快速擦洗一遍,約過了一炷香的時候他回來了,穩了穩氣息道,“想逃是逃不掉的,這些蒙古人輪流守衛,咱們需得小心才是,這個鎮子上沒有府衙,若出了事便無依無傍,最近的駐軍在和州,距此也有百餘裏,明早天一亮就出發,最快也要走上一天一夜。”

毋望皺眉道,“若是他們追上來怎麼辦?我又不會騎馬,否則偷他們一匹馬,跟著路輕悶頭跑上一通,或許還不能叫他們輕易趕上。”

路知遙從袖袋裏掏出一個瓷瓶來,得意道,“我頭裏問那郎中買了一瓶蒙汗藥,趁著套車的時候加到朵顏三衛那些坐騎的草料裏,就算他們醒過神來,沒了馬拿什麼來追?”

毋望大讚他聰明,他扶著桌子虛弱地喘了喘,笑道,“別說奉承話了,快收拾收拾早些安置,明兒可有你受的呢!”

兩人密謀了一陣吹了蠟燭各自上床,毋望翻來覆去有些睡不著,黑暗裏路知遙又壓低聲咳嗽著,想來還是不大好,毋望探了身問道,“六叔,你的燒退了沒有?”

路知遙模棱兩可地唔了聲,毋望又道,“晚上要是口渴了便叫我。”

路知遙道,“知道了,快睡吧,可是又冷了想鑽我的被窩?”

毋望心裏打了個突,暗道你存心硌應我呢?便閉嘴不再吭氣兒了。路知遙笑了兩聲,聽窗外北風呼嘯,窗欞子上時時有人影晃過,不禁擔心他們會破門而入進來劫人,真要那樣隻有搏命了,捏了捏手裏的劍柄,索性靠牆坐起來,一時起得太猛了頭有些發暈,身上的燒是退了,不過渾身無力,真恨自己不中用。他泄憤似的捶了一下牆,還擔心她病倒,自己反不如她,就著廊子下風燈的光看她,背身側著,呼吸輕輕淺淺,已然睡熟了。

他整整坐了一夜,一來怕朵顏三衛偷襲,二來腦子裏紛紛擾擾太多東西需要理一理。不知不覺已近四更,對麵床鋪上的人一動,迷迷糊糊坐起來,揉著眼睛,聲音裏透出慵懶來,嘟噥道,“什麼時辰了,六叔?”

路知遙道,“四更了,收拾細軟準備上路吧。”

毋望一凜,摸了衣裳穿戴好,利索跟著他出了門,從樓上下去時冷戰連連,天井裏還有殘雪,今兒似乎更冷了些,路知遙解了水貂的圍脖給她戴上,自己係緊了大氅的領圈,悶聲不吭直往櫃台退房去了。

毋望咬了咬唇,那圍脖上還有他的溫度,她本想推辭,終究沒能說出口,隻低頭跟在他身後。四更天還未亮,那掌櫃還是睡眼惺忪的,收了牌子吩咐夥計套車。路知遙拉了她的手快步往馬廄去,食槽裏的草料都是新添的,他暗道天助我也,乘夥計牽馬的當口手腕一轉,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指間的蒙汗藥彈進草料中,如此反複幾次藥已投盡,兩人相視一笑。正待要上車,卻見那十幾個蒙古人迎麵而來,眨眼間將他們團團圍住,為首那人手裏摩挲著鼻煙壺,淡淡笑道,“路兄這就要走嗎?要走也不難,將春君姑娘留下。”語畢探身直撲過來。

毋望危急中隻覺後領一緊,硬生生被人從掌下拖了出去,路知遙橫劍擋在胸前,將她護在身後,沉臉道,“朵顏三衛名不虛傳,這麼快就知道我們的身份了,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倨傲道,“在下大寧都指揮使蕭乾。”

路知遙暗歎不妙,推了毋望一把道,“騎了路輕快走。”語罷提劍疾步往前,直刺蕭乾麵門,蕭乾一躍而起,自袖中遞出一劍,劍氣激蕩,朝路知遙手中長劍直壓而下,兩劍相交一錯即分。路知遙往後退了兩步,劍鋒掃向往毋望跑去的蒙古人,隻聽噗的一聲,那人手裏的彎刀不及揮出,腹下已被刺穿,身子一晃後轟然倒地。毋望猛往後退,心裏又急又恨,眼看著一群壯漢朝路知遙襲去,他雖身手極好,無奈雙拳難敵四手,又斬殺了幾個,漸漸體力有些不支,回頭瞠目喝道,“快走!快走!”

毋望躊躇之際,卻見他左胸被人揮刀砍中,也不知怎麼,他闊袖一翻,單手奪過彎刀,一使力便搡入對方腹中,抽刀而出,濺得臉上身上盡是血,一片詭異的紅。

店小二早已哀嚎著連滾帶爬逃走了,馬廄裏的蒙古馬一匹接一匹倒地,毋望隻好朝馬車跑去,蕭乾冷漠的臉上現出凶戾之色,喝道,“你若敢跑便回來給他收屍吧。”

毋望猶豫下站住腳,尖聲叫道,“放了他,我跟你回去。”

話音才落,幾支箭自她身後呼嘯而來,堪堪貼著她雙臂射進人堆之中。她回頭看,馬上之人紫衣金冠,大袖在風中獵獵作響,展臂舒腰拉滿一弓,弓上搭著六支箭,手指一鬆,那六支箭分朝不同方向咻咻射出,隻聽慘叫之聲四起,十幾個蒙古人隻剩半數。他身後一眾黑衣人自馬上躍起,橫掃進人群之中助路知遙脫困,須臾之間手起刀落,朵顏三衛死傷慘重。

蕭乾見勢不妙召回殘存的幾人,凝眉冷道,“明月先生,別來無恙啊。”

○七二?君子亦小人

裴臻見心上人連招呼都未及同他打,便哭著朝癱倒在地的人跑去,頓時怒氣升騰甚感不悅。扔了手裏的弓箭,銀製的馬鞭攥得咯吱作響,重重哼了一聲,滿心的憤懣無處發泄,矛頭直指蕭乾,鐵青著麵皮道,“蕭指揮,你不在關外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跑到徽州來搗什麼亂?看看,傷著了路大人,還嚇壞了裴某的夫人。”

那蕭乾嘴皮子功夫雖不及他,卻也不差,睨斜了那裏哭得淒慘的女孩兒一眼,半帶嘲諷道,“這位是你的夫人?我還以為她是路大人的家眷呢。”

裴臻額角青筋直跳,這人先是和素卿暗度陳倉,如今又來毀春君清譽,當真可惡可鄙之極,不教訓他今兒飯也吃不下去。便從馬背上躍下,往馬廄裏一看,忽然明媚地笑了笑,右手拿馬鞭一下一下敲擊著左手掌心,調侃道,“蕭指揮也有吃癟的時候?唉呀呀,如今我就算有心放你回大寧,你也走不了啦,沒了坐騎靠雙腿,那要走到多早晚去?不如跟我回北平吧,歸順了燕王,咱們共謀大業豈不好?”

蕭乾雙手背負,並不搭理他。

裴臻蹙了蹙眉,暗哼道敗軍之將還挺有骨氣,複又圍著蕭乾繞了兩圈,慢慢悠悠道,“蕭指揮折磨了我五年,我對蕭指揮是敬佩至極的,縱使是你一意孤行,在下也會好好安置你的?讓你自盡如何?”

他才說完,後麵的暗衛教頭叫囂道,“便宜他做什麼,他不是很能嗎?把他下麵那條蠶蟲割下來喂狗。”

那教頭叫穆大正,三十來歲,膀大腰圓,留著大把的絡腮胡子。裴臻平常覺得他粗俗沒文化,腦子不夠使,今日一聽他發言,頓感他還是有無盡潛力可發掘的,頗讚許地點點頭,再看錚錚鐵骨的蕭指揮,下盤不穩,臉色也發白,想來死是不怕的,怕隻怕變成殘疾對不住家裏的妻妾們。裴臻大感可笑,挑眉打量蕭乾,磨牙霍霍道,“蕭指揮,你意下如何?”

蕭乾昂了昂頭道,“明月先生可別忘了,在下是朝廷命官,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裴臻嗤地一笑,還知道自己是個封疆大吏呢,幹的事真不是人做的,遂道,“裴某不在朝中,不知什麼大吏小吏的,敢問尊駕沒有朝廷召令,擅自帶了寧王親軍潛入采石驛,劫殺大理寺文官又是什麼道理?就是到了廟堂之上也是死路一條,二品大員算個屁!”

裴臻這裏新仇舊恨報得很痛快,毋望那裏哭得幾乎噎死過去,路知遙已然成了血人,胸口肩頭都有傷,胳膊上還插了支箭。她強烈懷疑是裴臻故意射中他的,這會子看著他流血不止,他手下的人沒他的命令也不伸援手,眾人就像看戲似的分成兩撥,一撥看她怎麼哭倒長城,一撥看明月君智鬥蕭指揮。她顫著手將路知遙摟進懷裏,拿手胡亂抹他臉上的血汙,怎麼都擦不幹淨,心裏急,愈發哭得大聲,路知遙有了些知覺,半睜了眼費力地抬手拭了她的眼淚,喘道,“別哭,我死不了。”

毋望終於忍不住了,回頭大罵道,“裴臻,你見死不救,你這個小人。”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裴臻正在唇槍舌劍,聽見有人罵他,回了回神,眉毛直挑起來,嘟囔道,“我是小人?”剛想發作,立刻又偃旗息鼓,垂頭喪氣吩咐穆大正把蕭乾帶下去看押,使了眼色叫人把路知遙抬進客棧裏,自己跟在毋望身後,伸手去拉她,腆臉笑道,“夫人受驚了。”

毋望毫不留情地打掉他的手,瞪他一眼,滿臉的冰霜之色,冷聲道,“公子請自重。”

裴臻碰了一鼻子灰,有些悻悻的,卻也不惱,心不在焉的步入室內,叫夥計打了熱水來,轉身對毋望道,“我要替他止血治傷,你且回避。”

毋望並不理他,打發了掌櫃攏了炭盆來,自己蹲在路知遙頭邊給他擦冷汗,隨口道,“你隻管治,我不會打擾你的。”

裴臻張口結舌了半晌,最後沉聲道,“我要替他寬衣,你也要在這裏嗎?”

後頭一個小個子暗衛上前來勸道,“夫人還是暫且回避吧,主上自會盡力醫治路大人的。你在這裏,說不定路大人會多吃些苦頭。”

毋望歎了歎道,“你仔細些,他昨兒還發著燒,下手可千萬要輕些。”

裴臻臉上有些掛不住,敢情一路這幾日的相處他們處出情分來了?這還了得,低頭看著路知遙,眼神發出綠光來,琢磨這一箭為什麼沒射在他心髒上呢?那十來個暗衛縮緊了幹癟的肚皮,紛紛退到一旁待命。

毋望又擦著眼淚對路知遙道,“六叔,我過會子再來瞧你。”

路知遙微點了頭,扯了扯嘴角,示意她放心。裴臻茫然思忖,六叔?自己人?沒聽說過謝家有這個人啊,莫非虞子期手裏的那幫人偷懶耍滑,沒打探清楚?

毋望朝裴臻福了福,跟著掌櫃進廂房裏去了,癱坐在椅子裏,深深呼出一口濁氣來。心下暗自慶幸,還好這人來了,才剛心思全在路知遙身上,這會子隱約沉浸在了重逢的喜悅裏,他到底有多少副麵孔呢,土財主、小郎中、大謀士?長得那般,分明應該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卻又鮮衣怒馬搭箭拉弓救他們於危難,究竟有多少的謎團在他身上呢……門上篤篤敲了敲,外頭人道,“夫人,主上吩咐給您送早點來。”

什麼夫人?不淡不寡的就成了夫人,也太便宜他了,放了那小個子暗衛進來,反駁道,“我不是你們的夫人,別這麼叫。”

那小暗衛訝然道,“主上已經打發人在府裏布置了,等接了夫人到北平便要完婚的。”

毋望咬牙道,“自說自話的,他倒張狂得很,你們何日出發的?”

那暗衛道,“初三上路的,到這裏方用了五日,路上換了三趟馬,那馬到驛站累得都吐沫子,沒想到主上吃得這樣的苦,我都屁股疼呢!”

她尷尬地紅了紅臉,那小暗衛突然意識到了,忙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躬身道,“屬下滿嘴放炮,汙了夫人耳朵,請夫人責罰。”

毋望重申道,“我不是什麼夫人”

那暗衛又道,“大奶奶!”

她登時覺得腦裏供血不足,心想算了,定是裴臻讓他們這麼叫的,也不好難為他們。這小暗衛年紀不大,臉圓圓的,不過是個半大小子,殺人倒絲毫不手軟,看來裴臻手下還真臥虎藏龍因道,“你叫什麼?”

小暗衛神情一肅,恭敬答道,“屬下楊亭舟。”

毋望點點頭道,“為什麼朵顏三衛比你們早到了整一天?他們可是從關外來的。”

楊亭舟苦惱道,“我們一路緊趕慢趕,沒有絲毫懈怠,主上連個囫圇覺都沒睡過,至於朵顏三衛為什麼比我們早到,隻有一種可能,他們在我們之前就出發了,燕王殿下身邊有奸細。”

毋望撫了撫兩邊臂膀,起身在屋裏踱步,楊亭舟還想給他主子說些好話,又不知她在想些什麼,隻得歪頭看她,心想咱們主上這相貌,也隻有這小姑娘才配得上啊,一對璧人啊!一對璧人!

正神遊天外,裴臻換了纏枝寶相花暗紋的團領衫來,隻在領口袖口鑲了挑金絲的線,其餘一色的白,稱著那黑發紅唇,果然軒軒如朝霞舉,濯濯如春月柳。進得門來,對著楊亭舟揮了揮手,楊亭舟會意,忙退了出去,順帶給他們帶上了門。

毋望心裏雖有些歡喜,又因他未及時對路知遙施救對他存著埋怨,見了他也不給好臉子,扭身並不看他,裴臻整整衣冠滿滿作了一揖,笑道,“還在生我的氣嗎?我就是有天大的罪過,要打要罰都由你,何苦為個外人傷了合氣。”

毋望冷冷道,“什麼外人內人的?路公子的傷怎麼樣了?”

裴臻往她旁邊湊了湊,她穿著生員衫,皂條巾,有幾縷柔軟細密的發從帽子裏滑了出來,搭在單薄的肩上,顯出一種介乎少男和少女之間的別樣的美。他看得有些癡愣,她又佯裝不理會他,霎時滿腔子的濃濃愛意無法表達,心裏就如同熱油潑似的,拿肩攮了她一下,她扭了扭,還是不肯回頭,他那個小心肝稀裏嘩啦碎了一地,苦悶道,“你還鬧別扭,枉我長途奔波來接你。”說著歪頭靠著她肩上,極盡撒嬌之能事。

毋望肩頭動了動,他就像粘住了似的,怎麼也甩不脫,無奈隻得由他去,唏噓道,“六叔到底怎麼樣了?我要去瞧他。”

裴臻巋然不動,嘀咕道,“皮外傷,也沒傷筋動骨,養幾日自然就好了。咱們才見麵,你不同我多說說話兒,倒操心別人,什麼道理?”嘴裏說著,鼻子在她脖子上蹭了蹭,一手環過她的肩,嘴唇貼上她的頸子,悶聲喃喃道,“真是香,吃進肚子裏才好……”

毋望又羞又窘,什麼明月先生,人前像模像樣的,背著人就是這個無賴腔調,忙推了他兩下,低聲道,“別這樣!”

○七三?情濃癡纏繞

明明說得鏗鏘有力,裴臻的感悟能力異於常人,在他聽來就跟貓兒叫似的,心裏熱血沸騰,扳過她的肩,毋望隻覺腳下一空,霎時竟已被他壓在床上。他怡然一笑,眼裏水波瀲灩,食指勾起她下巴來,在她眉心一吻,啞著嗓子道,“別動,讓我抱一抱。”

哪裏有這樣抱的,毋望剛想反駁,他的嘴唇便欺上來,她心頭一顫,驚愕之下靈魂四下飄散……

他一下一下啄著她嫣紅的小嘴,又覺這冬服實在太厚,邊吻邊伸手去解她的腰帶,她醒過神來,一把捉住他的手,眼淚汪汪道,“你要做什麼?”

裴臻連哄帶騙,模糊呢喃道,“我喜歡你啊,喜歡就想抱你……衣服太礙事。”他略有些急躁,手腕一翻邊從她手裏滑了出來,挑開了結帶,舌頭從她微張的雙唇間擠進去,手也不老實,探進綢緞的中衣下,觸及滿手的柔軟細膩,便低喘道,“糟糕……”

他的嘴唇、身子熱得像火爐,緊貼著她,要將她點燃一般,毋望渾渾噩噩間問道,“怎麼了?”

他不答,複又堵住她的嘴,按著她纖細的腰往他身上壓,毋望才剛還清明的腦子又混沌起來,中衣下的手生了根一般往上探去。毋望猛一激靈壓住他的手,睜了眼看他,見他隱有痛苦之色,額上滲出汗來,麵若陽春白雪,隱隱泛出桃色,嘴唇豐盈潤澤,一雙鳳目幽怨迷離,竟是媚到了骨子裏去了。

她有些害怕,顫聲道,“你說了隻抱一抱的。”裴臻語詰,微著了惱,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抱怨道,“不解風情的小丫頭!”

她轟的一下漲紅了麵皮,忙不迭地甩手推開他,坐起身來隴上衣裳,一麵氣喘咻咻地罵道,“你不要臉嗎!”

裴臻挫敗地擼了把臉,蔫頭耷腦地看著她道,“哪裏不要臉了?我心裏對你怎麼樣你不知道嗎,我又不是和旁的女人,和你親熱不對嗎?”

毋望聽他說得振振有詞,一時摸不著南北,和她親熱是應該的嗎?哪裏就應該了,沒有拜堂成親這種事能隨意做得嗎?自己居然昏了頭,被他的美色迷倒了,糊裏糊塗險些犯了大錯,一麵追悔莫及,一麵極度懷疑起他的人品來,傲慢自大並且很輕浮,對誰都下的去手,口口聲聲說喜歡她,喜歡就要弄到手,這不是強盜邏輯是什麼?

毋望哀歎著自己遇人不淑,委屈得掩麵哭起來,裴臻嚇了一跳,慌忙拉過她柔聲安慰道,“對不住,是我太性急了些,你莫怪我,我下回再不敢了。”拿了汗巾子小心給她擦了眼淚,不由又納悶,相互愛慕的兩個人有些親昵的舉動有錯嗎?光這樣就嚇著她了,再想想也是,她才十五歲,哪裏能跟他這種快要成精的比呢,姑娘家麵嫩,日後多克製些,小心翼翼總歸萬無一失了吧。又勸道,“快別哭了,我真真悔死了,要不然我這會子一頭碰死,以死謝罪?”裝模作樣就要往牆上撞去。

毋望一急,跺腳道,“你拿死來堵我的嘴不成?誰要你死了?”

裴臻幹笑了下,扶了扶頭上的累絲金冠,替她係上領下的帶子,明顯打算順著杆子往上爬,便溫聲軟語道,“咱們到了北平就成親可好?我都打發人收拾了,等到了家稍歇息兩日便舉行大婚,八抬大轎迎你進門,我說過要給你正室的名分的。”

毋望不無憂傷地想,沒有親友道賀,從園子裏抬出來,在大街上繞一圈再抬進園子裏,和娶妾有什麼分別嗎?若是就這麼把自己嫁了,她哪裏對得起太爺和老太太,將來拿什麼臉回去見他們?思及此蹙眉道,“我雖無父母兄弟,到底還有叔嬸舅舅,公子隻留了婚書聘金便要娶春君過門,未免太過草率了些。焉知我家裏人就是甘願將我嫁你的呢,大婚一事暫且還是放下吧,等日後公子進了應天府麵見了春君的長輩後再提不遲。”

裴臻未想到她心裏是如此打算的,才剛他是萬分討好的同她商量,原以為她定會像他一樣歡喜,兩人都親密得這樣了,隻差拜堂便能廝守終身,誰知她一口便否決了,像往他的心裏灌了一大盆的冰碴子,霎時將他涼了個幹幹淨淨。他麵上有些不悅,卻又不敢叫她察覺,隻訥訥道,“情非得已,我隻當你會明白的,我本想等萬事有了定數再來迎娶你的,可如今人算不如天算,我隻有將你帶在身邊才好保全你,否則朵顏三衛就是個好教訓。”

毋望低頭道,“那些我都知道,隻是無媒不成婚,況且連高堂都不在,你我擅自拜了堂作得什麼數?既無納吉又無請期,恕春君斷然不敢從命。”

裴臻抿唇不語,腦子裏也亂得理不出頭緒來,怔忡間退到椅中坐下。再看那女孩兒眼裏滿是堅忍之色,倔強的脾氣半點未改,回過頭又細想,自己是否如她所說的想得太不周全,還是男人和女人的想法完全不一樣?莫非是自己過於急進了,未曾考慮到她的感受?也罷,不成親便不成親吧,隻要在跟前,不論日夜,想見便能見著,這樣也就滿足了。偷眼望她,還嘟著嘴,不痛快的模樣,就厚著臉皮挨過去道,“都依你還不成嗎?等我攻進了應天,便去你舅舅府上提親,那時再三媒六聘的來迎你,可好?”

毋望紅著臉,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裴臻心裏又愛又憐,想攬她入懷又不敢下手,咬唇搓手煞是古怪。毋望疑惑地看著他,他訕笑道,“新房備好了就給你住吧,我在你對麵僻間廂房,也做兩日鄰居。”

毋望凝眉道,“既未成婚,如何住在一個屋簷下?叫人說起嘴來,我成了什麼人了。”

這下子裴臻當真是要厥過去了,一再的讓步,她倒得寸進尺起來,不願住在同一屋簷下,難道還要搬到外頭去不成?頓時來了脾氣,笑容也漸漸斂去了,生硬道,“你不在家裏住,卻又要住哪裏?如今這風聲鶴唳,我護你都護不過來,你若不在我身邊叫我怎麼安心?事兒便這麼定了,旁的我都依你,唯獨這件事不行,園子再大你也別指望我另給你指地方,整個裴府誰不知道你是主子,你定要避嫌,莫非日後不願嫁給我了嗎?”

毋望見他擰眉切齒的樣子喉中一哽,眼裏聚起了淚霧,用力攥緊了拳頭道,“我也不曾簽賣身契給你,還欠你多少你隻管算,算清了我定然還你,那時你不就是料定了我還不清你嗎?”

裴臻一愣,似被人觸動了心事,氣結道,“你……你如今就還得清了嗎?我為你夜不能寐費盡心力,這大半年來的煎熬,你拿什麼來還我?”

毋望心頭大震,煞白著臉跌坐在床上,緩緩道,“隻你煎熬,我何嚐不是?若要抵,想來也抵得過了。”

裴臻聽了這話麵上呆滯了會子,待思維正常運轉之後,酸澀一掃而空,甜蜜喜悅瞬間溢滿了整個胸腔,總覺得她是個淡定到甚至有些寡情的人,總以為自己對她的愛意不知要比她多出多少倍去,沒想到她的心和他竟是一樣的,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吵了一回嘴,聽見了求都求不來的真話,真是預料之外的大收獲。

毋望心口堵憋,一陣苦過一陣,一陣疼過一陣,最後支撐不住埋頭痛哭起來,裴臻看著頗不是滋味,忙過來賠禮安慰道,“我急了些,語氣不太好,我隻求你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當是可憐我,以前有三年之約我尚能咬牙忍得,眼下形勢不由人,既將你送到我身邊兒來了,我是一日都不想與你分開的……你那樣狠心嗎?舍得我嗎?”說著扶起她,慢慢將她攬進懷裏,不住說些服軟的話。她開始還掙紮,逐漸沒了力氣,便伏在他肩頭隻顧抽泣,他的人都快被她化成了一池春水,即使是抱在懷裏也覺不夠,抱在懷裏還是不停地想她,索性將她搬上膝頭,臉對著臉,額抵著額,切切道,“我且問你,你可生出要同我分開的心思?哪怕是一星半點,可曾有過?”

毋望有些靦腆地垂下眼,沉默著並不搭話,裴臻急起來,握著她玉腕的手不由收緊,複又道,“你當真不肯嫁我嗎?為什麼?莫不是因為謝慎行?”

毋望張大眼睛,詫異道,“你知道我二哥哥?”

裴臻大感不公,怨道,“什麼二哥哥,聽著就不是好人,又是哥哥又是六叔的,卻管我叫公子,你的心偏得這樣厲害!”瞥見她狐疑地盯著他,隻好老實道,“我打發人摸透了謝家人所有的情況,怕你被人欺負罷了。”

毋望心裏突地一跳,暗忖他是否已經知道了慎行對她做的事,依著他那個性子,恐怕將來要他搭救慎行是辦不到的了。

裴臻倒沒有過多糾纏此事,注意力又放到稱謂上來,淡淡一笑道,“自今日起,你便喚我相公吧,雖未成親,先叫我耳朵受用受用。”

毋望尖叫道,“不行!”從他膝頭一躍而下,半晌囁嚅道,“我還是叫你蘭杜吧。”

○七四?文武裴大俠

裴臻也不計較,蘭杜便蘭杜吧,踱到桌前坐下,漂亮的手指端起茶盅放到唇邊微抿了一口,狀似不經意道,“不知路大人與你沾著什麼親?”

毋望頭腦比較單純,沒有他那樣多的彎彎繞,直言不諱道,“他同我也沒什麼親,不過是慎行的姨表叔罷了,我是跟著慎行這麼叫的。”

臻大爺作恍然大悟狀,輕輕挑了挑眉,嘴上隻道,“原來如此。”暗地裏開始醋海翻騰,看來什麼六叔也不是善碴兒,傷得半死還有閑情和他的女人眉來眼去,原想他們不過是親戚的情分,誰知竟是那種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也怪自己大意。手裏的探哨全派到各地去了,心想她安頓下來了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自己人手又不夠使,再說整日監視她,若叫她知道了也不好,誰知一疏忽冒出個六叔來,這還了得?

毋望拍了拍衣裳道,“我去瞧瞧他吧,這回傷得這樣重都是因我而起,我心裏愧得很。”

裴臻懶懶道,“這會子他還沒醒呢,等醒了自然有人來回的,我再同你一道過去。”

話音甫落門外有人通報道,“主上,路大人醒了。”

裴臻咬了咬牙道,“路大人底子不賴,醒得倒挺快。”

毋望早已奔出房門去了,到了路知遙床前,見他麵色慘白,嘴唇也沒了顏色,鼻子一酸,眼裏的淚瑩然欲落。路知遙聽見腳步聲,長長的睫毛微動了動,做了個口型,“水……”

毋望忙上前倒了茶要喂他,無奈他被裴臻包得像個粽子,又因肩上有傷動不得,便對門口的暗衛道,“勞你叫夥計送個勺子來。”

那暗衛躬身道是,毋望見他脖頸都裸露在外麵也無人看管,心裏有些不快,伸手給他掖好,坐到他床沿道,“六叔,可還疼得厲害?”

路知遙道,“那郎中勒得太緊,我有些喘不上氣兒來。”想是才剛昏死過去,並未看清是誰替他包紮的。

“勒得不緊怎麼止血?”才進來的裴臻聽了這話氣得血不歸經,遂沒好氣兒地沉聲一哼。

路知遙費力眯眼看去,隻見一個鬆竹般的身影抱胸倚門站著,穿一席白衫,頭上戴著掐絲的金冠,脖頸間圍著銀鼠皮的領圍,襯得那臉竟如雪一般的白。路知遙心想世間也有如此絕色的男子嗎,怎麼跟個娘們兒似的?又見來往的這群黑衣人各個悄無聲息,想必就是明月暗衛,那這個細皮嫩肉的定是明月君無疑了,權謀之士就該長得這樣嗎?難怪要藏頭露尾?他酸酸地想,要是換作是他也沒臉見人,這等樣貌唬誰啊?

暗衛叫了聲夫人,雙手呈上勺子,恭敬一揖便退下了,毋望一勺一勺的喂他喝水,他胸口悶疼,哀傷地意識到他再也沒有什麼可為她做的了,明月君到了,他就該功成身退了。瞧瞧他們兩人還真般配,頭前還擔心送她羊入虎口,如今還有什麼放不開的,至少這小子的皮囊是一等一的。

裴臻麵上似有不耐,皺著眉道,“路大人喝了水便歇息吧,明兒就要啟程往北平的。”

路知遙不應,隻拿眼打量他,他眼眸濃黑,這種人身上天生透出一種疏離來,並不是個好相處的,他又看看毋望,沙啞著嗓子道,“春兒,可曾傷著你?”

裴臻聽得火直躥起來,春兒也是他能叫的?想發作,到底還是憋住了。這會子鬧她定要護著他,況且他還在床上躺著,倒顯得自己小肚雞腸,還是等他康複了再收拾不遲,便握了握拳勉強隱忍了。

毋望搖頭道,“幸好裴公子來得快,並沒有傷著。”

路知遙閉眼微喘了會子,毋望又探他額頭,回頭驚道,“公子……蘭杜,六叔怎麼又燒起來了?”

裴臻提了半邊嘴角道,“我又得了個雅號叫公子蘭杜嗎?”一麵似笑非笑緩步過來給路知遙搭脈,磨磨蹭蹭道,“無妨,濕熱未除,又添新傷,不燒才怪。”

毋望道,“他這樣明日是斷不能走的,一路顛簸豈不要了他的命嗎?”

裴臻考慮了一下,回程確實也沒這麼趕,便頷首恩賜似的道,“那便再歇一日吧,省得你又說我是小人。”語畢揚聲喊道,“楊亭舟。”

楊亭舟探頭探腦的進來,垂手聽吩咐。

裴臻斜了路知遙一眼道,“路大人就交給你照顧了。”

楊亭舟會意,又顧忌毋望,喏喏道,“夫人……”

裴臻故意清了清嗓子道,“夫人是女孩兒家,照顧爺們兒多有不便,後頭的事你看著辦吧。”拉了毋望道,“換身女兒衣裳去,穿成這樣叫人以為爺娶了個小倌兒呢!至於路大人,還是少說話多將養吧,這樣傷口好得快些。”

毋望不放心,隔了他的手道,“六叔,你可餓嗎?我到櫃上要碗粥來喂你好嗎?”

裴臻齜牙咧嘴衝楊亭舟叱道,“你是死人不成?這些還要你們夫人打點,要你何用?”邊說邊連拖帶抱地將她弄了出去。

才到外頭還未及說話,隻聽得屋外有打鬥之聲,他猛然一震,旋即喝道,“怎麼回事?”

樓下一暗衛道,“蕭乾趁守衛不備攜了朵顏三衛要逃,穆教頭正與他纏鬥。”

裴臻眉間閃過一絲陰雲,低頭撫了她的臉道,“你自去換衣裳,我先去瞧瞧,回頭帶你到鎮上逛逛去。”

也不等她答應縱身躍下樓去,毋望哪裏放心,自然也追下去,又怕給他添亂,自己找了個地方貓好。

裴臻在廊下負手站著,深知穆大正此人甚自負,他將蕭乾看作對手,交戰之際定是不肯假他人之手的。隻是他太過輕敵,大寧的都指揮使豈是如此好對付的,若憑一己之力便可打倒,那他就不是蕭乾了。

眼看穆大正落了下風,他心念一動,袖中的地芒針快如閃電,直往蕭乾射去。

蕭乾手腕急挫,三根地芒針錚錚地打在刀身上四散落地,他一蹙眉,撂下穆大正,身形上拔,提起金烏彎刀就朝裴臻當頭劈下。

毋望霎時魂飛魄散,驚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就他那纖纖身姿放放冷箭還成,真刀真槍定會被打死的,她焦急不已,一旁的暗衛非但沒有湧上去群毆,反而觀起戰來,還聊上了天——

暗衛甲道,“好久沒見到主上動手了。”

暗衛乙無限感慨,道,“是啊,真是懷念得緊!你猜他這回可出劍?”

暗衛丙道,“這陣子不是迷上了鞭子嗎,我猜用鞭子。”

暗衛甲道,“可帶了嗎?”

暗衛丙道,“在袖裏呢。”

毋望險些氣死,他帶出來的人怎麼同他一樣不著調?正著急上火,隻見裴臻雙肩水平直飄起來,好似那頎長的身軀竟比空氣還輕,一瞬間已如羽毛般飄落在三丈外的樹梢上,尚隨著腳下一枝小指粗細的幼枝隨風搖擺。

蕭乾在空中一個迂回,換掌向他麵門襲去。他倒也不急,等那強勁掌風快沾衣時,才單掌向前一引一推,右手自腰間抽出軟劍,劍身嗡然一顫,堪堪將那金烏彎刀格開,風聲颯響間劍勢猶如驚濤駭浪,連番猛卷,蕭乾那柄彎刀漸露頹勢,羞憤交集間又是一輪強攻。

裴臻甚感無奈,他就是落在自己手裏也斷然不會殺他的,雖然他缺德地想把眼線裝在他床頭,但因自己對素卿沒有半分愛慕,所以對他也不算恨,說實話,還頗有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他根本用不上以命相搏。

他幽幽歎道,“蕭大人,咱們何不坐下好好談談,動刀動槍的,多傷和氣啊。”

蕭乾早紅了眼,哪裏聽他胡扯,烏金光華挾著風雪之勢電射而來,裴臻長劍橫空一格,雙指一彈,彈在蕭乾刀上,那柄金烏彎刀刀光驟然一蕩,竟震得他踉蹌退了三步。

裴臻若無其事地將劍收進腰封裏,很善意地拱拱手道,“承讓承讓,不打了,蕭指揮若想走倒也未嚐不可,隻要蕭指揮回去勸寧王殿下與燕王合作,裴某定然替大人備好千裏良駒,親送大人出門。”

蕭乾側目道,“一山怎容二虎,明月先生在說笑嗎?”

裴臻笑道,“蕭指揮文韜武略,何等聰明的一個人,怎的連這筆賬都算不過來?燕王擁兵數十萬,寧王帶甲八萬,革車六千,雖是精銳之師,若各自與朝廷開戰恐勝算渺茫,倘或兩軍合並,圖成霸業便指日可待,將來中分天下,豈不快哉?蕭大人封王拜相也萬無一失。可若是寧王殿下轉不過彎來,無非兩位王爺被他們那小侄兒狠狠魚肉一番,最後落個貶庶殺頭,如此而已孰輕孰重,蕭大人自己掂量吧,其實咱們早該是友非敵,大人道是也不是?”

蕭乾麵上有鬆動之色,沉吟片刻道,“燕王說中分天下,此話當真?”

裴臻點頭道,“千真萬確……”中分寧王的腦袋還差不多,他不無遺憾地想,可惜啊,自己這麼正直的一個人,自從跟隨了燕王,也變得不那麼厚道了,還學會了蒙人,造孽!造孽!

蕭乾這時犯了個原則性錯誤,他琢磨來琢磨去,很不幸地心動了,便遲疑道,“我盡力一試吧。”

裴臻眉開眼笑,對以前吃癟的事隻字不提,極有大將風範地雙手叉腰,嗓音朗朗道,“大人這可是立了一大功啊,待兩位殿下彙合之時,裴某當掃庭相待。”喊了手下暗衛道,“速速給蕭大人備馬!”

○七五?歡笑情如舊

明月先生笑得牙關發酸,將蕭指揮使送出鎮子,送了一程又一程,依依惜別,情難割舍。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轉而從生死對頭變成了親密戰友,現實總是充滿了未知,尤其這種特殊的年代,的確是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臻大爺哼著不成調的《武家坡》回到長門客棧時,那幾個暗衛還在討論鞭子和劍的問題,他對手下的私人問題從不幹預,不管鞭子也好劍也好,能用就行了,需要分得這麼清嗎?他現在隻關心自己下半輩子的幸福,瞧瞧這是多好的局麵,對手有望被收服,日夜惦念的心上人也到了身邊,人生若此夫複何求啊!其實他不是個不安分的人,他也向往平和安靜的生活,就像在朵邑那會子,做做小買賣,當個土財主也是不錯的,誰要成就什麼霸業,再蹦躂自己也不姓朱,也做不了皇帝,還不如守著老婆過日子呢。說起了老婆,他的小春兒哪裏去了?才剛還看見她傻呆呆地站在門口的,他隻顧和蕭乾說話冷落了她,一轉眼怎麼不見了?轉頭問那幾個暗衛道,“可見著夫人?”

暗衛們往後院一指道,“夫人到車上收拾東西去了。”

裴臻一聽勃然大怒,喝道,“殺才,你們還知道喘氣兒嗎?幾個聚在一起嚼蛆,竟叫她自己去收拾東西?”

幾個暗衛方覺得大事不妙,忙躬身道,“夫人不讓咱們去的。”

裴臻略思忖,心想她大概是在收拾貼身衣物之類,不方便叫爺們兒看見,不過自己不是外人,應該沒關係吧,遂背著手大搖大擺地往後園子裏去,拐過一棵樹,他們那輛馬車還停在馬廄前麵。她爬在車廂裏,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頭,雖還是男裝打扮,到底婀娜多姿,款曲曼妙,心裏不禁得意洋洋想道,看吧,我的女人真是天人之姿,什麼都好,就是倔強了些,這些粗活讓我來做就好了,何必自己動手便放柔了聲音道,“小春兒,可要為夫的幫你一把?”

毋望一聽麵紅過耳,這人不在嘴上占點便宜就會死似的,扭捏了半晌把一個包裹遞給他,又想起了才剛聽暗衛們說的蕭乾的事來,便道,“你將他送走了,不怕他轉頭對你拔刀相向嗎?”

裴臻淡淡道,“他又打不過我,拔刀相向又待如何,兩軍交戰誰勝誰敗還不知道呢?”

毋望下車拍了拍膝上沾到的土,抬眼看他,陽光下更顯眉目清朗,隻是微有倦色,便道,“累著了吧,還是去打個盹兒吧,到了晌午我再叫你。”

裴臻見她語中透出關懷來,心下頓時暖暖的,也不管四周是否有人,牽了她擁在懷裏,低聲道,“你也心疼我,可是嗎?”

毋望掙了兩下沒掙脫,無奈道,“仔細給人看見。”

裴臻嘟囔道,“哪個不識趣兒的敢看?爺挖了他的眼睛。客棧裏的住客昨兒晚上就給蕭乾的人打發完了,如今隻有咱們自己人,沒我發話,那些暗衛定會離得遠遠的。”

毋望心也放回了肚子裏,安安靜靜的靠著他,就像找到了一輩子的依靠,有好多的話想同他說,又不知怎麼說出口,心裏百轉千回,欲言又止,拉著他的衣襟不自覺地使勁扭了兩下,裴臻悶笑道,“你若嫌我的衣裳不好看,我脫了便是,也不必非要撕壞了不可吧。”修長的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對上她漆黑的眼眸,感覺所有心神都要被吸進去了似的,癡醉了會子,誘哄道,“你有話要同我說,對不對?說吧,我聽著的。”

她臉頰微染菡萏之色,眼神忽閃,嘴唇翕動著,吸了兩口氣又頹敗下來,無措之際便咬了咬唇,想說又猶豫,又咬了咬唇,直將那雙唇咬得鮮紅欲滴,裴臻看得血氣上湧,又不得疏解,苦道,“你要折磨死我才甘心嗎?”

毋望不明所以,疑惑地看他。他長歎一聲將那小腦袋按在胸前,暗道,她還小,不知道男人的痛苦,可不能由著性子來,會嚇著她的,再等等吧,等她明白過來就好了。

毋望聽見他的心在腔子裏跳得砰砰的,其實這人看著厲害,到底不過二十出頭,年輕就不免氣盛,什麼樣的耐力才能把自己熬到那種刀槍不入的境地?他善謀斷,卻過於心善,毋望心裏哀哀地想,這樣對他來說是好還是壞呢?真的很喜歡他,喜歡到無法自拔,若說在朵邑時的心動是為了報答他,那現在就是發自肺腑的愛,毋望羞澀地想,沒錯,就是愛他,手臂環上他的勁腰,輕聲在他胸前呢喃,“蘭杜……我真是想你。”

裴臻大喜過望,愈發的收緊手臂,恨不得將她鍥進身子裏,想說些什麼,張了嘴,卻發現自己一個音都發不出來,隻能滿足地歎息,勉強嗯了一聲,帶著顫音,竟是要哭似的。在她鬢邊吻了下,眨了眨微濕眼,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個容易滿足的人,隻她這麼一句,他已然欣慰得仿佛得到了天下,什麼都不必去計較,都足夠了。

“眼瞧著快過年了,”又抱了會子,他將下顎抵在她頭頂上喃喃,“還是快些到應天的好,今年隻咱們兩個過,冷清了些,或者明年......”

毋望抬頭看他,他嘴角漸漸下沉,臉上繃出個冷峻的線條來,馬上又攜了她的手呼口熱氣搓了搓,笑道,“出來的時候長了,還是進去吧。”

毋望看得出他心事重重的,便拉了他道,“明年怎麼樣?”

他轉頭朝遠處眺望,嗟歎道,“明年過年就剩你一人了,一旦開戰我必定是要隨侍軍中的,沒法子帶上你,你獨自在北平,我放心不下。”

毋望愣了愣,囁嚅道,“做什麼要打仗呢,打仗要死很多人,你……”

裴臻捏了捏她的頰,道,“我會留一隊暗衛在府裏,那些人都是信得過的,若前方戰敗,他們會護你到安全的地方。”

“那你呢?”她惶恐的瞪大眼睛,“隻有我一個人逃嗎?”

裴臻稍一擰眉,須臾露齒笑道,“我若脫得了身自然會來同你彙合。”

脫得了身?要是脫不了身呢?毋望心口堵得難受,塌下肩,捏著他的指尖道,“咱們逃吧,別摻和進去了可好?”

他嗬嗬笑出聲來,搖頭道,“這會子不成,等他當真戰敗之際再逃不遲,那時他自顧尚且不暇,便分不出神來對付我。若眼下便棄他而去,德沛怎麼辦?還有你叔嬸,謝家又怎麼辦?我隻能將父母兄弟藏起來,不能藏盡所有族中親友,小人難防,也是沒計奈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