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白冬塞陌,刀劍情柔(3 / 3)

毋望垂眼微點了頭,複又道,“裴哥兒如今在何處?”

裴臻道,“在無量山上,上月送去的,你若想他,等年下我打發人接他回來見你。”拎了包袱道,“進去吧,仔細受了風。”

毋望跟在他身後上樓進得廂房裏,裴臻道,“我叫夥計給你備了熱水,你洗個澡換身衣裳,我先回房去,你收拾好了再來找我。”

毋望應了,他出門去替她掩好房門,揉著太陽穴,神思恍惚地進了隔壁客房,癱坐在床上,突想起些事來,便道,“來人。”

暗衛副統領濮陽金台入門來,斂神一揖道,“聽主上吩咐。”

裴臻倒吸著冷氣抬手按了按胸口,濮陽金台見狀道,“箭傷又發作了?屬下替您鬆鬆筋骨吧。”

裴臻擺手道,“不必了,老毛病,歇會子就好的。”往牆上靠了靠,又道,“金台,虞子期那裏可有消息?”

濮陽金台斟酌了下道,“虞大人飛鴿傳書來,說是燕王府長史葛成。上回他進應天時,小皇帝待他甚好,親迎親送噓寒問暖,他架不住便臨陣倒戈了。這回的事想是他透露到京裏的,皇宮內部必有寧王暗哨,所以大寧那邊才來得這般快。”

裴臻猛然一凜,黯然道,“如此謝家恐怕保不住了……”

濮陽金台自裴臻創建暗衛營便跟隨其左右,至今已有五年,裴臻十七歲名揚天下,謀斷自然是不在話下。隻是一碰上了心頭愛,顧忌也多起來,施展不開拳腳,不知這回這謝家又要怎麼處置才好呢?心裏暗自打鼓,眉毛也耷拉了下來,杵在一旁悶聲不吭。

裴臻計較了半晌,半閉著眼道,“保不住便保不住了,全看朱允炆怎麼處置吧,一將功成萬骨枯,我也管不了這麼多了,隻是夫人麵前你們不許透露,若叫她知道定是要鬧的,她一鬧,爺的大事就辦不成了。還有蕭乾那裏,你打發人傳話給鐵英,讓他即刻趕往大寧,蕭乾若能說動寧王便留他性命,若不能,那也隻好就地斬殺了,我不能留個隱患,將來還要在戰場上多費力氣。”

濮陽金台鬆了口氣,心道總算還是原來那個殺伐決斷的主子,愛情固然可貴,事業也是不能失去的,保持一顆清醒的頭腦果然很重要。進而想起了從前的臻大奶奶來,她眼下在蕭乾的外宅子裏,還懷了孩子,這個女人怎麼處置才妥帖呢?瞄了闔眼休息的人一眼,小心翼翼道,“主上,蕭乾的家眷怎麼處理?”

裴臻不甚上心,隨意道,“叫鐵英看著辦吧,想留便留著,我也不怕蕭家後人長大了來找我報仇。”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濮陽金台隻差沒扇自己耳刮子,這麼淺顯的道理還要問,真是蠢到姥姥家去了。當即道是,忙不迭躬身退出房去。

○七六?劍門關舊傷

濮陽金台在廊子上遇著了換裝後的裴夫人,隻見她穿著狐坎的梅花罩衣,下穿六幅的如意月裙,鬆鬆挽個垂雲髻,髻上插支碧玉的發簪,鬢邊還戴了朵白布絞出來的小花,莫非還在孝裏嗎?雖有些古怪,但不可否認的,那種雍容高潔的氣度,著實少見得很。

他上前滿滿行了一禮,恭敬喚了聲夫人。

毋望側身避過,回禮福了福道,“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濮陽金台道,“屬下是暗衛的副統領,姓濮陽,名喚金台,夫人隻管叫我濮陽便是了。”

毋望頷首,朝裴臻房內指了指,問道,“他可在房裏?”

濮陽金台道,“夫人進去瞧瞧吧,許是要變天了,這會子舊傷發作,正疼著呢!”

毋望心頭一突,總見他篤篤定定的樣子,沒想到會有傷病,急道,“是什麼傷?”

濮陽金台支吾了一會兒,隻好從實道,“前頭那位大奶奶在劍門關設了埋伏,放冷箭差點兒要了主上的命,因傷在左肺處,如今隻要變天就疼得喘不上氣兒。”

毋望想起了那位鬧上門來的臻大奶奶,她應該也是在意他的,否則怎麼會當麵找她興師問罪?既然心裏有他,卻為何忍心傷他呢?人心難測得很,素姐兒那樣的花容月貌,連走路都是搖曳生姿的美人兒,心腸竟狠辣得這般田地。

推了門進去,他歪在褥子上,床前並排擺了三隻熏爐。他微有些喘,嘴唇發白,精神頭也不怎麼好,看到她忙疾坐起身,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笑道,“這下子好多了,像個女孩兒家了。”頓了頓,似乎掙紮了片刻,最後頹然道,“我才說了要帶你逛去的,不知怎麼乏得很,容我歇會子再去好嗎?”

毋望絞著帕子,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日夜兼程地趕來,未及休息又同蕭乾交了手,太過勞累自然是要引發舊傷的,身子不好便不好了,怕她擔心還要瞞她,倒叫她愈發的心疼,便道,“你冷嗎?怎麼擺這些個熏爐?”

裴臻怔了怔,倒不是冷,隻是吸進冷氣便忍不住要咳嗽,暖和了就好些,才要說是,卻見她眼眶似泛了紅,緩緩道,“你休瞞我,濮陽大人同我說了,你舊傷發作了,這會子正疼呢。”

裴臻哂笑著,既拆了謊也沒什麼可裝的了,軟軟倒回褥子裏,哀哀切切呻吟了兩聲,“托了紀素卿的福,如今我又多了項本事,預測雨雪一點不差,看著吧,今兒入夜定是要下雪的。”

毋望語塞,這人真是,疼的這樣還有力氣打趣兒。她走過去,攤開棉被給他搭上,溫聲細語道,“可有什麼藥吃嗎?我打發你吃了藥再睡吧。”

裴臻抓了她的纖纖玉手,有氣無力道,“才剛吃過了,歇會子就好了,你別忙,坐著陪陪我。”撫胸咳了幾聲,半睜著眼打量她,奇道,“你在給誰戴孝?”

毋望道,“我爹媽遷了墳,早年並未給他們守孝,到了應天後就補上了,本來是要三年的,後來外祖母怕耽誤我,就改成一年了,再有半年孝期就滿了。”

裴臻道,“我不知道你在孝裏,叫他們下了婚書,早知該先換庚帖才是。”

毋望道,“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我知道你也是沒法子。等到了北平我再脫孝吧,路上容我再戴幾日。”

裴臻搖了頭道,“到了北平也不必脫。”

毋望有些為難,到了人家家裏怎麼好戴著孝呢,不是觸他的黴頭嗎。裴臻知道她顧忌什麼,怏怏道,“你還沒過門,不拘這些,家裏也沒有長輩住著,還怕誰看不慣嗎?我又不是個不通的人,隻盼我哪天要是死了,你也能為我戴上四十九天孝,我也就知足了。”

毋望扭身道,“誰要給你戴孝,你若是一聲不吭地死了,我便是追到閻王殿也要問個明白的。”

裴臻微訝,旋即笑道,“傻丫頭。”將她的手拿著細細把玩,眉心籠上了淡淡的哀愁,囈道,“才離開朵邑時,我隻當今生抓你不住了,沒想到還有今日……真好。”

她低頭思忖,自己也沒有想到啊,頭回見他,他背個藥箱,跟在齊嬸子身後,溫文爾雅地像個小郎中。那時她隻顧羞憤,連他長得什麼都沒細看,誰知自己這輩子就被絆住了呢。

裴臻抿嘴歇了陣子,又伸手撫她的眉眼,心下感慨,每一處都那麼美,自己竟是揀了個大寶貝,想著便促狹道,“在下對姑娘一見鍾情,不知姑娘可同在下一樣?”

毋望聞言臊得無地自容,抽了手嗔道,“不許說。”

“做什麼不說?”複拉了她伏在自己胸口道,“我還當你會嫁給什麼章家哥哥呢,沒想到你願意等我,到底為什麼願意等我?說了叫我歡喜歡喜吧。”

毋望想了想,慢慢道,“因為你長得好看。”

裴臻頓時黑了臉,拔高了嗓子道,“隻是因為這個?”一下子用力過猛又大咳起來,直咳得眼淚汪汪,皺眉調息了半天才緩過來,邊喘邊道,“我隻這一張臉能入你法眼?真真悲哀!”

毋望忙給他順氣兒,暗道哪裏隻這一張臉呢,囫圇整個兒處處都是好的,可是叫她怎麼說出口?她又不像他,長著一張二皮臉,明知她臊還問,可惡至極的奏性。

裴臻仍舊不依不饒,使出了絕對的韌性,把她扭得麻花似的,“你說!你說!”

毋望立刻舉雙手投降,這是什麼臭毛病,就喜歡聽膩歪的話,便順風順水道,“我對公子也是一見鍾情的,這下總好了吧,快些睡吧。”

他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慢慢滑進被窩裏,突然嘶的吸口冷氣,毋望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了,他嘀咕道,“怎麼沒備個湯婆子,怪冷的,這幫吃幹飯的。”躺好後又道,“你回房歇著吧,我躺一個時辰再起來。”

毋望斂衽站起來,又彎腰給他蓋實腳上的被子,哄道,“快睡吧,我走了。”

他閉上眼,輕蹙著眉,極不安穩的樣子,毋望深望了一眼,轉身正要出門,他又支起身子急道,“我起來了就去尋你,你別到外頭去,知道嗎?”

毋望啞然失笑,真該叫他的手下們來瞧瞧他們主子的傻樣,明月先生就是這般黏人的。想歸想,心裏到底還是甜甜的,便歪著頭道,“那我在這裏守著你可好?”

他的無賴嘴臉全現了出來,眨著眼道,“我這兒還有地兒,一頭睡吧。”

毋望太陽穴一跳,決定直接無視他,訕笑了下,也不搭理他,回身便出門而去。

裴臻心眼子多,把路知遙的臥房遠遠安排在客棧另一頭。如果可以,他一定恨不得把他安置到外頭去,毋望忍不住笑了笑,這人醋性兒大又死要麵子,要是叫他知道自己跟路知遙一床被子睡過,肯定會生吞了路知遙的,這會兒趁他睡了好去探望探望,若醒著必定想盡法子阻止的。

楊亭舟好幾天沒合眼了,這會子正一手支著腦袋打盹,雞啄米似的前仰後合,好幾次差點砸到桌麵上,看得她心驚肉跳的,湊過去推了他一下。那半大小子像拉足的弓,一碰便直跳起來,下意識往腰裏摸,噌地抽出半截劍來,毋望嚇了一跳,楊亭舟睜著大眼,待看清了來人才長出一口氣,把劍又插了回去,躬身一揖道,“夫人來了。”

毋望平了平心緒,看路知遙尚且平穩,便道,“你去房裏歇息吧,這裏有我呢。”

楊亭舟大搖其頭,直道,“不成不成,叫主上知道了非刮了我不可。”

毋望道,“他睡下了,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了,你歇了會子再來替我。”

楊亭舟聽了這話心裏那叫一個糾結啊,苦苦思量了半盞茶的時候,終於還是抵不過睡意,猶豫道,“那就勞煩夫人了,屬下就在隔壁廂房,有什麼就叫我一聲。”

毋望打發他去了,踱到炭盆子前撥了撥火,起身想去開窗換氣,卻見路知遙正癡癡看著她,她也未想別的,細看了他的臉色道,“還疼嗎?”

路知遙費力地搖頭,啞著嗓子道,“你可好?”

毋望愕然紅了紅臉,倒像叫他看見了什麼,心虛得緊,忽然又醒悟過來,我為什麼要心虛?便笑著道,“你不用擔心我,我很好,倒是你,自己傷得這樣,還是不要說話,好好養著吧。”

路知遙眼裏一暗,斷斷續續道,“你跟他回去後……我怕是再見不著你了……”

毋望無端湧出離愁別緒來,路知遙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應天的一切,和他分開就是真正和過去的半年時光道別了,竟是萬分的不舍,哽了哽道,“你得空就來瞧瞧我吧。”

路知遙緩緩搖頭,澀然道,“別人的家眷……豈是說見就得見的,沒得給明月……先生打嘴。”頓了頓,又道,“他待你可好?”

毋望點頭道好,路知遙閉眼不語。她有些局促,走到窗前微開了一道縫,外麵的冷氣絲絲泄進來,她回頭看他,他麵上似不豫,過了會子又扯了扯嘴角,故作輕鬆道,“若往後受了委屈隻管來尋我,我……你一日未嫁他,我便管你一日。”

○七七?梳理長發瀑

回到房裏,在桌前坐了會子,百無聊賴,人也有些懨懨的,便推窗往外看,天上雲層厚厚的,真像要下雪的樣子。毋望愣愣出神,還好南方不似北地,雪下不長久,最多兩三日就停了。要是時候長了怕他受不住,一變天他就疼,那前兩日把她和路知遙困在原野上的那場大雪也苦了他吧,又是疼又要在馬背上顛簸,幸好沒把他肺顛穿了,真是難為他了。

站了片刻又覺得冷,便閉窗回床上歪著,朦朧間漸漸有了些睡意,才脫了罩衫想睡,門板被人拍得啪啪響,她嘀咕一聲,這些大老粗敲門都不會彎彎手指頭麼?重又穿了衣裳去開門,門前站了暗衛的教頭穆大正。他可能實在太想表示友好了,使勁從那張平板的大臉上擠出個哭笑不得的表情,躬下他的大塊頭,齜出一嘴黃牙,嘿嘿笑了兩聲道,“主上請夫人過去,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毋望笑得很糾結,朝後退了一步,福了福道,“多謝穆教頭。”

穆大正誠惶誠恐地搓手道,“不敢不敢,夫人請。”

毋望斂衽跨出門檻,裙角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穆大正看得心肝一陣亂顫,暗歎道,我的個乖乖,怪道主上對她稀罕到骨頭縫裏去,真是個美人胚子啊,啥時候咱也能找個這樣的媳婦,這輩子也值了。樂顛顛地胡思亂想了一會兒,胡擼了兩把臉,忙不迭地跟上去,殷勤周到地替她推了門,比了個請的手勢,還不失時機地補充了一句“仔細腳下”,把樓下一幫圍桌而坐的暗衛驚得下巴幾乎脫臼——他們鐵血無情的教頭唉!

濮陽金台原在回話,見毋望來了,便對裴臻拱了拱手,轉身走了幾步,發現穆大正未跟上隻管在那兒發呆,隨手就把他拖了出去。

裴臻倚在靠墊上,許是才醒,還帶著床氣,懶洋洋的沒什麼精神,臉上不怒不笑,卻有一種煙雲姿態,眯縫著眼,輕飄飄的招了招手,“春兒過來。”

毋望覺得自己很沒骨氣,他隨便的一個動作,自己竟然中了邪似的巴巴地湊了過去,實在是沒麵子得很,懊惱了會子終也無法,便挺了挺脊背,很硬氣地問,“做什麼?”

裴臻嗤地一笑,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她,最後把眼光挪在她胸前直打轉。毋望尷尬得作不經意狀,順勢掩了掩罩衫的前襟,扯了個話題道,“你多早晚醒的?”

他坐起來道,“才醒不久。”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頭發,嘟囔道,“什麼枕頭,竟把頭發睡成了這樣。”說著穿了鞋下床,漫不經心地踱到案前坐下,解了髻上的絲帶,一頭黑發霎時如瀑布傾瀉而下,足有齊腰長。

毋望手足無措地傻站著,這輩子沒見過男人梳妝,他要梳頭為什麼要當著她的麵呢,搞得她怪不好意思的。眼神左右飄忽了一陣,訕訕道,“你好些了嗎?”

裴臻回頭,拿他那雙黑竣竣的眼睛看著她,麵上現出無助的彷徨來,一手舉著梳子,歎息道,“想是藥效到了,疼倒沒之前這麼疼了,隻是手一抬起來就牽扯,忍不住地想咳嗽,這頭怕是梳不成了,隻好披頭散發的,你莫見怪啊。”

毋望暗想,這不是擺明了叫我給他梳頭嗎,又不直說,我若不給他梳,豈不顯得我這人心腸硬嗎,想來想去隻得不情願地道,“你若不嫌棄,就讓我給你梳吧。”

裴臻聞言妖嬈的衝她拋個眼風兒,已然風流入骨的樣子,輕啟了唇道,“我一點兒都不嫌棄,你快些動手吧。”

毋望隻得認栽,好在她從前專給德沛梳頭,多少還有些經驗,誰知拿了篦子站在他背後卻又有些無從下手,這人真是老天爺的傑作,連頭發絲都是完美的,又黑又粗並且很順滑,還有一股蘭草的香氣。如果是普通人的話隻需挽個髻拿簪插住,再戴上四方平定巾或網巾便成了,偏偏他又是極愛俏的,不是紫金冠就是白玉冠,她隻好盡心盡力的用篦子把頭發篦勻,將小發編了幾束小辮兒,細細的盤起來,再戴上發冠插了玉簪,總算大功告成,籲口氣道,“好了。”

裴臻攬鏡自照,上下前後都檢查了個遍,滿意地點頭道,“甚好,比家裏的丫頭梳得好,日後就有勞夫人了。”

毋望一聽黑了臉,敢情他是設了套引她往裏頭鑽啊,遂不滿地嘟嘴道,“我又不是你的丫頭,做什麼要叫我給你梳頭?”

裴臻挑眉道,“你願意叫旁的女人在我頭上摸來摸去嗎?不是最親近的人,隻要碰著我我就想吐,怎麼辦?你忍心看我每日一大吐嗎?”

毋望才不把他的話當真,要是真的話,那他過去二十多年早就吐得抽筋了,還活到這會子?

裴臻看她沒反應便扔了鏡子靠過來,一本正經道,“我可不是在同你打趣,你不信?”

毋望明顯露出不認同的表情來,“你從前就沒個用得稱手的?”

“既有了你,哪裏還來稱手的?”他恬臉笑著,“你不知我每日是怎麼熬過來的,那丫頭笨手笨腳的,扯得我頭皮生疼,哪裏像你知道愛惜呢?好春兒,你便應了我吧,可好嗎?”

就會撒嬌,毋望無奈地放棄了掙紮,最終還是妥協了。奇怪得很,她就是吃他那套,放低了姿態求上一求,扭個身子再晃上兩記胳膊,她就什麼堅持都忘了。她悲哀的想,他定是她的克星,三兩下便令她節節敗退,日後還不知怎麼呢。

他攜了她手搭在自己腰間,環過她的肩擁在懷裏,低頭在她脖頸間嗅了嗅,隻覺一股幽香縈繞鼻尖,不禁心神蕩漾,貼著她細膩的皮肉模糊咕噥了句什麼,嘴唇開始遊走,一路從耳下往上移,尋到她的香唇。不管不顧地覆上去,含吸挑弄,輾轉不已,糾纏半晌方放開她,托起她的小臉,見她麵色嫣紅,氣喘籲籲,眼梢眉角俱是恍惚,便知她也歡喜。於是勾魂攝魄地淺笑,竊竊道,“我的滋味可好?還有更妙的,要試試嗎?”

毋望徒地一驚,自己竟然沉溺其間了,真是百般滋味在心頭……怨懟地剜他一眼,咬牙道,“我不要同你住在一個院子裏,你另辟一處給我!”

裴臻但笑不語,解了團領的扣子,走到門前開了門,放小二進來布置酒菜。毋望目瞪口呆的,那夥計在門外候了多久?自己怎麼一點都沒覺察?

裴臻很慵懶地摳出塊碎銀子扔過去,對那夥計道,“拿個小火爐子來,要紅泥的。”

那夥計得了銀子笑容滿麵地諾了,甩著八字腳火速去置辦了。

毋望寒著臉道,“你何時聽見他敲門的?”

他不以為然道,“我親你的時候。”

毋望哀嚎一聲,捂臉跌坐在椅子裏,口裏念經似的喃喃抱怨著,她再也沒臉見人了。他還說什麼滋味好不好,定是叫人家聽去了,他這是存心毀她清白,這個奸詐的小人。

裴臻看她不住地絮叨大覺有趣,抱胸欣賞了會子,忍笑將她的臉從手裏挖了出來,眼對眼地安慰道,“這有什麼,誰不知道你是我的夫人,夫妻親熱本就是常情。”

毋望噌地站起來,鼓著腮幫子反駁道,“我們尚未成親,什麼夫人不夫人的,你快吩咐他們不許這麼叫我。”

裴臻睨眼道,“不是夫人嗎?那你同我‘那樣’做什麼?”

毋望窘得無地自容,裴臻把玩起她肉嘟嘟的耳垂,哄騙道,“叫都叫了,如今再改豈不矯情?你也不是這麼積糊的人,便由他們去吧,我心裏知道你還不是我的人就成了。”

毋望聽得頭暈目眩,心想這點扳不過來就算了,可是住房問題還是要再爭取一下的,他這樣的人,興致來了就抓著人猛親猛啃,住在一個院子裏總不太好,便道,“你我住同一個院子恐怕不便,還是另置一處給我吧,既在一個園子裏,想見就能見著的,何苦叫底下人說嘴呢。”

他捏著領墜子上的玉片緩緩摩挲,麵無表情的回身在桌旁坐下,指了指對麵道,“坐吧。”

毋望蹭到那裏坐定,透過雞湯蒸騰起來的熱氣看著他,隻等他點頭答應。她忐忑不安地想,應該會答應吧,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呀,又不是說搬出園子去,隻是換個院子,多走兩步路而已。

裴臻思量了半天,然後舒展了一下眉,輕啟紅唇,篤悠悠拋出了兩個字,“不成。”

毋望絕倒,拍案而起道,“怎麼不成?”

裴臻自斟自飲了一杯,小酒辣了撲哧地順著喉嚨灌下去,他掩口又咳了兩聲,嘶嘶地吸著冷氣兒,辣勁過了才道,“誰敢說嘴,我把他攆出去,你想同我隔著園子住,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我把你含在嘴裏都怕含化了,難不成還放你單個兒在後園子住著?”說著給她麵前杯裏倒了點酒,好言好語地勸導道,“快別鬧了,咱們在一處的日子也不多的,你不想每日都見著我?等開了春事兒更多,我恐怕忙得連家都回不得呢,你住著也就同單住一樣的,要是再使性子我就不客氣了。”

○七八?溫酒話情腸

毋望被摸到了逆鱗,前半句說得她有些動容了,後半句怎麼突然串了味兒?她冷了臉子道,“不知裴公子如何的不客氣法?”

裴臻心裏打了個突,看她臉上現出冰霜之色,傲然地透出了涼薄來,知道這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丫頭,忙賠笑道,“我哪裏敢不客氣,左不過嘴上一說,你何必較真呢?若真要怎麼樣,不外乎和姑娘擠一個屋子罷了。”

“你敢?!”毋望愈發疏離,擰眉道,“你若覺得我離了家裏人便可由得你擺布,那你就打錯了算盤。”

裴臻一看要壞事,恰巧這時店小二送了新買的紅泥小火爐來,還拎了一壇子未開封的女兒紅。便叫那小二把燒酒撤下去,自己蹲下扒了壇口的泥封,揭了油紙,往銅吊裏加了酒,架到火爐子上加熱,一麵思忖著:這是什麼臭脾氣,一旦發作起來當真半分情麵也不講,還是快些服軟吧,這輩子是完了,遇上這麼個強驢,往後可有苦頭吃了。

毋望看他蹲在地上半天不起來,心裏不由打鼓,又等了會子,他伸了手指在地上扒拉起泥來,便知他定是不快活又不敢說,那麼大的一個人,還跟孩子似的,好笑得緊。她走過來,就在他跟前站著,他還是不起身,那堆酒壇子上摳下來的幹泥已經被他攏到了一起,她無奈道,“你這是做什麼,明月先生不是雄辯得很麼,這會子倒成了鋸嘴的葫蘆了?”

他做出一副慘樣來,悶聲道,“我說岔了,想叫你煞一煞氣兒,你聽我的嗎?我也是情急,一時口不擇言得罪了你,你若定要和我分院子住我也沒法,想來你是煩見我。既這麼的,你在府裏住著,我自己帶幾件換洗衣裳,到濮陽府上借住便是了。”

她聽了頓時心疼肝斷起來,歎著氣道,“你起來吧,萬一有人進來像什麼?”

裴臻自然知道沒人敢隨意闖進來的,繼續顫著聲道,“你可還記得你那方帕子?我是日夜帶在身上的,如今好容易不必睹物思人了,你卻和我隔著千山萬水似的,我連死的心都有,不必你鈍刀子刺,不如給我一劍幹淨。”

於是毋望又開始反省,到底是不是自己太古板了,或者是太在意別人的眼光,退一步講,橫豎是住到了他府裏,分不分院子外人看來不都是一樣的嗎?自己又何必執著,把他折騰得可憐兮兮的。

“你起來說話,再蹲著我就走了。”她輕拉了下他肩上的衣裳,不安地朝門外看看。

裴臻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忙不迭地站起來,大概起得太猛了,肺上針紮般的刺痛了一下。毋望見他臉色蒼白,愈發顯出長眉和烏黑的瞳仁來,扶了他在桌旁坐下,悻悻得也不知怎麼開口。他略緩了緩,彎腰拎起銅壺放在桌上,壺嘴裏熱氣升騰,他給各自杯裏斟了酒,抿嘴不說話,走到臉盆架子前淨了手,又推窗看,外麵已經紛紛揚揚下起了不小的雪。年關將近,天氣也一天冷似一天,寒風吹來,架不住捂住口鼻悶咳,默默下了窗屜子,隻站在窗前看她,淒惻道,“等到了北平我直接去濮陽府,回頭再打發人回去取衣裳,家裏的銀錢米糧都充足的,鑰匙我會叫管家交給你,那些個丫頭婆子你挑好的留下,有不好的就放出去吧。”

毋望怔怔的,這叫什麼?雀占鳩巢嗎?她住著,倒把正經主子攆了出去。她霎時羞愧不已,像做了什麼天理難容的事一樣。偷眼看他,他定定地看著那隻小小的火爐,眼神幽深晦暗。她的心口似被擰了一下,一陣涼一陣苦,無奈退步道,“罷了,你還是回園子裏住吧,到別人府上終究不便。”

裴臻見她鬆動了暗中歡喜,卻又裝出冷漠來,道,“那我住進軍中便是了,想來燕王是再稱心不過的,哪日說開拔就開拔,連東西都不用另備,這樣你可高興?”

“你……”她哽道,胸膛漸漸起伏不定,惶惶退了兩步,一把撐在桌上,隻覺神思昏潰,腸子都絞到了一處去了,什麼說開拔就開拔,打算不告而別還是怎麼的?若果真如此,那自己豈不要悔死了?

裴臻慌了慌,這帖藥似乎下得猛了點兒,忙三步並作兩步,扶著她的肩將她帶入懷裏。毋望心內酸痛不已,掙紮了兩下也未掙脫,便甕聲甕氣道,“由得你,你愛去便去,我不管。”

裴臻收緊了胳膊,在她鬢邊吻了吻道,“你瞧瞧,我若住到外頭去你又舍不得不是?咱們好好的成嗎,你就是嫌死我,好歹也忍這幾個月,照著燕王那裏鍛造兵器的速度來看,明年七月便要揮師出征的,你且叫我受用兩日,別捅我心窩子,我還不知有沒有命活著回來呢。”

複給她擦了眼淚引她入座,舉杯笑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夫人與愚夫共飲一杯如何?”毋望略顯羞澀地朝他一敬,瑩白的手指在瓷杯的映襯下泛出近乎透明的光澤來,溫聲道,“請公子滿飲此杯。”

裴臻微微一笑,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白皙的脖頸伸拉出一個誘人的弧度,毋望看得一愣,忙低頭啜飲一口,心裏不自覺的碎碎念,他是妖孽,他是妖孽……

忽聽得他吃吃笑出聲來,她抬眼瞧他,隻見那廝一手斟酒,一手托腮,半張著紅唇,眼中流光溢彩,幽幽地對她一瞥,石破天驚地吐出一句話來,“夫人甚有愛美之心,日後多多憐惜為夫吧,莫叫為夫獨守春閨,望斷相思。”

毋望一口酒未及咽下,險些如數噴出來,好容易順過了氣,拍著心口大咳不止,苦惱地想,我原也是端莊嫻靜的女子,為什麼遇上他就成了這樣?失態失儀不說,還差點,這是怎麼了,怎麼了?好想仰天長嘯,老天在戲弄她嗎,在北地那時他明明是個謙謙君子啊,如今為何變了個性子?

裴臻抽了朱紅色的汗巾子遞給她,怡然自得地吃了口菜,自斟自飲著,偶爾將她杯裏的冷酒潑掉重添溫酒,也不催她喝,仿佛隻要她坐在這裏就夠了。有時喝得猛了便微咳兩聲,毋望勸道,“少喝些,仔細身子,才剛還疼呢。”

他輕輕轉動手裏的酒盅,含笑道,“不礙的,今兒高興,多喝兩杯無妨。”

毋望知道他高興,自己也頗欣慰,人的緣分真是上輩子就注定的,若自己未被流放到北地去,今生定是遇不上他的。那時還怨恨齊嬸子亂牽紅線,現下看來這大媒仍舊跑不掉的,兜兜轉轉良人還是他,可不啼笑皆非嗎。

兩人定眼對看一會兒,不禁相視而笑,裴臻突然道,“素卿懷了孩子。”

毋望一愣,怔怔放下筷子,腦中嗡嗡作響,半晌道,“是你的?”

裴臻掩口大笑起來,邊笑邊道,“混說什麼,我何嚐碰過她,哪裏會懷我的孩子?是蕭乾的,如今養在外宅裏,聽說開春三四月份孩子便落地了。”

毋望訝異道,“怎麼是養在外頭呢?”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何況她還是我的逃妻。”他說時沒有半分感情,竟像在談論別人的事,眼神寡淡,麵上尚有笑意。

毋望蹙眉道,“她也怪可憐的。”

“隻怨她命不好罷了。”裴臻冷哼一聲道,“我是管不得別人的,此次就瞧蕭乾聰不聰明,若一時叫脂油蒙了竅,那她也得連坐。”

毋望有些悶悶不樂,嘟囔道,“既這麼,你同我提她做什麼?存心給我添堵嗎?”

裴臻暗喜不已,到底是個女人,心眼小得綠豆似的,提起素卿竟還吃醋不痛快了。挪了凳子和她靠得近些,歎息道,“我是眼熱蕭乾,他大我一歲,有兒有女,來年還要再添一個……春兒,咱們還是成親吧,加緊著些,或者出征前還來得及得個小子。”

毋望麵紅耳赤,霍然拂袖道,“虧你還知道聘則為妻,如今怎麼樣呢,是要拿我當妾娶嗎?還是當填房?”

裴臻張口結舌,最終又一次敗下陣來,無奈道,“什麼填房,我自然拿嫡妻的禮迎娶你……罷了,隻當我沒說。”起身到廊子下,揚聲喚了夥計道,“換熱的來,菜都冷了。”

夥計道是,忙招呼人來撤菜,毋望搖頭道,“我乏了,想回去歇著了。”

裴臻忐忑地仔細觀察她的臉,怯生生道,“你可是又生悶氣了?”

毋望轉身回房,一麵道,“你又做了什麼叫我惱火的事嗎?”

他蔫頭耷腦道,“我再不說成親的話了,你且饒了我這一遭吧……我伺候你洗漱。”

毋望麵上一袖,嗔道,“我不用你伺候,叫人瞧見像什麼?”

他解嘲地笑了笑,也不強求,退後幾步道,“那你早些安置吧,路大人那裏你不必擔心,回頭我再去瞧瞧。”闔了一半房門又道,“過會兒把炭盆子熄了,千萬別忘了。”

毋望點頭,見他事無巨細皆想得周全,不知怎麼心裏澀澀的,仿佛明天再見不到似的,不由低吟道,“蘭杜……”

聞言,那雙斜飛雙目黝黑晶亮,半是意外半是歡喜,款款退回到她麵前,俯身柔聲道,“怎麼了?”又托起她的臉輕輕地吻,貼著她的唇道,“舍不得嗎?我今夜不走了好嗎?”

他口中酒香四溢,醺人欲醉,伴著那沙啞低沉的嗓音,蠱惑得她差點糊裏糊塗就應了。他看著她呆呆的表情嗤笑了聲,將那小小的腦袋壓在胸前緊緊一抱,然後迅速鬆開,闔上房門施施然去了。

○七九?汪汪閣淚垂

臻大爺提著借來的藥箱往廊子另一頭去,濮陽金台隨侍左右。到了門前抬手拍了拍門,裏頭的楊亭舟一手端著湯碗探出頭來,見是裴臻,忙放下碗恭敬揖了揖。

裴臻將藥箱放在桌上,回頭看路知遙,他臉色雖蒼白,眼神倒仍是犀利冷峻的,便笑道,“路同知現下覺得如何?”

路知遙嗓音微有些啞,中氣卻足了許多,沒法子拱手,隻得道,“多謝先生,路某吃了兩帖藥,這會子好多了,今兒若不是先生及時出手相救,路某恐怕已是蒙古人的刀下鬼了。”

裴臻搖搖頭道,“路大人言重了,都是自己人,說什麼相救不相救的。”他一麵打開箱子將工具和藥粉取出來碼好,一麵也暗自佩服這個讀書人的身手,那些蒙古人何等的力量?他一人竟能連殺他們五人,果真是條錚錚的漢子。不過佩服歸佩服,個人的欣賞完全不能淩駕於神聖的愛情之上。於是臻大爺有意無意地開始提醒這位勇士一些需要注意的常識,“若說要謝,裴某更應該感謝路大人才是,我們春兒得虧大人這一路的照顧,到我身邊時方能平安無恙,這都是大人的功勞,況且朵顏三衛本就是衝春君來的,倒是咱們連累了大人呢。”

路知遙心內冷哼一聲,明月君果然好權謀,話裏都帶著玄機,三兩句把他撇了個幹淨,如此想著,到底氣兒上也不服,應道,“叫先生一說路某愈發慚愧,春兒這幾日跟著我風餐露宿的,受了不少的苦,待我痊愈了總要想法子補償些才好。”

裴臻的眼霎時微眯了起來,心道你敢說這話?信不信我讓你永遠痊愈不了?

一旁的濮陽金台和楊亭舟頓覺不妙,濮陽忙打圓場道,“路大人一路上辛苦的緊,夫人才剛吩咐過了,大人要吃些什麼隻管說,叫小子們去辦就是,隻盼快些養好傷,燕王殿下在北平正惦念著呢!”

裴臻回了回神,手上不曾停下,把幾種藥混在一個銀碗裏,拿清水調勻了,走到床前掀開被褥道,“換藥吧,眼下止了血,包紮也可鬆一些了。”接過楊亭舟遞來的剪子,絞開被血汙浸透的繃帶,傷口已然縫合過了,才見那會兒乍看之下很深,不過幸而未傷及經脈,再過一分便砍到要命的地方了,也算他有造化,及時隔開了那把彎刀,否則這會子該下葬了。

裴臻嘴壞,心眼倒也並不十分狠辣,看在他有情有義的份上也不認真同他計較,用溫酒清洗了他傷口周圍的皮膚,仔細上了金創藥,下手也放得輕。饒是如此,路知遙也生生疼出一頭冷汗來,汗水順著脖頸蜿蜒而下,結實的胸膛泛出蜜色的光。裴臻嫌棄地撇撇嘴,心裏嘀咕,這小子人雖討厭,皮相倒還不錯,若當真要做對手,可歸到勁敵那一類去。

待傷口全數包紮妥帖了,臻大爺晃晃悠悠踱到水盆前淨手,接了帕子邊擦邊道,“今兒換了藥,這幾天安生了,再過三日重換了,長幾日就不必包紮了,悶在裏頭倒不好。”又在桌旁坐下,看著隻顧喘粗氣的路知遙道,“殿下極看重大人,曾同在下說過,路大人允文允武,指揮僉事一職虛位以待,急需路大人這樣的人才,日後歸順燕軍,必有一番大作為,大人好生將養,裴某將大人全須全尾的交給殿下,便算不辱使命了。”

路知遙平複了呼吸道,“勞煩先生了,沒想到先生不僅善謀斷還精通醫術,路某佩服之至。”

裴臻淡淡笑了笑,複屈指擋在口前短促地咳嗽起來,路知遙奇道,“先生身子不好嗎?”

裴臻擺手道,“不礙的,老毛病,過兩日就好。”

路知遙“哦”了聲,暗道生得這般我見猶憐的模樣,沒點暗疾才奇。不過此人似乎比外言傳的還神奇些,難怪春君死心塌地的,從小青梅竹馬的慎行都不在眼中,自己隻憑這短短五六日相處,哪裏有半分勝算呢?

裴臻小坐了片刻站起身來,拱手道,“路大人歇著吧,養足了精神,後兒上路,隻可惜沒有水路通北平,免不了車馬顛簸,要路大人受累了。”說罷轉身出門,急急往臥房而去。

濮陽金台快步趕上來,心裏惴惴不安,待進了裴臻房門,見他撐在床沿劇烈咳嗽,人已搖搖欲墜,忙箭步上前扶住,驚道,“主上,這回怎的來得這般凶?”

裴臻抬手拭了嘴角血跡,緩緩道,“無妨,不過累著了,歇歇就好。”

濮陽金台替他脫了靴子蓋好被褥,猶豫道,“我瞧夫人房裏燈還未滅,要不要去把她請來?”

裴臻道,“別叫她操心,又不是什麼大病,她來了我非但沒法子休息還要受煎熬,你是過來人,難道不明白嗎?”

原來那濮陽金台有個女師傅,兩人其實暗生情愫,無奈迫於世俗教條難以廝守,雖然最後結局圓滿,但其過程真如油煎似的難熬。裴臻這麼一說,濮陽愣了愣立即會意,男人總是比較容易理解男人的痛苦,心愛之人時時在身邊固然好,但那種隻能看不能碰的滋味也不好受得很。

濮陽金台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又道,“我明兒去找輛寬敞些的馬車,回去別騎馬了,和夫人一道坐車吧。”

裴臻微點了頭,闔眼道,“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濮陽金台道是,再看他,臉白得沒一絲血色,抿著唇,額上有細細的汗,喘得略急促,一手緊緊抓著被子,手指關節都是泛青的,那虛弱的樣子,真叫人覺得心裏不是滋味。濮陽金台攢眉一歎,退出房來,暗自斟酌到底要不要叫那女孩兒,這回出來他身邊連個小廝都沒有,沒人值夜萬一要喝水吃藥怎麼辦?雖說他不叫喊她,想來想去到底不周全,他們是未婚夫妻怕什麼,早晚是一家子,媳婦照料爺們兒而本就是應該的,自己和他常混在一處,誰不知道他這大半年來連個通房也沒有,鐵英和虞子期還常打趣說他要得道成仙了,可見也是個死心眼的。如今他抱恙,把那女孩兒送進去,萬一能成其好事不是功德一件嗎,何苦鍋裏的瘦油條似的熬著,要是攤上了開戰,那要熬到多早晚去?

主意一定便去敲毋望的門,壓低了聲道,“夫人可就寢了?”

稍過了會子裏頭人應道,“濮陽大人可有事?”

濮陽金台讚了讚,這位夫人雖年輕,心思倒也不一般,隻和他說過一回話,現下隔著門板卻聽得出他的聲音來,頗不簡單。思忖著回道,“主上才剛給路大人換藥回來咳得吐了血,夫人過去瞧瞧吧。”

房裏一陣窸窸窣窣,馬上就開了門,那女孩麵上驚惶失措,焦急道,“怎麼回事?”

濮陽金台忙道,“夫人莫急,從前也是有過的,隻是這回太過勞心勞力,又重了些。主子不叫打擾夫人,屬下也是擔心,咱們不好陪著,夫人是房裏人,比咱們方便些,夫人過去隻別出聲,瞧著若是睡著了就回來,屬下怕主子嫌我多事,回頭又要責怪。”

毋望也顧不得追究那句“房裏人”了,心裏忽上忽下的沒了主意,點頭繞過他輕推裴臻的房門,見他平臥在床上,眉間尚有苦痛之色,鼻翼快速的翕動,偶爾輕咳兩聲,竟是昏沉沉的模樣。她靠到床前喊了聲“蘭杜”,他全無反應,想是疲累至極神思不清了,回頭看看濮陽,比了個“去”的手勢,他微一頷首,掩門退了出去。

怎麼發作得這樣厲害呢?她坐在床前愁腸百結,拿手絹掖了他額頭的冷汗,心裏怨他那些暗衛們,想看他出手也不管他身子吃不吃得住,他們在一旁看大戲似的,留他一人和蕭乾對戰,想想都是一肚子的氣。想將他的手臂放進被窩裏,見他袖子上赫然沾了一灘血漬,她喉中一哽,頓時心如刀絞起來,真真是各人的肉各人疼,瞧他如今這副模樣,哪裏還有那言笑晏晏的平和悠然?她的眼淚驀然落下來,猝不及防打在他的手背上,才想去擦,他的手動了動,低沉的喚了聲“春兒”,抬頭摸摸她的臉,笑道,“怎麼哭了?我又死不了?”

毋望訕訕的反不好意思起來,背過身擦了眼淚,嘴裏反駁道,“誰哭了?想是你看岔了。”

那廝嗤地一笑,朝著手努了努嘴道,“這是什麼?若不是眼淚,那就有玄機了,莫非夫人對為夫垂涎三尺嗎?”

毋望大大地後悔自己剛才怎麼那樣容易感動,他醒著就嘴欠,心疼他還要被他恥笑,臊得她兩頰發燙,站起來道,“你睡吧,我回房去了。”

他拖住她的襦裙道,“既來了就留下吧,咱們一頭睡,說說話可好?”

毋望頭搖得像撥浪鼓,心道真和他一頭睡了,她今夜還能睡嗎?這人明顯不是柳下惠,最擅長的便是扮豬吃老虎,千萬不能上他的套。

裴臻有些失望,晶亮的眸子瞬間就暗淡下來,囈道,“不到大婚我絕不動你,這也不成?”

毋望堅定道,“不成我坐著說話也是一樣,你有什麼但說無妨。”

他幽幽歎了口氣,道,“我冷,你晤晤我好嗎?”

○八○?踏雪賞梅花

毋望看他流了那麼多冷汗,中衣也定是濕了,便道,“我找了衣裳你換,再叫夥計灌了湯婆子來給你晤著,可好?”

裴臻擰眉道,“那東西不小心得燙脫一層皮來,終究沒有你晤的好。”

他說這話時狡黠得像隻狐狸,哪裏還有孱弱的樣子,毋望嚴重懷疑他咳得吐血是聯合濮陽金台一起誆她的,便斜眼打量他。

裴臻咦了聲道,“你這是什麼眼神?天地良心,我可沒有半分要染指你的意思,我隻剩半口氣兒吊著了,縱是有心也無力。”

毋望為難道,“那你等一等,我叫濮陽大人來晤你。”

裴臻目瞪口呆,“你讓我抱著一個大男人?這是什麼道理?我以後拿什麼臉見人?還有他那個大奶奶,醋性兒大得沒邊,也不問男女的,惹著她勢必日夜追殺我,那我是活不成了。”

毋望的臉像被雷劈過一樣泛出黑來,悶頭翻出他的貼身衣物擺在床頭,訥訥道,“要洗洗嗎?我去打些熱水來。”

裴臻撐起身子,衣服鬆散著,頗有些人不勝衣的味道。他的手指輕挑了散落在胸前的發絲,微勾起唇角道,“背後擦不著,你幫我嗎?”

毋望頭痛欲裂,這人不占便宜會死嗎?會死嗎?真是後悔來瞧他,閉著眼分明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兒,睜開眼比誰都討厭。

裴臻眼見她萬分糾結,嘴唇幾乎咬出血來,也無心再逗她,悶笑了幾聲道,“算了,時候不早了,人家都睡下了,就別麻煩了,我換了衣裳就好,你背過身去不準偷看。”

毋望紅了紅臉,忙不迭轉了身,心道鬼才要偷看,把旁人想得同他一樣嗎。

身後一陣衣料的摩擦聲,裴臻很快道,“好了。”毋望回身時見他已摘了束發,頭發長長的披散著,與那雪白的中衣對襯著,愈發顯得麵如冠玉,妖嬈多姿。她略滯了滯,隻道,“你躺下吧。”

他定定看著她道,“我冷。”

毋望腦子裏有如悶雷滾過,隆隆地響成了一片。她這真叫送羊入虎口,這會子好了,濮陽金台自己回房安穩的睡覺去了,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她。她不過是來照看他一下,誰知他偏又不睡了,還出這妖蛾子,弄得她如今騎虎難下。

裴臻招手魅惑道,“杵在那裏做什麼,眼瞧著為夫凍死嗎?這衣裳真冷啊。”

毋望這才想起來,中衣竟未替他烘上一烘,這冰冷的,穿上身定然不好過,尤其他還是才出過冷汗的。她舉足不前,猶豫再三,他卻極有耐心,適時給個鼓勵的眼神,直把她哄騙到床前來,伸手給她除了外麵的短衫兒,襦裙也脫了扔到床尾,輕鬆一勾就將她裹進了被褥裏。

真是溫香滿懷啊!臻大爺滿足地用力嗅了兩口,她身上有股如蘭似桂的味道,身子也軟軟的,用力攬得緊些,覺得自己的心就要從腔子裏蹦出來了,沒有別的汙穢的想法,隻是單純的高興。從第一眼見到她就無法自拔,其間他步步為營機關算盡,直到現在就像在夢裏似的,終於能叫她心甘情願地靠在他懷裏,就是即刻死了也是賺的。

毋望那股不自在的勁兒,真如架在火上烤似的,那是具緊致結實,火熱有力的軀體,即使隔著布料也能感受得到,她沮喪道,“你又騙我。”

裴臻模糊呢喃道,“我有些發燒。”

她抬頭看他,他的臉略有些紅的,便道,“那怎麼好?還是請大夫吧。”

“我自己就是大夫。”他闔眼道,“你可記得我在北地的那回病?燒得人都不認得了,其實也是肺上的由頭,隻不過太太他們不知道罷了,請的郎中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還是自己好了的,那一箭……真夠我受用一輩子的。”他又抬起她的臉道,“我身子不好,恐怕要拖累你,日後你可會嫌棄我?”

毋望道,“都這樣了,就是再嫌棄也不中用了。”

裴臻一聽眉毛直挑起來,翻身將她壓在身下,臉埋在她的頸窩裏,控製不住的低喘道,“這樣是怎麼樣?”惡意地動了動下半身,低嘎道,“是這樣嗎?竟敢嫌棄我?”

她驚得慌忙托住他的腰,恨道,“裴臻,你再這樣我定不饒你!”

他滾跌到她身旁,怏怏歎了口氣,隔了一會兒又伸手將她摟進懷裏,結結實實裹緊了被子,一手哄孩子似的拍著她的背,順便張開五指比了比,她的脊背那麼纖細,仿佛他隻用拇指到中指指尖就能完全掌握,想到這個妙人兒這輩子歸他了,滿心的歡喜就如同水發的海參似的急劇膨脹起來,照著她粉嫩的臉頰啪啪就是幾口。此舉引發她的不滿,嘰裏咕嚕吐出一串北地的方言,他嗬嗬笑起來,擼擼她的頭發道,“好春兒,你真是一帖良藥,叫我連病痛都忘了。”

她迷糊地嗯了聲,隻覺溫暖又安心,眼皮子沉沉的,漸漸雲裏霧裏,不多時便睡著了。

一夜好眠。次日醒來時他已不在,被褥裏還有他的味道,淡淡的蘇合香。毋望理了理思路,她在他懷裏睡了一夜?好像吧……揉了揉眼睛,重又撲倒哀聲嗟歎,上回和路六叔同榻是環境所迫,這回自己怎麼在他房裏過夜了?中了邪嗎?磨蹭一會重又坐起來,嘟著嘴穿戴好,偷偷探出頭去,幸而廊子上無人,便躡手躡腳想躥回自己客房裏,推門進去,卻見裴臻共幾位暗衛領事在她房裏議事,正說什麼“張昺、謝貴”還有什麼“斬殺”。眾人聽見響動紛紛轉臉看她,裴臻似笑非笑道,“春兒醒了?”

暗衛們起身行禮,滿滿一揖道,“夫人。”

穆大正兩眼放光,曖昧地瞧瞧他們主子,對毋望嘿嘿笑道,“夫人昨晚睡得可好?”

濮陽金台幹咳一聲,衝裴臻拱手道,“屬下等先行告退。”

一幹人等悄聲退出,毋望呆站著,又羞又憤,跺腳道,“你做什麼把他們領到我屋子裏來?”

裴臻無辜道,“你在我房裏睡著,我總不好把他們叫進去吧,若去別處又怕你醒了找我不著。”

毋望本想駁他,想想又覺有理,無奈悶坐在床頭,把襴裙上宮絛扭得麻繩一般。裴臻端了清鹽來與她漱口,又絞了熱帕子給她淨臉,收拾停當取大氅替她披上,攜起她的手道,“下去用早飯吧,吃完了好出去賞雪。”

一碗清粥,兩碟小菜,熱乎乎的打發了,那廂暗衛已經套好馬車在門前候著,裴臻接過鞭子對濮陽金台道,“不必跟著了。”

細小的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纏纏綿綿,他戴上風帽,係緊披風上的絨帶,抬手叫她搭著,小心翼翼送她進車裏。揚鞭低叱一聲,馬車不急不慢跑起來,伴著微風小雪,在陌上優哉遊哉的前行,也不知有沒有方向,似乎就這樣跑天盡頭去。

毋望掀了窗上的簾子往外看,他沒往鎮子上駕,徑直朝郊外去,稍過了會子聽他輕輕哼起歌來,歌聲清雅悠揚,雪珠子簌簌落在油呢車頂上,竟像是為他伴奏似的。毋望陶醉地眯眼歪在軟墊上,拍著兩手合著外麵的歌聲擊節,一麵隨他低吟:“大灰泥漫三千界,銀棱東大海,探梅的心噤難捱,麵甕兒裏袁安舍,鹽堆兒裏黨尉宅,粉缸兒裏舞榭歌台……”

一曲畢,他回身撩了門簾子,頗有些熱切的望著她,問道,“可好聽?”

毋望淺笑道,“公子歌聲宛若天籟,甚好。”

他滿意地點頭,笑道,“我許多年不曾開嗓子了,平素瑣事繁多,弄得半點興致也無,今兒是托了你的福,可算抽了時候出來逛逛。前頭有一片梅林,我來時路過的,景致妙得緊,在這小地方也算世外桃源,眼下下了一夜的雪,再去瞧定然更美,本來明兒也打邊兒上過,隻是人多口雜的,反倒糟蹋了意境。”

又行一裏地,他拉韁停車,打了門簾子扶她下車,猛然看見這冰天雪地中的紅梅時她驚歎不已,這樣大的一片梅林,足有一二十畝地。站在林邊,梅樹疏疏朗朗鋪排開去,怒放的花朵在枝頭迎風搖曳,那顏色姿態,叫人忍不住心生愛慕。

裴臻在林邊駐足遠眺,雪白的冬忍挑金暗紋常服襯著天青色的厚絨鬥篷,愈發顯得如鬆般的挺拔修長,他道,“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姑娘道可是嗎?”

毋望抿嘴一笑,道,“有理。”

說話間又有兩輛馬車迤邐而來,想來也是來踏雪尋梅的文人雅士,車裏歡聲笑語。毋望回頭看,車上下來的盡是女孩兒,統共有五六位,不像大戶裏的千金,更像是小家碧玉,見了男子也不躲閃,大大方方過來搭訕。裴臻臉色不太好,毋望在一旁笑著看他應付那群女孩兒,心道俊俏的爺們兒到底受歡迎,不過這徽州徽商多,姑娘家也隨性,很是難得。

撂下他跨下田壟,踮起腳尖折了兩枝梅花搭在臂彎裏,才要再折,身後裴臻不悅道,“你倒是大度,竟不吃醋嗎?”毋望看那群姑娘已經走遠了,笑吟吟道,“做什麼吃醋?焉知公子日後有多少房妻妾,春君識趣得緊。”說著背過身去聽他如何作答。

裴臻握了握拳,沉聲道,“裴某有你,今生絕不再娶。”

毋望也不回頭,隻道,“負心多是讀書人,願公子銘記今日所言。”

裴臻苦悶道,“我立生死狀成嗎?”

她回身看他,目灼灼,“一紙空文作得什麼數?春君性子哏,若公子欲享齊人之福,那麼天涯海角,必有春君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