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蕭牆猛虎,癡心斷腸(1 / 3)

卷八 蕭牆猛虎,癡心斷腸

○八九?夜闌入高牆

轉眼已是十二月十三。這日申時才過,毋望就被丫鬟們伺候著沐浴更衣,換了鏤金絲鈕牡丹花紋錦衣、四喜如意雲紋裙、外罩了大紅遍地金比甲,梳個百合髻,插了銜珠金鳳、翠雲鈿子,收拾停當在那裏坐著,一派耀眼的雍容高潔。

微雲淡月和兩個梳頭的婆子丫頭在一旁嘖嘖稱讚,毋望不安地扯扯那件比甲道,“顏色這樣鮮亮,紮在人堆裏也忒顯眼了一些。”

淡月道,“姑娘隻管放心,今兒王府設宴,自然有幾位大人帶著女眷一同參加的,等到了那裏往人堆裏站站看,保準咱們這打扮是最素的了。”

毋望將信將疑之際,門房上的丫頭報大爺來了,便聽見一串腳步聲,裴臻進了堂屋,門邊的小丫頭打起軟簾迎他進來,他嘴裏問道,“可扮上了沒有?快過來我瞧瞧……”

眾人福身見禮,毋望施施然站起來,裴臻猛一打眼便愣在了那裏。從未見過她盛裝的樣子,從前都是淡淡的,這一收拾上當真是豔若桃李,叫他大大地咋舌起來,傻傻地繞著她轉了兩圈,麵上帶著陶醉的讚許,點頭道,“姑娘這等美姿容,帶出去定叫他們羨煞裴某。”

毋望羞澀一笑,再打量他。他頭戴綠眼掐絲紫金冠,穿著白藕絲金邊團領衫,腰上一組玉帶扣,上麵配七色花錦綬,此時在西窗邊站著,落日餘暉下,一派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毋望心道這身配得倒妙,愈發顯得人挺拔修長。其實是這人長得討巧罷了,恐怕給他粗布的百田衣穿,也能穿出別樣的雅致倜儻來。

裴臻看看時辰道,“時候差不多了,到晚了不好。”

毋望點頭,微雲拿了紫貂臥兔兒給她戴在額上,又取織錦大氅來披上,一行人恭恭敬敬送至大門外。兩人攜手上了暖轎,轎夫挑了僻靜的胡同,悄無聲息直往燕王府而去。

裴臻撫撫她的臉道,“回頭到了自然有人領你往王妃那裏去,你隻和女眷在一處,千萬不能單獨出去。今兒王府裏人多眼雜,赴宴的大多是武將,一幫子草莽似的粗人,萬一我不在跟前,生出什麼事端來倒不好,可記住了?”

毋望應道,“我省得,你們爺們兒隻管說話兒去,我不出屋子就是了。”

裴臻笑道,“好丫頭,我知道你最叫我放心!”複又吻上她的唇,含糊不清的嘟囔,“也是最不叫我放心的。”

這一吻下去便輾轉纏綿,無休無止,毋望好不容易推開了他,微喘著指指嘴唇道,“你可真是的,仔細叫人瞧出來。”

裴臻勾起她的下巴細打量,那唇飽滿嫣紅,泛著瑩瑩的光澤,怎麼看都是動人心魄的,遂戲謔道,“隻當擦了胭脂吧,你自己瞧不見,不知道有多好看。”

說笑間已到燕王府門前,裴臻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自己先行下轎。府裏丫鬟婆子迎上來行禮,又打了轎簾曲臂來扶,隻見轎裏伸出一隻白玉般無瑕的手,沒有旁的點綴,隻在腕子上戴著兩隻上等翡翠鐲子,端的是令人驚豔異常。

毋望躬身出轎門,裴臻已在台階下和人寒暄,那人二十來歲模樣,白白胖胖的,華服金冠,氣度非凡。毋望看他腰上佩蹀躞帶,穿緋色常服,想必定是燕王世子朱高熾。

那朱高熾是個溫文守禮之人,見了毋望,目光並未在她臉上流連,隻對裴臻笑道,“這位是先生的夫人嗎?”

裴臻道,“才下了定,尚未過門呢,算不得是夫人。”轉臉對毋望道,“春君,來見過世子殿下。”

毋望斂衽一福,朱高熾虛扶一把,朗朗道,“姑娘不必多禮,外頭怪冷的,快些進屋吧。”

毋望被一群婆子丫頭簇擁著進了大門,裴臻和朱高熾尾隨其後,裴臻打聽受邀的有哪些人,朱高熾道,“都是相熟的人,右長史金忠,都指揮同知譚淵,指揮僉事朱能、丘福、路知遙俱已到了,隻等左軍都督顧成和僉事張玉一到便開席。”

裴臻道,“各位大人的夫人們可到了?”

朱高熾答道,“夫人們都在我母妃處說話呢。”

走了一會子方進正屋,屋裏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不絕於耳,鎏金的大鼎裏香煙嫋嫋,這華麗的屋子便籠罩在一片縹緲朦朧中。繞過正屋窗下的圍屏,往裏是一個小跨間,牆上書畫琴瑟,布置得玲瓏雅致。透過雕花門上的珠簾往裏看,內室裏另供一架玻璃圍屏,屏下擺了張大大的暖榻,榻上一位穿青縐一鬥珠羊皮背子的貴婦斜倚金鎖靠背而坐,下首一眾女子正說笑著。毋望斂神靜待,暗道那應該就是燕王正妃徐氏,瞧著麵相和藹,怪道人說中山王徐達長女賢德,單看眉眼就令人心生好感。

丫頭通報道,“明月夫人來了。”

眾人轉頭看,燕王妃忙道,“快請進來。”

毋望邁步進裏間,屏息穩穩一福道,“妾,劉氏,見過王妃,給王妃請安。”

那燕王妃穿著暖鞋下地,伸手扶起來,上下打量了,見她端莊大氣,便歡喜道,“好個齊全孩子,真真是可人疼的……”

那些武將夫人們也豪放,紛紛離席上前來,因她年紀小,長得又討喜,一幹人拉手擼頭發,團團將她圍住。毋望吃了一驚,這種熱情叫她消受不起,有種落進狼窩裏的感覺,還是燕王妃及時解圍道,“別唬著孩子,隻當你們要生吃了她呢?”笑著將她拉到榻上坐定,拍著她的手道,“你別見怪,咱們姐妹都是老熟人,平常隨便慣了的,夫人們都沒有惡意,你別怕。”

說著外頭朱高熾和裴臻也進來了,兩人給燕王妃作了揖,燕王妃道,“還是蘭杜福氣好,得了個這樣標致的美人兒,放在咱們中間可怎麼好?”

裴臻笑道,“王妃說笑了,她年輕不周全,今兒就求王妃照應了。”

燕王妃點頭道,“放心吧,你們爺們兒吃酒暢談,咱們娘們兒在一處定不會有什麼閃失的,回頭全須全尾還給你。”

裴臻老臉竟一紅,諾諾道是,眾夫人笑起來,一個戴翠珠髻的婦人大剌剌道,“明月先生還臊了,這可是天下奇聞啊。”

又是哄堂大笑,毋望心有戚戚焉,暗想以這群夫人的爽利,若上陣殺敵定能抵得上一萬大軍。

裴臻作揖討饒道,“丘夫人莫要取笑裴某,否則裴某隻好在酒桌上勸丘指揮多飲幾杯了。”

原來那婦人是指揮僉事丘福的夫人,那丘福平日酒量不好卻貪杯。有一回在丈人家吃醉了,爬到小姨子床上睡了一覺,後來被眾人引為笑談,裴臻這一說,丘夫人不好意思起來,“猴兒猴兒”的嗔怪兩聲,便坐下不說話了。

燕王妃對朱高熾道,“你媳婦怎麼這會子還沒來?”

朱高熾道,“她才剛叫我和母親告個罪,父王今兒的藥方子裏變了兩味藥,她親自稱了煎,要耽擱一會子。”

燕王妃聽了臉上露出欣慰來,笑道,“難為她了,你父王也說新婦賢德,將來咱們家還要靠她料理的。”

朱高熾道是,攜裴臻行禮退出內宅,往前堂和眾爺們兒彙合去了。

燕王妃又和毋望說話,問幾歲了,閨名叫什麼,看什麼書吃什麼藥,漸漸說起劉鬱夫婦來。燕王妃不無傷感道,“我未出閨時和你母親有過一麵之緣,真是沒想到……好孩子,苦了你了。我聽說朝廷給當年冤案的官員平了反,田地也發還了,可是嗎?”

毋望恭順道,“頭前大理寺已經重審結了案,旁的未說,隻叫我領了房地契。”

一眾夫人中有人抱不平道,“朝廷果真惺惺作態,惠帝要博賢良的好名聲,又不敢忤逆祖宗,想了個這樣的方兒,倒也妙。”

燕王妃咳嗽一聲,笑道,“過會子咱們前頭吃席去,先用些點心墊墊吧,這一屋子婦道人家,國事莫談的好。”

燕王要謀反一事眾人都知道,不過心照不宣罷了,燕王妃這麼一說大家都訕訕的,換了個話題聊些女人感興趣的。比方哪家鋪子進了新的雲錦,誰家的頭麵做得好,又是哪地產的胭脂香粉色正料好。隻有朱能的夫人例外,她原是獵戶的女兒,對騎射最有研究,因知道裴臻能六箭齊發,便纏著毋望盤問道,“你家相公是個中好手,你可知道他的弓臂是什麼做的?拉來要使多大的力?還有弓弦,用牛筋還是鹿筋?我聽坊間傳聞說,明月先生是拿西域一種蛟的蛟骨做弦的,拉開要使幾百斤的力氣,可是真的?”

毋望像被人一錘子敲在了天靈蓋上,登時懵了,張口結舌道,“我並不懂這些……”

朱夫人毫不氣餒,再接再厲問了個更勁爆的問題,“不說弓了,單說力氣,你家相公看著斯文得那樣,當真能力舉千斤嗎?”擠了擠眼,曖昧道,“一張床上睡的,這你總知道吧?”

毋望隻覺轟的一聲,渾身的血都湧到了臉上。什麼弓箭騎射,分明是關心裴臻的“身體”罷了。不單朱夫人,各位夫人包括燕王妃和兩位側妃,頓時暫停話題,一個個端了茶盅吃起茶來,室內一片肅然。

○九○?誤入漁隱園

毋望目瞪口呆,真是一萬個驚歎號也不足以描述她此刻無比震驚的心情,為什麼這群衣著光鮮的貴婦有這種不純良的嗜好?就因為裴臻長得俏些?比那些武將出身的爺們兒斯文些,就好奇乃至懷疑他的能力?問得這麼直接不太好吧?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怎樣回答呀!傻愣了一會兒隻好道,“夫人誤會了,我和蘭杜尚未成親,所以並不……並不曾……”她絞盡腦汁也尋不到合適的詞彙來解釋,不曾睡在一張床上?不知道他的力氣大不大?想著差點吐出一口血來,為什麼要談到她的私生活上來?是武將夫人就可以這麼不拘小節嗎?她們的夫君日日在校場上練兵,難道他們夫人的腦袋也順便操練了不成?不帶這樣的。

那廂戴著銀絲髻,穿桃紅灑花襖的側妃王氏果然冰雪聰明,點頭一迭聲道,“別急別急,咱們都知道,朱夫人同你打趣兒呢,快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眾人複又調笑,毋望幾乎臊脫了一層皮去,那丘夫人道,“沒有大婚才好,咱們還能討杯酒吃,到那日單看明月先生道理可周全,否則就叫爺們兒們輪流灌他,灌得沒法子進洞房才好!”

毋望心想夠狠的呀,敢情憋著壞報複呢,不過這幫子女人都是真性情的人,比起那些虛偽的官家太太來,不知容易親近多少,所以也不惱,由得她們取笑,自己緩緩抿茶,悠然自得。

右長史金忠和指揮同知譚淵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武將,他二位的夫人相較另兩位要文靜得多,笑時也知道拿帕子掩口。譚夫人瞧毋望不驕不躁的樣子便讚道,“明月君的準夫人果然與眾不同,我就看得上她這種四平八穩的做派。”說著挪了位置靠近些,牽了她的手道,“好妹妹,我虛長你三歲,你若不嫌棄就喚我聲姐姐。我小字君安,和你隻差了一個字,也是極有緣分的,往後咱們常走動吧,若是我家老爺和你家大爺出征去了,咱們也好有個伴兒,你道好不好?”

毋望見那譚夫人生得眉清目秀,尤其一頭長發烏黑油亮,談吐又極有大家風範,心裏自然喜歡,回握了她,喜道,“姐姐真叫我受寵若驚,那春君便高攀了,哪日姐姐得閑兒就到家逛逛去,總是我們姐妹的情誼。”

旁邊三位年長一旬的笑道,“你們年紀相仿,隻管姐姐妹妹地叫得親,我們這些上了歲數的可是不中用了,逛園子沒咱們的份兒,幹看著罷了,眼熱也插不上腳去。”

毋望忙道,“夫人們哪裏話,請都請不來的貴客呢!等過了年暖和些,我定然要下帖子請的,屆時求諸位賞光才好。”

夫人們道好,又戲道,“平日常從裴府門前過,外頭看著就雕梁畫棟,隻可惜從未進過園子,哪日要是接了帖子,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是要去的。”

毋望轉臉又對王妃們抿嘴而笑,存著小心道,“若屆時王府中不忙,春君做東請三位王妃也賞光,大家湊到一起方熱鬧,可好嗎?”

燕王妃隻覺那容貌聲音無一處不叫人心生憐愛的,自然是十二萬分的樂意,遂點頭道好,側妃瞧正妃應了,斷沒有不從的道理,上趕著也都答應了。

燕王妃想起來,眼前這女孩兒當時下聘可是花了她們王爺一千金的,怎麼人來了又不成親呢,好奇之下便問道,“你和明月先生既是兩情相悅的,做什麼到了一處又不把事辦了?這麼懸著蘭杜可肯?”

毋望道,“我家遭了難,父母雖不在,好歹還有叔嬸在的。若要辦事兒須得他們首肯才是,哪裏有自己把自己嫁了的道理。”

眾人聽了頓感這孩子是守禮懂事的,好感又添一層。這時,跨間丫頭回稟顧成和張玉的夫人到了,兩人進來對燕王妃行禮,眾夫人間也相互道福,一時笑語又起,便家長裏短,公婆孩子的閑談起來。毋望既無公婆也無子女,加之和她們也算不上太熟,就在一旁聽著,偶爾和譚夫人搭上兩句話,要不就是低頭品茶,隻盼這家宴快些結束。她真不是個善於交際的人,要不是沒法推脫,她倒情願留在家裏看看書,或跟微雲學著編穗子,總比在這裏無趣的好。

正想著,那譚夫人探頭過來說內急,又不好意思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說,讓她陪著出去一趟。毋望本不願去的,無奈剛才還和人家姐妹情長的,這會子這點小事也不答應總歸說不過去,便應了。那譚夫人隻說到門口透透氣兒,便拉著毋望告了假,出了內室,悄聲問了丫頭茅房在哪裏,忙繞過屏風出堂屋。

才走到廊下,一個小廝迎上來,作了揖道,“不知哪位是劉大姑娘?”

毋望道,“我便是,有事嗎?”

那小廝道,“姑娘的六叔請姑娘前麵說話呢。”

譚夫人聽得人家叔侄有體己話要說也不起疑,對毋望道,“你隻管說話去吧,我叫下人陪我。”言畢招了個門邊垂手靜立的丫頭,低頭耳語幾句施施然去了。

那小廝領她到不遠的一處臨水而建的軒榭旁,躬身對毋望道,“姑娘在亭子裏稍待片刻,我家爺過會子就來。”

毋望應了,在圍欄旁坐下,暗道這路知遙也怪,什麼話偏在這地方說?這裏有山水複廊,景致雖好,但這樣冷的天哪裏有心思賞景,亭子下的湖麵都凍住了,冰層挺厚的樣子,這在南方倒不多見,不知道踩上去會不會裂開。

胡思亂想著等了一會兒,還不見路知遙來,這時聽見複廊那頭似有說話聲,心想難道是小廝領錯了地方?這麼等著不是辦法,還是去看看吧,若是府裏的下人,也好托他們傳個話,叫他有事便去裴府尋她,神神秘秘地約在此處不甚妥當,被人撞見了怕生誤會。

起身往前去,循走廊轉彎行至一個扇子亭,亭後辟有小院,她站住了腳猶豫,這九曲十八彎的,走下去也不知通往哪裏,別人家府上亂闖總不好。正想回身折返,卻聽得一個女子如泣如訴的嗚咽聲,似痛苦似難耐,說不盡的幽怨綿長。她愣了愣,莫非有人受傷了?左右看了找不著半個人影,要找人幫忙也不成,再細聽,聲音又沒了。她壯了壯膽踏進一步,繞過女牆往裏,借著遠處風燈微弱的光,漸漸看清牆角有兩個人糾纏在一起,赫然是一男一女。那女子喘氣籲籲衣襟大開,露出一大片肌膚來,分明正打得火熱,她看得腦中一激靈,霎時嚇得魂飛魄散,當場怔在那裏。

那男子像是察覺了,猛地回頭,兩道劍刻似的濃眉,鷹隼一樣冷冽的眼睛,隻望一眼便叫人如墜冰窖,那殺氣騰騰的模樣竟比客棧裏遇見的蕭乾還令人不寒而栗。更可怕的是,這人戴著翼善冠,穿赤色袍,兩肩和背後繡著織金蟠龍,竟是一副郡王常服打扮。

“是誰?”那男子喝到,抽身放下衣擺,眯眼打量過來。

毋望此時當真悔得腸子都青了,隻怪自己沒聽裴臻的話,暈頭暈腦撞上了這等髒事,晦氣晦氣腦子飛轉,這會子不跑還等人家追過來不成?提了襦裙便跑,一麵默念阿彌陀佛,好歹別叫他看清她的樣子吧,否則她是沒臉在這府上呆著了,回頭讓裴臻想法子送她先回去吧,了不得了不會被滅口吧?這是什麼王府,藏汙納垢的太不像話了。

身後的男子直追到複廊上便站住了腳,那慌張的身影一晃便拐彎不見了。才剛她的大半張臉都掩藏在黑暗裏,看得不甚清楚,隻瞧見一張巧奪天工的嘴那是怎樣的朱唇皓齒啊,果然叫人一見便難忘。他又羞又惱,冷冷笑起來,白看了好戲一跑了之?哪裏有這樣的好事?不是王府的人,那定是今兒宴請的客人,倘或不見還則罷了,要是叫他逮著......

“殿下,”適才在他身下婉轉承歡的女子早已穿戴整齊從小院裏出來,抖了抖馬麵裙,又扶了扶頭上的黑紗尖棕帽,麵無表情道,“我今日未到這漁隱園裏來過,殿下也不曾見過我,我一直在小廚房裏煎藥,可記住了?”

那男子臉上浮出淡淡的譏笑,揚揚下巴道,“大嫂子什麼話,我才從校場回來,何時到漁隱園裏來過?你快些走吧,沒得把父王的藥煎糊了,這賢婦可就做不成了。”

那女子一哼,幽幽道,“你最好是收拾幹淨,省得大家麻煩。”

男子篤悠悠扣好了領上金扣,低垂著眼道,“我辦事何嚐要人吩咐?還不走,可是沒喂飽你?”他大笑起來,狹長的眸裏寒光點點,逼近她,伸手在她唇上摩挲。

那女子打掉他的手,半帶春意地瞪他一眼,故作鎮定地轉身,直往扇子亭那邊去了。

○九一?平原高陽傲

“春君。”路知遙迎上來道,“你才剛哪裏去了?我好容易脫身,來了你卻不在。”

毋望心裏亂得很,怎麼有心思和他閑談,便拉了他避到背光的地方,問道,“六叔可知這府裏有幾位郡王嗎?”

路知遙道,“燕王長子是世子,將來是要襲王位的,無需封王,三子尚年輕,未封王,真正領了封地的隻二王子朱高煦一人。”

毋望失魂落魄道,“是高陽郡王嗎?”

路知遙見她惶恐不安,心下遲疑,便道,“正是,你遇著什麼事了嗎?臉色這樣難看!”

高陽郡王朱高煦,那個名聲極臭的,霸王似的人物?她的腦子像被擀麵杖來回杆了兩趟,混沌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人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朱高煦能放過她嗎?尤其她不該將那女人看得那樣清楚,百子衣,馬麵裙,尖棕帽……為什麼她知道這麼多?這副打扮的不是燕王側妃就是世子妃啊!不敢想象,這朱高煦為免醜事敗露,一定會想法子殺她的,這回可是闖了大禍了。

“春兒?”路知遙嚐試又喚一遍。她這個模樣著實令人擔憂,從未見她如此失措過,不由扳了她的肩道,“你到底怎麼了?你有事就同我說,我一定想法子幫你。”

毋望呆滯看他一眼,暗道不能說,要爛在肚子裏才好,眼下隻好裝傻,那高陽郡王應該沒看見她的臉,沒看見還有救,打死不承認就是了。遂對路知遙道,“好六叔,今兒咱們這裏碰麵的事好歹別同別人說,關乎身家性命,千萬千萬!”

路知遙冷下臉道,“可是裴臻對你不好?莫非對你諸多管製嗎?你別怕,我找他理論去。”

毋望忙拉住他的衣袖搖頭,“這事同他沒關係,六叔先別走,我還有話問你,那高陽郡王可曾娶親?”

路知遙狐疑打量她,腦中一麵思索一麵慢慢答道,“他才從京師回來,聽說媒是有人做的,隻是他那脾氣,憑人怎麼說,他若不願意,任誰也奈何不了他。”突然靈光一閃,他震驚道,“難不成他對你……”

毋望心裏哀嚎一聲,他要殺我才對,苦笑著搖頭道,“六叔別想岔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快些說吧,我出來時候長了不好。”

路知遙支吾了一會子道,“也沒什麼要緊的,不知你在裴家好不好,又不得上門來瞧你,趁著這次有機會便見一見。”

毋望笑道,“你放心,我在那裏過得去,他也敬我,沒有什麼不如意的。倒是你,如今下處在哪裏?”

路知遙頗有些失落,扯了下嘴角道,“在軍中住著,那裏有專為官員所設的院落。你過得安穩就好,其實原不該操心,隻是你是我從應天帶出來的,若因此受了苦我良心難安。”絮絮叨叨又說了兩句,猛提起慎行來,他道,“我這裏不中用,你橫豎托明月君緊著點子心,北平布政使司遲早要抄了的,到時候慎行的死活就賴他周全了。”

毋望道,“六叔放心,我自己的哥哥,定會盡全力維護的。”探頭張望了,朝正屋大堂指了指道,“我這就回去了,出來有時候了。”

她說著抬腿就要走,路知遙“哎”了一聲出手拉她,心裏暗自委屈,這丫頭果然是死心眼容不下別人的,自己記掛她,她似乎半點未曾察覺,淒惻地歎了口氣,無奈鬆開手道,“你去吧,自己小心些,若有事便來找我。”

她笑著應了,匆匆往那正屋走去,進了門正遇著燕王妃攜一眾女眷出來,見了她道,“我正要打發人出去尋你呢,路大人真是,什麼話要說半天,差點兒誤了吃飯的工夫。”

一旁的丫頭取她的大氅來給她披上,她裹了裹,此時方覺得冷,嘴裏應道,“沒什麼,都是些家常的瑣碎。”邊琢磨著,這裏人人都知道她中途離過席,那朱高煦隨便問個丫頭就能問出來,自己想躲也躲不掉,隻好聽天由命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後院的歌舞場進發,毋望混在人堆裏想,微雲沒說錯,她這大紅滿地金的比甲,同這些穿金戴銀的貴婦們比起來還真是小菜一碟,希望這些金光閃閃姹紫嫣紅的夫人們淹沒她吧,不那麼顯眼還能活得長久些。

這親王府的確是大,走了好一會兒才接近宴會所在地,還未進院門,便聽見眾爺們兒們哄堂大笑。幾個大嗓門穿插其間,隱約是說突襲,順便夾帶幾句葷話,門外小廝通報王妃和夫人們來了,一時室內安靜下來。

眾人進屋對燕王行禮,燕王道,“今兒都是自家人,便不分什麼男眷女眷的了,各自夫妻同坐吧。”

毋望哀哀一歎,這可不是好消息,男男女女坐在一處,本來還能避開高陽郡王,這下子避無可避,如何是好啊。

眾夫人道是,起身各自找尋各自的夫君,她抬頭看,人群中裴臻負手站著,遙遙若高山之獨立,她胸中一口濁氣蕩然無存,抿嘴笑著,看他逶迤而來。

他引她入座,在她手上輕輕捏了捏,低聲道,“才剛都好吧?”

如果沒有活春宮的那個插曲,算得上一切都好吧。環顧四周,所幸那高陽郡王不在,她有些壞心地想,最好他才剛受了風寒來不了,否則可有得尷尬了。

方坐定,對麵的一眾爺們兒皆看過來,一個穿玄色右衽交領衫的大漢脫口道,“這位便是明月先生千金難求的心上人?果然好相貌啊,他兩個在一處坐著,可不是一對玉人嗎,難得難得。”

裴臻拱手,淡淡道,“張指揮說笑了,咱們能相聚還不是托王爺的福嗎?”攜了毋望,對上座的朱棣舉樽道,“蘭杜與春君敬王爺一杯,多謝王爺成全,來日大婚還請王爺主持,叫咱們沾沾王爺的福氣。”

那朱棣三十七八歲模樣,蓄著胡子,須眉堂堂,端坐上首,煞是氣派威武,端了琺琅杯笑道,“先生客氣,便是你不請,我與諸位大人也要來討酒喝的。”又將杯舉高,招呼道,“來來,大家共飲,今兒是家宴,隨意些方盡興。”

眾人皆起身回敬,毋望見路知遙在她斜對麵落座,身旁的位置空著,形單影隻的樣子,朝她這裏望來,目光柔柔似春日水,淺笑著衝她頷首。她不由也笑著回應,那笑容尚未來得及斂去,門上小廝拔著嗓子報,“二爺、三爺到。”

門口進來兩個華服男子,都未及弱冠,身量卻頗高,行至堂下滿滿一揖道,“兒子給父王,母妃請安。”

來人正是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燕王素來知道這兩個兒子野性難馴,心裏卻又歡喜,常說二子高煦最像他,因此他們晚到並不動怒,隻道,“怎的遲了?”

那朱高煦朗朗道,“兒子和弟弟練兵,一日未敢鬆懈,才剛一時不察誤了時候,請父王責罰。”

毋望腹誹,這偽君子挺會哄他父親高興,帝王家的子孫縱然不成龍,成個睚眥或嘲風還是合格的,分明在後院胡來,竟有臉在這裏信口開河。

那老三朱高燧招了侍者來,自己取了杯酒,又遞了杯給朱高煦,對堂下眾人道,“咱們兄弟來晚了,甘願罰酒一杯。”說著一口將那大盅內的酒一飲而盡。

屋裏人齊聲道好,那朱高煦見弟弟豪爽,自然不甘人後,舉杯回過身來。

毋望的心幾乎從腔子裏蹦出來,盡量往裴臻身後縮縮,又想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去,硬要避開倒叫他起疑,不如大方應對的好,便挺直了脊梁,凝神靜氣地站著。

朱高煦掃視一圈,那眼神狂妄且極具攻擊性,滑過她的臉時稍一停頓,意味深長地一笑,直笑得她通體生寒,不禁大呼不妙。

他此時已換了蟠龍常服,隻穿一件八寶雲紋直綴,頭上束玉冠,玉冠兩邊的鴉青色冠帶垂在胸前,濃眉劍目,雖有七分霸氣,卻還有三分的軒昂,倒不似扇子亭初見時的狠戾。隻是這人五官天生冷酷,隻一瞥就險些叫她丟盔棄甲,如今能站著不過強作鎮定罷了,當真可怖至極,當年的錦衣衛都沒讓她如此害怕,背上涼颼颼一片,竟已是冷汗淋漓。

朱高煦仰頭將酒飲盡,旋即叫侍者往空杯中注滿酒,閑庭信步般往他們這一桌走來,邊走邊道,“小王要多謝明月先生呢,先生割愛送小王的那匹玉麒麟果然名不虛傳,我命人試過,日行千裏夜行八百,分毫不差。”

裴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側跨了半步,不動聲色將她護在身後,端起酒杯道,“郡王客氣,好馬自當配英雄,郡王有萬夫難敵之勇,這玉麒麟跟隨殿下方不算辱沒。”

朱高煦勾唇一笑,見那女子被他擋得隻剩一條胳膊,當下了然,也不計較,心道那紅唇可是讓他一眼就認出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裴臻不過一個謀士,又無官職在身,他那兩千暗衛早晚會被收編,能護她護到幾時?遂抬抬杯道,“先生請。”

裴臻回敬,與他對飲,朱高煦倒爽快,喝完也不流連,轉身到他下手落座。

眾人紛紛坐定,錦幔低垂,笙簫漸起,絲竹清音間酒香彌漫飄蕩開來。

○九二?郡王意如何

大廳中央美豔舞姬翩然起舞,眾人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朱高煦意態閑閑,緩緩轉動手中的什錦琺琅杯,眄眼透過美人臂上掠動的紅紗直望過去,那女子端坐在矮幾旁,偶爾低頭啜酒,吃飯的樣子竟也斯文秀氣得了不得。裴臻同她甚恩愛,兩人旁若無人地對飲,看得他心中厭惡,微一哂,敬了右手邊的顧成一杯,寒暄兩句,問道,“明月先生身邊的那位是他的夫人?”

顧成下意識看了一眼,隨意道,“才下了定,還不曾大婚,說來好笑,她的聘金是你父王出的,花了足足黃金一千兩,這女孩兒值錢得緊。不過此等絕色倒也不冤枉,可惜名花已然有主,否則殿下尚未婚配,討來封個妃也妙。”

朱高煦想起那飽滿的紅唇,若能一親芳澤,那滋味定然不差吧。他是個敢想敢做的人,原先想將她弄來折磨死的念頭瞬間打消殆盡,譏諷一笑,哼道,“什麼名花有主,但凡本王看上的,憑她是誰家妻妾。”

顧成心裏咯噔一下,暗恨自己嘴賤,隨口胡謅倒給這太歲提了醒,這種事可出不得,若這當口互鬥起來,這大業是萬萬圖不成了,整理了渾渾噩噩的腦袋忙勸慰道,“這可使不得,郡王還不知道明月君的厲害。此人是你父王極倚重的,他的暗衛影衛遍布天下,斷然開罪不得!各州縣消息皆由他提供,朝廷稍有異動,轉天咱們這裏就可部署,若殿下打他媳婦兒的主意,怕是要出大亂子。”說著幹幹笑了兩聲道,“大丈夫何患無妻,殿下道是不是?天下美人多了去了,將來坐擁江山,多少人家上趕著把女兒送給殿下,何苦急於眼下,來日方長。殿下若喜歡,下官先尋摸幾個上等姿色的,明兒就送到郡王府去。”

朱高煦冷眼如箭,幾乎把顧成射成篩子,切齒道,“在顧大人眼裏,小王頂多就是個色令智昏的赳赳武夫嗎?”

顧成嚇得不輕,口中直道不敢,本來還想從大方向分析謀反成功的基本構件給他聽,諸如深謀遠慮啦,能將謀臣之類的,現在想想還是算了。這位老兄殺人像砍瓜切菜似的,從來不帶眨眼的,萬一一個惹他不高興舉起腰刀來,他身上可沒有家夥抵擋,旁邊還有個拖累手腳的,血濺當場著實窩囊又不好看。於是撫撫脖子不再言語了,他愛怎麼由得他去吧,兒子給老子攪局,還有救嗎?

大殿四隅皆供有大銅鼎,裏頭燃著炭火,烘得一室溫暖如春,毋望卻如坐針氈之餘冷汗涔涔而下。這朱高煦怎的如此度量狹小,她若是衛玠,可能早就被他看死了,不就是不小心撞破他的臭事嗎?何必如此苦苦相逼,他們自家人愛做那種勾當與她什麼相幹,她若到處去說豈不是打自己臉嗎,所以他根本不必擔心。隻是看他那個樣子似乎不明白,仍舊虎視眈眈的,害得她生出一種衝動來,很想立刻找他指天誓日地保證一番,被他這麼瞪著日子不好過。如果他能弄個什麼藥來,讓她將前頭看到的那些不雅畫麵全部忘掉,那她一定毫不猶豫地吃下去,敢情誰愛看似的,真是天知道。

裴臻酒過三巡有些意興闌珊,支著肘,一手托腮,半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將瞳仁都覆蓋住了,也看不清他到底是夢是醒。隻見他右手兩指跟著絲竹之聲在桌麵上打拍子,時而緩慢,時而急進,懶散悠閑的樣子,毋望內心正在爭鬥時,突然聽他低笑一聲,緩緩道,“不同我說實話,給你些教訓。”

毋望轉臉看他,他還是一直保持這樣的姿態,她蹙眉,懷疑自己是否幻聽了,又垂下頭時,他道,“隻管賞你的歌舞,有我在,你怕什麼?”

這下可以確定他沒有睡著,她忙挺起脊背坐直,心裏七上八下的直打鼓,揣度他若知道自己沒聽他的話,私自跑出去和路知遙見麵,還攤上這種晦氣事,會不會把肺給氣炸了?不過他好像察覺到什麼了,否則怎麼說這樣的話?

她清了清嗓子喚道,“蘭杜?”

他慵懶地嗯了一聲,微掀起眼簾看她,“說吧,我聽著。”

她躊躇片刻還是不好出口,便悶聲道,“沒什麼,咱們什麼時候回去?”

他喃喃道,“瞞著我也成,瞧人家的眼神不善,你覺得自己能解決嗎?”

毋望心頭怦地一跳,還真是不好解決呀!是自己偽裝不夠好,還是朱高煦的威脅太過赤裸裸?好像什麼事都逃不出他的眼睛去。她頓時灰心喪氣,在幾案下偷偷拉了拉他的手,悻悻道,“回頭都同你說,咱們早些回去好不好?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裴臻攜了她的手指輕撫把玩,一麵取笑道,“春君姑娘就這點子能耐?你頭前的從容淡定哪裏去了?就算泰山崩了有我給你擋著,你還不信我嗎?這會子就走怕是走不脫,那幫人酒興正濃,斷不會放我的。”

才說了沒兩句,那邊張玉朱能又來敬酒,裴臻無奈,隻得又站起來應酬,三人共飲了,拉著他又往上座而去。毋望百無聊賴,懨懨之間視線一路跟隨他,幾人圍著燕王輪番敬酒,裴臻手握琉璃盞,麵上帶著淡然而疏離的笑,在那人堆之中優雅周旋。她微微恍惚,下意識看了燕王妃下手的朱高煦一眼,這一眼叫她寒毛直豎起來,那人盯著她,目光陰冷,突然露出個令人心悸的邪氣笑容,嚇得她險些往矮幾底下鑽。深吸了兩口氣,暗道不能就這樣被他唬住了,越躲越顯得她心虛,便正了正臉色,不卑不亢地禮貌回了個笑。

朱高煦一愣,那丫頭膽子夠大的,還敢同他對視?那張笑臉像釘子一樣楔進他腦子裏,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吟,“果然有意思。”

“什麼有意思?”朱高燧挨著雲母石的圍屏湊過來,順著他的視線往前看,驚道,“二哥哥這是瞧上明月君的女人了?”

朱高煦橫他一眼道,“你不在那裏吃酒,過來湊什麼熱鬧?”

朱高燧坐下,拂了拂衣袖道,“我前兒往小楊莊去,見著個淮陽千歲,真真是扣人心弦。那媚態,壓在身下情致萬千,玉臂高抬身婉轉,我都有些吃不消,二哥哥可要去見識?”

朱高煦嗤道,“你就這點出息,鳳子龍孫的,什麼女人要不著,還去狎妓?也不怕得髒病。”

那朱高燧笑道,“二哥哥這話說岔了,良家女子哪裏有那種手段,死魚一般的挺屍,還得你去伺候她,沒趣得緊,倒不如外頭快活去,問此中滋味,可以醍醐啊!你這十八年算是白活了,隻知道打殺,還不如我這做弟弟的。”話才出口,接著哥哥射來的一記眼刀,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訕訕摸了鼻子笑笑。

朱高煦衝他遞個眼色,低聲道,“可有什麼法子弄來?”

朱高燧會意,卻大感為難,隻道,“你可想清了,那裴臻是容易得罪的嗎?玉麒麟隻是匹馬,他能二話不說就送你。你若要動他的枕邊人,恐怕他沒那麼輕易善罷甘休,一時鬧起來,大家麵上都不好看,父王這裏怎麼說?這明月君是費了大力氣請來的,若因個女人鬧翻了,父王定要怪罪你,那豈不正合了大哥哥的心意?”

朱高煦思忖片刻也覺有禮,這事不能急在一時,明了來不妥,隻有暗地裏想法子。遂點點頭道,“你打發人把裴臻的老底給我摸清了,緩個兩日再動手不遲。”

朱高燧見哥哥勢在必得,也知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總歸手足情深,於是兄弟兩個湊在一處,竊竊密議起來。

毋望熬油似的撐著,總算熬到了家宴散場。外頭梆子敲過了三更,燕王妃命人攏了手爐來給她,親自給她係了大氅上的絲帶,戴上了風帽,又說些體己話,毋望一一應了,方屈腿拜別王妃,和裴臻下了大門台階往馬車走去。剛上車安頓好,不知哪裏冒出個藍衣人來,頭上裹頭巾,打扮和暗衛相似,想來是裴臻另一個臂膀影衛吧。那人湊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他的眉頭漸漸攢起來,對毋望道,“你且等我一等,我臨時有些事,要再進王府去一趟,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事兒辦妥了我就出來。”回身囑咐馬夫將車停在牌樓的陰暗處,便提了曳撤疾步而去。

毋望歪在軟墊上,這車裏可比燕王府裏自在多了,心裏一鬆快便打起盹來,支著腦袋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過了多久,蒙矓中有人上車,她困得睜不開眼,隻道是他回來了,很自然地在他肩上找個角度靠好,他伸了手指在她唇上摩挲,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她嘟囔一聲“別鬧”,他卻不聽,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微有些惱,貓兒似的張嘴在那手指上咬了一口,那手指縮了回去,轉而勾起她的下巴,兩片唇便貼了上來……

酒香四溢卻冰冷的唇,她忽然覺得不對,睜開眼看,麵前是一張冷峻的臉,邪魅而陰狠,在她尖叫前捂住了她的口鼻,咂咂嘴道,“味道同本王想的一樣。”

○九三?王府門前辱

“你敢……”毋望又羞又驚,胡亂蹬了兩腳,縮到暖轎角落裏,顫聲道,“你敢造次?!”

那高陽郡王低聲取笑,“怎麼不敢,才剛不是親著了嗎?你真該謝謝裴先生,他果然聰明,沒叫你一人先回去,否則你此刻就在本王的床上了。”說著又來捏她的臉,“你在漁隱園裏瞧見了什麼?”

毋望狠狠別過臉去,咬牙道,“郡王說的什麼我聽不懂。”

朱高煦麵上隱有慍色,兩手撐在她身後的轎圍子上,將她禁錮在和他隻隔一個身位的空間裏,陰惻惻道,“你猜我動動手指可會把你捏個稀爛?我問你,晚宴之前你進沒進過園子?給我老實回答,別指望別人來救你,幾個轎夫被我打發走了,借他們兩個膽子也不敢來。裴臻此刻正和我父王商討如何布兵,一時半會兒也脫不開身,你這會子可是落在我手裏了,搓圓還是捏扁全看我喜歡,我勸你放聰明些,別和我耍心眼子。”

毋望駭到了極致反倒鎮定下來,反正要逃是逃不脫的,他想怎麼由他便是了。便道,“郡王既然知道了還來問我,豈不多此一舉?”

牌樓底下風燈的光打進來,照出她優美的輪廓,倔強而無助的臉無比誘人,他眯了眯眼又壓近些,冷冷道,“不要和我頂嘴,我的脾氣可比裴臻差多了,要是逼我對你動手,大家都沒意思。”

毋望頂不住那直鑽進骨子裏的寒意,不由瑟縮一下,臉色也變得慘白。他露出淡淡的譏笑,揚揚下巴道,“怎麼不說話了?你很怕我嗎?寧要人怕,莫要人笑,看來我做得很成功。”

毋望隻覺呼吸牽著肺也一起疼痛起來,和這樣可怕的人靠得這麼近,身上便簌簌起了一層細栗,她承認他的確很成功,他嚇人的手段天下第一,她若能活著回去,恐怕晚上也會噩夢連連。隻是這麼貼著也不是辦法,她嚐試道,“郡王可否坐著好好說話?你想怎麼樣不如明說吧。”

朱高煦勾起一邊嘴角冷笑道,“你猜猜本王會將你如何?”

毋望平了平心緒道,“郡王要將我如何我猜不出,卻知道郡王斷不會殺我,否則也不會顧忌這裏是燕王府門前,和我說這麼會子話了。我前頭是進過園子,也看到了不該看的,但請郡王放心,春君是閨閣女子,定然對此事守口如瓶,郡王若信得過我則罷,若信不過我,要殺要剮隻好悉聽尊便了。”

朱高煦哼道,“到底是裴臻的女人,有幾分膽色!不過我告訴你,我信不過你,卻未必傷你性命。”他順手抓起她鬢邊一簇垂發,放在鼻尖嗅了嗅道,“本王給你指條明路,你若想保命便離開裴臻,做我的女人如何?看你有幾分姿色,殺了怪可惜的,不如做本王的床奴,本王自會加倍疼你,你道好不好?”

毋望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著,這無恥之徒在說什麼?他憑什麼起這種非分之想?她一把奪過自己的頭發,梗著脖子道,“請郡王自重,我已許了人家,今生不作二嫁,郡王的意思,恕春君難以從命。”

朱高煦惱羞成怒,拎起她的領子啐道,“敬酒不吃吃罰酒,這會子同你商量,你拿喬,回頭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毋望見他揚起手來,很認命地閉了眼準備挨打,反正小時候沒少挨錦衣衛的鞭子,再疼忍一忍就過去了,這一巴掌換來自己的清白,那真是賺到了。

朱高煦看著她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突然改了主意。雖然他這人一向無情,但好歹偶爾也會憐香惜玉,這樣好看的一張臉,打壞了白糟蹋,倒不如留著褻玩,於是湊上前又想親她,她驀地睜開眼,開始手腳並用沒命的反抗,混亂中他也顧不得她是女人了,反手將她手臂扭住,她吃痛低低嗚咽出聲,峨眉秀目間凝結一抹苦痛之色,他心裏一頓,不由放鬆了鉗製,嘴裏警告道,“你再撒野看看,打量本王不敢殺你嗎?”

毋望氣餒之餘愈發覺得他可恨無比,無奈自己被他反剪雙手,反抗不得,便叱道,“虧你還是個爺們兒,活打了嘴有氣力不使到戰場上去,卻在這裏欺負女孩兒,也不嫌臊得慌。”

朱高煦被她一罵氣得牙根癢癢,費了半天勁才忍住沒伸手把她掐死,恫嚇道,“嘴上不饒人可是要吃苦頭的,若不想本王現在就要了你,最好與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