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情仇亂世,大化方等(3 / 3)

嘖嘖,如今形勢不由人了,朝廷命官豈是好當的?皇上天威不可觸犯,不過以太傅大人的聰明才智,時常告個假偷個懶,這個問題還是不大的,大家都是熟人,風風雨雨一起過來的,家裏老婆懷了孩子盡人皆知,狠辣的那一幫是兄弟,建文帝留下的那幫降臣也怵他,畢竟他這人官場上名聲不太好,人都說他是佞臣,敢和他對著幹的想來也不多,他要回家看媳婦,應該沒人會攔阻的。

這麼想著便開懷許多,陪著笑安撫道,“哪能呢?最不濟在家的時候短些,晚上橫豎是要回來的,你若是實在想我就進宮來,到奉天門傳太監進文淵閣尋我,我得著信兒就出來。”

毋望嗔道,“那我成什麼人了,還不叫人笑死?爺們兒修書,想得沒法子了,巴巴的跑了來,往後也沒臉見人了。”

裴臻嗤道,“咱們夫妻恩愛,看誰敢置喙。”

複又攜手前行,毋望低聲道,“這官不做也罷,竟不如從前在北地,開個鋪子做些小買賣來得自在。”

裴臻抬頭看天上,緩緩道,“如今由不得自己了,若是無緣無故的請辭,隻怕今兒摘了烏紗,明兒就有人來殺你。”

“日日在朝堂上就好嗎?”毋望緊了緊握他的手,“你也知道高祖時候的李善長、常遇春,哪個得著善終了?伴君如伴虎,我心裏有些怕。”

裴臻轉臉看她,淺笑道,“你放心,他和他老子不一樣,至少他更有耐心,也更懂得物盡其用。天下才定,正是用人的時候,建文帝餘下的那批遺老們都在觀望,若他效法高祖,那他即刻便會無人可用,他是個聰明人,絕不會步高祖的後塵。即便他真想殺功臣,我也不會坐以待斃,他隻當明月二衛都收歸朝廷了,那也太小看我裴某人了。”

毋望稍平了些心思,裴臻這人是極縝密的,平日看著雲淡風輕,私底下做些什麼誰也不知道。她不由歎了歎,自己自從懷孕後便疑神疑鬼,其實大可不必,憑他那種穩妥的性格,要護得家人周全總是沒問題的,隻是回過頭想想,廟堂風雲瞬息萬變,又唯恐有閃失,心裏總歸七上八下不安寧。

裴臻抿嘴而笑,“你且放寬心吧,我自然知道明哲保身,為官之道也習學了大半年,這半年受益頗多,若非必要便不開口,少說少錯,這樣便無事了。”

漸漸行至一座拱橋前,街上再無行人,隻有對岸一個更夫,在青石板鋪就的湖畔長廊下一路走一路敲著梆子。

裴臻半仰著頭,玉白的臉上覆了薄薄一層月色,黝黑的眸子含著笑,蒙矓間生出一抹華彩來,他吐納一口,囈道,“歲月靜好,如今隻盼著孩子平安落地,我這一生足矣。”

毋望失笑,“明月先生鬥誌全無,莫不是老了?”

裴臻搖頭道,“我這人生來無甚大誌,是一樁樁事逼出來的。說實在的,我後悔參加了靖難,若非此,我也不會折了鐵英和穆大正兩員大將。”

他上前攙扶她,麵上不豫,神情落寞。真定之戰中,當時的燕王被盛庸率領的南軍圍困於東昌,鐵英和穆大正隨張玉救駕,奮戰之中皆被斬殺,燕王功成之後追封三人,張玉還有子女披麻戴孝,可憐鐵英和穆大正暗衛出生,無父無母,無兒無女,身後事淒淒側側,逢年過節唯有裴臻夫婦祭拜,便是成了王侯也無子孫可蔭蔽,白送性命,得個空銜罷了。

兩人無話,過了橋再往前十幾丈便是太傅府,回到園子裏丫頭伺候著洗漱,毋望才想起來今兒說好要到謝府去的,事一多,轉腳就忘了,如今這記性真是不成了。

脫了背子在榻上坐定,卻見裴臻端了銅盆進屋,將盆放在榻前,蹲下脫了她的繡鞋,便待要解她的羅襪,她縮了縮,道,“叫丫頭來就是了,怎敢勞動太傅大人大駕。”

他拽過那纖細的腳踝,邊解襪帶邊道,“夫人辛苦,日後還要仰仗夫人替我開枝散葉,這點小小賄賂值什麼。”

毋望心裏暖暖的,便不掙了,由他脫了襪子把腳泡進溫水裏,他的手掌綿軟,撩了水在她穴位上揉捏,喃喃道,“今兒可乏了?回來走了這些路,早知道該坐車才好。”

毋望半闔著眼,舒服地逸出一聲纏綿悱惻的鼻音,裴太傅手上頓了頓,隻覺喉頭一緊,心頭突突的跳,緩了半天才平複下來。天曉得啊,如今他就是一捆幹柴,碰著她一點半點火星子就要著起來的,她還發出著樣曖昧的聲音,存心考驗他的耐力。

無比哀怨地接了丫頭手裏的帕子給她擦幹,彎身抱她起來放到床上,退後一步道,“你先睡吧,我去書房把公文批了。”

她探身勾住他的頸子,故意在他耳邊嗬氣,糯聲道,“不許去。”

這下太傅如墜雲霧裏,滿腦子不良思想亂竄,嘴唇尋著那聲音來源就貼上去,一時吻得情難自禁,祿山之爪伸到她胸前,隔著絲綢的褻衣小心地撫觸,滿手的圓潤飽滿,他聽見腦子裏的弦一根根錚然斷裂,最後除了“尤物”二字,再也不剩別的了。

三兩下剝了她的中衣,藕荷色下的豐盈呼之欲出,他微喘,抬眼看她,倚墊勾唇,秋水迷離,頰上嫣紅一片,分明也正動情。裴太傅修長的手指伸過去,挑開了她鎖骨邊的鴛鴦結,肚兜悄然滑落——

擁雪成峰,挼香作露,玉山高處,小綴珊瑚,立背銀紅喘未蘇……裴太傅情難自已,俯身相就,兩人皆一聲喟歎。

她解開他頭上玉帶,十指插進他濃密順滑的黑發裏,脖頸拉伸出一個美好的弧度,目眩神迷。

他慢慢向她身下探,輕攏慢撚,極盡逗弄之能事,口中嗡噥有聲,“春君……心肝……”

毋望粉麵含春,側躺在裴臻懷裏曳曳生姿,在混沌的意識中哽道:“仔細孩子……”

平靜下來的裴太傅如臨大敵,直勾勾盯著他媳婦,試圖從她臉上發現哪怕一絲異樣。唉,他真是禽獸不如,她大著肚子,自己竟然把持不住了,這麼大的動靜不會傷著孩子吧,若有個閃失可怎麼好?

毋望又羞又急,嗔道,“你傻瞧什麼,明兒點卯不去了?”

裴臻小心翼翼道,“沒什麼不妥吧?可有哪裏不適?”

毋望麵紅過耳,細感覺了也沒什麼,便搖頭道,“尚好……”又扭捏道,“下次不許了,可記住了?”

裴臻鬆懈下來,在她外側躺下,摟她在懷裏,一麵促狹道,“不是你不叫我走的嗎,如今又說我?其實你也想的,對不對?”

毋望聽的眼前一黑,慌忙拉了被子蒙頭蓋住,羞憤道,“不許說!”

裴臻大樂,捧著她的臉親了又親,寅時起身上朝還是樂嗬嗬的,平日朝堂上沉寂似水的臉笑得百花齊放,引得皇帝和朝臣們納罕不已。永樂帝道,“朕欲削周、齊、代、岷諸王,裴大人以為如何?”

裴太傅執玉笏躬身道,“為治之道在寬猛適中,親者割之不斷,疏者續之不堅,皇上決斷,臣以為然。”

永樂帝點頭道,“著,遷寧王於南昌,徙古王於長沙,並削遼王護衛,削代王護衛及官屬,貶為庶人。”又看準了他今兒高興,趁熱打鐵道,“都察院右僉都禦史謝觀克己奉公,升三品右副都禦史……裴大人加文淵閣內閣大學士,代朕修纂永樂大典。”

賣他的麵子又給謝觀這千年四品進了官,看來這差使橫豎是推不掉的,裴臻也不抗辯,隻道,“臣遵旨。隻是臣的夫人臨盆在即,臣唯恐為私事所累,一心二用,辜負了皇上重托。”

永樂帝也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遂允道,“汝南公主臨盆之際準愛卿的假就是了。”

裴太傅也不客氣,磕頭謝恩,大剌剌道,“微臣告假一月,要隨侍公主左右。”

這分明是要伺候月子啊!?眾朝臣紛紛驚得目瞪口呆。

一一一?大壽逢漢王

今日是老太爺七十整壽的好日子,毋望一早起來盛裝打扮,過了晌午便帶上翠屏六兒往謝府去,馬車行至衡陽街牌樓下,打了簾子看,謝府門口賓客絡繹不絕,許是因謝觀昨日才升了一級,各府衙院司都有官員來賀。

吩咐儀衛將車停至西角門處,早有丫鬟婆子在廊下等著了,周婆子道,“姑娘怎麼才來?三位老姑奶奶上半晌就到了,才剛還念你呢。”上來攙扶了,笑道,“這半個來月沒見,小主子又見長了。”

毋望笑了笑,邊走邊道,“前兒聽說芳齡和姑爺要來,這會子可到了?”

幾個托著果盤的小廝匆匆而來,因走得急,沒頭沒腦地險些和毋望撞上,周婆子一把隔開了,啐道,“不長眼的殺才,往哪裏撞?碰著了姑娘,仔細老太太活剮了你們!”

小廝們嚇得撲通跪下,打著擺子告饒道,“大姑娘饒命,是奴才們作死,驚了大姑娘的駕,咱們自己掌嘴給大姑娘解氣兒。”說著左右開弓,大耳刮子扇得劈啪亂響。

毋望聽著都替他們疼,忙道,“算了算了,這大好日子不興這個,快些起來好好當差,忙你們的去吧。”

三個小廝如獲大赦,含胸躬腰地快步去了。

周婆子搖頭道,“這些猴崽子們就是缺管教,一個個毛躁得沒見過大場麵似的。”轉而回毋望前頭問的話,道,“小姑奶奶和張姑爺昨兒傍晚就到了,把哥兒姐兒也帶來了,這會子在頭裏她住的園子裏呢。”

自從她被路知遙帶到北平後就再也沒有見過芳齡了,便問道,“姑爺怎麼樣?芳齡過得可好?”

周婆子笑道,“什麼好不好的,就是過日子罷了,姑爺福厚,天兒一熱哧哧的喘,論相貌斷不能和裴姑爺比的。”

繞過太華亭往沁芳園去,遠遠就聽見園裏歡聲笑語,想是家裏女眷和來賀的命婦們都聚在了一處。進了垂花門再往前,小丫頭報道,“大姑奶奶回來了。”

打了門簾進去,一屋子的人都站起來,斂裙福身道,“給公主請安。”

毋望笑道,“都是自己人,還要這些虛的做什麼快些免禮吧。”說著到老太太跟前行禮,又和三位姨母一一見禮。

謝老太太往門外瞧,問到,“臻哥兒怎麼沒來?”

毋望道,“衙門裏忙,等手頭上公務辦完了就來給太爺賀壽的。”

謝老太太點點頭,謝淑芳笑道,“瞧瞧老太太,這個外甥女婿倒是時時放在心上的,咱們的哥兒姐兒隻管排後頭去了。”

謝老太太得意道,“那是自然,若你們的哥兒也同裴姑爺似的有出息,我也照樣的疼。”

毋望抿嘴笑,其實裴臻才來家時,老太太沒給他什麼好臉子,恨他不聲不響帶走了她,又無媒無聘的成了親,見了他隻差咬下他一塊肉來,裴臻那時候沒少吃苦頭。頭回上門便被太爺訓斥,要把她留下,打發他自回去,他一急就在園子裏跪著,大熱的天,戴著七梁冠,穿著赤蘿青緣的朝服在毒日頭底下暴曬了兩個時辰,汗順著鬢角往下直淌,領子後背濕了個遍,好似把他這一輩子的苦都吃透了,她心疼得大哭,老太太卻板著臉不為所動,直到日頭西沉方命人叫他起來說話,又是夾槍帶棒地一通數落教訓,才答應讓他把人領回去。後來一段時日每每來謝府,太爺和老太太也不待見,虧得裴臻臉皮厚,打不走罵不走,又識時務會討好,到如今博得家裏長輩的交口稱讚,總算是功德圓滿了。

謝淑珍拉了她看,低聲道,“這段日子可勤走動?這孩子瞧著大,若是懶了整日窩在房裏,回頭臨盆怕要吃苦。”

毋望尚未說話,大奶奶茗玉掩嘴笑道,“姑太太隻管放心吧,裴姑爺祖上是太醫,自己又精通醫理,春妹妹才懷上就請了四五個產婆在家候著,一切自有道理。我們大爺聽人說,昨兒在早朝上裴姑爺提前告了假,要在家伺候老婆月子呢。”

滿室裏哄堂大笑,幾個來賀壽的命婦也道,“可不是,我們家老爺回來就說了,這裴太傅真是出人意表,還沒見過朝堂上為這個告假的,公主和太傅當真是鶼鰈情深,叫人羨慕啊。”

毋望臊紅了臉,挨著老太太身邊坐下,嘟囔道,“這人真是的,要說怎麼不私下和皇上說,偏要在早朝時候提,弄得眾所周知,丟死人了。”

謝老太太伸了手把她攬在懷裏,柔聲道,“這有什麼,姑爺心疼你,他一個爺們兒都不嫌臊,你臊什麼?你這樣的福氣,天底下隻怕也難尋,別人眼熱都眼熱不過來,誰會笑你?!”

三房的呂氏道,“姐兒,姑爺人脈廣,且叫他留意著,你二妹妹及了笄,也該說人家了,前頭看了幾家都不合意,上月南平郡王打發人來給他幺兒說親,也不知道怎麼樣,若有知根知底的總好些。”

毋望不由歎息,這三舅母怪可憐的,自己沒生一兒半女,盡是替別人做嫁衣裳,操心完慎篤又操心芳瑕,原先她並不太喜歡她,可後來替她想想,真覺得她不容易。便道,“舅母放心吧,自己的妹妹,好歹會放在心上的。”

武安侯鄭亨的夫人道,“順昌伯的長子才弱冠,往後是世襲指揮使的,我曾見過,人品樣貌一等一的好,你要是樂意,我給你保媒去,叫太傅一個爺們兒家給你姑娘說媒,虧你想得出來。”

眾女眷們又談起兒女的婚配來,誰家討了個悍婦,誰家閨女嫁了個敗家子,一時熱鬧非常。毋望靠著外祖母道,“怎麼沒見太爺?”

“一早上侯老爺子帶了個鐵頭將軍來,說是蛐蛐裏的極品,太爺不服氣,拿了上回臻哥兒送他的霸下上後頭琅琊亭裏鬥去了。旁人為他做壽,他倒好,萬事不問,越老越回去了。”謝老太太發了通牢騷,又壓低了聲道,“我眼下愁你二哥哥,二十五可不小了,整日在衙門裏忙,給他說親也不願意,篤哥兒的大小子都會背三字經了,他這麼耽擱著,多早晚是個頭?這孩子,沒想到是個死心眼子,你二舅母都急出病來了,我想著解鈴還須係鈴人,你要是見了他就勸勸他吧。”

毋望頗有些為難,自己如今這樣哪裏有立場去說什麼,原當她嫁了人所有恩怨都該了了,誰知慎行這五年來一時都沒走出來過,若真去說,豈不叫他惱嗎。猶豫道,“隻怕我說也不中用,反叫他愈發抵觸。”

老太太道,“你便勉為其難吧,當是看著你二舅舅的麵上,他身後就留了這麼一個哥兒,總不能叫他絕了後。”語畢無奈歎了口氣,二房是不願意討,大房的慎言卻是個要不足的,這兩年明裏暗裏納了多少個也說不清了,把他老子氣得半死,恰巧通政史司缺個經曆司經曆,便給他捐個官,遠遠打發到北直隸去了。

這時後園子裏哐哐的開了鑼,丫頭打了門簾進來稟報,說戲班子都備好了,叫老太太點戲,眾女眷都出門聽戲去,老太太也招了婆子來抬竹榻,毋望聽得伶官已經咿咿呀呀地唱上了,時時夾雜著爺們兒們的叫好聲,她這兩日覺得煩躁,也不想湊這個熱鬧,就回了老太太,要回銀鉤院去歇會子,老太太體諒她,便允了。

看天色已近申時,翠屏和六兒早讓她準了假各處逛去了,耳房裏隻留下個十一二歲的半大丫頭,正支著腦袋打盹兒,她也未驚動她,自己撐著傘往銀鉤院去,走到聚豐園的滴水簷下習慣的往裏瞧瞧,如今見玉華也不易,自打她閨女夭折後她就開始一心向佛,成日待在佛堂裏也不出來,憑你是誰,要是打攪了她的清修,便拉著個臉子對人,竟是半點人情世故也不知了。她討過一次沒趣兒,後來就再不去了,到底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她願意常伴青燈古佛,或者有她的道理也未可知。

複往前去,走到燕脂湖畔,猛然見堤柳之下,一個戴八梁白玉定發冠,穿素地雲紋織金龍補的男子昂首而立。她心裏一突,暗道朱高煦怎麼來了,自她出閣之日起兩人便再未照麵,這會子又無其他人,見了終歸尷尬,忙轉回身想繞道而行,不想才邁出一步,那人幽幽道,“我在這裏等了這半日,好容易等著了,妹妹怎的一見我就要走?”

她隻覺頭皮隱隱發麻,再想遁走已經不可能了,隻好幹幹地笑了笑,“漢王今日得閑嗎?”

朱高煦乜斜她,落在她腹部的目光冷冽如冰,眉眼間似有陰霾,緊抿了唇不應她,慢慢踱過來,圍著她打了個轉,切切道,“你隻當我無事來一個三品官的府上做什麼?還不是聽聞妹妹要來,妹妹這兩年躲著我,叫我一直不得見,我心頭口頭一日不忘,妹妹倒把我忘到脖子後頭去了。”

毋望太陽穴上突突地跳,這朱高煦四年征戰曆練後比起當年更顯霸氣,一靠近她便叫她喘不上氣來,她垂眼低眉道,“漢王殿下說笑了,春君已作他人婦,自當深居閨中不敢逾矩。”

一一二?此處情長深

“是麼?”他仰唇一笑,複又擰眉看她,“你要替他生孩子?”

毋望下意識拿手護在腹前,他的目光讓人不寒而栗,以至於他問了這麼句啼笑皆非的話,她都沒來得及暗自嘲諷一下。

他轉身看著燕脂湖上的景致愣神,半晌方喃喃道,“你要替他生孩子了,我還傻等什麼?你可知道,我父皇逼我去雲南,我為什麼一直不願去?”

毋望低著頭,心想千萬不要說是因為她,自己和他從未開始過,沒理由讓他一往情深得那樣吧?

他見她不答也不追問,自顧自道,“我原沒打算來這裏湊趣兒,隻因昨兒聽裴太傅早朝上提起你,竟說你要臨盆了,我放心不下,隻好借著你外祖父的生辰來看看你。”他忽然怔怔盯著她道,“我母後今早和楊士奇上奏皇上,欲改封我至青州,命我速去就藩,我若不從就要削我護衛,你知道,這幕後之人是誰?”

毋望大感不妙,不用說,肯定是裴臻無疑。心下計較再三,緩緩道,“殿下,春君是婦道人家,朝廷的事不敢過問,殿下也用不著和我說,園子裏正唱戲呢,殿下何不去看戲?我叫人來引你過去吧。”

他冷笑,“你跟著裴臻,這裝傻充愣的本事倒學了個十成十。你道我閑得這樣,跑到謝府裏來聽戲?還是打量我漢王府裏沒有戲班子?我是惦記你罷了,你竟和我打起太極來?”

毋望微躬了身惶恐道,“多謝漢王抬愛,春君愧不敢當,漢王念兄妹情義來探望我,我心裏著實感激,隻是這裏並非說話的好地方,咱們往抱廈裏去吧,我叫丫頭奉茶,咱們再聊不遲。”

朱高煦像吃了黃連似的,一縷苦澀從舌根處一直蔓延到心底,再往周身每個角落擴散開去。

她就那麼怕和他單獨相處,千方百計地要引他到眾目睽睽之下,然後讓他不得不像個醜角一般假意周旋,麵上含著威嚴,眼睛卻不受控製地繞著她轉,這樣她很得意嗎?這個女人可惡透頂,他但凡能狠得下心,將她一把掐死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他不能,從見到她的那天起,她就是他所有的憧憬和幻想,他就像八百年沒見過女人一樣的渴望她,即便是給他一個微笑也是好的,這些年來他試圖忽略她,娶了王妃,還納了一堆的妾,他以為自己可以暫時忘記,可那個該死的裴臻昨日又把他的傷口揭開了,血肉模糊的一片,連他自己都不忍看。

懷了孩子?快生了?他聽後耳邊似有風車嗚嗚作響,腳下虛了,幾乎連手裏的笏板都舉不動,於是堂堂的親王一反常態,巴巴地跑到個新封的三品副都禦史家裏,給他老子賀什麼壽,真是笑掉人的大牙。而她呢?佯裝不知,推諉閃躲,怎麼傷人怎麼來。好得很他咬牙切齒地笑起來,“我絕不去青州,我就在京師待著,看看裴臻能奈我何?”

毋望歎道,“漢王,我們爺並沒有要害你的意思,你何苦執意留在京師?你遲遲不肯就藩,朝中大臣定然多有猜測,太子殿下也不能安心,難道你情願削護衛,再貶庶嗎?還是聽我勸去封地吧。”

朱高煦轉頭深深地看她,“你可願跟我去青州?我帶你一道去好不好?隻要有你,就是即刻去雲南,給朱高熾守一輩子邊疆我也絕無二話。”

他的眼裏有殷殷的期盼,冷酷的臉也因柔情變得生動起來,毋望張口結舌,心下嘀咕,你替你們朱家守門戶,卻要來犧牲我,這是什麼道理?隨即道,“殿下莫要開玩笑,我已經嫁了裴臻,還懷了孩子,殿下說這樣的話未免不合情理。”

他踏前一步執起她的手,急道,“隻要你願意跟我走,我一定當這孩子是親生的,將來讓他襲我的爵位也使得,你道好不好?”

她有些被嚇著了,使勁抽回了手,拉下臉道,“殿下請自重,這種話往後別再說了,叫人聽見像什麼?皇後視我如親生的一般,諸位哥哥就是我的親哥哥,殿下這樣有悖倫常。”

他漸次麵沉似水,重重一哼道,“我從沒有承認過,便是你名字進了玉牒也不能說明什麼,咱們原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就是做了夫妻也沒什麼。”

毋望生出了懼意,肚子裏的孩子好像感受到了母親的不安,一拱一拱躁動起來,她慌了神,忙捂著肚子在堤邊的石凳上坐下,定了定神方道,“殿下若再唐突,我就去回稟皇後,叫她替我做主。”

朱高煦嘲諷一笑,“我母後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便是去告狀又待如何,橫豎我名聲不好,滿朝文武口誅筆伐,恨不得將我流放到天邊去,我惡形惡狀,多這一條罪責算得什麼?妹妹……春君,我這一生從未和誰下過氣兒,如今就算我求你,你跟我走吧,我定然善待你,善待你的孩子,絕不叫他受半點委屈,好不好?”

毋望白著臉道,“我瞧你是瘋了,別人的老婆你也要,便宜爹你也肯做,你竟這麼沒出息嗎?”

他一愣,低頭看左手掌心那個小小的疤,緩緩撫摩,苦笑道,“你才知道?我早瘋了,隻是世上人人都可以瞧不起我,獨你不能,別忘了始作俑者是誰?”說著伸手抓了她的腕子,狠戾道,“跟我走。”

毋望狼狽地被他拖起來,正待要掙,一道銀光朝他的膀子襲來,逼他不得不放開手,抽出腰間金扇來擋,那銀光一擊未中,旋即挽了個劍花直往他麵門而去,伴著颯颯風聲,執劍之人怒不可遏,喝道,“朱高煦,你簡直該死!”

毋望撫胸微喘,細看是裴臻來了,一襲鉤金描翠的長衫,廣袖在纏鬥中獵獵作響。

朱高煦惱怒,順勢金扇一圈,解開他劍上所發出的沾黏之勁,一覆一按,劍扇相交,“當”的一聲,濺起一簇火星來。

裴臻盤開金扇,一記劈空掌打去,劍鋒斜斜劃過,竟將他衣裳劃破,朱高煦一驚之下慌忙倒躍幾步,複折扇一張,向裴臻握劍的右腕劃去,哪知裴臻身形極快,橫掌如刀,一個旋身,五指對準金扇,力貫指尖猛插過去,隻聽喀嚓一聲,竟然洞穿了烏金鍛造的扇麵,餘勁未減,指鋒在朱高煦肋下一戳,登時戳得他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似乎隻是眨眼之間,勝負便已分曉,朱高煦身形歪歪斜斜倒竄幾步,勉強支持,被後麵趕來的侍衛扶住。

漢王儀衛正幾欲拔刀,叱道,“裴太傅,你好大的膽傷了王爺,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裴臻橫眼過去,冷冷道,“狗東西,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本官有罪自去皇上麵前領罪,何嚐輪到你一個奴才來教訓?”

朱高煦麵色甚難看,攔了儀衛正,對裴臻道,“本王和太傅切磋武藝,太傅身手了得,本王技不如人,輸了便是輸了。”

毋望鬆了口氣,想來他也不願事態擴大,朝臣械鬥是犯大忌的,若鬧到皇上麵前大家都得不著好處,虧得他還清醒。

裴臻臉色不善,口中卻道,“漢王善騎射,下官近身肉搏是討了巧,僥幸得勝,承讓了。”

此事動靜極大,傳到了謝觀耳朵裏,謝觀讓護院將燕脂湖一帶隔開,自己慌忙來請罪,磕頭道,“王爺在下官府裏受了傷,臣死罪,王爺息怒,下官傳了醫正來給王爺治傷,請王爺稍候。”

朱高煦又羞又憤,斷然不肯再留下受辱,捂著傷口踉蹌走了兩步,目光晦澀的駐足看她一眼,她卻垂眼側身避開,他的心驀地涼到了後背,自嘲地咧嘴笑,笑著笑著有熱熱的液體從眼眶裏湧出來,他急忙扭過頭去,披了披風將身體遮住,疾步往園外而去。

裴臻看著他的背影,心底恨出了血,用力握住了拳,暗道如今看來,不拚個你死我活是過不了安生日子了,定要叫他削儀衛,貶庶人,死無全屍,還有他那一家子,一個也不能留。

旁邊的謝觀看得不明所以,自言自語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再瞧自家外甥女失魂落魄的樣子,聯係起漢王臨走時的眼神,霎時便明白了七八分。長歎一聲,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怪道平常萬事深思熟慮的太傅會出手重傷了皇親,那廝做事也忒出格了些!

裴臻回身扶她,輕聲道,“我來得晚了些,他可傷著你?”

毋望木然搖頭,也不管還有別人在場,虛弱地靠在他肩頭,忍不住抽噎兩聲,心裏堵得難受,說不清到底是為自己還是為朱高煦。

裴臻對謝觀拱手道,“今兒的事是蘭杜孟浪,勞舅舅在太爺和老太太跟前代為解釋,蘭杜帶春兒先回府去了。”

謝觀道,“我心裏有數,不過你要仔細了,那位漢王可不是善茬子,日後朝上必定難為你,你多多留心吧。”

裴臻點頭道,“我省得。”

招了公主儀衛來,半扶半抱地帶她往角門去,安置上車後,對她道,“這陣子在家裏安心坐胎吧,若悶得慌就接譚嫂子來府裏陪你,自從譚淵死後她便一直悶悶不樂,接她來,你兩個好作伴。府裏我再加派人手,不論什麼事都別出府,記著前車之鑒,若再落到他手裏……”

毋望轉身攬他的脖頸,齉聲道,“我要是又落到他手裏,你還救我嗎?可會由得我去了?”

裴臻失笑,刮了她的鼻子道,“傻話,你是我媳婦兒,若由得你去,我還是爺們兒嗎?隻是到時要連累你同我浪跡天涯了,我若不手仞那廝,便枉為人夫。”

一一三?雲中傳喜信

近九月中旬,裴闌一家子連同父母進京師。

毋望懂禮,辟了上園給公婆,因裴闌房裏人口多,便將兩個園子打通了,好讓他們住得寬綽些,自己喜靜,搬到東北角的煙波苑去了。裴夫人在北地時就極看重她,如今果真成了婆媳自然高興,又因毋望懷了身孕,更覺稱心如意,一應事宜仔細張羅,竟比裴臻還體貼周到。裴闌媳婦也是個好性兒的,因此妯娌關係也融洽,婆媳日日聚在一起談笑解悶,親得如同母女一般,裴臻見狀甚歡喜,便放了心在文淵閣編書修典。

轉眼已將至重陽,毋望的身子愈發笨重起來,這日懨懨歪在榻上歇覺,裴闌媳婦帶著大閨女進來,容姐兒已經十來歲了,出落出了女孩兒的玲瓏細致來,見了毋望斂裙一福道,“給大伯母請安。”

毋望笑了笑,指了旁邊的繡杌道,“坐吧,今兒學裏放得早,怎麼這會子來了?”

容姐兒道,“明兒是重陽,師傅叫我們早些回來給長輩們盡孝道,祖父祖母那裏我已經去過了。”說著提了漆籃上來放到幾上,“這是重陽糕,給大伯母吃的。”

毋望點頭,“咱們大姐兒真是孝順。”

二奶奶看了她的神色,道,“大嫂子這兩日精神頭不濟,算算日子快生了吧?還是早些打發人把大哥哥請回來吧,有他在才穩妥。”

毋望搭了氈子在肚子上,緩緩道,“等要生了再說吧,他現下忙,先緊著他修書那邊吧。”又道,“明兒的禮可都備得了?我如今這樣問不了事了,都靠二奶奶替我置辦,難為你了。”

闌二奶奶笑道,“你還同我客氣什麼,咱們姐妹似的,我自然事事給你周全。謝府和劉府的節禮都差人送去了,給劉府的姨娘另單備了一份,也送去了。我是來和你說,微雲這丫頭懂事兒,才剛使了小廝抬了金絲棗兒和兩大籠重陽糕來,想是感念太太和你的好呢!”

毋望朝窗外看,兩隻鳥停在窗屜子下的樹枝上啾啾地叫,底下是盛放的大片菊花,襯得這秋日景致賞心悅目。

微雲的婆婆小姑經上次的一番整治幾乎嚇破了膽,布政使大人戲做得足,把她們五花大綁推到了南門菜市口,辦她們個栽贓誣蔑朝廷命官的罪,磨刀霍霍要砍她們的頭,連劊子手都準備好了,把那對母女嚇得魂飛魄散,倒在地上直吐白沫子。後來布政使大人假意聽了太傅府長史說情,才赦免了她們的罪,令她們即刻回老家,不得在京師逗留,那胡婆子母女白撿了一條命,自然沒有不從的,慌裏慌張雇了車便走了,再沒敢來鬧過。微雲過上了安生日子,兩口子也日漸恩愛,家裏下人恭敬伺候著,好生將養之下人便豐腴起來,如今也有了懷孕的樣子了。

兩人又說起明兒登高的事來,說是闔家要往雞鳴山上去,毋望正可惜自己去不了,突覺身下一熱,似乎什麼流了出來,她一驚,掀了腥腥氈兒看,襦裙盡已濕了,褥子也濕了一大片。

闌二奶奶一看了不得,道,“羊水破了,快些準備起來。”

出門招呼,府裏頓時大亂,裴夫人和裴闌的生母胡姨娘十萬火急地跑了來,毋望一見她們便似哭似笑地咧著嘴,隱隱覺得肚子有些痛,心裏害怕,慘白著臉叫聲太太,拉了裴夫人的手幾乎要哭出來。

裴夫人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坐在榻沿上把她摟進懷裏,笑著安慰道,“好孩子,別怕,還有一會子呢!咱們這小祖宗來得倒巧,看來明兒咱們家就添丁了。”

胡姨娘接了丫鬟送來的參湯喂她,溫聲道,“吃些提提氣兒,回頭有把子氣力要使呢。”轉身吩咐把床鋪上,在拔步床的床架子上係了兩根紅綢子,準備讓她借力用。又道,“可打發人去叫大爺了?大奶奶要生了,還不快找他去!”

這時裴闌在廊子下應,“你們快顧著大嫂子,我到文淵閣尋他去。”說著快步往園子外頭去了。

毋望皺眉感覺了一下,遊絲似的疼一會兒,時候也不長,倒還忍得住,便對翠屏道,“去劉府找我嬸子和姨娘去,叫她們快來,耽擱不得。”

翠屏噯了聲慌忙跑了出去,幾個穩婆準備起了接生要用的家夥什,請她上床躺著去,她往那紅漆托盤裏一看,登時嚇得腿都軟了,盤裏放著一把嶄新的剪刀還有穿好的針線,她暗暗納悶,若是生不出來就要動剪子嗎?那可怎麼好?

裴夫人知道她怕,就編了胡話穩住她,隻道,“你想岔了,那剪子是拿來嚇唬床婆的,這樣她就不敢扣著孩子了,生起來順遂。”

毋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換了中衣,按著婆子的指示半躺在床上,原本是害怕,後來想想懷了九個多月,就快和孩子見麵了,不知他長得像自己還是像裴臻,性子也不知隨誰,心裏生出憧憬來,便又不怕了,隻覺歡喜甜蜜,那點子疼就算不得什麼了。

“過會子疼得厲害了就使勁兒,不疼的時候就歇著,萬事都不用怕,咱們家是禦醫出生,臻哥兒和你公爹都在外頭候著,保你萬無一失。女人都是打這兒過的,這一胎順了,下一胎就好生了,旁的都別想,隻想著你那大小子落了地多可人疼就是了。”裴夫人在她手上重重一捏,道,“好孩子,這可是咱們裴家的嫡孫,臻哥兒二十八了,得的頭個孩子,你就顧念你們夫妻情義,好歹要爭氣。”

窗外裴老爺道,“別絮叨了,讓大奶奶好好歇會子,你又不會接生,杵在哪裏礙手礙腳的做什麼。”

裴夫人回神笑道,“我自然擔心,你們爺們兒懂什麼,隻知道抱兒子,抱孫子,苦都叫女人吃。”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歇著吧,我就在外頭,有什麼便叫我。”說著招呼了胡姨娘退出了後身屋,隻剩幾個產婆在房裏候著。

那廂裴太傅攏著袖子在文淵閣的一隅踱步,正給《龜山集》寫佚文,指著旁邊做筆錄的校書道,“記下來,前書雲雲,初無勝慮,而長者以為然,某複何言哉謹當承教耳。知道之說,考繹前言,竟未能諭。道之不明久矣,是非不同,殆非筆舌所能盡也。吾徒各當勉進所學以要其成,庶乎異日其必有合矣。何由展奉,一盡所懷。”

才作完,負責醫理卷的學士來問,“傷寒論有一頁缺失了,太傅可知‘太陽中風’這段全言是何?”

裴臻想了想,道,“太陽中風,陽浮而陰弱,陽浮者熱自發,陰弱者汗自出,嗇嗇惡寒,淅淅惡風,翕翕發熱,鼻鳴幹嘔者,桂枝湯主之。”

“受教受教。”大學士含笑拱手而去。

眾人聚精會神作學問時,文淵閣的大門大開了,戴著烏紗描金曲腳帽的內侍監尖聲道,“太傅大人快別忙了,汝南主子要生了,大人快些回去吧。”

裴臻一時愣神,怔怔道,“生了?”

文淵閣裏的大學士們都來作揖道喜,內侍監頗有些秀才遇到兵的無力感,擺了擺手裏的拂塵道,“沒生呢,快生了!大人快回去吧,二爺在宮門外等著呢。”

裴臻如夢方醒,拿了翼善冠戴上,撩袍便走,內侍監在後頭跟著要送他出宮,誰知他越走越快,先是走,後是跑,最後竟展開身形縱躍開去,幾個起落已然到了文華殿外,直往奉天門狂奔而去。

內侍監追得氣喘籲籲,從偏殿出來的漢王和趙王側目,趙王朱高燧喃喃道,“這是怎麼了?”

漢王哼道,“愈發放肆了,皇宮大內如此失儀,他哪裏還將規矩法度放在眼裏,定要參他一本才好。”

朱高燧斜他一眼,心道男人家,大事上扳不倒他,倒學會在這種小事上做文章了。遂揚聲喚內侍監。

內侍監忙小跑過去,躬身行了禮道,“二位王爺喚奴才有何吩咐嗎?”

朱高燧往裴臻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太傅怎麼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內侍監掩口笑道,“王爺有所不知,太傅家的汝南公主著了床,羊水都破了,要生啦。”

朱高燧哦了聲,正想問是否稟報了皇後,眼尾一團絳紅一轉,循跡看,漢王殿下也已上拔了身形,躍向奉天門外。

朱高燧摸摸鼻子,苦笑道,“才剛還說人家目無法度的,如今自己又怎麼樣呢唉,情這東西折騰人啊。”說著搖搖頭,快步跟了上去。

兄弟倆找了家離太傅府最近的茶館坐下,漢王殿下心不在焉,茶盞在指尖來回的推動,弄得趙王煩躁不堪,“春君說的沒錯,你竟是沒一點出息,人家老婆生孩子,你瞎起什麼勁兒?當初二嫂子生瞻壑也沒見你那麼上心,這會子她給別人生孩子,你倒不比人家正經爺們兒跑得慢。”

朱高煦擰眉道,“你給我閉嘴,惡心了我半天還不夠,追到這裏來了?我就愛操這份閑心,你不愛看就給我走,別戳在我眼裏討罵。”

朱高燧訕訕的,忍了半天又湊過去問,“她一點沒鬆動?好容易熬到她生完孩子,我看等她坐完月子,咱們故技重施,把她弄到青州去再說。”

朱高煦搖頭長歎,“不中用的,如今有了孩子更是牽腸掛肚,除非一氣兒弄死姓裴的,否則她的心終歸在他身上。”

往那紅磚高瓦處看,腸子揪得打了好幾個結,悶聲道,“隻是要弄死裴臻談何容易,他是朝中重臣,兼著皇太孫的太傅,越往後越是他的天下,除非取大哥哥而代之。”

一一四?大化得方等

尚未進煙波苑便在二門上遇著了張氏和穀氏,裴臻忙拱手作了揖,急道,“嬸子和姨娘多早晚到的?她怎麼樣了?”

張氏邊走邊道,“咱們是前後腳,還沒見著人呢,快些進去吧。”

他也不守什麼虛禮了,撂了她們快步往園子裏趕,打了門簾進屋,見裴夫人和胡姨娘在月牙桌邊喝茶,心裏便覺不痛快,裴夫人道,“臻哥兒回來了?去瞧你媳婦兒吧。”他連話茬子都沒接,冷著臉就往後身屋裏去了,胡姨娘愣愣道,“看著臉色不好,是急的?”

裴夫人笑了笑,“你還不知道他?把他媳婦疼進骨頭裏去,八成是覺著咱們沒在裏頭陪春君,拉個臉子給咱們看呢!”

胡姨娘感慨道,“他們哥倆一個爹生的,性子竟大不一樣,還是臻哥兒長情,不像咱們闌哥兒,你瞧瞧他房裏,都快放不下了,我真是愁。”

裴夫人道,“我原也指望他能往房裏多收幾個,到底香火是大事,可後來知道了素姐兒的事,咱們臻哥兒竟受了那些委屈。這孩子要強,也不同我說,我如今知道了,心裏疼得什麼似的,眼下好容易得個知冷熱的,隻要他們夫妻和睦,再給我多添兩個孫子孫女,不納妾便不納妾吧,我也知足了。”

外頭進來的張氏和穀氏恰巧聽見這話,大感歡喜,福道,“親家太太果然是極明白的,咱們姐兒得了這樣的婆婆,真是前世裏的造化。”

穀氏憂心往裏麵探看,“可要先瞧瞧姐兒去?”

裴夫人擺手道,“蘭杜在裏頭呢,若論誰能給她吃定心丸,除了蘭杜也沒旁人了,咱們先等會子,等他們說完了再進去不遲。”

床上的毋望見了裴臻抿嘴而笑,輕聲道,“你回來了?可告了假?”

裴臻挨到床頭,頗不以為然道,“十萬火急的事兒,還告什麼假,文淵閣裏誰不知道我媳婦要生孩子了。”說著細打量她,抓了她的手道,“現在疼嗎?可撐得住?”毋望喘了口氣道,“並不十分疼,一陣陣的,穩婆說了,要過陣子才發作,你放心吧,我能挺得住。”

他低聲應了,握了她的手反複摩挲,竟好像比她還緊張,頓了頓道,“我一直在這裏陪你,你隻管大膽些。”

毋望忍笑嗔道,“又混說,你在這裏做什麼?爺們兒家待在血房裏不吉利,你到堂屋裏等著就是了,這裏有婆子們伺候,她們自會好生料理的。”

裴臻凝眉,複又轉頭對接生婆道,“你們瞧奶奶胎位可正嗎?生起來不會太疼吧?”那幾個接生婆停下手裏的活,互看了兩眼笑起來,“大人放一百二十個心,咱們手裏接來的孩子不下一百個了,才剛摸了奶奶的肚子,胎位正得很,隻孩子大些,生起來恐有些費勁,別的沒什麼,您就安心在外頭候著,保管給您抱個齊全孩子出來。”

裴臻聽了連連點頭,“那就好,全賴你們了,隻要保得母子平安,我回頭必定有重金酬謝。”接生婆們謝恩,叫毋望歇著,幾人都退到外間去了。毋望自言自語,“這孩子趕得巧,怎麼偏這時候來。”又撫著肚子道,“好孩子,媽媽真是等不及要見你呢。”

從前吃了那麼多的苦,現在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她心頭五味雜陳,日後一定要好好守著孩子,叫他無憂無慮地長大,不受半點委屈才好。抬頭看裴臻,他目光似水,幾乎將她溺斃在其間,俯身來擁她,“好春兒,你要好好的,日後我加倍地疼你,咱們一家子都平平安安的好不好?”

毋望道好,兩人膩了會子才問,“名字可想好了?”裴臻道,“佛於第三時,廣說藏通別圓四教,均益利鈍之機。叫方等如何?方正而平等,裴方等。”

毋望反複吟了幾遍,也覺中意,這裴臻果然不辜負他太傅的銜兒,意境取得矜持大氣,竟是百裏挑一的好名字。

夫婦兩個又竊竊說了半晌話,裴臻換了朝服才坐下,隻聽她哎喲一聲,嚇得他直蹦起來,隻見她麵上有了苦痛之色,汗也涔涔地流下來,他慌張大呼,“快來人,發作了。”

裴夫人和張氏攜了穩婆進屋,房裏旋即忙碌起來,他呆呆站著,看丫頭們端著熱水,紗巾之類的東西進來,愣得杵在那裏也不知道閃躲了。裴夫人回頭看,斥道,“你還在這裏做什麼?這裏有我和你嬸子,我們自會照應,沒你什麼事了,還不快出去。”

他糊裏糊塗被趕了出來,房門砰地關上了,他開始在門口團團轉,扒著雕花的屜子試圖往裏看見點兒什麼,門突地又開了,六兒端了盆出來,兩人讓來讓去竟越讓越擋,六兒急道,“我的姑爺,才發作呢,這會子還沒生,你遠遠站著吧,別擋道。”

他悻悻地往後退,兩個姨娘招呼道,“來坐下,最快也要一兩個時辰,估摸著天擦黑就差不多了,你急也沒用,你媽在裏頭,你就放心吧。”

他頹然坐在帽椅裏,腦子裏亂哄哄不知怎麼才好,胡亂端了茶盞來喝,房裏傳出的痛呼讓他渾身一戰,杯子落在地上打了個稀爛。

裴闌和闌二奶奶撩了灑花簾進來,看著屋裏人道,“怎麼樣了?”胡姨娘道,“早著呢,才開始疼。”裴闌搡了二奶奶道,“你進去幫忙吧,給大嫂子鼓鼓勁兒也好。”

“二奶奶,”裴臻叫住裴闌媳婦,顫聲道,“你去給我看著,隔一刻就出來告訴我裏頭的情況,我盼著的。”闌二奶奶無奈應了,裴闌對哥哥笑道,“放寬心吧,女人生孩子就跟下蛋似的,使兩回勁就出來了。”

胡姨娘白眼亂翻,裴臻道,“你渾說什麼,那麼容易你生個來看看,可見你以往是怎麼對你房裏人的。”裴闌坐下嘟囔道,“我不是在安慰你嗎。”

萬分煎熬地又等了一盞茶工夫,她的叫聲愈發慘烈,裴臻如坐針氈,問助兒道,“老爺呢?”

那裴老爺早年給太祖的後妃接生過孩子,他一急就想起他來,若有個好歹,他總歸是禦醫,再不濟也比那些穩婆強吧。

旁人聽了哭笑不得,媳婦生孩子,公爹怎麼好插手,沒見裴老爺避開了嗎。

助兒道,“老爺在祖宗牌位前上香呢,大爺別急,奶奶在裏頭拚命,咱們可不能亂了方寸,再等會子小主子就出來了。”

裴臻癱坐著隻顧喘氣,額頭上浸出了汗,裴闌反正是事不關己,竟和助兒聊起了坊間傳聞,一唱一和煞是熱鬧,他心裏煩躁,喝道,“你兩個要說出去說,也不瞧瞧這是什麼時候,存心給我添堵嗎?”

那兩人忙閉了嘴,才消停,德沛和謝家的三位太太又到了。過來安撫了裴臻,便找了椅子坐下,一時屋裏像等著開鑼的戲園子,坐得滿滿當當。

毋望的叫聲錐子似的直捅他心窩子,二奶奶出來隻一句話“早著呢”,他起身來回地踱,喃喃道,“一個多時辰了,怎麼還不生……”

大太太白氏道,“姑爺莫急,已經是順利的了,有的人要拖上兩三天呢,她這會子就著了床,聽這勁兒快了。”

他哦了聲坐下,一會兒又立起來,來回折騰了好幾趟。正失魂落魄時,二門上的小廝垂手來報,說戶部員外郎來了,帶了要緊的公文讓尚書大人批示,裴臻一聽火冒三丈,大腳踹過去,喝道,“沒眼色的,我這會子批個屁公文,叫他等著。”

小廝一迭聲道是,縮著脖子連滾帶爬地跑了。裏麵的喊聲越加大,血水一盆盆地端出來,間或聽見她哽咽著叫蘭杜,他便篩糠般的抖起來,悶著頭就要往裏麵衝,嚇得眾人忙攔住他,他掙紮道,“她在叫我,你們沒聽見嗎?”

闌二奶奶探出身來說,“大哥哥,快了,看得見頭了。你少安毋躁,大嫂子一切都好,你快別鬧,免得她還要操心你。”

他喜得諾諾點頭,握著拳勉強平靜下來,彎下高高的身子,顧不得身後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耳朵貼在門上細聽裏麵的動靜,隻聽得一串加油鼓勁之聲,毋望反倒沒有聲息了。他額角的汗淋漓而下,突然一聲啼哭傳來,如石破天驚,他隻覺心頭被狠狠撞了一下,腿裏酥軟下來,虛脫地癱倒在了地上。

產婆抱了繈褓出來賀喜,看見太傅大人坐在門前不由愣了愣,旋即把孩子往他手裏一放,笑道,“大人大喜了,奶奶無恙,生了個小公子,帶把兒的!”

眾人都圍上來,裴臻看著懷裏皺巴巴的那張小臉,紅紅的,眼睛還沒張開,像個小老頭,那五官和他母親一個模子刻出來一樣,微弱的哼唧著,讓他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這是他們生命的延續啊!他伸了一根手指輕輕碰他的臉,哽道,“方等……兒子!”

三太太呂氏招呼門外的丫頭道,“快快,回去報喜去,告訴老太太,姑奶奶生了個小子,母子均安。”

屋裏雞飛狗跳,裴臻將孩子交給奶媽子,踏進後身屋,空氣裏一股化不開的血腥味,打了帷子到她床前。她閉著眼,頭發被汗浸透了,臉色微有些發黃,嘴唇半點血色皆無,氣若遊絲的樣子。他的心抽痛起來,上前小心摟她,她動了動,啞道,“孩子呢?方等……”

裴臻攏起她的長發,俯身在她唇上一吻,道,“奶媽子給他喂奶去了,咱們哥兒長得真像你……”

毋望長出一口氣,筋疲力盡,緊緊抓了他修長的手指,道,“我睡會子,你別走,在這裏陪我。”

裴臻道好,鼻子微微有些發酸。

放眼窗外,夕陽西下,因著要過節,秦淮河畔已有冉冉華燈升起,他心下感慨,這一路的甜酸苦辣都融到了一處,如今有高官,有厚祿,有賢妻,還有了個大胖小子……頗滿足地笑,這樣的人生,便是百樣齊全了。

漢王高煦,十五年就藩樂安州,然存謀逆之心久矣。太子高熾體胖,有腳疾,成祖有廢嫡立庶之意,高煦謀奪嫡,陷害太子數次,皆未果。成祖察其心懷叵測,會高煦有過,革其爵位,命思過。成祖崩,仁宗立,高煦蠢蠢欲動。未及仁宗崩,太子瞻基由應天回北平奔喪,高煦謀於途中劫殺,未果,陰謀泄露,高煦廢,禁錮應天。瞻基即位,是為宣宗,念叔侄情,往高煦禁錮之所探望,高煦使腿將其絆倒。宣宗惱怒,命人用三百斤銅缸蓋住高煦,朱高煦在缸內運力,欲舉缸砸向宣宗。宣宗大驚,急命取來木炭,堆積成山,點燃木炭,將高煦活活灸死在銅缸內。高煦即死,宣宗準太傅奏,其妃韋氏及九子俱被處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