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情仇亂世,大化方等(2 / 3)

他不禁勾起了唇角,指腹在她耳垂上摩挲,今後她就是他的了,誰敢多瞧一眼,他都有充分的理由幹涉,多麼的好。

毋望揚起臉看他,麵上笑靨如花,“你在想什麼?”

他回了回神,有些不好意思,負手踱了幾步,慢吞吞道,“我在算今兒收了多少禮金。”

她坐到梳妝台前拿篦子篦頭,隻道,“嗯,可算清了?”

他看見她臉上的促狹,知道她在取笑他,便撫額退坐到床沿上,呻吟道,“了不得才剛喝多了,這會子上頭。”

她心裏一緊,忙扔了篦子來看他,卻見他摘了翼善冠,斜倚在繡枕上,長發披散如墨,紅唇微張,媚眼如絲,秋波滌蕩間春色泛濫,已然風流入骨的模樣。

她麵上一紅,囁嚅道,“我倒水給你喝吧。”

他的手指勾上了她喜服上的霞帔,將她勾了回來,笑得顛倒眾生,“早灌了一肚子的水,你還叫我喝,莫非要撐死為夫嗎?”說著棲身靠上來,頭枕著她單薄的肩,一手攀上她領上的盤扣,邊解邊道,“睡一覺就好了……你穿這麼多做什麼?脫了幹淨……為夫幫你脫,還是早些就寢吧,今晚可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

毋望心頭狂跳,捂住脖子結結巴巴道,“我……我自己來。”

裴臻也不勉強,直起身子自顧自解起了常服上的綁帶,又躬身摘了腳上皂靴,三兩下脫得隻剩雪白的中衣,閑適靠在床頭托腮看她。

毋望本就局促,磨磨蹭蹭才卸了翟文背子,正要解腰帶,卻見他眯眼看著她,霎時覺得自己像砧板上的肉,僵僵立在那裏,手足無措地憋紅了臉。

裴臻歎道,“我說給你脫,你還臊,如今怎麼樣呢?”一麵說,一麵踩著波斯毯下地,煙視媚行款款而來。

那雙彈琴的手十指靈動,她稍愣了愣神便被他一層層剝掉,等皮膚接觸到冰冷的空氣時,赫然發現中衣上的帶子也被他解開了,衣襟大敞著,露出裏麵朱紅色的抹胸來,她慌亂去攏,卻讓他捉住了手,熾熱的吻印上她的鎖骨,腳下虛晃兩步,雙雙倒在了鴛鴦被中。

毋望心跳如鼓,他的唇在她頸間流連,一點點往下,她完全不能自主,隻能由得他肆意妄為。

他帶著微喘抬頭看她,她蹙著眉,臉側向一邊,他輕輕笑起來,“怎麼上刑似的?這是人間至樂,為夫教會你……”

說著除去她薄薄的中衣,隻剩抹胸和褻褲,她抬手護著,羞愧得無以複加,想哀求,卻又想起了燕王妃的話,終究還是忍住了。

他推開她的手,輕而易舉就脫去了她最後的遮蔽,稍一打量她,眼裏生出華彩來,複又俯身吻她,將她的喘息吞沒。

毋望耳中嗡嗡作響,他靈巧的舌頭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舔含,濡濕一片,冰涼涼的,室內的溫度似乎越來越高,她呼出的氣也越來越燥熱。

他撩起她微顫的手臂,拇指劃過她頸間的輪廓,一路往下,落在那飽滿美好的弧度上,嘴唇膜拜似的擦過一寸寸肌膚,最後貼上嫣紅的峰尖,一圈一圈,流連忘返……

她就像他手裏的琴,錚然嗡鳴,發出破碎的低吟,胸膛劇烈起伏著,整個身子酥軟下來,神思昏聵,就似泡在了溫泉裏,隨著他的一舉一動載浮載沉,不能自已。

修長如玉的手指往下挪移,停留在她的腰臀之間,他的呼吸愈發粗重,模糊嘟囔道,“……豐乳,肥臀,小蠻腰……”

側身脫去自己的衣服,再無阻隔地覆在她身上,引她的手環上他的腰。月光透過窗紙打在鎏金帷幔上,倆人淹沒在他們的世界裏。

紅燭“啪”地爆出一個大大的燈花,映照著雕花門上的紅帷,滿室旖旎。

夜沉如水。他平了平呼吸側頭看她,她的眉微皺著,身上還帶著方才情事留下的粉紅,伸了手指去觸她卷翹的睫毛,她動了動眼皮,背過身繼續裝睡,他笑著把她扳過來,在她耳根處輕輕嗬氣,她的臉漸漸紅起來,扯過被子蒙頭蓋住,又發現那隻手滑進被褥裏,緩緩遊弋到了她胸前,她驟然一驚,微嗔著掀了被角作勢瞪他,一雙眼卻盈盈含春,竟是毫無半點怒色。

他心馳神蕩,將她的長發攏到腦後,探過臂膀摟她在懷裏,低聲調笑到,“不睡了?”

她在他肩窩處找了個位置枕好,想起兩人皆裸著,便有些羞赧,下意識地把身子往後挪了挪,他發現了,不依不饒的黏上來,肌肉緊致結實,她大窘,推了推他,他不管,隻顧和她糾纏,一麵湊近她耳邊柔聲問道,“還痛嗎?”

她麵紅耳赤,閉眼點了點頭。

“下回就好了!”裴臻喃喃,躬身端詳她的臉,“春君,你歡不歡喜?咱們是夫妻了,這輩子都分不開了,你歡喜嗎?”

他笑吟吟的,眼神溫暖而滿含愛慕,她隻覺甜蜜,心裏起了陣陣漣漪,點頭道,“自然歡喜。”

如今方塵埃落定,日後他便是最親的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沒有人再會背地裏叫她孤女了。毋望微哽著想,如果高陽郡王就此消失,靖難之役裴臻可以凱旋,那她的人生就更圓滿了。猶豫著伸手去圈他頸項,手指不經意間觸到了他胸口的疤,圓圓的不甚大,心道那定是害他常發作的那個箭傷吧,於是愈發仔細地去摸。

裴臻呼吸不穩,悶哼道,“仔細摸出火來,屆時可要你負責的。”

毋望嚇了一跳,忙訕訕地縮回手,複想起燕王府置辦的嫁妝來,“那六十八抬東西怎麼處置才好?”

裴臻略思忖了道,“橫豎是送來了,總不好退回去。大戰在即,軍中總需餉銀糧草,我另拿十萬兩貼補燕軍,一來還了燕王的人情,二來也算軍功一件,他日大業得成少不得分派好處。”說著收緊手臂把她攬緊了些,“我想同你說說孩子的事。”

毋望失笑,才成親便想孩子,也忒猴急了些,不好意思地扭了扭道,“你說吧。”

裴臻挑了她的一縷發絲繞在手上,沉吟道,“我是巴不得快些得個小子的,可我算了時候,大軍開拔也就這幾個月,萬一你有了身子,臨盆我又不在跟前,那可怎麼好,索性等攻進了應天再說,到時候有我守著你,家裏人也都在,這才放心。”

毋望早就羞不可抑,這便是未雨綢繆嗎?才圓房就說什麼臨盆?她轉過身背對著他,把臉埋進枕頭裏,自己沒有主張,凡事都聽他安排罷了,旋即又覺不妥,她知道夫妻做了那種事就會懷孩子,他現在才說豈不是晚了嗎?

朱紅的褥子襯著雪白的肩背尤其迷人,他惡意地輕挑起錦被,借著燭光看見那曲線細柔得不可思議,心頭的火早已燒得嘭嘭作響,傾前了身將她緊貼在胸前,嘴裏曖昧地呢喃道,“夫人別忘了我祖上世代行醫,這點小事難不住為夫,再說這大好光景,豈能因噎廢食?”

又托了那曼妙腰肢向後移,就著先前的濕潤嚐試著擠入,她支吾低喚著,回過頭來看他,滿眼的困惑羞澀,亦嗔亦怒,他邪肆地勾著唇角,長臂一揮,床簷的軟煙羅搖搖晃晃地放了下來,纏纏綿綿,無休無止。

一○六?永樂裴太傅

建文元年七月初四,北平布政使張昺,都指揮使謝貴帶兵包圍燕王府,燕王假意將官屬捆縛,請二人進府查驗,後摔瓜為號,著帳後埋伏刀斧手一舉將二人誅殺。當日夜裏攻北平九門,七月初六,通州歸附,七月初八攻破薊州,遵化,密雲歸附,七月十一攻破居庸關,七月十六攻破懷來,擒殺宋忠等。其後擊敗耿炳文,大勝李景隆,又經鄭村壩之戰,白河溝之戰,濟南之戰,靈璧之戰,渡江直取京師。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攻占應天,燕王登基稱帝,改年號“永樂”。

太子東宮中,一男子著忠靜冠服,兩手相負,在偌大的廣亭中央踱步,昂首高吟,“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為國為民,道之大者,術為道生,方為大術,大術之首,韜光養晦,十年礪劍,出劍,一劍封喉……”

對麵禦桌旁的幾個孩子昏昏欲睡,他看了大搖其頭,無奈地歎口氣,伸腳在桌腿上重重一踢,那禦桌轟然作響,穿袍束冠的小爺們嚇得直躥起來,慌忙斂神坐正了,眼睛不住地往那男子精致的臉上瞄。

“皇太孫,我才剛說的什麼,重給我複述一遍。”他踱回案前坐下,一手托腮,一手提筆蘸飽了濃墨,在石獅鎮紙壓著的宣紙上畫起美人圖來。

皇太孫朱瞻基磕磕巴巴地重背了一通,唯恐他一時興起,叫他把誌、謀、術、決、學通通背來,自嚇得大氣不敢出。偷眼看座上的人,嘴角微揚,心情很不錯的樣子,才要鬆口氣,那人悠然道,“誌立而後謀,何為謀者?”

朱瞻基絞著手指,哼哼似的應道,“謀之一,術也;謀之二,忍也;謀之三……”

旁邊的書翻得沙沙有聲,他嗤之以鼻,從小就懂得暗度陳倉了?頭也未抬,溫吞道,“長安候,臨江王,你兩個有這閑情,不如將前頭落下的課業補齊吧,孔孟之道,八股文章,可都參詳透了?”

那兩個嚇得魂飛魄散,低頭再不敢多語,他衝朱瞻基揚了揚下巴,“臣下請問皇太孫,何為為君之道?”

朱瞻基吞了吞口水,詞不達意道,“回太傅,為君之道,始於立誌,誌不立,人不成,所謂誌也……上及天,下通地……”

太傅大人掄起了誡尺,在桌沿上敲得劈啪亂響,不悅斥道,“錯了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理而下亂者。臣同你說過很多遍了,百姓疾苦放在心上才能做個好皇帝,你竟未能悟,今日騎射不去也罷,把《十誡》抄上二十遍,明日巳時拿來我瞧,若好便好,若不好……”他陰惻惻地磨牙,“可仔細你的皮,臣不管你是不是皇太孫,一時犯在我手裏,照打不誤。”

朱瞻基白著臉諾諾道是,想了想,尤不死心,謹慎道,“太傅大人,昨兒我二叔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太傅挑起一眉,嗯了一聲,那上揚的音調嚇得幾個小爺哆嗦了兩下,努力挺了腰板想坐正些,小腿肚上的肉卻呼呼直抖起來。

“漢王是這麼說的?小時昏眊,大了能成棟梁嗎?”太傅咬牙切齒地冷笑,“我隻聽說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幾個孩子麵麵相覷,細咂滋味後大驚,那太傅活閻王似的,雖不至於真的開打,卻總有法子整得你死去活來,最小的越靖郡王朱瞻墉兩眼噙淚,幾乎要哭出來。這時恰見湖畔堤柳下,一位淡妝美人以手托腰緩緩而來,眾孩子如蒙大赦,叫道,“太傅大人,皇姑來了。”

太傅的臉色瞬間變得色彩斑斕,分明歡喜得發出光來,還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一邊斜眼看,一邊繼續邊踱邊吟,“大象無形,大奸似忠。物極必反,黑厚,清白,缺一不可……”

那美人越走越近,明眸皓齒,嫵媚多姿,因身子漸沉,近來走路愈發的搖曳生彩,太傅大人神魂俱被吸引,暈陶陶頌道,“獨曠世之秀群,表傾城之豔色,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

這是服軟來了,太傅得意地想道,自己三日沒回家,她果然沉不住氣了,這回該重振夫綱揚眉吐氣了吧。好好的太傅府不住,偏吵著要搬到太仆府去,雖說體諒她追思父母的心,可日日睹物傷懷總不好,傷身不說,如今她還懷著孩子,到時候孩子落地長成了個倭瓜,那怎麼了得還有,他堂堂當朝一品,住丈人家府第,那不是倒插門了嗎?可丟不起那個人,萬萬不成。

美人提裙上台階,左右內侍躬身而扶,太傅忍住湊上前的衝動,頗豪邁地昂首而立。

小爺們紛紛作揖,“給皇姑請安。”

美人巧笑嫣然,“我同太傅有話要說,你們且歇會子吧。”

皇太孫和一幹郡王侯爺們作鳥獸散,美人揀了張圈椅坐下,氣定神閑地看著裝腔作勢的太傅大人,淡淡道,“你住在戶部衙門諸事都不便,吃不好睡不好,何苦難為自己?我看你低個氣兒,跟我回府吧。”

太傅想起這幾日的痛苦和滿身被蚊子咬的包,有種深深的無力感,很想點頭,突然大男人的氣節又冒了出來,心道勸降來了?戰場上生死一線都未叫他動容,這次豈能輕易歸順,遂不以為然道,“行軍時條件艱苦得多,眼下算不得什麼。這陣子公務繁忙,住在衙門裏方便。”

美人低頭略一沉吟,道,“後兒是老太爺的七十大壽,大舅舅操辦的,咱們也隨份禮,禮單都備妥了,你可要瞧瞧?”

太傅大人擺了擺手,“家裏的事你拿主意就是了,我哪裏有空管這些個,這滿朝文武誰像我似的一人兼三職?這會子喘氣兒的空都騰不出來。”

美人側頭想,官銜是多了些,太子太傅、戶部尚書、駙馬都尉,當年參加靖難的功臣,不論活下來的還是陣亡的,大抵都封公封侯,掛個虛職吃俸祿,誰像他,一連封了三個官,還都是實打實的辛苦活,看來報應到了,皇帝陛下的千兩黃金豈是好坑的?不榨幹你才怪。

太傅大人訕訕地笑,其實說忙,還真不是那麼忙,下頭當差的一大堆,他隻需大事拿主意罷了,在她麵前喊忙,她心一軟,這事就過去了,夫妻倆,何必為這些小事鬧別扭呢?太傅大人痛快地臆想起美人捧心的嬌態來,誰知等來的不是她的噓寒問暖,隻聽她篤悠悠道,“既然你不回家,我給你備了換洗衣裳,回頭打發人送到戶部去。”

太傅大人語詰,心頭湧起從未有過的失落,都怪那該死的李景隆,本來他的小嬌妻嬌俏可人,那廝卻趁他們往大寧借兵時,五十萬大軍兵臨北平城下,逼得她同武將的家眷們入軍督戰。當他回城時看見她著海水江牙紫蟒袍,身披山紋鎧甲,威風凜凜站在城頭時,驚得差點沒背過去,這下好,她練就了水火不侵的功夫,如今他想使點伎倆占點便宜也不能夠了。

美人拿水眸瞥他,哀戚道,“你以國事為重,我一人在家也無趣,孩子一日大似一日,身邊沒人也不成,我還是回謝府去待些時日吧,那裏舅母嫂子都有,萬一有什麼事也好照應。”

這下太傅如臨大敵,暗忖這是要回娘家啊,走了容易,要請回來可不好辦啊!他開始無比糾結,不做倒插門,媳婦就要跑了,選哪頭都很難。

美人估摸火候差不多了,看似鬆動了,再加把勁下帖猛藥,不愁他不肯回家。過了會子秀眉一蹙,捂著肚子“哎喲”了一聲。

太傅慌了神,手裏的書一扔就撲過來,扒了手來號脈,邊號邊咕噥,“還未足月,要生了嗎?”

美人眼中華光大盛,麵上卻堪憂,小聲道,“近來胎動得厲害,你倒好,躲在衙門裏,也不管我們娘倆的死活。”

太傅霎時羞愧難當,對上嬌妻韻味十足的臉,心跳還是一如既往的加快。罷了罷了,孩子都快生了,還計較那些臉麵問題做什麼?他很快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自己下台階,“夫人說得是,那些禦醫再仔細,總不如自己方便,何必麻煩別人呢?”

美人笑得如夢似幻,太傅的心就像和風細雨裏的柳條,柔情萬千地打著拍子。伸過手去摸摸粉嫩的臉頰,捋捋烏黑客油亮的秀發,偷偷歎了歎,三天沒見,真是想得很呐!看左右無人便摟她入懷裏,一手撫上那圓鼓鼓的肚皮,隔著薄薄的錦緞,感覺他的掌下鼓起了一個包,小小的,半天下不去,他驚喜得直抽氣兒,笑道,“好小子,和他爹作揖呢。”

美人嗔道,“又混說,這是踹你呢。”

太傅大樂,“這才是做爺的料。”頓了頓又道,“今兒殿試,我那小舅子狀元及第,派了官,到吏部任侍郎去了。”

“那敢情好。”美人點了點頭,“我叔叔嬸子已經從北地回來了,如今在太仆府,回頭公公婆婆和小叔一家子也要到應天來,我細琢磨了,還是不搬了,沒得給婆婆說嘴。”

婆媳關係,真是永恒的難題,美人嬌嬌怯怯,斷不是婆婆的對手。

太傅笑得花枝亂顫,“我母親對你何等的中意,我病著的那會子還親自同你求親來著,你怕什麼?再說你是皇上親封的汝南公主,無人敢動半分,且把心放在肚子裏吧。”

美人抿嘴而笑,攜了他的手道,“今兒的課業也授完了,陪我到謝府瞧太爺和老太太去吧。”

太傅頷首,欣然前往。

一○七?誰更事王侯

夫婦二人出東宮,繞過莫愁湖往太華門去,裴太傅一手圈一手扶,將嬌妻仔細護住,因早上下過一場雨,路麵濕滑,因此更是關愛備至,唯恐摔著了有個閃失。

迎麵走來兩個穿飛魚服佩繡春刀的錦衣衛,一看之下是指揮使紀綱,和被收編了的明月影衛統領虞子期。那兩個人對汝南公主正冠行禮,複與太傅大人抱拳攀談起來,話題大抵是朝上的風雲局勢,公主殿下不感興趣,轉到廣場上的日咎下靠著。

他們稍聊了幾句,紀綱看看咎麵上的時辰,對虞子期道,“時候不早了,你往金吉大人那裏去吧,我進宮麵聖去。”

虞子期道是,待紀綱走遠了方拉了裴太傅袖口道,“主上,你可聽說漢王拒往雲南封地?這小子倒硬氣,他老子讓他出京師,他嫌雲南荒涼,說往那裏形同流放,聖駕前高呼‘我何罪,斥千裏’,看這架勢陛下也拿他沒法,雲南是去不成了。”

裴太傅笑吟吟,“虞大人,如今你是錦衣衛同知,是朝廷命官了,和在下的影衛毫無瓜葛,這‘主上’的稱呼再不能叫了,免得讓人聽見了生事端。”他負手又踱兩步,半抬了頭看天,慢吞吞囈道,“不去?不去便不去吧,留在京師好對付。”

裴太傅撫著下巴想,不是他記仇啊,是那朱高煦不依不饒,靈璧之戰中幾次三番欲奪他性命,若不將他打發了必留後患。不過那廝作戰當真勇猛,全軍皆敬他戰功彪炳,肖似乃父,因此當時的燕王殿下一時腦子發熱,許諾將來要將皇位傳予他,可真到了眼巴前,這事又黃了,畢竟世子朱高熾以一萬兵卒抗李景隆五十萬大軍,守住北平城建奇功,又尋不到錯處好廢黜,天下大定則需仁君當政,文臣們一致擁戴世子,弄得當今聖上在立太子一事上大為頭疼,裴太傅看永樂帝極愛長孫朱瞻基,便授意解縉以“好聖孫”來說服聖上,結果導致給高陽郡王的承諾打了水漂,隻馬馬虎虎封了個漢王,現在又要讓他到雲南就藩,想來他也是不答應的。

本來他要是肯走,那這段恩怨就算完了,可照眼下的形勢看,這鬥爭還要繼續下去,儲君之位斷不能落在他手裏,否則一旦讓他坐擁了江山,那自己的下場絕對好不了,還有他那如花似玉的小嬌妻,怕是要充掖庭去了。

虞子期看他半晌不說話,便探道,“依著主上的意思呢?”

裴太傅一哂,“他遲遲不願就藩,留在京城必有所動,風聞他私養了很多武士,莫非是要圖謀不軌嗎?你使了人,把話傳到楊士奇耳朵裏去,我和他不對付,由他出麵和皇上稟告,我樂得坐享其成。”

虞子期拱手道是,偷眼看汝南公主,低聲道,“你兩個和好了?今兒晚上不住戶部了吧?”

裴太傅幹笑兩聲,指鹿為馬道,“夫妻哪有隔夜仇啊,憑她多厲害,到底是女人,還能反了天不成?瞧見沒有,今兒賠罪請我回家來了。”

虞同知看了看那位宮裝佳人,戴著金絲髻,穿著柳綠花緞短衫,杏黃綢緞馬麵襴裙,這四五年下來出落得愈發標致,不過自打懷了孩子,據說脾氣比以前更倔強了三分,要她來賠不是,隻怕難,再斜眼看他家舊主,洋洋自得,明顯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美夢裏。虞同知難掩感慨地長歎一聲,想那明月君當年何等的英雄氣概,如今被個婦人捆住了手腳,除了攸關生死的大事還上些心,旁的東西於他都是浮雲,滿腦子隻剩老婆孩子了,也許不久的將來還塞滿了尿布和屁簾。

汝南公主招呼開了,“蘭杜,我的鞋裏進沙子了。”

裴太傅應了聲,樂顛顛地跑過去,虞子期嚇出一頭冷汗來,忙作揖道,“卑職尚有公務在身,就此別過。”

汝南公主和煦道,“虞大人得閑和夫人來府裏坐,皇後前日賞了幾個小戲兒,會唱河南梆子戲,夫人一定愛聽的。”

虞子期看見裴太傅撩起忠靜服的廣袖,提了擰絲紗羅的衣擺單膝跪下,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栽倒,這是要給女人脫鞋嗎?忙不迭拱手道謝,一手按住繡春刀急急而去,走了二十來步忍不住回頭,那英明神武的裴太傅正倒提著鞋口抖沙子,絲毫不介意太華門前的侍衛側目,虞子期隻覺氣血突突的上湧,他和糟糠結發六七載,連眉都沒替她畫過,他兩個恩愛至此,真真叫人汗顏啊!

太華門外停著輛雕花圍子的馬車,助兒已在車旁等了許久,看見兩人相攜出來,一時愣了愣神,迎上來道,“奶奶多早晚來的?大爺這會子是往衙門裏還是回府?”

裴臻在他頭上打了一記,“不開眼的,你道我去哪裏?”

毋望道,“先回去把官服換了再說。”

助兒噯了聲,到馬車後搬了紅漆矮凳來,放在車下供他家奶奶踩踏上車,裴臻小心相扶,待兩人上車坐定了,方策馬前行。

到家已近午時,毋望讓人備了水伺候他沐浴,又叫丹霞到廚房傳飯,自己卸了髻到窗前卷起了窗紗,這時六兒和翠屏抱了兩堆小衣裳進來,一麵嬉笑道,“奶奶可把姑爺請回來了?”

毋望點點頭,朝後園子裏指了指,又湊過來看,這些東西都是半舊不新的,有襦衣,有褲子,還有圍脖肚兜什麼的,便問道,“這是哪裏來的?”

翠屏道,“是老太太打發人送來的,都是舅老爺家裏的哥兒穿剩下的,老太太說了,孩子穿百家衣好養活,另置了金鎖子和細紗褥子給咱們小主子的,收在大櫃裏了。”

六兒絞了帕子給她擦臉,扶她在榻上歪著,脫了她的鞋襪看,拿手一捏就凹下去一片,歎道,“這會子發作的越發厲害了,竟腫得這樣,頭裏的鞋都穿不了了,回頭叫夏兒加緊著再做兩雙。”

毋望並不在意,隻道,“沒什麼,隻有些脹,又不疼,歇會兒就好了。”

六兒往門外瞥了眼,小聲道,“這姑爺也是,好好的鬧什麼別扭,還叫奶奶進宮去請,不知道奶奶眼下身子沉嗎?”

翠屏敲了她道,“別混說,仔細叫姑爺聽見揭了你的皮。”

毋望知道她心疼自己,也不說她,單側倚著軟墊笑,又想起微雲來,遂道,“咱們胡大奶奶可來過?”

原來那微雲上年由裴臻做主嫁了詹事府右春坊從八品的右清紀郎胡子昭,她家裏婆婆小姑甚厲害,姑爺是個銀樣鑞槍頭,雖心疼媳婦,又懼怕母親,才成親時還知道護著,到後來也耐不住了,索性一頭紮進衙門裏,連家也鮮少回了,微雲的日子過得很是不舒心。裴臻看她那樣心裏有愧,便叫毋望給她些貼補,誰知被她家的惡婆婆發現了,嘴裏不幹不淨念叨起來,說什麼先頭就是伺候主子的,如今嫁到了胡家來主子心疼。裴臻得知後勃然大怒,卻又無可奈何,後來就撂手不管了,這事毋望看不下去,從劉家的產業裏撥了個二進的四合院給他們兩口子單過,所幸那胡子昭還有些氣性,帶著媳婦安頓了下來,照目前來看,如果胡家太太不去鬧,微雲就還算舒坦,若一去鬧,微雲隻剩以淚洗麵的份了。

六兒和翠屏皺眉歎息,“今兒一早又出事了,奶奶進宮去沒多久,微雲婆婆帶著她小姑子叫人趕著車把行禮運過去了,說要和兒子同住,這可怎麼好?”

毋望道,“這微雲真個兒可憐見的,攤著這麼個婆婆。那房子是我劉家的,她婆婆住進去是什麼道理?打量微雲沒有娘家就這麼欺負,要住總要先問了我答不答應。”

六兒道,“到刑部找行二爺去吧,告那胡婆子私闖民宅,把他們關押起來才好。”

“這種事值什麼,告到刑部給她們長臉?”裴臻披散著如緞的長發緩緩從廊子下過來,邁進屋子坐到桌旁接了茶,邊喝邊道,“依著我,打發府裏的侍衛去瞧瞧,若看準了都在,直接連人帶行李扔到大街上,豈不痛快?”

毋望想了想道,“恐怕她們知道是太傅府裏的人動手,回頭又編排你。”

裴臻咬著後槽牙,一扔茶盞道,“刁婦可恨!惹爺不痛快便吩咐人把胡家收拾幹淨,膽子也忒大,敢壞我名聲,上趕著找死!”

六兒和翠屏見他發怒自不敢多言,都退到外間收拾百家衣去了。毋望揉了揉小腿肚,究竟該不該管也拿不定主意,總歸是人家的家務事,過多幹涉怕惹人非議,要是不管,那微雲好端端的一朵花就生生掉進泥沼裏了。

裴臻挨過來給她捏腿,別人的事於他無關痛癢,看著他媳婦輕蹙娥眉的樣兒,憐得心裏一抽一抽的,撫著那雙玉足,漸漸心猿意馬起來。

算算日子,做和尚整整七個月了,這七個月真是病都要作出來了,美人在側,卻什麼都幹不了,何等的煎熬啊!

裴太傅幽怨無比,卷起她的褲腿替她揉捏,小腿有些僵硬,耐著性子搓了會兒,隻覺手上的觸感奇好,美人周身有淡淡的香氣散發出來,直鑽天靈而去,手就有些不聽使喚,沿著光滑的腿彎往上探去,撫上了粉嫩嫩的大腿內側。

毋望氣息不穩,隻聽見他在她耳邊微微低喘,她睜開眼,裴太傅眉梢眼角春色泛濫,嘴唇半啟,眼睛半闔,全然是一副迷離而動情的神態,小心地避開她的肚子,一手撐著榻頭的圍欄,漸漸逼近她,才剛觸到那兩片紅唇,外頭人稟報,“微雲姑娘求見奶奶。”

裴臻定住,無限敗興的模樣。

毋望竊笑不已,整了整衣裳道,“請她進來吧。”

一○八?樂山山如畫

微雲邊哭邊把事情緣由說了一遍,左不過就是婆婆何等霸道,小姑何等刁蠻,如今住進了上房裏,把她趕到廂房裏去住雲雲。

裴臻聽得直皺眉頭,“你府裏的家丁侍從呢?怎麼兩個女人都對付不了?你隻管到這裏來哭,你們奶奶大著肚子,還要問這些破事?我瞧你也是個不中用的,鬧得這樣了還怕什麼?有氣就撒,出了事我自然給你擔待。”

微雲被他說得羞愧,隻低頭不敢言語,毋望看她近來又清減幾分,別人懷了孩子,婆婆丈夫如珠如寶地捧著,她婆婆倒好,不說給媳婦好生調養,偏偏日日裏尋不自在,天底下竟有這樣做長輩的!微雲性子好,心裏又顧念著她爺們兒的麵子,凡事種種都讓她婆婆三分,如此一來反倒助長了胡婆子的氣焰,人善被人欺,真真一點不錯,裴臻還怪她,她除了抹眼淚也沒別的法子了。

毋望極心疼她,好歹她盡心伺候了自己四年多,裴臻行軍的日子裏,她們姐妹似的相處,她一向都是周到體貼的,可惜命不好,遇著這樣的人家,這裏再不管就沒人給她主持公道了。遂拿手絹給她擦了淚道,“這樣的婆婆怕是天下少見的,她竟不顧念你肚子裏的孩子嗎?都五六個月了,腰身還顯不出來,孩子那麼小怎麼成?”

微雲一聽哭得更凶,哽咽道,“我原不想來麻煩爺和奶奶的,隻是真沒了主意,她說話愈發的不堪,我但凡有那分誌氣,早就一頭碰死了。”

“混說,”毋望斥道,“活她的壽命不成?什麼死啊活的?她又說什麼胡話了?”

微雲怯生生地看她們大爺,見他麵上似有不耐,便躊躇著不敢說出來,毋望再三催促了,她才掩麵哭道,“胡婆子不認這個孩子……說這孩子不是她兒子的種,還要叫胡子昭休了我。”

裴臻冷哼道,“紅口白牙的,這是什麼混賬話?不是她兒子的還能是誰的?憑她怎麼樣,我裴府出去的豈是她說休就休的?除非她兒子的前程不要了!”想了想,轉過彎來,怒道,“那老貨莫不是說孩子是我的?”

微雲幾乎號啕大哭,裴臻氣白了臉,這叫什麼事?屎盆子不挑人,竟扣到他頭上來了,他素來潔身自好得很,對女色向來也不貪戀,自打在北地見過他媳婦兒之後,對旁的女人幾乎喪失了興趣,怎麼就給這刁婦惦記上了,拿他作話柄來說事越想越氣,便對微雲道,“既這麼,我回頭到詹事府找胡子昭去,這事不明不白的也沒意思,他要是和她串通一氣兒,這樣的人家待著也是醃在鹹菜甕子裏,趁著身子還不沉,叫他拿休書來,你吃上兩劑藥把孩子打了,我托人再給你尋摸好人家。”

微雲怔在那裏,毋望惱火,這裴臻真不是個會勸人的,現在是婆媳戰爭,小夫妻還是有情有義的,怎麼叫人家和離呢?還讓她打掉孩子,這不是造孽嗎,便道,“先打發她婆婆是正經,胡姑爺雖懦弱卻不糊塗,這事他心裏自然有數,親家太太叫我不受用得很,咱們陪嫁也不少,她哪裏不稱心?你也別哭了,橫豎我們替你做主,你一味的忍讓愈發縱得她沒了邊,她隻當咱們是什麼人家,由得她胡亂嚼舌頭?你帶我的儀衛去,你們爺出不得麵,我這裏好說話,先擒了她往衙門去,我再叫長史來料理。”

毋望憋了一口氣要嚴辦,豈料微雲這當口猶豫起來,囁嚅道,“她好歹是昭大爺的媽,真要收了監怕不好……”

裴臻橫她一眼,哼道,“真真可憐之人必有可恨知處,你是個軟柿子,你那姑爺是個鋸嘴的葫蘆,兩下裏湊得倒妙!要辦她你又不讓,那今兒來做什麼?哭給咱們瞧瞧的?”

毋望也不知說什麼好,隻得安慰道,“左不過唬唬她,把她打發回老宅子裏去,哪裏真的把她怎麼樣,你放心吧。”轉眼看裴臻,他懶得過問,自坐到書桌前看書去了,毋望悄聲對微雲道,“你下個狠心吧,難道真要等她休你?你這麼不爭氣,難怪大爺要惱。”

微雲咬了咬唇點頭道,“也罷,不好連累大爺,壞了大爺的名聲,那我這就去了。”

毋望讓人傳了儀衛正來,吩咐道,“你著典仗帶四人跟微雲姑娘跑一趟,將胡婆子和她女兒押到府衙去,親交給縣令,我後頭就派右長史來。”

儀衛正領命道是,微雲千恩萬謝福了身出門去了。

裴臻在窗下冷聲道,“往後她的事你別理,爛泥似的性子,瞻前顧後,難成大事,你隻管養著自己才最要緊,家裏無事,盡操心旁人,有那閑空不如到園子裏逛逛,將來臨盆順遂些。”

毋望白他一眼,歪在榻上嘀咕,“你這人不念舊情的嗎?她打小伺候你,如今嫁了人過不好,你卻不擔心,反說我多事。”

裴太傅怨憤難平,“我還要怎麼擔心?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出了閣便是別人家的人,我這裏沒怎麼都把孩子算到我頭上,若是再親近些,還不知怎麼編派呢,何苦趟這渾水?我如今英雄無用武之地,管起家長裏短來了?”

毋望被他一通搶白,心裏莫名委屈就紅了眼眶子,悶在軟墊裏隻顧生氣,裴臻一看惹了禍,忙來賠笑安慰,柔聲道,“我是心疼你,你懷著身子不宜過於憂心,咱們再幫她也有度,做到這個份上總算也夠了,往後全看她的造化罷了。當初人是她自己瞧準的,我不過是點個頭,竟像犯了大罪過,早知如此,不如放她和淡月一同出府,婚嫁都不與咱們相幹,還幹淨些。”

毋望懨懨的,裴臻扶她在肩頭靠著,耳鬢廝磨著咭咭說起私房話來,歇了會子六兒打了門簾進來,說外間飯備得了,請主子們移駕,毋望懶得動彈,裴臻隻好命人另支了月牙桌擺到榻前,連哄帶騙地吃了半碗,便撂了碗倒在榻裏打盹,裴臻草草吃了幾口叫人收拾了,才擦了嘴,門上報劉家大爺來了。

話音剛落,德沛一搖三擺地進來,規矩地拱手行禮,毋望睜眼瞧他,穿著石青色福壽紋的團領通袖袍衫,胸口掛了一串瓔絡領墜子,腰上別著根金鞭,樣貌雖生得好,打扮卻有些不倫不類。

裴臻調侃道,“大忙人今兒得閑,怎的想起來光臨寒舍了?”

德沛坐到圈椅裏不滿地嘟囔,“這官怎麼派到吏部去了?整日裏同那些堂官們打交道,勞心勞力不說還招怨恨。”

裴臻笑道,“那你想去哪裏?刑部?都察院?還是欽天監?皇上信得過你,讓你督辦各級官吏,這可是肥缺,少不得你的好處。”

德沛睨他一眼道,“論肥缺是你戶部,何時輪到吏部了?再說誰在乎他肥不肥,與其派我做文官,不如打發我到神機營去,路六叔那裏不是缺個提督內臣嗎?”

裴臻回頭看毋望,她抬起脖子道,“好好的京官不做,倒要武槍弄炮,仔細叫嬸子知道了罵你!”

一提她,德沛訕訕不敢說話了,裴臻笑道,“太歲也有克星啊!你今兒來做什麼?”

德沛正色對毋望道,“你總惦記兩個姨娘,昨兒我使了小子去尋,王爺巷那個建文二年就病死了,剩下那個一直無所出,屠戶早嫌得什麼似的,出幾個子兒就肯賣的,我媽把她從前住的院子歸置出來了,今兒一早封了五十兩銀子去贖,這會子九成到家了,我來同你說一聲,好叫你放心。”

毋望聽說一個死了,不免難過了一陣子,幸而還留下一個,接回來奉養,好代父親彌補這十幾年來的對她的虧欠。想著就紥掙起來叫翠屏梳頭,裴臻呆滯道,“這就過去嗎?急什麼,還是歇了覺再去吧,大日頭底下曬出痧來怎麼好?”

毋望一嗔,道,“敢情不是你家裏的人?你歇著就是了,我去。”

裴臻愣住,德沛摸著鼻子尷尬地笑笑,心道女人出嫁懷了孕就變成這樣了?從前說話糯軟溫柔,如今怎麼惡聲惡氣的?難為太傅大人還甘之如飴,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配得倒好。

裴太傅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在意,自己束了發,戴上玉冠,又叫丫頭取了直綴來換,收拾停當搖著折扇倚在窗下喝茶等她,德沛噤聲瞧著,對裴臻佩服得五體投地——寵辱不驚,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氣度啊?突然想起兩句話來:顏色如常心不改,此人乃是真棟梁!

湊過去恭維道,“姐夫寬宏大量,難得難得!”

裴臻淺淺一笑,不緊不慢道,“和自己媳婦有什麼可計較的?想想她過幾日要忍痛給我生孩子,我挨兩句罵算得什麼?好兄弟,等你將來娶了親就知道了。”

德沛撓了撓頭,天底下男人都像他這樣,就沒有怨婦了吧。斜眼看自家姐姐,肚子大得像麵鼓,一下子長出幾十斤來,也怪不容易的。又問道,“什麼時候生?”

裴臻道,“估摸還有兩個月,你外甥時候挑得好,天不冷不熱,自己受用,他坐月子也不遭罪。”

德沛道,“你算過了?是個小子?這個拿飛盤怎麼算?”

裴臻眼角抽了抽,總不能告訴他,是照他們同房受孕的時辰來算的吧,便蹙眉道,“學藝不精,師父怎麼答應讓你下山的?”

德沛低頭長歎,“師父說我資質不夠,這世上隻能有一個明月君啊……”

一○九?樂水水無涯

姨娘姓穀,貌姝麗,性謙恭,善彈奏,伶人出生,及笄時曾以一曲《豔陽天》名噪江南。毋望尤記得她坐在園裏假山上彈琵琶的樣子,雲髻高挽,左手扶持琵琶,廣袖垂落,露出一截雪白豐腴的手臂,彈到激昂處力沉小臂,揮舞之間英姿颯爽,那美態叫人過目難忘。

再看如今,坐在杌子上又小又瘦,穿著粗布衣,形容憔悴,頭發也花白了,和嬸子說話時身子卑微地前傾著,再不複往日的孤絕清高,稍有響動便如驚弓之鳥一般。聽說那屠戶脾氣暴躁,動輒對她拳腳相加,家裏大老婆又厲害,皮肉之苦就是家常便飯,真不知她這十幾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毋望叫了聲姨娘,早已淚流滿麵。

穀氏轉臉來看,許是眼力不濟了,眯眼打量了好久,半晌才猶豫道,“可是春姐兒嗎?”

一旁張氏道,“穀嫂子,是春君回來了。”

穀氏迎上來,顫抖著握住她的手,視線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點頭道,“甚好,咱們姐兒都要做母親了,日子過得真是快……十二年了。”

“可不,整十二年了。”張氏應道,三人唏噓不已,忍不住簌簌落淚,待哭了會子張氏方醒過神來,忙道,“這是歡喜的事,都別哭了,姐兒有了身子,哭不得,叫姑爺看了心疼。”

穀氏往外看沒見有人,便道,“姑爺沒來嗎?”

毋望道,“他和叔叔說話兒去了,過會子就來拜見姨娘姨娘,我眼下身子沉,沒法子給你磕頭,請姨娘別怪罪。”

穀氏忙不迭擺手,誠惶誠恐道,“不敢不敢,是我該給姐兒磕頭才是,虧得你惦記我,把我從那屠戶手裏救出來,再晚幾日我怕是沒命見你們了。”

說著竟要跪,被毋望托住了,跪不成就一個勁地道福,毋望喉中一哽,哭道,“姨娘這是要折煞我嗎?哪裏有長輩對晚輩行禮的道理,我怎麼受得起?”

張氏也來攔阻,見毋望麵上難堪得很,便開解道,“你如今身份不同,就是她拜你也沒什麼受不起的。”轉而笑著對穀氏道,“嫂子才回來不知道,咱們姐兒如今是皇上的幹閨女,禦封的汝南公主,可算給劉家長臉子了!”

穀氏大驚,萬沒想到當初家破人亡,轉了個圈回來竟大不相同了,原來隻當春姐兒嫁了個好人家,卻不知怎麼就成了皇親國戚了。追問緣故,張氏笑道,“多虧找個好姑爺,咱們一家子都是得了他的幫稱……瞧瞧,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伸手往甬道那頭一指,隻見一個頎長身影緩緩而來,眉含遠山,目藏千秋,生得龍章鳳質,那昂昂之勢端的是無可比擬。漸漸走到跟前,也不需人引薦,朝穀氏拱手深深一揖道,“蘭杜給姨娘請安了。”又對張氏作揖,“給嬸嬸請安。”

張氏應了,笑著對穀氏道,“這就是咱們姑爺,姓裴,小字喚蘭杜,裴姑爺是當朝一品,太子太傅加戶部尚書的銜兒。”

穀氏怔愣了一下,突然想起看見這麼大的官當叩拜,於是一慌,又提了裙擺要磕頭,直把裴臻驚出一身汗來,忙扶了一迭聲道,“使不得,使不得,姨娘這是臊我呢?”

從前傲骨錚錚的人,現在磨得毫無棱角,腿彎子也軟了,見了誰都要跪,毋望心裏五味雜盛,忍淚引了她到羅漢床上坐下,溫聲道,“姨娘真是,憑他多大的官,在家也是你女婿,隻有他跪你,沒有你跪他的禮,往後可不能這樣。”

穀氏哀戚搖頭,“我隻是個妾,還是被你父親休了的,蒙你不棄,把我從屠戶家裏接出來,我若是倚老賣老,不是不識趣兒嗎?若說女婿,那是萬不敢當的,我一個奴才哪裏來這樣的命,就是正經的妾也不能如此自居的。”

這番話說得極合情理,叫人生出悲涼來,裴臻唯恐毋望又要落淚,便岔了話題道,“怕府裏下人不夠,咱們帶了幾個丫頭來給姨娘使,姨娘隻管安心住著,好好的將養些時候,若短什麼就打發人來說一聲,得了閑兒上太傅府住一段也成,春君快生了,我也不懂伺候月子,到時就麻煩姨娘和嬸嬸費心,諸事多替我擔待。”

張氏和穀氏自然欣然相允,張氏道,“姑爺放心,這是應當的。想想咱們家人口比旁人家少,宅子這樣大,空落落的,你們加緊著多生幾個,日後常走動家裏才熱鬧,等沛哥兒娶了媳婦,再生了兒女,這麼一來就齊全了。”

毋望有些羞澀,扭捏道,“這一個都折騰得白天晚上睡不好,哪裏還敢多生。”

張氏看了裴臻一眼,笑道,“這可由不得你,多兒多福氣,我和你叔叔隻德沛一個兒,那是因為在北地時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生了小的怕養不活,眼下不同了,這樣的富貴榮華,不多生幾個,姑爺怕是也不答應。”

裴臻是明白人,一聽這話頭兒就知道是怕他納妾討姨娘,也不戳破,隻道,“全看老天爺的吧,命裏有就有,若沒有也不強求,隻這一個也沒什麼,多了還怕疼不過來呢。”又對毋望道,“府裏打立櫃呢,我陪叔叔瞧那些木工做活去,可巧我給孩子畫了個床樣子,叫他們一並打了,你陪姨娘嬸子說話,我去了。”

毋望嗯了聲,裴臻和張氏穀氏作了揖便撩袍出門去了。

穀氏拉了毋望的手道,“瞧這樣兒春姐兒過得挺好的,你爹媽在那邊也該高興了,姑爺人品樣貌都沒得挑,對你又好,真是極難得的。”

張氏剝了葡萄喂在毋望嘴裏,一麵道,“旁的不說,最難得的是裴姑爺一心一意。如今你去瞧,但凡有點子能耐的,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家裏外頭養了一堆?隻咱們姑爺,人家是一品大員,半點歪心也沒有,幹幹淨淨單娶了姐兒一個,兩口子好得一個人似的,知道的都說咱們姐兒福氣好。”

毋望道,“快別誇他,倒叫他愈發得意起來。如今雖好,將來還不知怎麼樣呢,這會子誇了口,日後萬一他出個妖蛾子,那不是自打了嘴巴?”轉身對門外道,“來個人。”

丫鬟進來一福,垂手道,“聽姑奶奶的吩咐。”

毋望對穀氏道,“我帶來的丫頭都在二門上候著,姨娘先去換身衣裳,收拾好了我叫她們進來給姨娘磕頭請安。”

穀氏點頭,站起來跟著丫頭去了。

張氏連連歎息,“你不知道,她卷了袖子給我瞧的,那胳膊上沒一塊兒好皮肉,不是燙傷的就是割傷的,那屠戶簡直就不是個人,往死裏的整治她,吃醉了要打,不痛快了也要打,打完了還要糟蹋她,當真活受罪。”

毋望心道那些個殺豬宰羊的本來就粗鄙,父親是謙謙君子,那時雖然不垂愛她們,好歹也和顏悅色,沒有一絲虧待,姨娘們養在後園子裏,日子過得富足平穩,冷不防到了那種人家,沒給作踐死已經是造化了。遂道,“我不在這府裏住,平常照應不到,勞嬸子替操心,叫她有人伺候,不愁吃喝。她沒有一兒半女,若是我不管她,那她晚景也太淒涼了些。”

張氏頷首,複說起後日謝府老太爺的生辰來,張氏道,“禮都備妥當了,糯米和白麵的壽桃各蒸了十籠,紅都點了,在後廚篾籮裏晾著,另備了八壇子陳年的女兒紅,六斤荔枝幹,六斤桂圓幹,封了五十兩禮金,你瞧還缺些什麼,我再添上,可不能失了禮數,沒的叫人笑話。”

毋望打著團扇道,“嬸子也忒仔細了,都是自己家裏人,還計較這些個?”一麵拿手絹擦汗,不耐道,“都什麼時候了,怎的還這麼熱?”

張氏也湊過來給她打扇子,看她熱得一頭汗,忙招呼在外頭候著的丫頭們進來,給她脫衣淨臉盥手,服侍她喝了盞銀耳枸杞子,抱了錦墊扶她在榻圍子上靠著,待一切安排妥帖了,張氏道,“你懷著身子火氣盛,這樣怕熱定是個小子。上回說你公婆小叔從外省進京師了,多早晚到?到了住你們府上嗎?”

毋望拈了顆醃梅子含在嘴裏,慢慢道,“這會子在路上,估摸還有半個多月才到,先寫了信來,信上說和裴闌一家子住,我們爺正差人尋宅子呢,前門東街有座府邸要賣,明兒他去掌掌眼,要是好就買下來。”

張氏笑得誌得意滿,“我就說你是個有福的,爺們兒顧念得這樣!哪裏有父母千裏迢迢來了不住家裏,往別處置辦房子的道理?可見裴姑爺何等的心疼你,單怕你和婆婆妯娌處不慣。”

毋望眼珠兒一轉又不痛快了,“他這不是害我嗎,倒像我容不下公婆似的,府裏園子有四五個,小院少說也有十七八個,又不是住不下,若怕麻煩,園門下了鑰各過各的,何苦外頭尋去叫人說嘴,虧得嬸子提醒,我真是糊塗了,由得他瞎鬧竟沒過問。”

張氏道,“他定是看你沒留他們的意思,不好說什麼,隻有自己張羅。”

毋望聯想起他絞著手指,滿臉委屈的樣子就大笑起來,張氏戳了她的腦門子,無奈道,“看你平常主意大,一到要緊的時候沒心沒肺的。”

這時穀氏換了水紋的交領短襦來,外麵罩了雲絲比甲,頭上戴了棕紗帽,一打扮果然精神了不少。毋望撫掌道妙,傳門上的丫頭來認了主子,娘三個圍坐到一起,複又東家長西家短的笑談開來。

一一○?愛海浪滔滔

劉府與太傅府相距並不遠,約摸一裏多地,吃了團圓飯,兩人未乘車,慢悠悠步行回家。

月色很好,照得四野明如白晝,毋望托腰而行,裴臻悠閑背著手陪在一旁,在這陌上花開的時節走上一走,竟有種歸於田園的感覺。

兩人緩步前行,裴臻道,“我這兩日要忙了,今兒早朝時上頭說了,要‘纂集四庫之說,凡書契以來經史子集,百家之書,天文,地誌,陰陽,醫卜,技藝之言,各輯為一本,毋厭浩繁’,瞧這架勢是要編大典,這一纂便要動用三千文臣,初算也要耗費三年五載的,文淵閣都騰出來放書了,我這太傅是首當其衝的,若忙起來顧不上你,你自己便萬事小心吧。”

毋望微有不滿地蹙了眉,編書是好事不假,可自己眼下這樣,他又不在身邊,心裏總不安得很,便停下步子道,“可是忙得不回來了?”

裴臻看她嘟著嘴,知道她不樂意,卻也沒辦法,聖命難違,吃著朝廷的俸祿,莫說是時間,連命都是人家的,你就是有意見也萬萬不能發表,否則就叫你嚐嚐錦衣衛大營裏的“壓沙袋”“彈琵琶”,保準你後悔自己為什麼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