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情仇亂世,大化方等
一○二?待嫁深閨院
裴臻在吉時表上排出了好時辰,闔府五更起來準備“安床”事宜。
挑了六個父母子女齊全的婆子,將喜床挪到了正位上,撤了帳子被褥,換上鴛鴦金銀被,鸞鳳雙囍枕巾,紅紗紵的軟煙羅,床架和門柱上也貼了囍字,一片歡聲笑語裏,譚同知家的龍鳳胎被奶媽子抱了上來,放到床上爬滾了一通,喜婆道,“金童玉女壓床,新人早生貴子。”
又絮絮叨叨念了祝詞,往床麵上撒了桂圓、花生、紅棗、蓮子等,眾人退出新房,房門上係了紅綢,大婚開始前再不許人進入了。
丫頭端了托盤來,托盤裏堆滿了紅包,管事婆子一一分派了,譚家的便由奶媽子收著,譚夫人迎上來,見了裴臻笑道,“先生辛苦啊,萬事自己操持,可難為你們小兩口了。”
裴臻笑得甚靦腆,拱手道,“嫂子受累了,這麼早把哥兒姐兒鬧來,回頭她到了王府還要勞嫂子照應,蘭杜這裏先謝過了。”
譚夫人道,“我們自己姐妹,不用你囑咐也知道,你隻管給我個大紅包罷了,我自然事事教會她,叫你放一百二十個心。”
“如此便拜托嫂子了。”裴臻轉頭看廊下逗弄孩子的那個女子,稍頓了頓,隻道,“我和她家裏人都不在跟前,明兒晚上前我不好同她見麵,唯恐她有什麼閃失,求嫂子好歹周全。”
譚夫人調笑道,“明月先生恁地積糊,我知道她是你的心頭肉,是命,快別操心了,都交給我就是了。”語畢轉身往那一雙兒女走去。
毋望的孩子緣向來好,三兩下就和那兩個孩子混得爛熟,從丫頭手裏接了長生鎖來給他們戴上,一麵照著幼童的說話語氣糯軟的咕噥道,“見麵禮,姨母的意思……收下……來親親。”
那兩個孩子在她左右臉頰上啪的一口,譚夫人笑道,“明兒嫁人了,還和孩子似的,咱們哥兒姐兒你可喜歡哪一個呢?”
毋望看那兩個娃娃粉雕玉琢一般,打心眼裏的愛,分不出伯仲來,便道,“都喜歡。”
“那就小子閨女輪著生吧,”譚夫人拿帕子掩著嘴笑,“原還想瞧瞧你將來頭胎得什麼呢,這可看不出了,不過你家爺們兒會奇門之術,樣樣算得出,可是算準了日後兒女雙全的?”
毋望臊紅了臉,扭捏道,“嫂子別笑話我,這會子哪裏想得那麼長遠的事去,命裏有什麼便是什麼,算他做什麼?”
正說著,佛堂裏的嬤嬤來道福,“祭器供品都備得了,請姑娘過去通稟祖宗,求祖宗保佑。”
毋望點了頭,對譚夫人道,“嫂子且寬坐,等我片刻,我就來。”說罷斂了襴裙往佛堂去,給父母牌位上香磕頭,邊燒高錢邊哭,明天她就嫁人了,可惜爹媽看不到,回頭想前塵往事,那些苦難的日子竟如做夢一般,幸得老天憐憫,如今遇著了裴臻,那樣的人品樣貌,父母地下有知一定也感欣慰吧。
裴臻撩了袍子跪下,沉聲道,“嶽父母大人在天有靈,小婿待春君的心天地可鑒,明兒迎她過門,日後舉案齊眉,相攜白首,求父母大人保佑,叫咱們無病無災,順風順水。”磕了頭,猛又想起來,複加了一句,“來年得個小子。”
毋望意外地抬起頭來,嗔道,“你混說什麼?”
旁邊伺候的丫頭婆子紛紛竊笑,他回過味來,一時有些不好意思,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背著手道,“王府的車在外頭候著了,濮陽的夫人也到了,我領你去見她吧。”
毋望起身道好,出了佛堂轉到朝霞晚枕的跨院裏,通廊那頭一個美人施施然而來,柳臂纖腰,烏發雪膚,五官姣好,眉眼間卻有淩厲之勢,見了他們抱拳道,“見過主上,夫人。”
明明穿著比甲和襦裙,行的卻是男人的禮。毋望暗歎,這大概就是習武之人的豪邁吧,忙福了福道一聲嫂子。
濮陽夫人上下打量她,笑道,“主上這麼大的年紀,娶的夫人真真年輕。”
裴臻一聽黑了臉,不情願的蹙眉道,“我不過二十三,哪裏就‘這麼大的年紀’了?”
那濮陽夫人嗤笑道,“竟是個不服老的。”拉了毋望,爽利道,“夫人走吧,先到王府安頓下來才好。”
毋望突然想起燕王府內眷都要安置到郡王府裏,這一去究竟是往哪裏?若從郡王府出閣,那豈不滑稽嗎?便回頭道,“蘭杜,往哪個府?”
裴臻安撫道,“往燕王府,王妃體恤,待咱們的事兒辦完了才搬府。”送她們上了車,對譚夫人和濮陽夫人再三鄭重囑托,伸手在她手上一握,兩人相視,盡是脈脈不得語的味道。
車上的人舌根兒都酸了,譚夫人胡亂揮了揮手道,“你兩個要瞧到什麼時候?明兒晚上入了洞房再瞧個夠吧,這會子吉時到了,那邊府裏等著呢。”
濮陽夫人自然知道內情,對裴臻道,“主上放心,一切有我。”
裴臻頷首,退後一步,站在台階上遠眺,直到馬車拐彎消失在街角,方回身進府去。
譚夫人吃吃笑道,“這兩口子當真是難舍難分,竟好得這樣,少見得很看這情形,明月先生將來必不會納妾了吧。”
濮陽夫人不解道,“做什麼要納妾?一輩子隻兩人不好嗎?”
譚夫人歎道,“你們不知,那些爺們兒,見一個愛一個,看上了就想往園子裏弄,左一個通房右一個姨娘,那些個小老婆爭吃爭穿,吵得家裏雞犬不寧,那日子沒法子過。妹妹好歹聽我的,他若是動了那個心思,你萬萬不能答應,人又不是茶壺,還要配四個杯子不成?你要是點了頭,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那時還了得?”
作為姐妹,這是出閣首要忠告,旁的都往後排,譚夫人顯然深受其害,又語重心長道,“莫怕背負妒婦的名號,寧願叫人戳脊梁骨,也不能把自己的爺們兒分一半給別人,我如今後悔也晚了,你可記住了?”
毋望咬了咬嘴唇,“我知道這個道理……不知立了生死狀可有用?”
車裏的女人們目瞪口呆。濮陽夫人拔高了嗓子道,“主上給你立了生死狀?保證這輩子不納妾?”
譚夫人感慨不已,“明月先生果然難得,生死狀用在這上頭,可謂古往今來第一人啊。”
濮陽夫人開始琢磨,嘀咕道,“我卻沒想到,回去叫金台也寫一份來。”
譚夫人興趣盎然,讚道,“如此甚好,將來他若違誓,就把那紙裱起來,掛在裴家祖宗牌位前做匾額。”
一車的女人嘖嘖有聲,又羨又妒,濮陽夫人暗道,難怪人家連皇親國戚都看不上,那殺伐決斷的人還有如此深情的一麵,有血有肉才叫人愛呢。
馬車慢慢停下,車外鬧哄哄喊,“快些,新娘子到了。”
婆子們搬了板凳來放在車下,譚夫人率先下車,侃道,“什麼新娘子且等你家二爺娶王妃時再喊不遲,這是人家的新娘子。”
說者無心,毋望和微雲淡月對看了,麵上訕訕的。
眾人簇擁著往府裏去,燕王妃早僻了園子出來迎她,入了個三進的小院,院裏張燈結彩,一派喜慶氣氛。燕王妃微有尷尬之色,攬了她,隻道,“好孩子,難為你。”
毋望和眾人深深一福,想來那朱高煦幹的荒唐事王妃都已知道了,隻是人多不好明說,少不得話裏帶到。毋望也不計較,大方請了安,下人們頭麵妝奩鋪排開,燕王妃指著一套鳳冠霞帔道,“你從我這裏出閣,我拿你當自己的閨女,喜服自然我給你置辦。我和王爺商量了,你無父無母,是個可憐孩子,若不嫌棄就給我們做幹閨女吧,回頭出門子好有哥哥送你,你道好不好?”
毋望淡淡的笑,燕王夫婦果然想得周全,認了幹閨女,胳膊折在袖子裏,裴臻沒法子脫離他,朱高煦也斷了念想,再怎麼不能打妹子的主意,也算是給大家一個了結,這個決定似乎有百利無一害,遂福道,“蒙王爺和王妃抬愛,若春君能高攀,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呢?”
燕王妃大喜,撫了她的臉道,“好丫頭,我隻生了三個兒子,早想要個乖巧的閨女,今兒真是叫我如了願了。過會子等你幾個哥哥回來了,咱們就去拜見你父王。”
眾人皆來道喜,譚夫人道,“這是好事成雙呐,春君多好的福氣,能嫁個如意郎君,出閣前又認了爹媽,如今可都齊全了,明兒出門有幹媽給你上頭,這輩子可就大富大貴了。”
毋望應了聲,心道大富大貴不重要,能安穩便夠了,燕王妃用心良苦,自己還是感激她的。眾人又串掇她叫人,燕王妃也備了開口錢,她不好拂了大家的好意,便羞答答喊了聲媽,燕王妃大樂,娘兩個摟在一處。
突然覺得眼裏酸澀,努力忍了忍,這會子不論真情也好,假意也罷,還真像那麼回事,自己當真太懷念那種感覺了,單是一個稱呼就足以令她哭流涕。
燕王妃捋捋她的頭發對眾人道,“忙了一早晨,隔壁耳房裏備了茶點,諸位去歇會子吧,且容我些時候,叫我們娘倆說說體己話兒。”
濮陽夫人看她一眼,她微點了頭示意無礙,濮陽夫人會意,便隨眾人一並退了出去。
燕王妃在鎖字錦墊上坐下,猶豫了一會兒,似乎欲言又止。
毋望微低著頭靜待,心裏知道她定是要說朱高煦的事,隻是無從開口,其實自己並不想再提那事,若說起,無非是一些撫慰的話,再不然就是責怪他莽撞,大略也沒有別的了,想歸想,卻也沒別的辦法,總逃不過再揭一遍瘡疤。
又等了半盞茶工夫,燕王妃才道,“昨兒煦哥兒在我這兒待了半日,看著失魂落魄的,我不知他是遇著了什麼事,問他他隻說手疼,上炕倒頭就睡,我料想著沒什麼便沒搭理他,過了會子竟聽他哭起來,著實把我嚇了一跳,這孩子自小霸道,三歲起就沒見他哭過,我知道這趟定是有了過不去的坎,再三再四的問了,他才把事兒告訴我……”她說著,臉上平靜無波,那目光卻深邃,入骨地看著她,道,“我的兒子我知道,腦袋一熱辦事便糊塗,隻盼你瞧在我的麵上別同他計較,我們這樣的人家養大的孩子難免嬌縱些,其實他心眼兒不壞,可憐天下父母心,我瞧他那樣,真真心都碎了……春君,若是你願意,趁現在還來得及……”
毋望沒想到她竟會這樣說,趁現在來得及,和裴臻退婚嗎?難怪朱高煦養了這樣的性子她不由惱了,冷冷道,“我隻嫁裴臻,不作他想,請王妃包涵。”
燕王妃苦笑,“我早料到你會這麼說,不過是盡了我這個做母親的力,你不願意,我斷不會逼你,咱們娘們兒還是好好的,你二哥哥那裏我自然去說,叫他斷了念頭,你隻管高高興興的出閣,我還是那句話,拿你當親閨女,我問過了,心也安了,你莫怪我。”
毋望心裏頗不是滋味,又覺得朱高煦這人古怪得緊,先頭對他喊打喊殺的恨不得生吃了她,後來莫名其妙就成了那樣。回過頭來想想,自己從來不曾對他有過什麼,從第一次見麵到現在,不過短短十來日,他是什麼樣性情的人?就算一時新鮮,看見別人的東西想搶來占為己有,純粹消遣罷了,失去了不過稍有遺憾,為什麼又哭又笑的?或者真是自己天生涼薄嗎?男女感情方麵她隻留意裴臻,旁的人她是一概不管的,別人嘔心瀝血之時,她卻是無關痛癢的,難道錯過了什麼?總之那位不可一世的高陽郡王事後有這樣的反應,她是百思不解的。
兩人緘默了一會兒,毋望慢慢道,“我和郡王隻在王府家宴上見過一麵,有什麼誤會我也同他解釋過了,郡王那樣叫我惶恐得很。”
燕王妃愣了愣,她那傻兒子心疼肝斷的,這裏這位竟連怎麼回事都沒鬧明白,看來真是白操了這份心,終於打心底的長歎出一聲,“可苦了我的煦哥兒了!”
毋望甚無奈,其實並不是不知道他的想法,隻是沒料到他會有這份執著,眼下除了裝傻別無他法,再說什麼也矯情,本來隻為借這個地方出閣,又不是來解決這理不清的一團亂麻的,朱高煦怎麼想是他的事,自己犯不著跟著苦惱。
燕王妃看她一副巋然不動的姿態,知道這事沒有轉圜的餘地,自己也是自討沒趣兒,明兒人家就拜堂成親了,今天自己卻還提這茬,可不是自打嘴巴嗎?忙笑了笑道,“這事是你二哥哥唐突,委屈你了,回頭我叫他給你賠罪。看時候也差不多了,咱們往書房裏去吧,給你父王磕頭敬茶,往後就是一家子,這事便過去了。”
毋望道是,喚了微雲來,跟隨她往後園子裏去,那燕王妃是個極明理的人,一麵走,一麵囑咐她一些夫妻的相處之道,什麼孝敬公婆,妯娌和睦,再也不提朱高煦的事,叫她一顆心落回了腔子裏,漸漸也覺自在起來。
穿過一個廊橋,再往前便進了一所抱廈,那燕王的書房安在庭院深處,北風呼嘯間,簷下的瓦哨兒嗚嗚的響,聽得人毛骨悚然。她不禁納悶,這種清靜所在做什麼要裝風哨兒,莫非是為了時時知道風向嗎?看來這房子四角都有風哨,今日是北風,北麵風口嗚咽婉轉,改日換了風向,另外的幾個就輪流著響,日日聽這聲音,真是恐怖得緊。
書房的台階甚高,她上前攙扶燕王妃,抬頭看,又有些忐忑,燕王妃輕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莫慌,小廝打了軟簾迎她們進屋,燕王妃笑道,“可巧爺們兒們都在,王爺,閨女來給你請安了。”
毋望眼角瞥見朱高煦,他從她進門便怔在那裏,顯然並不知道她會從燕王府出嫁,更不知道他爹媽會認她做幹閨女,一時腦子卡了殼,傻呆呆的亂了方寸。
燕王放下手裏的公文滿臉含笑,點頭道,“好好,是個孝順孩子。”
下人們呈了茶水上來,燕王妃努了努嘴,毋望會意斂衽跪下,接過茶盞高舉道,“春君請義父安。春君原是犯官之後,蒙義父義母不棄收為義女,日後當結草銜環,以報二位大人大恩。”
燕王接茶呷了一口,扶她站起來,取了備好的紅包遞給她,道,“明兒出閣,日後和蘭杜好好過日子,盼你們夫妻恩愛,白頭到老。”
毋望福身道是,旋即轉到燕王世子朱高熾跟前,朱高熾忙起身對她作揖,笑道,“妹妹有禮,沒想到咱們成了一家人,往後若有事隻管來找我,若妹婿無狀也來找我,哥哥自然給你做主。”
那燕世子生性端重沉靜,言行適度,毋望抬眼看他,抿嘴而笑,端了茶敬他,道,“大哥哥請用茶。”
再往朱高煦麵前,心裏忽上忽下地局促起來,他陰沉坐著,動都不曾動一下,牙關咬得死緊,雙眼如潭,直愣愣的看著她,鐵青著臉冷笑道,“你年紀尚小,何苦急得這樣?再等幾年也沒什麼,裴臻到底哪裏好?”
眾人俱一驚,朱高燧翻起了白眼,大有怒其不爭的味道,朱高煦咳了聲,燕王怒喝道,“混賬!你妹妹明日出閣,你說的什麼話?”
毋望的視線落到他的左手上,掌上裹著繃帶,畢竟是穿掌而過的,手指根都有些浮腫,明晃晃的一碰就會破似的。她皺了皺眉,臉上浮起愧疚之色,想問他傷可好些,又怕一問之下生出事端來,便定了定神,微躬了身端茶到他跟前道,“二哥哥請用茶。春君年輕,以往若有得罪之處,二哥哥大度,不要與我計較才好。”
他猛然惱怒的起身,負手道,“什麼二哥哥我不認!”
燕王妃手裏的茶盅重重的擱到了幾案上,斥道,“你父王跟前,哪裏由得你不認?你不但要認,明兒春君還要哥哥拿錦衾包了送上轎,你大哥哥有疾,送轎的自然是你,你竟反了不成?”
毋望尷尬立在那裏左右不是,回頭和微雲對望,微雲也怔怔的,表情一片茫然。
朱高煦身子晃了晃,頹然跌坐在圈椅裏,閉眼淒惻道,“母親,你不如拿刀子紮我的心,倒還痛快些。”
那廂朱高燧暗恨不已,前頭有大好的機會用來作婦人之仁,如今又是這死樣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白浪費了他一瓶好藥,若當時就用上了,明兒新郎不是該他做的嗎?
朱高熾冷眼旁觀,他雖仁愛,到底不能容忍這位弟弟無底限的囂張跋扈,從前隻知兄友弟恭,到後來怎麼樣?他的好弟弟居然和他的嫡妻廝混到了一處,若不是無意間看見張氏給他的親筆手書,他真是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眼下這混亂的狀態,要是換作平時他早就出言勸諫了,可現在他隻需管好了自己的嘴巴由得他鬧去。他私扣了春君,和裴臻早就結了梁子,若再不知收斂早晚死路一條,他恨恨地想,和裴臻聯手罷,聯手整治死他,便是自己弄不死他,也要叫兒子取他性命,這奪妻之恨斷不能忍!
燕王殿下心頭怒火一拱一拱的直往天靈蓋上躥,顫著手指道,“孽障你眼裏頭可還有本王?既然你不願,那今日就給我到軍中去,年下也不必回來了,沒有你竟不成事了嗎?”
燕王妃惱歸惱,好歹是自己親生的兒子,眼看著要過年了,卻把他轟出去,立時心疼得油煎一般,忙道,“罷了罷了,他手上傷著,不送便不送吧,還有老三,叫三哥哥送也一樣。”
毋望換了茶盞走到朱高燧麵前,那朱高燧站起來迎她,一麵作揖一麵意味深長地打量她,果然是個萬中無一的美人胚子,人道紅顏禍水,單瞧她把他二哥哥弄成了這樣便知道了。接茶喝了,看了看朱高煦,淡然道,“妹妹放心,明兒上轎,二哥哥不抱我來抱就是了。”
朱高煦一聽又不樂意起來,自己娶不成她,抱她上轎也不必假他人之手!他瞪了朱高燧一眼,“你湊什麼趣兒?我還沒死,你倒要越過我的次序去?”
朱高燧幹瞪眼,心道不是你撂挑子不幹的嗎,這會兒又來挑刺兒!
毋望暗地裏歎了口氣,她是有正經哥哥的,慎行就在布政使司,送她上轎該是家裏人,用幹哥哥本來就牽強的很。新娘子上轎前腳沾不得泥,要兄弟抱上花轎,她一想到自己明兒讓這些不認識的人抱在懷裏,就禁不住汗毛直豎起來。正猶豫著想提一提,那朱高煦突然道,“什麼時辰?我把營裏的事安排了就過園子裏去。”
上夜,各處園門都下了鑰,毋望所在的院落裏仍舊燈火通明,喜娘並幾位夫人拉了她在炕頭上坐著,邊說笑,邊同她囑咐明日大婚時需忌諱的地方,什麼馬鞍、門檻細說了一遍。正聊譚夫人出嫁時的趣聞,外頭報王妃來了,眾人起來行禮,毋望忙看茶讓坐,燕王妃笑道,“好歹趕著把嫁妝置辦齊全了,千工床、紅櫥、春凳,馬桶、子孫桶,還有金珠首飾、妝蟒綢緞、四季衣裳等,零星湊了六十八抬,好孩子,你可莫嫌少。”
幾個喜娘咋舌,“也隻有王府有這樣的氣派了,這三五個時辰竟能周全得這樣,姑娘可是認了門好親,王爺王妃嫁自己親閨女似的。”
六十八抬嫁妝當真是不少,這燕王妃功夫也算下足了,頭裏往謝家下聘的那千兩黃金是裴臻坑他們的,如今到大婚又讓他們出嫁妝,毋望覺得萬分的負疚,攜了她的胳膊道,“王爺和王妃的厚愛春君當不起,這樣破費,叫我心裏怎麼好。”
燕王妃指著她對眾人道,“瞧這孩子,還一口一個王爺王妃的,可是叫我白疼了!”又轉過身對她道,“你從我這裏出嫁,全北平都知道燕王府嫁閨女,若連嫁妝都沒有,豈不寒磣?你叫我們一聲爹媽,這些是我們應當應分的,是我們做父母的意思,你隻管受了就是,我們也不虧,得著個聞名天下的好女婿,那可是治國安邦的棟梁之材,就是金山銀山也求不來的。”
眾人俱應,燕王妃看看水漏上的時辰道,“今兒早些歇著,明兒是正日子,有你忙的,新娘子睡足了養人,臉色好是正經,姑爺瞧了才喜歡。”回身吩咐婆子安排廂房給幾位夫人安置,自己並不走,倒在月牙桌旁坐定了。
夫人們笑起來,看著微雲淡月調侃道,“咱們快些走,人家娘兩個要交代私房話了,願意留下聽的就別走,橫豎姑娘大了要配女婿的,早些知道也好。”
兩個丫頭一聽才想明白了,驀地紅了耳根,小聲對毋望道,“奴才們先退到耳房裏去,姑娘有什麼便叫我們。”
毋望點了頭,她們方退出去闔上了門。
燕王妃低頭從袖袋裏掏出一冊畫卷來,又取了一個巴掌大的八寶琺琅盒放在桌上,麵上笑意盈盈,拿手指撥了撥那小盒,推到她麵前道,“這叫‘壓箱底’,平素是放在箱底裏辟邪用的,閨女出閣了才好拿出來,你打開瞧瞧吧。”
毋望看那盒子玲瓏可愛,又聽說是辟邪的,料想定是什麼密經符咒之類的,也不疑,伸手揭了蓋子,卻看見三對姿態各異的小人,雕得精致異常,卻因太小,加之燈光暈暗看不真切,便伏在桌上湊近了看,這一看驚得她麵紅耳赤,再說不出話來。
那哪是什麼密經符咒?原來是三對精著身子的男女抱在一處,擺出了三種歡好的姿勢,難怪把那些人都打發出去了。原來所謂的私房話就是這個,毋望臊得捂住了臉隻顧扭身子,燕王妃笑出了聲來,把她的臉扒了出來,道,“傻孩子,臊什麼?這是洞房花燭夜必要過的一關,沒有這個不成夫妻,每家閨女出閣母親都要教的,你好歹看一看,還有那畫冊子,研習研習方知道明兒晚上如何應對,總不好一竅不通吧,那樣苦的可是自己。”
毋望大嗔,小女兒的嬌態顯露殆盡,燕王妃疼得摟進懷裏安慰,一麵開解道,“我才嫁你父王那會子,我母親也是前一晚教來著,那時候我也不好意思,可沒法子,爺們兒要伺候,這是我們女人的本分。若是做不好,叫爺們兒房裏不得趣兒,嘴上不說心裏埋怨,時候久了就生外心,雖說咱們是好人家的女孩兒,不屑這個,和姑爺兩個又好,可總架不住外頭女人日日覬覦,萬一有個閃失,後悔可就遲了。好閨女,聽我的話,媽不會害你的。”
姑娘家臉皮薄,又勸了半晌方坐直了攤開畫冊,那一副副真真是不堪入目,憋紅了臉勉強看了些,便閉了眼再也不肯多瞧了,燕王妃笑歎道,“到底是丫頭,要是個小子哪裏用教,到了十六,放兩個通房在屋子裏自然就會了。”說著攏了比甲起身,“可好生收著,將來嫁閨女用得上。我走了,你快歇著,明兒一早我再來,本想叫你大嫂子給你開臉的,可巧她病了,我還得尋摸合適的人去。”
毋望笑了笑,那位大嫂子聽說她來了自然是不肯相見的,叫她開臉不要難為死她嗎?遂道,“媽別忙,君安嫂子不是現成的嗎,咱們便一客不煩二主吧。”
燕王妃搖頭道,“譚夫人不成,雖兒女雙全,上頭公婆都不在了,叫她開臉不吉利,你莫操心,有我呢,你如今睡好最要緊,明兒禮多,時候又長,不知要鬧到多早晚去呢。”
毋望道是,送她出了門方回屋裏,草草收拾了就上床躺著了,悶在被褥裏發了會子呆,心裏半是歡喜半是擔憂,明天一切都會順利吧?有濮陽的夫人在,應該是不會出岔子的,終於走到了這步,隻盼平安拜了堂就是了,隻是不免有諸多遺憾,家裏的親人都不在,說來大逆不道,原說守一年孝的,眼下趕得急,隻恐生出什麼變化來,匆匆脫了孝就辦喜事,也不知父母可會怪罪……腦子裏混混沌沌想了好些,恍惚間又想起朱高煦的眼睛,不複精明銳利,灰蒙蒙霧靄一片。她微一瑟索,感覺心被牽了下,這帖猛藥下去總該了結了。他這樣的人,得不到會幹淨的撂手嗎?或者明兒他親送了她上轎就好了,他再糊塗,眾目睽睽之下總不會做出荒唐事來的。
又胡思亂想了會兒,外麵梆子敲了三更,廊下風燈熄了半數,隔著窗屜子上糊的落日紗看去,對麵廂房前掛的幾盞紅燈籠兀自搖晃,看著看著睡意襲來,便闔眼而眠。
一夜裏睡得不甚安穩,怪夢一個接著一個,次日起來精神頭大不濟,吃過什錦湯團就懨懨地歪在榻上,喜娘拿了妝奩陪嫁的清單來報花名,她大略聽了聽,隻顧靠著軟墊打盹,眾人也知道新娘子前一晚必定睡不踏實,也不鬧她,一應事物都到跨間裏去籌備,直讓她睡到未正二刻才去叫她起來沐浴淨身。
補了一覺,又在桶裏泡了些時候,氣色好了許多,著中衣出來,微雲拿大氅裹了她推到梳妝台前,燕王妃挑的十全喜娘絞了五色線來給她開臉,一抽一拉間汗毛薅下一大片,登時半邊臉熱辣辣的,好容易開發完了,一照鏡子兩頰通紅,淡月忙擰了帕子給她敷上,她暗歎這新娘子真是不好做,竟還要受這樣的苦。
隔了好一會兒退了紅,又開始描眉畫目點口脂,換了大紅的麒麟通袖圓領袍,束起素光銀帶,披起了雲霞翟文背子,眾人再一看她,原來的素淨淡雅一掃而空,盛裝打扮下端的是光彩照人,顯出一種妖嬈別致的美來,滿室嘩然,幾個喜婆嘖嘖道,“看見的美人兒多了去了,卻沒見過這樣齊全的,這是哪裏來的天仙呢,真個兒迷死了人。”
燕王妃愈發撞進心坎裏來,上上下下細打量了,著人取了金項圈來給她戴上,撫掌道,“這閨女認晚了,沒能在身邊留上兩年,可惜了。”
正說著,門上丫頭報,“三位爺來了。”
朱高熾領了兩個兄弟進門來,眾人福身見禮,燕王妃道,“今兒得閑兒?都來湊熱鬧?”
朱高熾笑道,“今兒是妹妹的好日子,再忙的事也要放下,自己姊妹,好歹來瞧瞧,看有什麼缺的沒有,咱們也給妹妹添妝,是做哥哥的意思。”邊說邊下意識回身看,笑意更濃。
那高陽郡王麵色不善,見那女孩兒豔若桃李,笑得眉目生采,心頭一股怒火排山倒海洶湧而來,險些一怒將桌上喜餅和子孫餑餑砸個稀爛,虧得朱高燧暗裏拉他衣袖才醒過神來,然後看著那雙濯亮如清泉般的眸子,從未過的沮喪霎時向四肢百骸蔓延開去。
這樣的春風滿麵,想是歡喜得很呐!求她給他做王妃便拉個臉子給他看,嫁給裴臻就如此中意,他歎了口氣,眼底漸漸沉寂如水。
“妹妹什麼時辰出閣?”朱高燧在一旁閑閑地問。
燕王妃道,“左不過是酉時,看姑爺何時來親迎罷了。”
朱高燧看看天色道,“估摸差不多了吧,太陽都下山了。”回頭對外麵丫頭道,“把東西抬來給姑娘過目。咱們兄弟不知道送什麼,各人在琅翠坊裏挑了三套頭麵,妹妹笑納吧。”
丫頭端著錦盒魚貫而入,一一揭了蓋子來看,九套手工精細的純金首飾映得室內珠光寶氣,兩個丫頭又抬來一麵巨大的菱花鏡,朱高燧道,“二哥哥最有心,那是唐朝壽昌公主用過的穿衣鏡,花了大價錢淘騰來的,給妹妹梳妝使的。”
毋望抬眼看朱高煦,他微撇過頭去,一副雲山霧罩的樣子,叫人捉摸不透,頓了頓訕訕道,“值什麼,不過消遣的東西。”
朱高熾淡淡一笑,道,“姑爺想是快到了,咱們兄弟到跨院等著吧。”
話音才落,隱約有鞭炮聲伴著笙簫嗩呐聲傳來,屋裏一時亂哄哄鬧騰起來,眾人慌忙道,“快叫幹媽上頭,新姑爺來迎親了。”
一○三?親迎成眷屬
“一梳梳到尾……”喜娘高唱,“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子孫滿堂……”
毋望從鏡中往後看,朱高煦蹙眉在門前站著,他的兩個兄弟都退到跨院去了,他卻紋絲不動。屋裏的丫頭婆子們對他忌憚,也沒人敢轟他,隻繞著他走,燕王妃知道他的心思,暗裏可憐他,徇私情也不開口,隻管替她綰起頭發束在頂上,拿金針別住,戴了朵絹花在她鬢邊,探身看了窗外,對丫頭道,“可打發人在門上候著了?姑爺到哪兒了?”
外麵丫頭打了軟簾回道,“姑爺進門了,鼓樂花轎皆停在大門外,咱們的嫁妝都抬出去了。”
又一個管事婆子來報,“請新娘子進瀚海園吧,和合飯備齊了,吃了飯好上冠障麵。”
燕王妃點頭,示意攙扶攙起她,輕聲道,“這和合飯是同家裏平輩晚輩吃的,過會子隻吃一兩口就是了,可不能吃飽,新娘子大婚是不好上茅廁的。”
毋望紅著臉應了,往門口去,見朱高煦仍傻站著,隻好道,“二哥哥一道走吧,先吃了和合飯才上轎呢,叫二哥哥好等。”
眾人原本覺得古怪,也暗自揣摩這高陽郡王是什麼意思,似乎軋出些曖昧的苗頭來,卻被她一說,瞬間又打消了疑慮,看來是高陽郡王不懂規矩,敢情不知道有和合飯這一道,在這裏等著是為了送妹子上花轎,倒也沒什麼不通的了。眾人皆相視而笑,獨濮陽夫人半步不離左右,護著她往抱廈裏去。
朱高煦撩袍便走,懊惱著自己怎麼成了這樣,心裏不受用得了不得,偏要在那裏杵著礙眼,腦子裏閃過不知多少遍念頭,好幾次差一點上前劫走她,到最後還是忍住了,他也曉得這回魯莽不得,那裴臻吃過一次虧,這回定是加緊了布置的,說不定此時燕王府的房頂上伏滿了暗衛,他若有異動,頃刻間就會被刺成篩子。
不過這些不是他真正計較的,她每一次注視他,他都看得真真切切,眼裏帶著疏離和防備,這才是叫他心寒的,不帶半點感情,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跳梁小醜,極盡破壞之能事,換來的是她的反感和不屑,這是何苦來?她眼下雖雲英未嫁,自己卻又待如何?唯有長歎,究竟是怎生的造化弄人!
尚未入瀚海園,遠遠已看見園裏張燈結彩人頭攢動,孩子的笑鬧聲穿插其間,亂哄哄百無禁忌,他愈發的氣短胸悶,冷了臉步入廳堂,一眼就撇見了那簪花披紅的新郎官。
隻見他穿著烏紗團領常服,翼善冠下一雙長眉斜飛入鬢,眉梢眼角處春色點點,側身和旁邊的小廝吩咐著什麼,半邊臉在火光映照下剔透得白玉一般,許是聽得新娘子來了,回身來看,負手言笑晏晏的立著,眼波流轉間,說不出的豐姿奇秀。
“那廝皮相確是生得好,我要是女子也會選他的。”朱高燧在他耳邊幽幽地歎。
朱高煦有些手癢,握了拳瞪他,“皮相好作飯吃嗎?我是郡王。”
朱高燧訕訕的摸鼻子,甕聲道,“郡王怎麼了?他除了無官職,旁的都不比你差,他日父王登基,他便是第一功臣,如今春君又認了義父,將來一個駙馬都尉橫豎是逃不過的,你還是煞煞性兒吧,不是你的終究搶不來,你瞧他倆,蜜裏調油似的,你何苦找不自在,索性放了手。天涯何處無芳草,短短這幾日,哪裏就愛得這樣了。”
朱高煦一哼,“你懂什麼?”
朱高燧苦笑道,“我是不懂,她成了咱們妹子,你還想怎麼的?入席吧。”他拍了拍他的肩,“別眼熱人家做新郎官,你的好日子也近了,開了春且有你樂的。”
朱高煦想叱他,他卻已往席麵上去了,和裴臻抱拳寒暄起來。他低頭看腰帶上的虎紋,駙馬都尉?也要他有這個命做才好,行軍萬裏,道路阻且長,這身細皮嫩肉,也許一場大風就把他刮飛了,那雙單會拉弓彈琴的手,可以自保嗎?君子報仇不急於一時,這麼一想又足了底氣,篤悠悠走過去,拱手道,“先生今日小登科,可喜可賀,多飲幾杯才好。”
裴臻推諉道,“郡王回頭過府去,裴臻拜了堂定和郡王暢飲,這會子若失了體統,恐王爺和王妃怪罪。”
眾人落座,桌上大半是孩子,最小的不過七八個月,奶媽子抱在懷裏,左手銀筷右手銀勺,盆碗邊上敲得乒乓亂響,一個領了頭,其他的紛紛效仿,一時飯桌上炸開了鍋,大人們哭笑不得,丫鬟伺候著吃了兩個喜餃,這頓和合飯就算吃完了。
兩人相攜往燕王夫婦跟前磕頭拜別,燕王妃說些“夫妻和睦”之類的吉祥話,喜婆引裴臻進後身屋裏,在床前放了繡杌,囑咐他對床而坐,不得向外。
燕王妃摘了毋望頭上步搖絹花,替她戴上牡丹金寶鈿花大冠,娘兩個落了幾滴眼淚,稍後蓋上文王百子錦袱,喜娘便招呼高陽郡王道,“給新娘子裹錦衾,哥哥送妹子出閣入轎吧。”
毋望僵了僵身子,眼前一片紅,從蓋頭的下沿瞧見兩隻著燙金廣袖的手伸過來,在她背後膝彎下輕輕一抬,她霎時騰身而起落在了他的臂彎裏。
他的心跳得怦然作響,緊了緊手臂,走得極緩慢,府外已開始奏樂鳴炮,滿世界的喧鬧,他卻清楚聽得到她的呼吸,於是他道,“春君,你高興嗎?”
毋望突然有股哭的衝動,略平了平心緒,緩緩道,“我自然是高興的,郡王大恩,春君感激不盡。”
“感激?”他喃喃,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到轎前,送出手臂將她托進圍子裏,並沒有立刻就走,稍一頓道,“切莫謝得太早,不過是開頭,往後還有幾十年呢。”說完利落轉身,揚長而去。
毋望被他那話嚇得心裏七上八下,一片昏沉沉裏,大轎和儀仗開拔,甬長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沿大道往裴府逶迤而行。
約行兩炷香已到了裴府正門,門外賓客早就候著了,遠遠見裴臻披紅掛綠騎著高頭大馬來了,便叫人取了金弓銀箭在廊下靜待,新郎官一下馬眾人便湧上去,張玉招來小廝,指著那副貼了喜字的弓箭笑道,“先生雖伉儷情深,今兒這下馬威卻萬萬少不得,不需你六箭齊發,隻要在轎門上射上三箭便是了。”
眾人一聽皆叫好起哄。
慎行和路知遙對看,德沛在一旁憤憤道,“這粗野的武夫真是可惡,什麼下馬威,不是踢轎門就成了嗎,大喜的日子為什麼要動刀劍?”
那些軍營裏的人哪裏管這些,一味的隻是鬧,新郎官沒法,又不好拂眾人的意思,下馬威便下馬威吧,回頭進了洞房再好生賠罪,左不過打了水給嬌妻洗腳,補貼她的體麵罷了。
於是搭了三支箭在弓上,舒臂正待要拉弦,朱能又躥出來叫囂,“明月先生箭術了得,離得這樣近便出手豈不忒簡單了些?退後二十步再射方好。”
慎行聽了大皺其眉,對路知遙道,“這是什麼道理?打趣也不是這麼個打趣法,轎上是軟簾,萬一有個偏差,豈是鬧著玩的?”
路知遙也覺不妥,忙解圍道,“意思意思就完了,何必難為新人呢?”
那群將領鬧得正起勁,斷然不肯善罷甘休,裴臻對慎行笑道,“不礙的,我心裏有數。”遂依言退到二十步開外,舒腰挽弓如滿月,眾人隻歎那身形姿態如何的俊逸美好,尚未見他尋辯準頭,隻一眨眼,那三支箭矢穿雲破霧直往花轎而去,隻聽錚的一聲,齊齊落在轎簷上,箭羽兀自嗡然作顫,射中三朵鎏金團花,真真分毫不差。
眾人折服,劈啪的拍起手來,裴臻將弓箭扔給一旁小廝,快步至轎前打起門簾,接過紅綢一頭遞到她手上,喜娘上前攙扶,緩緩引她出來,他看著那曼妙身姿款曲搖擺地跨過馬鞍,又跨過火盆,心裏的歡喜已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了,憑他怎麼冷靜精明,此時早已化作一汪春水,暗中直念神天菩薩,可算叫他娶到了她,這下是功德圓滿了,而後隻需替她創下一片基業,還她個一品誥命的銜兒,這一生餘下的時候就和她廝守在一處,這輩子便圓滿了。
行至大廳正中,因無高堂可拜,司儀隻讓新人對天叩拜,裴臻是個謹慎的人,行大禮前與她並肩而立,私下喚她名字,唯恐新娘子被人調包似的,聽她糯軟的嗯了一聲,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裏,喜滋滋拜了堂,司儀高唱“禮成”,兩人被儐相喜娘簇擁著往蓬壺閬苑的洞房裏去,那群不識相的大老粗又擋住路,嚷道,“新郎官可要快些回來,咱們等著敬酒的,好歹不能把我們撂著先洞房了。”
裴臻玉麵微紅,忙不迭地作揖告饒,應道,“一定一定。”眾人這才讓了路放他們離去。
待將她安置在喜床上坐定,看不到臉,又不好揭蓋頭,礙於屋裏有外人在,隻得低聲道,“還要叫你受累,再等我會子,那席散了我才好回來。”
蓋頭下的人道,“少喝些吧,仔細身子。”
裴臻聞言,心頭那叫一個受用,雖明知今日逃不過一大醉,還是道好,悄悄在她肩頭捏了捏,便返回園子裏招呼客人去了。
一○四?佳期良辰時
德沛看著洋洋灑灑六十桌的流水席興歎,“我師兄可是將北平城裏的駐軍都請來了?憑他是酒甕還是酒缸,這一輪酒敬下來了不得,洞房怕是不成了。”
慎行和路知遙相視澀澀一笑,路知遙道,“你沒見有四十桌的賓客悄無聲息嗎,那些是明月先生的暗衛和影衛,就是敬酒也不會難為他的。”轉而對慎行道,“你還回布政使司嗎?回去怕不好,還是留下吧,燕王跟前我替你引薦。”
慎行看著那穿梭席間卻遊刃有餘的男子微搖頭,端酒抿了口,道,“還不是時候,齊泰作勢安撫燕王,我若一走,必定知道大戰在即,引朝廷防備就不好了。”
路知遙歎了口氣,不無哀傷道,“行哥兒,春君就這麼出嫁了。”
慎行轉臉看他,目光灼灼,“你將她帶出謝府時就該料想到有今日,我原當你心裏有她,誰知你是個做大事的人,兒女私情全然不在話下,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又當何如?”路知遙苦笑,“你打量我不懊惱嗎?可他兩個早就情根深種,春君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豈是個願意退而求其次的?你我都沒有勝算,何必怨來怨去?”
德沛側目,很不屑地嗤了聲,“你倆不缺胳膊不缺腿,眼睜睜看著她被人騙去,在這兒一麵喝著喜酒,一麵喋喋哀悼,真是好笑得緊。”
兩個男人被個小子點到痛處,麵上一時五光十色,低頭不說話,隻顧飲起酒來。
德沛咂了咂嘴,搖頭道,“沒想到啊,我姐姐最後還是落到了他手裏,我還以為她會嫁給章家哥哥,過上平凡的小日子,誰知兜了一個大圈子,仍舊嫁了他。”
三人各自感慨,隔了幾桌一個大漢站起來招呼道,“德小子,過來。”
德沛一看笑道,“是我的師傅,當初把我從饅頭村帶出來的紀綱大人。”說著端起酒杯歡快地往那桌跑去。
新郎官的活並不輕鬆,燕軍裏的統領們八百年沒喝過酒的架勢,一個個如狼似虎,抓著他一杯接一杯地猛灌,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暗道好在入席前吃了解酒的藥,否則這會子該趴下了。環顧一圈未見高陽郡王,心裏稍放了放,這當口他若借著酒勁兒存心找茬還真不好對付,不來的好,也省得自己忍著不痛快和他虛與委蛇,才認的親,不說真情有幾分,鬧起來總不好看。
那廂的虞子期和鐵英等皆離席替主子擋酒,慎行和路知遙見那芝蘭玉樹般的人搖晃而來,便起身相迎,新郎官腮暈酡紅,腳步也微微蹣跚,兩個眸子卻熠熠生輝,瞳仁漆黑如曜石,帶著股子說不出的深邃和妖嬈,抬眼看他們時,兩人俱一怔,隨後隻能悻悻然歎他果然好相貌,輸在他手裏仿佛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那裴臻舉杯道,“多謝二位賞臉參加裴某的婚宴,今兒人多恐招呼不周,改日另設家宴邀二位來聚,春君定是極歡喜的。”
慎行道,“我那妹妹就托付先生了,既是她自己選的人,想來也不會錯,我祝你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說著先幹為盡。
路知遙勉強笑了笑,順著話頭道,“琴瑟和鳴,早生貴子。”
裴臻笑得愈發燦爛,拱手道,“多謝多謝。”言畢舉樽一飲而盡,又說了幾句客套話,便施施然朝另一桌去了。
雅閣裏的夫人們也酒勁正酣,邊喝邊說,大抵是些婆媳姑嫂間的段子,漸漸又發展到夫妻翁媳,幾人說到動情處便聲情並茂,引出哄堂大笑,見新郎官來了紛紛起身,笑道,“和咱們每人喝兩杯才算完呢。”
裴臻作揖告饒,“好嫂子們,且饒了我吧,才剛喝了幾大海,這會子真不成了。”
朱能夫人道,“和爺們兒喝就成,喝咱們喝就不成了?偏不饒你,也莫說多,叫丫頭拿個海子來,你喝了一海才放你出門去。”
裴臻一聽連連擺手,“嫂子們是要瞧我笑話呢,我便是大肚彌勒佛也喝不了這許多去,嫂子們菩薩心腸,”又靦腆一笑,“春君還在等我呢。”
席麵上噓聲大作,張玉夫人道,“可不,鬧得人家洞不成房就是罪過了,換個大盅來,喝上一盅便罷了。不過聽聞明月先生通曉音律,當年一曲名動天下,今兒也讓咱們一飽耳福吧。”
裴臻麵上笑意漸深,回頭讓助兒取琴來,自己接了盅仰頭喝盡,道,“多謝諸位嫂子了,蘭杜許久未彈琴了,恐手生,要是彈得不好,請嫂子們多擔待。”
說話間丫頭搬了琴案來,又取金爐燃一支檀香,小廝抱了琴放在案上,但見那琴黑漆麵,具細密流水斷,玉徽、玉軫、玉足,琴底頸部刻行草書填綠,竟是唐朝的名琴“春雷”。
他撩袍席地而坐,如玉的手指覆上琴弦,輕撥慢撚,錚淙有聲,那春雷音色極佳,加之撫琴之人琴技高超,琴聲忽而激昂,四弦一聲如裂帛,忽而低迷悠揚,輾轉縹緲,眾人聽得入神尚尤不足,便吵著要他高歌一曲,裴臻淺笑著曲風一轉,啟唇唱道,“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琴聲纏綿,歌聲悠揚,隱隱飄進蓬壺閬苑,陪房的丫頭喜娘笑道,“又在折騰姑爺了。”
淡月微推了窗,回身道,“是什麼曲子,真好聽?”
毋望已由十全婦人揭了障麵,鳳冠也暫時卸了擺在一邊,倚榻細聽了,手指打著拍節道,“是鳳求凰。”
婆子恭維道,“新姑爺色藝雙馨,明月君果然名不虛傳,和我們姑娘真是天造地設的。”
毋望隻淡然一笑,問微雲道,“大爺喝得可多嗎?”
微雲道,“才剛助兒打發人來回,說喝得還不少呢,到廊坊下吐過一回,重吃了解酒藥,這會子還好,琴照彈,歌照唱,想是沒什麼。”
毋望聽說吐了,心裏不由揪了揪,眉頭也皺了起來,淡月忙道,“奶奶快別心疼,哪個新郎官不是這樣過來的?新娘子樂嗬嗬的,可不敢蹙眉。”
微雲也寬慰道,“奶奶隻管放寬心,咱們大爺什麼樣的人物,豈會吃虧。”
毋望暗想也是,他滑得都快成精了,天底下哪裏有人難為得了他?於是安心在軟墊上歪著,看見一個喜娘拿描金漆盤托了一方雪緞來,到床前掀了被角塞進被窩裏,她不解,問淡月道,“這是做什麼?”
淡月是大姑娘,也沒見過這陣仗,便茫然搖頭,旁邊的婆子道,“這是落紅布,是爺和奶奶圓房時用的,一是怕髒了褥子,二來,第二日要給婆婆瞧的。”
毋望大窘,淡月道,“咱們太太沒在,明兒給誰瞧?”
那婆子曖昧地笑,“那就留著吧,好歹是女孩兒的第一次,過了今晚再不是姑娘了。”
洞房花燭就是那件事,先頭燕王妃拿畫冊來教她,如今又有這落紅布,她隱約有些害怕起來,漸漸白了臉,眾人見她惶恐,喜娘俯身在她耳邊道,“別怕,隻要姑爺不急,小心些就沒事兒,世人都打這兒過的。”
另兩個婆子點頭道,“忍一忍,明兒就好了。”
毋望低著頭不說話,那人是裴臻,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畢竟自己並不排斥和他有親密的舉動,咬牙挺過去就好了。
腦子裏正混亂著,喜娘看了時辰道,“快四更了,外頭宴席該散了,快扮上吧,姑爺該進洞房揭蓋頭了。”
丫頭們七手八腳重給她戴上鳳冠,蓋了錦袱,剛扶到喜床上坐定,園子裏傳來鼎沸的人聲,毋望咯噔一下,暗道鬧洞房的來了,豈不是又要折騰嗎?
新郎官被那些武官推進新房,眾人大喊著要看新娘子,讓新郎官挑蓋頭,裴臻哭笑不得地接過稱杆,拱手道,“夫人膽子小,諸位瞧過就請回吧,裴某款待不周,下回定當賠罪,這洞房便別鬧了成嗎?”
丘福和顧成嘿嘿地笑,“看來明月先生英雄一世,卻是個怕老婆的!別囉唆,揭了蓋頭要緊。”
裴臻無奈拿稱杆子挑了錦袱下來,眾人借著燭光一看,新娘子華服寶冠,素膚如凝脂,綽約多逸態,唇上一簇豔紅,端的是雍容不可方物,垂眼起身,朝眾賓客盈盈一福,弄得原本還想大鬧取樂的武將們訕訕的,人家新娘子都行了禮,再不依不饒便是不識趣兒,隻好說了些祝賀的話,意猶未盡地退出新房,各回各家去了。
喜娘伺候新人喝了合巹酒,又在兩人頭上各剪了一縷頭發,拿紅繩編了打成結放到錦盒裏,婆子端了一盤餃子來,撥了兩個到碗裏,示意兩人一同吃,毋望正覺餓,便一口咬了下去——
婆子笑吟吟問道,“生嗎?”
兩人苦著臉點頭,“生。”忙轉頭吐在痰盒裏。
“生就好。”眾人大樂,複齊齊福身道,“祝大爺大奶奶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婆子掃了床上幹果,退到門口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主子們早些安置吧,奴才們告退了。”
助兒招呼道,“媽媽們辛苦,咱們大爺備了喜錢犒勞各位,請隨我來吧。”
眾人道是,躬身放下紵紅灑金帷幔,闔門紛紛退出了蓬壺閬苑。
一○五?紅燭玉堂春
紅燭高燃,兩人抵膝而坐,相視莞爾。
裴臻探身將她頭上鳳冠摘下放到一邊,繞到她身後替她捏起了肩頸,低聲道,“累嗎?”
毋望應了聲,他從那巨大的穿衣鏡裏看過去,新娘子閉著眼,神情魘足如隻優雅的貓,脖頸纖細修長,白嫩的皮膚比最精致的瓷器還要金貴。
他恍惚想起初見她時的情景,她坐在梧桐樹下,在繡繃上描花樣子,低著頭,淺綠色的短衫襯得眉目如畫,聽見他舅母的介紹,一時眼中神采千變萬化,似乎不滿,臉上卻帶著疏離而矜持的笑。他的心怦怦跳得山響,覺得都快喘不上氣兒來了似的,她緩緩轉身,連看都不曾仔細看他一眼,那時他甚至懷疑自己的容貌是否褪色了,回去還照了好半天的鏡子,後來才知道她是個那樣淡漠的人,心無雜念,平靜得像一口枯井,任他手段用盡她自巋然不動,就算被逼無奈來求他,麵上還是淡淡的,不卑不亢。他那沉沉心機瞬間就化作了繞指柔,第一次竟為個女孩夜不能寐,隻為等不到她來找他,便在家裏坐臥不寧,對虞子期的辦事效率橫挑鼻子豎挑眼,現在想想真是一物降一物,憑你恁的能耐,左不過難逃情關,他的劫原來是應在她身上的,這個差點就成了他小妾的女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