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父教女(2 / 3)

“鐵牛是個好孩子,他媳婦也能吃苦,他們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丁伯仲由衷地讚歎。

沈西重重點頭,“鐵牛哥很好,可是其他人呢?每年春耕的時候,大家為了租先生家的地,總是吵得不可開交,有的人還要挑肥揀瘦,甚至——”

她越說越氣憤,不覺加重了語氣,“就說李二嬸,她為了博取先生的同情,竟然把自家閨女的腿打斷。這些人隻想著讓別人幫自己,卻不知道努力,不懂得互幫互助,更不明白先生的苦心。”

“我的‘苦心’?”丁伯仲遙望西湖上的燈火,低聲喟歎,“我哪有什麼苦心。”

“我知道,先生希望大家都能像鐵牛哥那樣,靠自己的雙手過上好日子。錢塘縣的百姓全都有米飯吃,有屋子住。”。

丁伯仲凝視夜空,搖頭歎息,“你還太小,不明白人心。”

“怎麼不明白。”沈西一下子就急了,“就說王大成吧,先生把那麼大塊山地給他們家打理,他家又不是喝不起雞湯,可他偏偏選擇了偷。他不是不知道,鐵牛哥還欠著先生很多銀子,他卻不顧別人死活,隻想著占便宜。”

“人之惡,分大惡與小惡。王大成偷雞固然不對,但他隻是窮怕了,把銀子看得很重。當年,他的父親被征入伍之後杳無音訊,母親又扔下他跑了。從他懂事那一天,他就隻想著一件事,明天會不會餓死。再說李二嬸,她家有七個孩子,兩位老人。對她來說,為了保證嗷嗷待哺的小兒子能夠喝上一口米湯,用閨女的一條腿冒險,是值得的。至少——”他頓了頓,“她家並沒有夭折的孩子。”

沈西的心狠狠一揪。窮苦人家養不起孩子,不少嬰兒剛出生就“夭折”了。她不死心地說,“可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再說,虎毒不食子,怎麼能……”

“你讀過書,知道君子有所不為,但是大部分人從出生那一天起,唯一的信念就是活下去。努力活下去,並非大惡。”丁伯仲歎一口,“真正的大惡,是這個世道,是——”他戛然而止。

錢塘縣人人皆知,丁伯仲厭惡官場;沈西更加知道,他口中的“大惡”是朝廷,是官府。偏偏,她生在縣衙,長在縣衙,她的父親和義父都是朝廷的官吏,她黯然地低下頭。

丁伯仲沒再多言,一味催促沈西趕快回屋睡覺,可是沈西哪裏睡得著。她幾乎一夜無眠,一大早就撇下沈達允,獨自前往桑園勘察現場。

眉娘因為晚上受了驚嚇,半夜裏不斷說胡話,王大成天沒亮就去城裏請大夫了,沈西隻得一個人在桑園溜達。

清晨的山林寒意滲骨,層層雲霧繚繞於林間。沈西想起昨晚的情景,心裏不免發毛,但她依舊大著膽子尋找“雞精”留下的痕跡。

不多會兒,她在雞精飛天的位置看到了小樹枝被燒焦的痕跡;在布滿雞血的山坡上,發現了幾乎被啄斷樹皮的桑樹。與此同時,她也找到了自己和家丁打鬥的痕跡,眉娘摔倒的位置。

小半個時辰後,她正想爬上樹瞧瞧,小樹枝是如何被燒焦的,沈達允匆匆趕來,把她“拎”回了衙門。

縣衙東北角的小跨院內,沈西低頭坐在桌子前麵,手指不斷絞纏衣角。她的上首,沈達允正“呼嚕呼嚕”喝著菜粥,大口嚼著饅頭。

“阿西,爹爹罰你抄書,是想讓你記住,以後不可以魯莽行事。你這樣瞻前不顧後,遇上危險怎麼辦?”沈默放下一小碟炒雞蛋。他是沈西的父親,也是錢塘縣的主簿。不同於沈達允的絡腮胡子,他長得白淨清秀,快五十歲的人了,臉上不止沒有胡子,連皺紋都不見。

按照沈達允的說法,十多年前,沈默在上京趕考途中撿到沈西。因為沈西長得漂亮,抓著他的衣角衝他叫“爹爹”,沈默隻得收養了她。那個時候,她的繈褓破破爛爛的,手裏卻握著一顆大珍珠,就是她一直戴在發冠上的這一顆。他們猜測,這顆珍珠一定是她從娘胎裏帶出來的。

剛出生的小嬰兒哪裏會笑,哪裏會說話。沈西壓根不相信沈達允的誇誇其談,不過她確實是被收養的。隻是這麼多年過去,她早就把沈默當成自己的親生父親。

當下,她拉著沈默的衣袖撒嬌:“爹爹,我不該半夜跑出去,害您和義父擔心,這是我的不對。可是——”她瞥一眼沈達允,“您快幫我說說義父,他……”

“說我啥?”沈達允撂下粥碗,瞪著眼珠子嚷嚷,“是不是姓丁的又說了什麼屁話?老子這就去揍他!”

“義父,您不要老是針對先生!”沈西趕忙拉住他,“先生什麼都沒說,是我覺得,您應該讓捕快……”

“讓什麼讓!”沈達允斷然搖頭,“捕快的職責是抓賊。桑園鬧鬼,讓王大成自個兒找和尚道士去!”

“那——”沈西站起身,雙手叉腰,“那你不要再收保護費了!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在背後罵我們……”

“阿西,不得無禮!”沈默嗬斥沈西,“即便長輩有錯,子不言父之過。”

“爹爹,您總是幫著義父!”沈西氣得跺腳。“收保護費”的話題,他們說了不下一百次,每次都是這樣。她轉身往外跑,揚聲說,“我回屋抄書去了!”

沈默看著她的背影,輕輕歎一口氣,“阿西已經到了可以成親的年紀……”

“這事啊,我早就想好了。”沈達允的臉上已經不見怒容,拿起筷子夾那碟子炒雞蛋。

沈默趕忙把碟子護在懷中,說道:“這是給阿西留的,她還在長身體。”

沈達允不以為忤,繼續“呼嚕呼嚕”喝粥。半晌,他等不到沈默問他,他想到了什麼好辦法,隻能無趣地抹一把胡子,揚揚得意地說:“等秋試結束了,我去物色一個落榜的舉子,挑長得好看,心地好,脾氣也好的,讓他和阿西成親。等他們有了娃,我們兩個老家夥就跟著他們回鄉。有我們在,他家的人不敢不認阿西,更不敢欺負她。”

沈默愁眉緊鎖,沒有接話。

沈達允眉頭一挑,不高興地說:“怎麼,你有更好的法子?”

沈默低聲嘀咕:“聽說,要打仗了,皇上想收複北方。”

“你我都半截身體入土的人了,操那份心幹什麼!”沈達允狠狠咬一口饅頭。

沈西當然不知道,她的義父計劃著為她強搶“壓寨丈夫”。此刻,她正襟危坐,認認真真地抄書,心緒卻難以平靜。她一向不信鬼神之說,但“雞精”是她親眼所見。她信任丁伯仲的能力,又覺得漫山的雞血透著古怪。

午後,她本打算再去桑園瞧一瞧,縣衙突然來了一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鬟,大聲嚷嚷著,她是煙雨閣的花魁派來要回香囊的。煙雨閣是臨安城出名的花樓,大家都以為沈西膽大妄為,居然跑去喝花酒,害得她被義父追著打,又被父親關了禁閉。

之後的兩天,她時不時去桑園溜達一圈,奈何雞精再也沒有出現。她不死心,又去市集、養雞場等地問了問。那些老板拍著胸脯保證,並沒有人大量收購新鮮的雞血,他們殺雞留下的血,都是結成塊之後販賣的。

這一日,桑園依舊沒有出現雞血,沈西百無聊賴,獨自坐在清湖橋邊的小飯館。清湖橋毗鄰定民坊,離錢塘縣衙不遠,附近又是太學,又是武學,再加上百姓多在此地取水,素日裏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沈西囊中羞澀,隻要了一小碟花生,一杯清茶,身體斜靠著圍欄,時不時扔一粒花生在嘴裏。她原本興致不高,可是當她看到王鐵牛挑著貨擔,在外麵叫賣甘蔗,臉上立馬笑開了花。

前一日,王鐵牛往縣衙送了紅蛋、喜餅。原來,小翠在前一天晚上生了一個大胖兒子,母子平安。他們全家都高興壞了,連夜熬茜草,做糕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