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五四運動”猶如一聲信號,把沉睡著的不清不醒的青年都驚醒了,起來擦著眼睛對自己審察一番。審察的結果,知道自己錮蔽得太深了,畏縮得太甚了,了解得太少了,曆練得太淺了……雖然自己批判的字眼不常見於當時的刊物,不常用在大家的口頭,但確然有一種自己批判的精神在青年的心胸間流蕩著。革新自己吧,振作自己吧,長育自己吧,鍛煉自己吧……差不多成為彼此默喻隻不過沒有喊出來的口號。而“覺悟”這個詞兒,也就成為最繁用的了。
刊物是心與心的航線。當時一般青年感覺心裏空虛,需要運載一些東西來容納進去,於是讀刊物;同時又感覺心裏飽脹,仿佛有許多意思許多事情要向人家訴說,於是辦刊物。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刊物就像春草一般萌生;名稱裏大概有一個“新”字,也可見一時人心的趨向了。
一切價值的重新估定,漸漸成為當時流行的觀念。對於學術思想,對於風俗習慣,對於政治製度,都要把它們檢驗一下,重行排列它們的等第;而檢驗者就是覺悟青年的心。這好像是任何時候都可能發生的事,其實不然。一切既已排定了等第,人們就覺得再沒什麼可疑的,哪是甲等,哪是乙等,一直信奉下去,那倒是非常普通的事。若問甲等的是否真該甲等一,乙等的是否非乙等不可,這常在人心經過了一陣震蕩之後。明明是向來寶貴的東西,何以按諸實際,竟一點兒也不見稀奇?明明是相傳有某種價值的東西,何以生活裏撞見了它,竟成為不兌現的支票?疑問越多,震蕩越厲害;枝枝節節地討究太不痛快了,索性完全推翻,把一切重行檢驗一下吧。這才使既定的等第變更一番。而思想上的這種動態,通常就稱為“解放”。
被重新估定而貶損了價值的,要算往常號稱“國粹”的綱常禮教了。大家恍然想,那是蠻性的遺留,無形的栓桔,可以範鑄成一個奴隸,一個順民,一個庸庸碌碌之輩,卻根本妨礙作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一向是讓那些東西包圍著,猶如魚在水裏,不知道水以外還有什麼天地。現在,既已發見了“人”這個東西,趕快把妨礙作“人”的丟開了吧!連帶地,常常被用來作為擁護綱常禮教的工具的那些學問,那些書本,也降到了很低的等第。崇聖衛道的老先生們翹起了胡須隻是歎氣,嘴裏嘀咕著“洪水猛獸”等等古典的罵人話,但奈何不得青年們要求解放的精神。
西洋的學術思想一時成為新的嗜尚。在西洋,瘋狂的大戰新近停止,人心還在動蕩之中,對於本土的思想既然發生了疑問,便換換口味來探究東方思想。而在我們這個國土裏,也正不滿意本土的思想,也正要換點兒新鮮的口味,那當然光顧到西洋思想了。至於西洋的學術,與其說是西洋的,不如說是世界的更見得妥當;因為它那種邏輯的組織,協同的鑽研,是應用科目來區分而不是應用洲別國別來區分的。天文學該說是哪一洲哪一國的呢?人類學又該說是哪一洲哪一國的呢?惟有包孕極繁富,組織欠精密,特別看重師承傳授的我國的學問,才加上國名而有“中國學”的名稱。稱為“中國學”,就是表示這一大堆的學術材料尚未加以整理,尚未歸入天文學人類學等等世界的學術裏頭去的意思。待整理過後,該歸人天文學的歸人天文學了,該歸人人類學的歸人人類學了,逐一歸清,“中國學”不就等於零麼?現在一般青年嗜好西洋學術,可以說是要觀大全而不喜歡一偏,要尋係統而不細求枝節。他們想,“中國學”的研討與整理,自有一班國學專家在。